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王思凡拎着一袋水果进来了。
离婚后,每月双周周日,只要人在平阳,王思凡总要带点礼物,过来看看张春山。张怡上大学后,张春山提议双周日晚上,全家一起吃顿饭,张保国没有公务的话,也必须参加。于是,这个节目便保留下来了。儿子和儿媳离婚,张春山心里不同意,嘴上也没表示反对。看儿子和儿媳分开一年都还形只影单的,老人就想为两人提供一个重新认识和了解对方的机会。一年多来,节目重复演了几十遍,事态并没向老人希望的方面发展。张春山也并不后悔,因为他看见儿子和儿媳已经变成了朋友。时代到底变了,笃信爱情之花一生只能开放一次的张春山中立了,儿子儿媳无法破镜重圆,能各自开出二度梅也没什么不好。
张卫红还沿用着旧称呼,管王思凡叫嫂子。胡剑锋已经改了称呼,管王思凡叫大姐了。不管称呼什么,大家都觉得相互还能真诚地相处,十分难得。
说了一会儿闲话,张卫红突然问:“嫂子,听说你刚发表了一篇文章,替妓女伸冤叫屈?有没有这回事?”
王思凡不知该怎么回答,淡淡地说:“也可以这么认为吧。”
张卫红急了:“嫂子,这可不好。你想想,这些年出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有多少与这种女人有关?嫂子,我认为这件事你考虑不周。这会坏你名声的。”
尚红云说:“王老师这篇《谁来保护她们的权益》我看过,我认为写得很好。我们好几个人都读哭了。也是,不管怎么说:这些小姐们的基本生存权应该得到保护。一个妓女被杀被抢,也是大事,人命关天嘛。我挺佩服王老师的,她的眼比我们亮,心比我们细。”
张卫红说:“你们看吧,有人替她们争权益了,她们以后更要蹬鼻子上脸了。红云,你要承认,这些女人威胁着正常的家庭稳定。”
胡剑峰说:“大姐讨论的是另外一个问题,说的是社会的歧视、冷漠,呼唤的是社会的公正,表达的是对社会弱势群体的关爱。大姐这篇文章的前提是:中国又有妓女了,而且人数还不少。”
张卫红仔细看看胡剑峰:“你是什么时候看的这篇文章?怎么没听你说呀?你的博爱之心长得比斗还大了,以前咋没有看出来呢!”
胡剑峰解释说:“我是就这篇文章说文章,你别上纲上线好不好?你没看,如今押解犯人通过公共场所时,都要给犯人戴头套?这是保护犯人的肖像权。大姐呼吁社会承认妓女的生命权的神圣,我看没有错。”
正争得不可开交,张保国进来了。一听几个人在争论这个问题,张保国笑了起来。
王思凡问:“市长先生,是不是我哪壶不开偏提哪壶,又给政府添乱了?”
“没有没有。”张保国连忙解释,“我想起这两天到处都在议论你和你的文章,这才笑的。这篇文章的影响面肯定会扩大……”
王思凡说:“你还是没解释清楚你为什么发笑,这不是一件引人发笑的事情。作为一市之长,你不觉得一系列小姐被杀案久久侦破不了,深层问题很多?”
