15
丁美玲和吴东扛着摄像机走到省第一人民医院大门口,两个保安把他们拦住了。丁美玲软硬兼施地说了半天,保安只回答一句话:院里有规定,谢绝任何新闻媒体采访。
正僵持着,一个穿白大褂戴眼镜的医生走出来了,很不客气地说:“又是你们!你们专门拍这些在这院子里输液的人,到底想干什么?你们平阳市电视台,管得太宽了吧?”
丁美玲也来气了:“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这里的病人难道不是平阳市的市民?你看看你们为病人提供的什么医疗条件?”
白大褂也不生气,伸出手说:“想进来采访也可以,先让我看看省卫生厅开的介绍信。”
丁美玲正要回击,手机响了,一看是台长的号码,赶忙接了:“台长,我们在省第一人民医院门口,他们不让采访了。你说什么?平阳出现了抢购板蓝根冲剂的现象?不可能吧?好,我听你说。嗯,嗯,好吧。怎么会这样呢!中央台连战争都直播了,我们不过是……好,我们服从命令就是了。”挂断手机,看着白大褂说,“我们不进去了。大夫同志,作为一个记者,作为一个公民,我想给你们医院一个忠告。正在世界流行的sars,是靠飞沫传染的。一个月前已经收治了sars病人的北京,离平阳只有几百公里。sars病人的早期体征是发烧、干咳。你们这样给这些发热病人治病,万一遇到了sars,会出现什么后果?你想想吧。”
白大褂笑了起来:“谢谢你的忠告。我也送给你一个忠告:一个中国的新闻记者,若是相信网上的谣言,可要当心饭碗。我再纠正你一个说法:北京只有十几个‘非典’病人,没有你说的什么sars病人。”说罢,转身走了,边走边对两个保安说,“把门看好了,院长要是在电视上再看到咱们医院的画面,当心你们的饭碗。”
丁美玲气得直咬牙,却找不到发泄对象,想了一下,拨通了张保国的电话,打机关枪一样扫出一梭子:“你知道吗?我现在成个罪人了。这算什么事儿!群众最关心的事,不让报道,要我们记者干什么?”听了一会儿,又说,“好好好,我听你的。是的,要顾全大局。是的,要考虑到公众的心理承受力。是的,不能造成市民恐慌。是的,不能好心办坏事。是的,我应该遵守新闻纪律。没什么,可能是这几天我上网上多了,看到省第一人民医院这个平阳的顶级医院这样处理发热病人,我开始杞人忧天了。遵命,我不会在医院到处乱窜的。”
吴东问:“我们捅娄子了?”
“还是个不小的娄子。”丁美玲说,“傅台刚刚挨了市长、副市长、部长的训。也怪了,媒体上早说过板蓝根对防治‘非典’作用不大,为什么一有风吹草动,大家还是要买板蓝根?”
朱全中肩挂一个中号旅行包从出租车上下来,扬扬手打招呼:“美玲——”
朱全中在北京读研究生时,丁美玲在北京广播学院读书,两人在同乡会上相识,回到平阳后常有来往,挺熟悉。
丁美玲迎过去:“朱医生,你出差了?”
朱全中说:“算不上出差。我只是想挪挪窝。用了三天调休假,到北京挣表现去了。”
丁美玲问:“你要往北京调?”
朱全中摇摇头:“不是往北京调。能调到市传染病医院,我就满意了。张院士和胡主任一直很担心sars入侵,做了不少工作,我也想出点力。我有很多校友在北京各大医院工作,知道真相……”
丁美玲忙问:“你问到什么了?”
朱全中叹着气说:“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公布出真实的疫情。北京绝对不止二十来例sars病人,死亡人数早超过三个了。地坛医院有三、四十个,解放军三零九医院有五、六十个,北京的sars患者,肯定早超过一百人了。唉,怎么这么多人输液呀?”
丁美玲伸手朝院子里一指,说:“你去问问吧。发烧咳嗽的特别多。我也很担心,昨天做了个新闻特写,我们今天还挨批评了。你进去看看吧,病人太多了。”
朱全中大步走了进去。
吴东说:“美玲,回去吧。别为了报道一次流行性感冒,真把饭碗给砸了。”
丁美玲想得可没这么简单,她必须学会站在张保国的立场上面对一切问题。她拨通了张保国的电话:“占用你几分钟时间,给你报告个情况。省第一人民医院传染科的医生朱全中,刚从北京了解那里的疫情回来,他说北京的sars病人已经超过了一百人。但愿咱们这一、两千发烧病人,得的都是上呼吸道感染。”
两人刚拦下一辆出租车,丁国昌从另一辆出租车里钻出来了,喊着:“美玲,美玲,你等一等!”
丁美玲问:“三哥,你有什么事?”
丁国昌跑过来,说:“我追你们追了几个地方。美玲,你过来。”把丁美玲拉到一边,压低了嗓音,“你给三哥说实话,咱们平阳是不是已经有‘非典’了?”
丁美玲吃了一惊:“你听谁说的?”
丁国昌说:“我猜出来的。今天一大早,来药店买板蓝根的人特别多,都在传咱们平阳也有这种病了。”
丁美玲想了想,说:“你就安心卖药吧。有人买药了,你还跑啥跑。”
丁国昌探究似地看着妹妹:“药当然要卖了,可怎么个卖法就有个讲究了。中国的事,三哥懂。譬如说炒股票吧,其实炒的就是内部消息,没有消息乱炒,肯定赔钱。”
丁美玲急了,说:“你到底想说什么呀?扯那么远干什么?我们忙着呢。”
丁国昌又仔细看看丁美玲,说:“美玲,这半屋子板蓝根冲剂,可有一半是拿你的钱买的,卖不出去我可没钱还你。”
丁美玲朝他翻一个白眼:“你不是说买药的人很多吗?”
丁国昌凑到丁美玲耳边说:“你别急,我慢慢跟你说。咱们在荷花池药材市场不是也有个摊位吗?如果没有‘非典’,我就把这些板蓝根全部拉到批发市场,原价卖了。小赚一点儿没问题。我已经转了好几个药店,这东西走得挺快。”
丁美玲撇撇嘴:“那你还啰嗦什么!还不赶快去卖?”
丁国昌着急了,拉了丁美玲一把,说:“现在卖,不是卖不起价嘛。国营的、私营的都有货嘛。可是,要是真有‘非典’呢?咱要是事先得到了消息,这两天一包也不卖,等别的店都断货了,不是可以大赚一笔了?你说:咱这儿有没有‘非典’?我知道这非同小可,不能乱说。你看,网上说北京都变成个大医院了,可咱们正式公布的却只有一、二十个病人。到底哪个是真的?所以,我说这个内部消息就显得特别重要了。你不好直说,你就点点头,或者摇摇头。”
丁美玲瞪了三哥一眼,说:“你这个人真是的!你以为我是谁呀!我要是知道平阳有‘非典’,能不给你说吗?能不给家里人说吗?我又不是亿万富姐,还等着你把钱还回来结婚用呢!”