张保国赶紧说:“你在文章里提出的问,很重要。前天晚上开常委会,有一半时间,我们都在讨论你提出的问题。譬如对弱小生命漠视的问题,譬如什么是真正的平等问题。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种法治的思想,很多人都接受了。可是女明星和妓女同样受难了,受难程度又相同,社会对她们的关注程度有天壤之别。这说明在我们的观念的深层,人还是有个高低贵贱之分的。昨天,我专门给沙沟区和枣林区的公安分局局长打了电话,让他们看你的文章,把发生在这两个区的几起抢小姐、杀小姐的案子重视起来。”
王思凡说:“谢谢市长大人。”又不依不饶地追问,“说说你为什么发笑?难道你自认为是犹太人的上帝?犹太谚语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嘛。我知道自己很可笑。你当公安局长的时候,我拿自己的婚姻作赌注,执意为那个在收容所被无辜打死的民工伸冤,害得自己的丈夫差点儿丢了乌纱帽。可我赢得了什么?时隔四年,一个姓孙的大学生,在广州的收容所里,又被无辜打死了。什么都没改变。还有,你在黑岭当县委书记的时候,平阳就有民工爬上塔吊以自杀相逼、讨要应得工资的事。我记得你当常务副市长的第三天,平阳又有一个民工爬上塔吊,在你的帮助下,要到了拖欠他一年半的工钱。确实什么都没改变,改变的是我的容颜。我由一个官人妻,变成了一名更爱管闲事的单身女人。的确是很可笑的。”掏出烟叼到嘴上。
胡剑峰忙掏出打火机给王思凡点上,打圆场说:“大姐,你也太悲观了。你不知道你现在的影响有多大。你在人们心目中,已经能代表社会的良心了……”
王思凡拍了胡剑峰一巴掌,笑道:“什么时候学得油嘴滑舌了。”
朱全中说:“这是真的。前天我读了《谁来保护她们的权益》,真的很钦佩。我对红云说:这个女人真不寻常。”
尚红云说:“大姐,就你的胆识,我两辈子都学不来。”
张保国笑说:“思凡呀思凡,我服了。我为什么笑?你这篇文章太有现场感了。不深入虎穴,你肯定弄不到这么多鲜活的第一手资料。十年前的王思凡对待刚刚出现的小姐是什么态度?杀和关!我这笑,是会心的笑。你要没交几个小姐朋友,写不出这种文章。”
“你才交了小姐朋友呢!”话一出口,王思凡“扑哧”笑了,“对不起,市长连周围的良家美女都照顾不过来呢,哪里有工夫去风尘中寻宝?”
“别开玩笑,别开玩笑,”张保国倒有点儿急了,“一千来万人的二当家,忙得一回宾馆……”
王思凡横他一眼:“虚伪!你别怕,我不会哭着闹着上杆子追你的。就你我这种德性,还想什么破镜重圆?可你不能不说实话!你和电视台的丁美人,关系正常吗?回去找你的部下,弄一个那天她访谈你的节目看看,看看你们的眼神是不是在热恋中?脸红了吧?对不起,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这个敏感问题。”
场面多少有点儿尴尬。
这时候,小胡君从爸妈的卧室里跑出来,喊道:“舅舅,舅舅,你不是说美英联军至少要轰炸一个月,才发起地面进攻吗?刚才电视上美军第三步兵师已经突击到纳西里耶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张保国解脱地笑笑:“小君,舅舅判断失误了。布什和***没给舅舅通电话,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胡君缠着他:“舅舅,美国的发言人弗兰克斯少将说伊拉克有好多人投降,说他们只死了十几个人,伊拉克的萨哈夫却说没一个伊拉克兵投降,又说击毁美军十几辆坦克。舅舅,肯定有一个人在说谎,你说谁在说谎?”
张保国说:“也许两个人都在说谎。小君,这是一场全新的战争。你现在还在读书,以后每天你只准看一个小时电视。弗兰克斯和萨哈夫说谎,都是想赢得这场战争。这叫信息战。”
胡君转转黑眼珠子说:“那,那外国人说sars从中国传出去,肯定也是在说谎吧?”
面对一个十岁男孩清澈见底的眼睛,几个人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张卫红发火了:“去去去,这是你小孩子家该管的事吗?这么小就喜欢打仗,长大了可怎么得了!英子,监督他练钢琴。你给我记着,期末考不了双百分,下学期,一分钟电视都别想看。”
插曲一过,话题自然转到sars上了。张保国看看胡剑峰最新下载的消息,没说话。
胡剑峰问:“哥,你们上层怎么看待这些?”
张保国说:“到今天为止,我没得到任何这方面的警告。who发出的旅游警告,没有一项是针对中国的。”
胡剑峰说:“哥,全局的事,也不该我来考虑。如果北京的疫情已经开始扩散,几百公里的距离,阻止不了sars入侵平阳和咱们省。我完全同意爸爸的观点:应该未雨绸缪。”
张保国说:“剑峰,作为副市长,目前能做的,我都做了。我让卫生局查了几次,没有‘非典’病人,更没有sars病人。我还能做什么?”
这个话题无法进行下去了。张卫红一看时间不早了,拉着尚红云准备晚饭。
五点来钟,张怡回来了,一肚子心事的样子,塌在沙发上半天不说话。多日没见女儿,张保国坐在女儿对面问这问那。张怡仍是一言不发。
王思凡慌了,过去伸手摸摸女儿的额头,问道:“哪儿不舒服?不发烧嘛。你爸跟你说话你怎么不理不睬,不像话。”
张怡耸肩冷笑一下:“爸,我想向你借笔钱,希望你一不要拒绝,二不要说你没那么多。我想好了,这笔钱算是你贷给我的,等我参加工作了,连本带息一并还你。利息按银行利率算,你看行不行?”
张保国认真打量着自己的女儿,说:“作为你的父亲,我应该知道你借钱的真实用途。作为债权人,我第一个想知道的,就是你想借多少钱,因为这关系到我的支付能力和你将来的还贷能力。”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张怡带着玩世不恭的语气说,“区区三万块钱,对一个做了两年县团委书记、三年镇党委书记、四年常务副县长、两年县委书记、五年公安分局局长、一年省政研室副主任、两年省公安厅副厅长、半年省会市常务副市长的职业官员来说:哼,不过是九牛之一毛。”说着,伸出一个小手指头。
张保国听得一头雾水:“小怡,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明白。我每个月领多少工资,你不会不知道吧?三万块钱,是我一年多的收入。你借这么多钱干什么?”
张怡笑了起来:“爸,你说的是政府给的年俸。谁不知道,现在有些当官的,已经能做到工资一分不动了。我刚刚听说:有些镇党委书记这样的小角色,一年收的隐性收入,现在叫灰色收入,最少也有十万。一个村里主管计划生育的支委,干一届得投入三、五千元……”
张保国的脸色变得铁青,一字一顿地说:“你是什么意思?在你眼里,我……我……”
张怡说:“爸,我不傻,对自己亲生女儿,你何必……累不累呀……”
“混账!”张保国吼了一声,甩出一巴掌,直奔女儿的脸颊,手掌在半空中变成一只拳头,重重地砸在茶几木框间的玻璃上,玻璃应声开裂出千百道裂纹,碎玻璃渣把他的手扎出了血。
王思凡也明白了女儿的话,责骂道:“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怎么敢怀疑你爸的品质?小怡,你今天是怎么了?啊?”
张卫红、胡剑峰、朱全中、尚红云都跑到了客厅,王英子和胡君也跑到门口,怯怯地朝这边张望。
张卫红拿了创可贴,一边包扎着张保国的手指,一边埋怨道:“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张保国强忍着泪水,做着深呼吸,干咽着口水,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是不是怀疑你的父亲是个贪官。你说:你眼里的父亲是不是个伪君子?你说呀。”
张怡早吓坏了,看着张保国,眼泪无声地流成了两串,抽咽着:“爸……对不起……这几天,我,我看了太多的人间惨剧……还有官场的龌龊……真的太黑暗了……这些跟你给我讲的都不一样,真的不一样啊,爸……我从来没有像这几天这样感到无助和绝望……爸,我的最好的女同学,借了三万块给她妈治病,为还这笔债,她……她到夜总会坐台……”
王思凡问:“你想帮她还这三万块?”
张怡点点头:“我问她向什么人借的钱,她死活不说。我怕她被人控制,真的走了多多的老路。还有,她的二哥想买个县城建局的局长,准备好了红包,可又怕竞争不过对手,准备把她当做礼物送给她们县的常务副县长……”
张卫红说:“还有这种事?你这个同学是哪里人?归不归平阳管?”