丁国昌,溜圆了眼睛,说:“你们结婚还用花你的钱呀?这妹夫随便掏一把,房子车子都有了……”
丁美玲皱皱眉头,冷笑一声:“你以为全中国的官都是贪官呀?现在平阳是没有sars,可照这样下去,sars肯定会光临平阳。我刚刚才知道,北京的sars病人已经超过一百了。从媒体上看,北京对进出人员,并没做任何限制,也没采取任何防范措施。平阳离北京不远,sars传过来太容易了。”
丁国昌乐得一拍巴掌:“这就是最好的消息呀!好,我就赌它一把,再捂它几天。美玲,赚足钱了,三哥一定给你好好搞几件嫁妆。”
兄妹俩在医院门外分手了。
这时,朱全中在住院部普内科二病区医生值班室看着两张x光胸片和两个病历本,额头上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子。
值班男医生问:“小朱,你怎么了?”
朱全中的声音都变了,问:“这两天,这两个病人的白血球都这么低吗?”
值班女医生回答:“是的。昨天,我还以为是化验室查错了,昨晚和今天早上,又查两遍,还是这么低。肺炎患者的白血球一般都在一万六到一万七之间,这两个病人确实有点怪。抗生素用量已经不低了,可就是退不了烧。”
朱全中用衣袖擦擦额头上的汗珠,问:“病历上为什么没记下病人的流行病学史?为什么不问问他发病前两周内是否密切接触过同类病人?为什么没问他们,两周内他们到没到过北京和广东?”
男医生想了想说:“他们都是前天从门诊转来的,又都是通过院领导转来,所以就没问这些。再说,从前天晚上开始,上呼吸道感染的人越来越多,都是这么办的。前天,按他们的症状,还用不着住院。”
女医生看朱全中两眼发直,也有点儿慌了:“朱医生,难道你怀疑他们得的是非典型性肺炎?”
朱全中又问:“医生和护士接触过他们之后,有没有咳嗽发烧的?”
女医生摇摇头:“不太清楚门诊那边,病房目前还没有医护人员咳嗽、发烧。”
朱全中问:“病人的亲属呢?”
男医生答道:“这个没有问。”
女医生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朱全中:“朱医生,你……”
朱全中用手指指着x光胸片,说:“我刚从北京回来,知道这种病的临床表现。高烧三十八度以上,咳嗽或者呼吸加速、气促、呼吸窘迫综合症、肺部罗音、肺实体变征,血象低,x光片上,肺部有不同程度的片状、斑片状浸润性阴影或呈网状样改变,抗菌药物治疗无明显效果。这五项‘非典’病人的临床表现,也就是sars病人的临床表现,你们收治的这两个病人都有。”
女医生“啊”了一声,僵硬地跌在了椅子上。
朱全中叹着气说:“但愿他们没去过北京和广东。”说罢,起身去了病房。
因为紧张和匆忙,朱全中没有顾及自己的安全,忘了找个口罩戴上。
周海涛已经烧得有些神志不清,呼吸也变快了。
刘彩珠一见进来三个医生,埋怨道:“你们到底是怎么搞的?我说了多少次,钱不是个问题,有什么好药都可以用。你们看看,越治越重了。”
朱全中问:“你们陪护的人,还有最近接触过病人的人,有没有咳嗽、发烧的?”
刘彩珠皱皱眉头:“你这个医生说话怎么这么难听?我们家病倒一个,已经够倒霉了。”
男医生说:“问清楚,是想早点治好他,问你什么,你答什么就是了,说那么多干吗?”
刘彩珠恨恨地说:“他的老婆,他的儿他的女,都没事。至于他前些日子亲密接触过的那些人,是不是遭了报应,我就不知道了。问他吧。”
朱全中俯下身子问:“我问你,你发病的前半个月里,到没到过广东、北京?”
周海涛突然间咳了几声。朱全中这才意识到这么做很危险,退后一步,直起身子说:“王大夫,请你给我、给这位病人拿个口罩过来。你要能说话,你就说话,说话困难,你可以点头或摇头。”
刘彩珠代为回答:“北京、广东他都刚刚去过,贱卖了两百多万元的东西。”
周海涛闭上了嘴,干脆把眼睛也闭上了。
朱全中戴上口罩,又给周海涛戴上口罩,再俯下身子问道:“你去过这两个地方的医院吗?你在那里近距离接触过咳嗽、发烧的人没有?”
周海涛喘了几下,艰难地说:“在,在广州,治,治过牙,吃吃龙虎凤,那天,有个客,客户,发烧咳嗽……”
刘彩珠咬牙切齿地:“真会玩呀!龙虎凤,几龙几虎几凤?丢死人了!”
周海涛用力瞪她一眼,吃力地说:“放屁!龙,龙虎凤,是是一道汤菜,有猫、有蛇、还有老、老鼠……”
女医生听得直皱眉:“广东人可真敢吃!”
朱全中又问:“那个病人呢?”