张怡看看父亲,又看看别人:“这是哪里发生的事,我不会说的。反正我没有说谎。我答应过她二哥,决不把这事告诉我爸。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副县长上面有人,他吃喝嫖赌啥都干,他有个外号叫娘子军连连长。
张保国的脸色恢复了正常,眼神也变得温和起来,伸手过去,擦擦挂在女儿脸上的泪珠儿,说:“爸爸已经知道那个副县长是谁了。小怡,应该承认,你看到的是人间惨剧,是一片污浊。可是,你不能瞎子摸象,你不能以偏概全。”
张怡又流下两串眼泪,负疚地说:“爸,对不起。其实我一直很信任你。只是,这几天我看的、听的,让我的很多想法都产生了动摇。想想我这个同学今晚去坐台可能遇到的危险,我害怕极了,也愤怒极了。”
张卫红说:“那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把你爸也看成一个贪官。你的想法倒不错,把那三万块钱债的债主换成你,你这个同学就安全多了。这样吧,小怡,我和你姑夫无息借给你一万。要不是上个月装了房子,添了家具,姑姑能拿出三万块。”
尚红云说:“我们也凑个一万块。”
张保国说:“小怡,信不信由你,爸现在只有三万多一点存款。你这个想法算是个方法吧。但你这个同学的处境,不好一下子从根本上改变,要改变,只能等到全国的农民都能参加医疗保险那一天。剩下的一万我给你。帮助你做善事,我也不要利息。”
王思凡说:“那不行,这一万应该由我出。要不,红云不出,我来出。”
尚红云说:“大姐,你就给我这个机会吧。”
王思凡说:“保国,这事你就别掺和了。你那点钱留着请女孩子吃饭吧。别为了女儿做善事,弄得你手头紧巴,又要在女孩子面前撑面子,一个不小心,毁了半辈子清名。”
万富林进来了:“呦嗬,真热闹哇。谁毁了一世清名?”
张卫红笑说:“耳朵真尖。你是来蹭饭的吧?”
胡剑峰制止她:“卫红,别没大没小的。”
万富林说:“胡主任呢,训斥得好。这么些年,你夫人是不讽刺我不开口说话呀。”
张卫红笑道:“你那脸皮,比咱平阳的商代城墙还厚上几分,就这几句,挠痒挠得你舒服得很呢!”
万富林作揖道:“小妹你饶了我,饶了我。今天我是来给你家里省饭的。市委副书记、市纪委书记卢宏川同志,晚上设家宴请张市长去叙点儿要紧事,我奉命来接市长大人。”凑近张怡看看,“小姑娘哭了?失恋了?不会吧。”
“就你眼尖。”张怡站起来要去卫生间。
万富林说:“看来我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得赶紧走,一会儿几员女将会把我撕吃了。”
看张怡回了客厅,张保国说:“小怡,做善事,也要讲究技巧,否则,做善事会结下仇人的。改革开放的中国,就好比一条奔腾汹涌的大河,现在还处在上游,难免泥沙俱下,水的看相和质量也不太好。但是你要相信水有自我调适、自我净化的功能。水流百步自澄清。你告诉你的女同学,谁都会遇到难处,环境是可以毁一些人,可大多数人都是自己毁了自己。没有目标、不要尊严的人,早晚会毁掉自己的。我相信,她受过太多的苦,可苦难不是自甘堕落的理由。她收不收你筹到的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眼睛还能不能看见光明。一个眼睛永远盯着黑夜的人,肯定不会有明天。另外,请她转告她的二哥,跑官、买官可能会成功一时,想把共产党的官干好,只有靠实干。一个把妹妹当成官道上的一个台阶向上爬的人,决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因为纪律的约束,我不能告诉你那个有绰号的官员会落个什么下场。我不想对你说:每一宗罪都会受到惩罚这种话。现实中的上帝都做不到这一点。告诉你的同学,能躲这个人就躲吧。我了解这个人,一个农村走出来的女大学生,在他眼里也许只是一个果盘。卫红、剑峰,告诉爸,市政府可以为你们提供一辆车。思凡,你又瘦了,烟不是个好东西,一个半小时,你都抽了五根了。好好吃,好好玩。卫红,你对小君的教育,方法上有些问题。再见。”
这种干练简约、周到精细,客厅里的每个人都感受到了。王思凡默默地呆坐着,拿起烟又放下了。张卫红本想开句玩笑,一看没这氛围,拉着尚红云进了厨房。
奥迪拐向大街,万富林道:“你的思想政治课讲得深入浅出,但肯定赚不来大二女生的眼泪。眼泪是大棒吓出来的吧?女朋友该哄,女儿更该哄,何况你这个星期天父亲做得都不称职。”
张保国痛苦地捏捏太阳穴:“十次正面教育,抵不上一次负面影响啊!大学尚如此,何况中、小学?老万,下一步,你在市里几所主要大学和市管的几所大、中专院校搞个调研,看看有多少特困女大学生没有办法申请到助学贷款。”
万富林问:“目的呢?”