男医生说:“在对面病房里。”
三个医生和两个护士都出去了。
周飞拉了一下刘彩珠的衣袖,小声说:“妈,不大对劲儿呀。你听,我爸气都出不顺了,会不会……”
见周海涛又睡着了,刘彩珠用鼻子“哼”一声:“好人不长寿,恶人活千年,你爸死不了。把他烧糊涂了才好。小飞,你呀,在这儿也别干旁的事了,过上半小时,你就问你爸别的存折放在哪里,密码是多少。还有,他给小狐狸精的那张卡,也要问出密码是什么。这人烧糊涂了,就跟喝醉了一样,尽说实话。你爸的身份证我已经拿到了。这时候不把这东西弄到手,等他能走能动了,他肯定要去找那个小狐狸精了。”说罢,自己到对面看热闹去了。
周飞点点头,挪把椅子坐在病床边上,取下父亲的口罩,把脸凑过去:“爸,你别睡着了。这医院又催着交押金,我妈又走了……”从口袋里掏出借记卡,“爸,这张借记卡上面有二十万,你告诉我密码是多少?我……”
周海涛又剧烈地干咳起来,睁大眼睛骂道:“王八……蛋!滚!有种,你,你跟你妈合伙,把,把我杀了……想要密码,你,你做梦!留……留给银行……也不给你们……你这没,没心,没肺的,东,东西。”
周飞伸手擦擦沾在脸上的飞沫,笑了一下:“爸,我看你是说胡话了。我没吸毒,没吃摇头丸,已经够可以了,算是有心有肺了。我也就是在女人身上花点钱。我原先没想到这女人跟女人不一样,玩多了也上瘾,所以,我真需要钱。爸,我已经叫‘天地英雄’那里的一个小妖精给迷上了,我呢,又不想让她再沾别的男人,已经,已经养她三个月了。明天,我不给她送三万块过去,她就搬出去了。爸,其实我像你的地方更多些,也有点多情。爸,从心里讲,我更爱你一些。我妈呢?给我的都是口头承诺。爸,要不这样,你把密码告诉我,我只取三万块应急,然后呢,我一定帮你跟我妈离婚,让你娶了那个圆圆。爸,你挺有眼力的,这个圆圆真不错……”
周海涛听着听着,眼泪流了出来。这大半辈子,活得实在没意思啊!没意思透了!事业,事业半途而废。婚姻,婚姻简直是一场没完没了的灾难。女人经了几百,花去了几百万,可自己并没有真正走进一个女人的心里。年近半百,想真心爱一次,没想到又是这样一个惨淡的结局。说起来自己是儿女双全,可自己生出了一双什么样的儿女呀!周海涛感到失败透了,绝望极了。他第一次想到了以死来换得身心的彻底解脱。
看见父亲流眼泪,周飞以为周海涛已经感动了,把脸凑得更近,也不擦父亲喷到自己脸上的飞沫了,搜肠刮肚地寻找最动听的词汇说给父亲听。他们谁也不知道,因为他们的身体内已经侵入的sars病毒,使得他们父子间的这次有些冷酷、不同寻常的交流,成为他们之间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次亲密接触。看父亲根本不愿意回应他,周飞终于放弃了。看见刘彩珠回到病房,周飞说:“妈,我太累了,想回去睡一会儿。”话音未落,人已经在走廊里了。一个自称叫于莉莉的女人,正在周飞租下的两室一厅单元房里等他。他们之间的三个月合同还剩这最后一天就到期了,他要在这最后一天里再行使合同赋予他的权利。天亮之后,这个莉莉已经有了自由之身,和任何一个男人签订任何形式的合同,他都无权过问了。
朱全中和值班的男女医生回到值班室,五、六个护士都一脸凄惶,在房里等着。
男医生问:“能确定吗?”
朱全中肯定地说:“能。起码是严重疑似。”
女医生说:“快把他们转到你们传染科吧。”
朱全中摇着头,叹着气说:“没有必要了。从理论上讲,咱们医院的门诊大厅、急诊科留观室,这一层普内病区,都已经被他们污染了。我刚才去二十六床问他的流行病学史,没戴口罩,又正好碰上他咳嗽,染病的可能性极大。告诉你们,北京的医护人员接触‘非典’病人,都穿着两层隔离衣,戴三层口罩,戴两层帽子,戴一副防护眼镜,就是这样,还是有医护人员被感染了。”
值班室突然静极了,七、八双眼睛在那一刹那间溢出的都是恐惧。
女医生拉了朱全中一把:“朱医生,你是传染科大夫,你快说说该怎么办?”
护士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糟了,早上我给十二床打点滴,忘了戴口罩了。”“二十六床咳嗽时,我正在床边看体温计。”“电视里刚说北京的‘非典’已得到有效控制,怎么说来就来了。”“怕也没用,既然干了这一行,什么事该经见都得经见。网上说:这个病的死亡率跟病毒性感冒差不多,得上了,也不怕。”“我们是不是都不能回家了?我老公下午到上海出差,家里没大人,小孩怎么办?”
女医生央求道:“小朱,你快说该怎么办吧?”
朱全中笑笑,说:“大家都不要慌。第一,赶紧把这一情况向院里报告。第二,大家不要声张,以免造成整个病区的恐慌。第三,派一个人守住楼道口,不要再让人来探视病人了。另外,要劝阻已经在病区的病人家属和亲朋,今天不要离开病区。第四,算了,等院领导来了再说吧。我留下来帮助你们。没事的,也许只是虚惊一场。”男医生吩咐护士们分头去做工作。
朱全中向男医生要了一支烟点上,走到走廊尽头,把窗户打开,抽了几口,拿出手机拨通了妻子尚红云的手机:“我没回家,直接回医院了。红云,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我刚在我们医院普内病区看了两个病人,这两个病人十有八九是‘非典’病人。我有这个把握。你可别到处乱说。传染科是我们医院的软肋,我不在这儿盯着不行。短时间内,我不能回家,也不能见你了。你回家给我拿几套换洗的内衣送过来。记着,不要进我们的门诊楼。门诊楼的大厅和留观室很可能已经被污染了。你别紧张,你别紧张。另外,你给我的手机里再充个两百块钱话费,这一段,我们只能靠它联系了。你听清楚了:把这件事告诉卫红姐,请她告诉张院士,务必请他带几个专家来给这两个病人会会诊,越快越好。如果这两个人真是‘非典’,对我们医院来说:可能是一场浩劫。他们呆过的地方太多了。好了,不说了,我们的副院长来了。”
林副院长看朱全中进了屋,严肃地说:“小王,把门关上。朱全中,朱大夫,你可别看走眼了啊!”
朱全中胸有成竹地答道:“我在北京问过几个同学,sars病人,都是这种症状。”
“等等,等等,”林副院长问,“你去了北京?你去北京干什么?”
朱全中看看林副院长,说:“林院长,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个病人,已经把sars从北京和广东带到平阳,带到咱们医院了。”
林副院长不好发作,正色说:“中国可只有‘非典’,没有什什sars。我只是听说卫生部前两天搞了一个‘非典’临床诊断标准,还没有见到。所以,不能说你说他们得了‘非典’,他们就得了‘非典’。”
朱全中急了:“林院长,你非要把‘非典’和sars区别清楚不可有什么意义?我是一个呼吸道传染病主任大夫,我为了搞清sars的临床表现,专程去了北京,我有必要用‘非典’说什么事吗?林院长,如果他们真是‘非典’,你知道对我们医院意味着什么?我们现在要做的,应该是采取一系列防护措施。”
林副院长问:“什么防护措施?”
朱全中扳着指头说:“首先应该开设一个专门发热门诊,把发热病人和其它病人分开,避免交叉感染。其次,应该把这一层病房划成一个隔离区。第三,应该给我们送来专用隔离服。第四,应该马上把这里的情况上报给有关部门,看看还应该采取什么行动。譬如说:这个病区病人的家属可能已经受到感染了,他们要回家怎么办?”
林副院长笑了起来:“小朱啊,想不到你还有点组织领导才能。怪不得你想跳槽,咱们医院没把你用起来嘛。一条一条想得挺周到。你也没治过非典病人,你说他们是非典病人,我们就相信了他们是‘非典’病人,这也不科学嘛。”
朱全中央求道:“林院长,我请求你马上请省里派专家给这两个病人会诊。”
林副院长伸手拍拍朱全中的肩膀,夸奖道:“你的警惕性和主动性都相当不错。你的业务能力,我也认为是很强的。可是,他们是不是得了‘非典’,我可真怀疑。十二床住的杨县长,这两、三天我跟他可没少亲密接触。你看,我现在像不像个感染上‘非典’的人?钱院长去厅里开会了,这么大的事,只能等他回来定夺。‘非典’是个新发传染病,重视它也是应该的。但是,从战略上,我们还是要藐视它。动不动让省里派专家来院里会诊,不大好吧?平阳市五家三甲医院,咱们是五虎之首,我们医院的专家连个‘非典’病人都诊断不出来,以后我们在平阳医学界,还充什么老大?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点儿看法。你说的专用隔离服,咱们医院好像没有,我马上派人给你们这里送点儿手术用隔离服,还有口罩和帽子。这方面正好归我管,不用请示了。开不开专门的发热门诊,也是个大事。咱们这么大个医院,有个什么动静,影响面很大。昨晚,平阳电视台播了咱们医院在院子内收诊病人的几个镜头,今天市民们就开始抢购板蓝根冲剂了。告诉你吧,到上午十一点钟,咱们医院连一包板蓝根都没有了。你说:来咱们这儿看病,必须先在院子内量过体温才能进来,发热不发热还不能混看,会惹出什么乱子?做体温计的人肯定会发个大财。说不定还会弄出什么恐慌。出了政治问题,我们都负不起这个责。可是呢,你们已经拉响了警报,不重视不行。战术上,咱们还要重视敌人嘛。这两个病人,就交给小朱你负责了。你们这个病区,从现在起,由小朱负总责。午饭还是要吃的。我做主,中午给你们这个区的医护人员,每个人加个荤菜。我再提个要求:在权威部门没有对这两个人的病做出结论之前,谁要是对外说省第一人民医院已经收治了‘非典’病人,出了问题谁负完全责任。”
林副院长走了。
医生、护士都有家,遇上这种突发事件,给家里人通报一声,也是人之常情。虽然他们都在电话里或者手机短信息里,叮嘱亲人不要外传这个消息,但从这个中午开始,平阳市已经出现“非典”病人的消息还是以惊人的速度传播开了。中国联通和中国移动平阳分公司的交换机,自情人节后又一次超负荷地忙碌起来。
16
张卫红和尚红云走进院士楼的客厅,张春山和胡剑峰正在看平阳电视台的午间新闻节目。市卫生局局长周东信正在电视台的演播室里,笑容可掬地对丁美玲谈春季呼吸道传染病的有关知识。
张卫红把省第一人民医院出现“非典”病人的事一说:胡剑峰马上惊叫一声:“真的来了?”
尚红云忧心忡忡地说:“全中给我通话的口气,像是在交待后事,又像是地下党在传递秘密情报。没有把握的事,他绝对不会下结论。”
张春山感叹道:“像全中这样具有实证精神和牺牲精神的年轻人,不多见呀。他身上那种敢讲出真相、敢于负责的勇气,也没有多少人有了。他是不是要我带个专家组前去会诊?”
张卫红吃惊道:“爸爸,你怎么知道的?”
张春山站起来,用手捏捏太阳穴,说:“我也曾年轻过。全中很像我年轻时候。不同的是,我们那时候,同道很多,全中呢,显得有些孤单了。第一人民医院未必欢迎我带个专家组前去会诊。”
尚红云惊叫出声了:“哇——真神了。我刚刚收到全中发来的短信息,他说他们医院要自己组织专家会诊。他怕误事。”
张春山的两道花白眉毛愁得快挤到一起了:“我也怕误事呀,可是,你看看现在的情况,实在堪忧呀。这两个病人是什么时候入的院?是做什么的?”
尚红云摇摇头说:“这个他倒没说。”
张春山背着手在客厅里来回走着,自言自语似地:“普通老百姓,也住不起第一人民医院。这两个病人倒用不着担心,毕竟,第一人民医院是三级甲等医院,全中又到了一线,处理十个八个sars病人问题不大。我担心的是那些没有经济实力到大医院看病的穷人,他们一旦得上sars,事儿就大了。治这种病,花费不低呀。剑峰,下午我们去厅里,把这些情况汇报一下。”
正说着,张保国和万富林进来了。
张卫红迎上去:“哥,小朱在省第一人民医院发现了sars。”
张保国沉着脸说:“看来这个sars真的来了。爸,市第一人民医院上午十一点半报告,他们那里收治了一例‘非典’疑似病人。”
“什么?”张春山问,“病人从哪里来?是干什么的?上报了没有?”
张保国说:“病人是个四十多岁的女的,两年前病退了。她去北京参加了她哥的葬礼,回来后发烧、咳嗽,住院后高烧一直不退。对照刚刚收到的‘非典’诊断标准,很像是‘非典’。”
张春山问:“还没有上报?”
张保国无奈地看看父亲:“爸,暂时还没上报。上报不上报,怎么报,我也不能独断。我想请你和剑峰去看看,如果能确诊……爸,现在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张春山苦笑一下:“你们都有苦衷。可以理解嘛。我们去看看,确诊了,也就确诊了。”
张保国叫了一声:“爸——”
张春山做着夸张的手势:“我能不去吗?我知道我没有能力影响全局。但我希望我的话你能听进去一些。你毕竟是我的儿子。sars不是一种死物,它是一个可以借助空气四处游荡的幽魂,想把它关住、压住,不可能。北京的疫情不是早得到有效控制了吗?sars怎么又从北京跑到了平阳?我告诉你,不要存什么侥幸心理。”
张保国严肃地答道:“爸,我知道。”
张春山想了想,说:“剑峰,你给病毒所的王建龙打个电话,让他和秦林川秦教授也去看看这个病人。卫红,红云,你们马上回去告诉你们陈院长,下午就把发热门诊开起来。医院要是被污染了,我们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了。对了,保国,呼吸机和隔离服买回来没有?”
张保国说:“我已经告诉周东信,让去买东西的人,带着东西乘飞机回来。”
张春山说:“剑峰,把你搜集的资料都带上。东西买回来后,全部拉到传染病医院。这跟打仗一样,需要组建一支精锐的部队。小英子,把我那条金利来领带拿来。君君放学后,你告诉他,以后不要去医院找他妈了。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快走吧。”
万富林吃惊地问:“这个sars真的这么厉害?”