张保国说:“如果贫困女大学生成了平阳各娱乐场所的编外服务人员的主力,我这个常务副市长只好跳进这条雁岭河了。下星期找个时间,以王市长的名义设宴,请请四大银行市分行的领导,请他们向这些贫困女大学生再伸几只援助之手。”
万富林说:“难度会相当大。大学扩招后的第一批毕业生,今年毕业,就业压力空前,银行恐怕不敢冒这个险。”
张保国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老办法,动之以情,劝之以酒,大不了再喝次胃出血。
万富林说:“女大学生坐台出台,已经不是新闻,我听说有的去坐台,并不是因为贫困。”
张保国一声叹息:“自作孽,不可活。我们的责任在于让天少作些孽。自己女儿的同窗好友也走到这一步了,我不能吝惜这只胃了。中国的富人有多少?要是穷人家的孩子都上不起学了,中国的教育就完了,中国也就完了。”
万富林说:“下周我就组织人搞这个调研。保国,我找个免单的地方请几个行长怎么样?”
张保国警觉地看看万富林,说道:“去快活林野味餐厅吃什么家养的孔雀、家养的穿山甲、家养的金环蛇银环蛇、家养的娃娃鱼、家养的什么果子狸,对吧?告诉你,只要我还在市里,我决不会批准一家这种经营家养野味的什么公司。你再说一百遍,也不行。告诉你那个朋友,该上哪儿发展上哪儿发展去。家养家养,骗谁呢?我不能让那些国家保护野生动物,在平阳摇身一变,变成家养动物。”
万富林无奈地说:“行行行。思凡还是有能耐,最终把你变成一个绿党了。保国,在省委大院行走时,我听到不少因为一招鲜而平步青云的传奇故事。据我所知,好野味这一口的重量级人物不少。广东有位老兄,如今在京城行走了,他有今天,只是因为八年前他让一位高人吃了一顿老虎肉。”
张保国不满:“别没完没了了。我不高尚,我只想给足法律在我的一亩三分地里应有的尊严。”
万富林说:“我再不提此事了。档次标准由你定,你签字,我买单。唉,你也不问问卢书记找你谈什么要事?”
张保国松弛了表情:“该花的钱一定得花,吃海鲜吧。四个行长,三个是南方人。杨全智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万富林扭头问:“你看到了那些举报信?”
张保国神情又严肃起来,说:“寄到纪委的,我没看到,你别忘了,我在黑岭度过了我的全部青春时光,从团县委书记一直干到县委书记。我收到的都是署名告状信。黑岭的情况,实在堪忧哇。连我女儿都知道,那里的村官已经在标价卖了。三年前,那里的风气,在四个郊县里最好。”
万富林又扭头问:“你准备讲什么意见?”
张保国说:“仔细调查,一旦坐实,严惩不贷。只说作风问题吧,举报信上讲,这个杨全智染指女人的数量上,目标是超过湖北天门的张二江。张二江睡过一百零八个女人,他喝醉酒时说他的女人比张二江的女人多一个班。”
万富林说:“市长大人,小的记得,判张二江时,睡了多少个女人,并没有成为量刑的重要依据。即便如此,判决后,法律界还有人认为张二江睡女人引起的所谓民愤,使得法院对他量刑过重。理由嘛,都掷地有声。张二江没强奸一百零八个女人中的任何一个。他找妓女只是违了纪,没有违法。良家妇女送上门,只能算是通奸。在性贿赂的性质在刑法中没有新的规定之前,性、权交易似乎是不能给双方定罪的。”
“万富林,你也太冷血了!”张保国提高了嗓音,“你还是不是个中国人!怎么能用这种口气讲这样一件事情?”