张卫红开玩笑说:“怎么着?大秘书长想得一次体验体验?”
万富林赶紧说:“这个玩笑可开不得。”
几个人一阵忙乱出了屋,迎面碰上了丁美玲和吴东。
丁美玲疾走几步,喊道:“保……张副市长,听说第一人民医院现已出了sars病人……”
万富林抢先接话:“哪个第一人民医院?小丁,报道这件事,千万要听招呼。”
丁美玲拿出手机说:“告诉你们,这一个小时,我收到二十四条短信息,说的都是这件事。”又急走几步跟上张保国,“张副市长,能不能报,你说句话呀!”
张保国一脸严肃地说:“你也是个老记者了。我认为你应该回台里待命。”
丁美玲点点头:“sars真来了。既然平阳已经有了这种病,生活在这里的人,应该在第一时间知道真相。知情权可是公民的……”
万富林劝解道:“美玲啊美玲,你就别谈这权那权了。张院士和胡主任是去给那个可能的‘非典’病人会诊。事情还没弄清楚,你们就别添乱了。”取出钥匙打开车门。
“这可不叫添乱。”张春山在奥迪旁站下,看着张保国,“保国,这小姑娘说得对。我知道每个国家都可以把疫情列入国家机密。不管可不可以公开报道,都应该用摄像机记录下来这次会诊的过程。”
张保国低头想想,说:“好吧。你们打个车跟上。记着,录好的带子要交给万秘书长。”
丁美玲说:“我们又没开私家电视台。你放心吧。我们只想见证sars入侵平阳的历史。”
丁美玲和吴东带着摄像机走到街边,等了好一阵却拦不到一辆空出租车,急得丁美玲直跺脚。终于,一辆出租开过来停到他们身边。王思凡和张怡从车上下来了。丁美玲曾在照片上看到过王思凡和张怡,下意识地仔细打量着这母女俩。张怡比照片上的张怡至少高出半个脑袋,也变得更漂亮了,王思凡比四、五年前的王思凡老了不止四、五岁,却更有风度了。丁美玲朝母女俩甜甜地笑笑,钻进出租车前排走了。王思凡站在人行道上,目送着出租车远去。
张怡还在回味丁美玲留下的那个笑,自言自语道:“她比电视上的她更漂亮。我应该问问她用什么牌子的洗发液。她的皮肤不像是北方人,她一定有……”
王思凡生硬地打断女儿:“小怡!都大二了,还像个小中学生!追星也该换个追法,怎么你眼里只能看见脸蛋、头发和皮肤?这些都会随着青春消失的,很快就会消失的。”
张怡用充满诧异的目光看看王思凡:“老妈,今天你有点儿怪呀!”
王思凡生气地脱口而出:“整天老妈老妈地喊,没老都叫你喊老了。”
张怡笑道:“好好好,以后我管你喊小妈。”
王思凡打了女儿一巴掌:“胡说什么!”
张怡吐吐舌头做个鬼脸:“我错了。你是我爸的元配,元配是大妈!妈,你也曾年轻漂亮过嘛。你应该承认,这个丁美玲还是蛮漂亮、蛮有气质的。省、市一级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她要算是顶级的了。我们有同学为她打赌,赌她三年内能不能调到中央电视台。有人说如果凭实力,她肯定能去。又有人说:如果没有一个高官看上她,三十年她也调不到中央台。”
王思凡冷笑道:“你应该把这些情况告诉你爸,让他想方设法赶紧立个能官升三级的大功,否则只怕这百灵鸟很快会择高枝而栖了。”说罢,折向通往院士楼的便道。
“等等,妈,你等等,”张怡追了过去,“你是不是说我爸跟她那个什么了?”
王思凡自顾自地走着:“我可没说,想知道他们的关系,问你爸去。你爸这个人呀,挺那个什么的。不过呢,也很正常,你爸也是个男人嘛。我猜想啊,你爸肯定会给你娶个小妈,年龄小的妈,年龄比你大不了多少的小妈。”迈上台阶,按响了门铃。
张怡惊讶地张着嘴:“这是真的?想不到老爸还挺浪漫的。”
王英子开了门,告诉她们,刚才还有一屋子人,现在都去看一个“非典”病人了,又叮咛一句,“爷爷说了,以后没事不要去医院。”
这一下,母女俩都惊呆了。
一行人走近重症监护区的双层玻璃门,两个穿着白色隔离服的人像木偶一样从里面晃了出来。丁美玲顿感心跳加速,下意识地站住了。高个子取下防护镜,摘下三层口罩,大口大口喘了几口气,说:“憋闷死了。市长,遵照你和张老师的指示,五天前我们就采取了外松内紧的部署。昨天和前天,病人特多,我们还是把咳嗽发烧的病人和别的病人分开诊治了。所以,这个病人入院后,就没再跟其他人接触。”
张春山问:“送她来的人呢?”
高个子说:“查出她有点疑似特征后,我们让送她的两个亲属回去了,很危险吗?”
张春山道:“住址留下没有?”
高个子说:“留了。”
张春山说:“风筝没断线,就好办。”抬头看看重症监护区icu的英文标识,又问:“已经很严重了?”
高个子说:“离上呼吸机还早。这里面各方面的条件好一些,只剩下三个病人了,所以我就把她收到icu了。”
张春山问:“王所长和秦教授呢?”
高个子说:“在里面换行头呢。张老师,你要求穿这么多,很费时间,穿一次需要近半小时。还有呢,也很费钱呀。这sars真的……”
张春山穿着隔离服,说:“关宏兴,你这个院长要是有侥幸心理……”
关宏兴忙说:“学生也上网看几天了,知道医院感染得厉害。趁她现在很清醒,两个护士正让她回忆发病后都接触过什么人。”
张春山戴上隔离帽:“这就好。”转过身看看丁美玲和吴东,“两位有责任心的记者,如果这位病人真的是sars患者,我无法保证你们走出icu还是个健康的人。”
丁美玲和吴东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不怕。”
张春山说:“听我说完。据我对这种病的认识,你们出来后,还应该避免跟任何人亲密接触,应该戴十二层的口罩,应该每天测两次体温,早晚各一次。”
丁美玲和吴东回答:“我们做得到。”
张春山盯住两个年轻人看看,说:“进监护区后,你们做的每一个动作,都要听我的指挥。最好在门外远距离拍摄。好吧,你们进来穿隔离服。”
丁美玲和吴东一脸肃穆,走进玻璃门。
张保国和万富林也要进去,张春山伸手拦住了他们:“你们俩没必要进去。保国,像你这样对sars的危险性有比较清醒认识的、有一定决策权的官员,目前这个城市还没有几个。你们要记住你们的职责。”说罢,进了病区。
张保国看看父亲的背影,又偏过脑袋看看丁美玲口罩上面朝自己扑闪的大眼睛,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悸动一般的揪痛。他冲动地取下口罩朝里面喊:“爸,美玲,剑峰,小吴,你们要小心啊!关院长,千万别节约隔离服!我马上叫人去买!”
胡剑峰把两道玻璃门都关上了。
万富林取下口罩喘几口气:“乖乖,真身临其境了,这心跳也不听使唤了,扑通扑通的。你说:这些年我们什么惨状没见识过?1999年,上邑煤矿瓦斯爆炸,死了四十六个,四十六具尸体,也没让我的心跳得这么快。”
张保国在走廊里来回踱着步,说:“去年我带人抓一·一八、一〇·二二、七·一三系列抢劫银行团伙的主犯,子弹从我耳边飞过去三、四颗,我心里也没慌过。现在我们感受到的恐惧,可能叫对不可知的恐惧吧。现在,我能理解老爷子为什么有点神经质了。他跟病毒打了大半辈子交道,对这种恐惧比我们更敏感。富林,我在这儿等结果,你回去带几个人,看看市里的药店和副食品店有没有什么异常。如果有异常,一定要准备好几套应急方案。”
万富林说:“今天上午,板蓝根热销,功劳应该记在丁美玲头上。这和一个多月前广州的抢购风是有区别的。老百姓都知道,如今是买方市场。广州发生的抢购,早成个笑柄了。”
张保国摆摆手:“一部二十四史,发生了多少惊人相似的事情?有备无患。你找几个人去查看一下,没什么坏处。”
万富林说:“遵命。需不需要跟平阳境内的各种国家储备库联系一下?”
张保国大声说:“你少挖苦人!动用国家储备物品,要惊动国务院。你小子别一点儿正经都没有。你再给有关局打个招呼,让他们派专人组织充足的货源。告诉各个局的局长,这是一项必须完成的政治任务。先不要说市里已经出现了sars病人。”
万富林笑笑:“我这点敏感性还有。我提醒你,公开场合要说‘非典’,别说sars,当心祸从口出。”
“知道了,知道了。”张保国摆着手:“你快去吧。”
万富林走了。
一个小时后,会诊的几个专家得出一致结论:王秀莲是一个sars患者。
回到市政府,张保国没有半点犹豫,拿起电话拨通了卫生局周东信的电话:“周局长,我是张保国。你已经知道了,我就不多说了。你马上把市第一医院收治‘非典’病人的情况上报省卫生厅。”
张春山和胡剑峰查看了市第一人民医院隔离区的情况后,准备到省卫生厅汇报情况,朱全中的电话打来了。朱全中说:“钱东风刚刚组织院内专家对两个病人进行了会诊,钱东风要求在院内称这两个人患了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另外,医院还没采取任何非常措施。”
张春山听了十分生气:“这个钱东风到底想干什么?”
胡剑峰劝道:“爸,你别生气。钱东风是个聪明人,又很听话,他取这个名字……”
张春山愤怒地打断他:“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多好听的一个名字呀!不行,我们得去看看。卫生部已经颁布了非典型性肺炎的诊断标准,病人患的是不是‘非典’,要按这个标准执行。”
胡剑峰见劝不住,借故上厕所,躲到厕所里给钱东风打了电话,说他已经知道省第一人民医院收治了两个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患者,他和省疾控中心的专家想去看看这两个病人。
钱东风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在医院大门里面迎住了张春山一行,直接把四个专家迎到了办公楼的贵宾接待室。丁美玲和吴东到了医院门口,被四个保安拦住了。院子里面已经见不到露天输液的病人了,一切都很平静。无奈之下,两人打车去了市政府。他们要把拍好的录像带交给万富林。出租车司机看见两位记者戴着口罩,笑问道:“是怕‘非典’吧?咱平阳是不是真有这种病了?”
丁美玲说:“我们俩都感冒了。你不要跟我们说话。”
没等张春山问话,钱东风先说:“张老师,我们医院这两个病人,确实是‘非典’病人。卫生部前几天制订的诊断标准,上午我在省卫生厅已经拿到了。你们几位专家再去会诊,也会得出这个结论。所以,你们就不要再冒这个风险了。张老师,请你们放心,我们医院完全有能力解决现在面临的一切问题。至于为什么对外说他们患的是急性春季吸呼道传染病,你们听我说说苦衷。上午,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说我们医院已经出现了‘非典’。中午和下午,我们医院的好多部电话都给打爆了。所以,我们经过请示,决定暂时对外称他们只是患了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省厅也不是不重视这个病,可他们还是同意了我们这么处置。我从省厅了解到,不止广东、北京有‘非典’患者,山西、四川等省早就有了。四川广元二月份就收治了三例‘非典’病人,到现在也没有再传染给任何一个人,两个病人已经出院了。所以,我一直认为‘非典’这种病没什么了不起。传染病防治法上面列出的三十多种病,每一年哪一家大医院不会遇上个十种八种?张老师,你这些年最关心的艾滋病,去年一年我们医院就查出一百一十三个病毒携带者。卫生部部长出面辟谣辟得很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事情明摆着,有人不希望中国越来越好。再说:我们医院早就企业化了。这十年里,不但没花国家一分钱,而且还上缴了几千万的税。每年省厅从我们医院拿走多少钱,这里不便说:但决不是个小数目。上午一传出坏消息,下午来我们这儿看门诊的病人就比平时下降了百分之四十。且不说这两个病人现在的情况还不错,即便他们是死在医院了,也属正常。去年一年,在我们医院病故的人就接近一千人。局级以上的前领导干部就有三十一个在我们医院去世。环境问题越发突出,无疾而终都快成奇迹了,城市里的绝大多数人,不是在医院去世,就是在医院接到病危通知书后,回到家里告别这个世界。张老师,我们决没有隐瞒疫情的意思,实话说:也不敢。请你们放心,省第一人民医院不会出问题的。危险有没有?有。危险只在那些中小医院和私人诊所。”
想问的问题,钱东风回答了,没想到的问题,钱东风也回答了,而且还指出了危险到底在哪里。张春山实在无话可说了。出了医院,他和胡剑峰去了省卫生厅。卫生厅也很重视平阳发现“非典”病人这件事,已成立了以厅长黄厚民为组长的抗“非典”领导小组。黄厚民厅长已按程序向主管副省长汪小玲作了电话汇报。汪副省长听说只有四个病人,而且这四个病人都被平阳条件最好的三家医院收治了,就在电话里说:“你们那个外松内紧的处置方案,我看不错,有那么一点儿处惊不乱的大将风度。上面没要求马上上报,你们就先观察两天,等我从湖阳市考察工作回来再说吧。伊拉克看来是撑不住了,国际形势还会变化。我们能做的事情,决不能在这个时候交上去,给上边添乱。黄厚民呀,咱们要是连几个非典都治不了,你这个厅长,我这个副省长,我看都别当了。任凭风浪急,稳坐钓鱼台。他们说他们的,我们干我们的。六四那会儿情况紧急不紧急?闹法轮功的时候,危不危险?咱们的大使馆被炸,飞机被人家撞下来,憋气不憋气?怎么着?我们不是过来了吗?我们不是越活越好了吗?总之,我完全同意你们的处置。”