万富林把车开到市中心人民广场西边平阳剧院门前停下,回头说:“别发火,别发火。法不容情是一种理想,法中有情才是真正的现实。保国,圈子里的人都知道,长河同志两年前就该当书记了。这十多年来,平阳市发生的巨大变化,首先应该记在长河同志头上。他当市长这五、六年,平阳的变化最大。软件上面提升的幅度,一般百姓看不清,硬件方面的变化,千万百姓都看见了,力排众议投巨资治理雁岭河,数十次进京跑下来八大商品交易市场,这可都是已有定论的大手笔呀!正顺风顺水之时,李恩诚从外省调来当书记了。长河同志只好连任市长。我听说他只向省委提出一个条件:让张保国来当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长河同志发现你时,你还是个镇党委书记吧?”
张保国瞪他一眼:“包子皮太厚了。”
万富林说:“想让包子馅一点儿都不走味儿,皮薄了不行。从你和长河同志的交往史可以看出,长河同志不会轻易改变对一个人的基本看法。杨全智是长河同志近几年发现和培养的又一人才。那些举报信,我也浏览了一下,可以坐实到他头上的要害指控,不多。举报人的焦点,都指向两点:一是杨全智败坏了一个区域的党风;一是他的生活作风极不检点。至于他到底收受了多少贿赂,举报信上语焉不详。据我所知,杨全智贪色之心比贪财之心大无数倍。他是最早读在职博士的科级官员,也是有大野心的。他还有一个特点,做不成的事,你送给他一百万,他也不收。所以,从经济问题突破他,可能性不大。剩下的,只有好色和坏一方党风的指控了。他不是书记,不是县长,黑岭的党风坏了,不好说他是罪魁吧?至于好色,取证是易是难,你这个前公安厅的副厅长,比我更有发言权。杨全智在很多场合讲过这样的话:人生不过几十年,钱财生带不来,死带不去,够用就行,两巴的享受却不能不追求。”
张保国叹道:“难为你了,连杨全智的两巴追求你都知道。你无非想说:见到卢书记,不要急于表态,因杨全智到黑岭前是长河同志的秘书,应该先听听长河同志的意见。”
万富林说:“比杨全智坏得多的人,大有人在。我深知黑岭在你心里的分量,怕你感情用事,啰嗦这么久,就是想让你冷静一点。顺利的话,年底你就是代市长了。”
晚饭吃得很简单。张保国面对多年来王长河的知遇之恩,第一次面对大是大非问题,打出了太极拳。因心情不好,晚上他在宾馆住下了。关手机前,他看见了丁美玲发来的一张照片和一则短信息。短信息说:“山不孤独水孤独,所以水把山围住;树不孤独鸟孤独,所以鸟在树上哭;梦不孤独心孤独,所以心把梦搂住;人不孤独情孤独,所以情把人牵住。”
看着坐在电脑前的丁美玲,张保国躺在床上苦笑。自己早过了强说愁的年龄,已到了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季节。入睡前,他脑子里突然跳出这样一个问题:这世上究竟有多少人能做到大义灭亲?
11
张春山忙活了几天,战利品只有卫生厅挤出来的六台旧电脑。在这个垂直结构、组织严密、等级森严的社会里,一个个体人的力量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晚上回到家,张春山这样回答女儿和女婿的询问:“他们都认为我是那个喊狼来了的放羊娃。这一点没什么变化。他们犯了一个错误,误认为狼只会吃掉放羊娃。轻敌是要付出代价的。你妈英年早逝,就是因为我们轻视了病毒性流感。怎么办?我们要继续喊叫。我们必须喊,因为要来的不是狼,而是sars。”此时,胡剑峰已经通过香港的朋友了解到,至少加拿大、新加坡和越南的首例sars病例与中国广东的“非典”有关。二月二十一日,广州中山大学一位姓刘的教授,到香港参加一个婚礼,入住九龙京华国际酒店911房间。二月二十二日,刘教授在香港发病,在香港广华医院住十三天后死亡。香港的流调人员已经查清,这位刘教授在京华酒店与加拿大、新加坡和越南的首例sars病人同乘一部电梯时,曾经发生剧烈的干咳。香港卫生署即将做出结论:这位来自广州的刘教授,就是香港sars疫情的源头。
张春山决定利用已经挂牌的省疾病预防与控制中心的名义,先对平阳的五家三甲医院和平阳医大的病毒学研究所摸摸底,看看这些医疗机构具不具备抗大疫的能力。
第一站到了病毒学研究所。一周前,在张春山的鼓动下,研究所成立了一个sars病毒研究小组。张春山和胡剑峰一到研究所,年轻的所长王建龙就说:“张老师,诺贝尔奖金我们连梦的资格都没有。”
胡剑峰问:“连梦都做不成?”