张春山和胡剑峰又是无话可说了。走出卫生厅大楼,张春山看见有两个姑娘戴着口罩骑车从前面大街上走过,心里默默地想:生命还是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可是,医院院长和政府主管官员都在工作,也都表示会重视非典已经入侵平阳这件事,为什么郁结在胸中的那些焦虑和恐惧依然浓得无法化解,挥之不去呢?张春山让胡剑峰开着儿子派来的车,去找一、两家中、小医院看看。桑塔纳轿车拐向一条小街,进入一个小区。
这时,汇园小区东区d座1302房内,一个叫于莉莉或者叫于丽丽的娇艳女子赤着身子坐起来,麻利地穿着性感的文胸。
周飞干咳几声,抓住莉莉的手央求说:“莉莉,你再宽限我几天。我要是骗你,天打五雷轰,这张借记卡上确实有二十万。”又咳了起来。
莉莉朝周飞甜甜地笑着,把周飞的手塞进被窝说:“你别冻着了。飞哥,咱们有言在先,说话不能不算数。”
周飞说:“那你也应该呆到夜里十二点。”
莉莉冷冷一笑:“飞哥,好歹我们也做了三个月露水夫妻,没有情,总有点恩,没有恩总不能相互欺骗吧?”说着话,从容地穿着衣服,“这半天,你可没闲着。我呢,也没应付事儿。现在的实情是,你人也空了,钱也空了。我再陪你五、六个小时,你还做得动吗?你不但咳嗽,而且还有点儿发烧。看你今天这股子狠劲儿,我就知道咱们之间的缘分尽了。你在这儿好好睡一觉,恢复一下元气,我呢,正好有点儿时间请妈咪吃顿饭,这不很好吗?当了几个月良家妇女,再回道上,需要跟妈咪勾兑勾兑呀。”
周飞忿忿地骂道:“你他妈的真能!眨眼都是见识。女人我也见了不少,可他娘的独独迷上了你。我真他妈的是我爸的种,挺多情的。”
莉莉劝道:“飞哥,分手时伤心总是难免的。这样吧,我等你半个月,这半个月不出台,等你从你妈或者你爸那里弄钱。你弄到钱了,到‘天地英雄’找我,咱们再续这露水姻缘。”
周飞见劝不住,朝莉莉挥挥手:“去吧去吧。我不拦你。”
莉莉过去吻吻周飞,拎着自己的小箱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周飞刚把手机打开,一个电话就打进来了。一个小兄弟请他晚上聚聚,他一口答应了。
莉莉穿过d座前面的草地,低着头往前走,差一点儿撞上桑塔纳。
张春山说:“慢点,慢点。我们又不赶时间。我还是放心不下省第一人民医院。传染科是他们最薄弱的一个环节。”
胡剑峰专心开着车:“有些事情,很难办。医院不出大问题,我们能拿钱东风怎么样?爸,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也就是了。”
张春山长叹一声,没再说什么。
钱东风到门诊部各科室转了一圈回到办公室,黑着脸拨了一个电话号码:“我是谁你听不出来吗?咱们医院出叛徒了。你让朱全中听电话。”掏出一支中华烟点上:“你是小朱吗?开不开发热门诊,是院里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朱大夫,你是党员,你说实话,院里收治非典病人的事,你跟别人说了没有?好,好,你是个痛快人,敢做敢当。那我也痛痛快快告诉你,你的做法让医院陷入了被动,损害了医院的声誉。年轻人有点儿名利之心,我看不是坏事。可是,君子爱名利,一定要做到取之有道。该是院长做的事,主任不能做:该是主任医生做的事,你这主治医生也不能做。你不用给我解释,我是从爱护你的角度出发,才给你讲这些的。有的群众说得更难听,说你是咱们医院的叛徒。当然,你发现了住进咱们医院的‘非典’病人,及时采取了有关措施,也为咱们医院立了大功。你走也好,留也好,院里是不会忘记你做的贡献的。小朱,你不用解释。我要是信不过你,院里要是信不过你,也不会让你当这两个‘非典’病人的主治医生。给你打个电话,是想给你提个醒儿,踏踏实实做好本职工作,比走关系、找门子强得多。你们科的苏主任一直在病休。不知你知不知道,苏主任是省委组织部王副部长挑担的二哥。去年中层调整班子,苏主任说他身体还好,这个位置就没给你腾出来。下午我已经给他打了电话,要求他到一线来,他说他的身体不行了。他的身体确实早就不行了。现在到了非常时期,该你们传染科露脸了。你们这支队伍没个领军人物不行。院里准备让你带这支队伍,打一个漂亮的胜仗。发热门诊一定尽快开起来。你需要东西,我给你东西,你需要人,我给你人。好好好,如果病人增加,一定请别的医院援助医生。实话告诉你,我是希望你们几个能创造个奇迹,为咱们医院增光添彩。咱们医院要是连两个‘非典’病人都对付不了,说出去太丢人了。全中,无论如何,你们几个要顶住啊!多注意休息。你爱人给你送来的东西,你收到了吧?好。把你的真本事都拿出来,创造一个战胜‘非典’的奇迹。我一定好好做你的后勤部长。”
放下电话,钱东风站起来伸个懒腰,点了一支烟,在屋内踱步。电话打得有点前倨后恭。不过,这正好画出了钱东风这一段时间的心理轨迹。蔡副厅长十月份就到站了,钱东风是有点儿着急。他不希望因为营业额的下滑,让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中国的知识分子,不管从事哪个学科,有几个能抵挡住仕途的诱惑?屈原、李白如此,宋应星、徐光启如此,医学界的泰山北斗张仲景、李时珍也如此。张仲景若是没当太守,哪有后来医圣的名声?那个时候刻印一本医书,多难呢!如果不是李时珍当过县令,他写的《本草纲目》连呈送万历皇帝御览的资格恐怕都没有,哪里会有后来这部奇书的广为流传?钱东风自认为参透了中国人人生的玄机。这个电话,恩威并施,总体效果应该不错。电话说到中间,钱东风已经意识到,如果治不好这两个“非典”病人,如果必须向其它医院求助才能治好这两个“非典”病人,结果更为不利。抛开个人的荣辱不论,让医院这块已有八十多年历史的金字招牌砸在自己手里,后半生恐怕也过不安生了。
林副院长敲门进来了,戴着口罩,穿着手术用隔离服,站在门口不动。
钱东风招呼着:“进来嘛,把门关上。”
林副院长嗫嚅道:“院长,我也算是‘非典’病人的亲密接触者……那个杨全智是我……”
钱东风不屑地瞥了林副院长一眼,冷笑几声:“想不到你林思明第一个被‘非典’吓破了胆!你连隔离服都穿上了啊!”
林思明急忙解释:“院长,你误会了。我确实怕传染你,才专门套了这件防护服过来。院长,我觉得咱们医院可能无力对付‘非典’……”
钱东风粗暴地打断他:“胡说!我们堂堂一家三甲医院,怎么对付不了一个小小的‘非典’?”
林思明哭丧着脸说:“院长,传染科的条件太差了。库里没有专用防护服,也没有朱全中说的那种防护镜,就这种口罩也……这批货也不知道谁进的,竟是,竟是……”
钱东风扶住办公桌慢慢坐了下来:“狗日的蛀虫!先不要声张,你马上去买防护服和隔离服,还有眼镜和口罩。好在只有两个病人……”
林思明含着眼泪说:“院长,急诊科有三个护士下午发烧了,普内病房也有两个护士发烧了……”
钱东风腾地站了起来:“发烧了?查了没有?”
林思明垂头丧气:“她们几个都和这两个病人有过密切接触。朱全中怀疑她们几个已经感染了,要求她们住进普内病房进行观察……院长,我刚才也感到浑身发冷,量量体温又是正常的。所以,我才敢来见你。”
钱东风又坐了下来,沉默了半天才说:“真的有这么强的传染性?”
林思明说:“院长,如果她们真的被传染了,我看需要向其他医院求援了……”
钱东风斩钉截铁地说:“不能这么做!我们有上百位有副高以上职称的专家,我们有几百个训练有素的护士,怎么能在战斗刚刚打响就请求援兵呢?老林,从现在起,你到一线坐阵指挥。我马上找其他院领导还有各科室主任开个会,商量一个对策。”用手擦擦脸上的冷汗,又说,“告诉朱全中,要镇静。记住,护士发烧的事,绝对不能外传。你去吧。”
五个发烧的护士,被朱全中安排在一间大病房内。
朱全中笑着说:“我想应该是一场虚惊,因为你们没一个人咳嗽。不过,为了防止你们几个人之间发生交叉感染,本人禁止你们睡到一个床上进行亲密接触。”
五个护士都笑了起来。
外号白一针的急诊科护士长骂道:“不叫的狗会咬人!平日里看你挺老实,一派文明的样子,谁知肚里的坏水还不少。”
年轻高个儿护士替朱全中辨护:“朱大夫是怕我们太紧张,他是想让我们放松放松。”
白一针笑道:“终究还是个老实人,你也不想想,这里面还有俩没结婚的大姑娘。”
胖护士接着说:“有什么关系?她们俩早就享受已婚待遇了。”
两个年轻护士跑过去要撕胖护士的嘴。
朱全中忙说:“别这样,别这样。我给你们布置个任务,趁你们还没烧迷糊,赶紧把你们今天都接触了哪些人回忆回忆,写出来。”
胖护士为难地说:“这哪儿能记得住。肌肉注射,我只记得屁股胖屁股瘦屁股黑屁股白,静脉注射,只记得胳膊粗胳膊细……”
年轻高个儿护士:“那你是怎么认识那个帅哥儿的?作秀。”
胖护士说:“哪壶不开你提哪壶。对了,今天下午给一个小帅哥儿扎静脉,我发现他肯定吸过毒。”
一直没说话的小少妇叹口气,说:“一个敌人还没有消灭就倒下了,那才叫窝囊哩。朱大夫,要是我没有什么事儿,我好了,还想留在这里,行不行?”
朱全中说:“求之不得。”
另外四个人也都提出了同样的要求。
朱全中听得十分感动,说:“觉悟都不低。你们能这样想,我心里就有底了。”
白一针气乎乎地说:“这叫什么话!人们为什么管我们叫白衣战士?那是我们这个职业和军人相差不多。敌人来了,战士可不是靠觉悟跟敌人作战。跟敌人作战是战士的天职。我们现在是伤兵,懂不懂?一点几思想工作都不会做。别看我们平时稀里马哈,战争来了你看看,我们也想、也能成为英雄。”
少妇叹了一声:“可惜呀,还没看见敌人,咱们就叫冷枪击中了。要是能养好伤,还有一个翻本的机会。这要是就此光荣了,那真他娘的叫死不瞑目。”
朱全中看大家都很乐观,彻底放心了,说:“放心养伤吧,姑娘和孩子他妈们,你们重返战场翻本的概率有百分之九十以上,因为sars的死亡率在百分之十以下。”
正说着,从走廊里传来一阵喧闹。
一个小护士跑过来喊:“朱大夫,朱大夫,你快去看看,二十六床的老婆要打二十六床。”
朱全中跑了出去:“怎么回事?”
小护士边走边说:“这个女的怕也中招了,高烧三十八度四,她说是二十六床害了她。”
还没走到门口,朱全中就听到了刘彩珠带着哭声的叫骂:“你这个王八蛋,从哪里染了这种怪病!周海涛,你不得好死!”
周海涛大口大口喘着气,似笑非笑地看着刘彩珠,眼神里充满着复仇成功者所特有的那种狂喜,伸手抓下口罩,用尽全省力气喊叫一样说:“这,这病叫,叫‘非典’……得上必死……必死!刘,刘彩珠,你完了……哈哈哈哈,嘿嘿嘿嘿……”
刘彩珠奋力挣脱两个护士,喊着扑向周海涛:“王八蛋,我要你先死!”
朱全中一个跨步冲上去,拦腰紧紧抱住刘彩珠:“别动!他是想气死你,你还不明白?亏得你们还是夫妻,丢不丢人?他说这‘非典’没救就没救了?”
刘彩珠怯怯地说:“你们这衣服太吓人了……”
周海涛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没声了。
朱全中大喊道:“快——准备吸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