王建龙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我们有的只是设备和干劲。目前,我们对sars的病理、病状等情况的了解,仅限于公开媒介上那么一丁丁点。张老师,北京的‘非典’研讨会,我还是从你嘴里知道的。sars到底是衣原体还是新的病毒引发,网上也在争论,权威专家们也在争论。张老师,咱们所是想插手也插不进去呀。”
张春山问:“广东那边有没有机构想跟我们搞搞合作?”
王建龙说:“张老师,你当过学部委员,又是两院院士,咱们科技界的痼疾,你比我清楚。喜欢单打独斗的多,具备合作精神的少。我怕电话里说不清楚,又显不出诚意,专门派了两个人去跟他们谈。昨晚他们两手空空回来了。一家说:我们的技术力量已经足够。另一家说:‘非典’很有可能只是一种地方病,平阳在干燥的北方,你们研究这种病没有意义。后来,他们去一家医大的附属医院,想要一小块已病死的‘非典’病人的肺部切片。人家说:这种病传染性很强,去世的病人都按规定马上火化了,那些肺早就不存在了。防我们跟防贼一样啊!诺贝尔医学奖,中国人怎么得?张老师,我只能向你保证:一旦咱平阳也有了这种病,我们一定全身心投入。只是可惜了这些设备。”
张春山看看试验室的设备,无言地走了。
第二站,他们到了省第一人民医院。
第一人民医院的前身是法国人办的一座教会医院,已经有八十五年历史,是平阳市历史最悠久的医院。因为她独一无二的历史、地处市中心的区位优势,再加上她三十八年为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提供保健的经历,使她在平阳市的医院当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五年前,第一人民医院的年收入已经突破3亿元大关。张春山知道第一人民医院的重要,他想,如果这家龙头医院做好了迎战sars的准备,自己的担心也就多余了。全省最先进的医疗设备,再加上一千二百个病床床位,足够应付一般的危机了。
第一人民医院的现任院长钱东风,1971年以工农兵大学生的身份入平阳医科大学学习心血管专业。此前,他在插队的跃进大队做过两年赤脚医生。1988年,他开始读在职博士。1992年,张春山作为答辩委员会主任委员,认为钱东风的博士论文东拼西凑、毫无新见,细究还有抄袭之嫌,导致钱东风没有戴上博士帽。这些陈年往事,在得知张春山要来医院检查防急性传染病的消息后,又一次让钱东风感到了心痛。钱东风自认为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可为什么就忘不了这些事呢?
钱东风得到报告后,默想一会儿,对林副院长说:“整天吵吵着机构改革,衙门是越改越多了,什么时候又冒出个疾病预防与控制中心?老爷子不是要到南山采菊了吗?怎么又出山当了控制中心的名誉主任!中国的知识分子,几千年都说归隐是一种人生的最高境界,可真要被放逐了,又有几个能耐住真寂寞?我听说老爷子举贤不避亲,推荐了自己的女婿当了控制中心的副主任。”
林副院长对院长的历史当然不陌生,紧接道:“衙门倒是个副厅的衙门。可是,也是个清汤寡水的衙门。我听说上面一年给的经费,只有几万块钱。这点小钱,能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肯定是听了什么‘非典’的传言,想借机会,让大家知道知道这个单位的存在吧。院长,我看就用不着你亲自出面了吧。”
钱东风说:“也好。什么都不用准备。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他想看什么看什么,你带个耳朵听就是了。张老爷子最讲实事求是。”
林副院长答应一声,朝外走去。
“慢!”钱东风突然改变了主意,点了一支烟深嘬一口,幽幽地说,“鸡走鸡道,狗走狗道,这一晃,竟有十来年没见到老爷子了。当年不是老爷子当头棒喝,如今我还在为一个博导虚名点灯熬油呢。北京有了十万元教授,平阳也有了五万元教授,我要是还在学校,免不了也要为这点蝇头小利处心积虑。所以呀,张老爷子对我应该算是有恩,而且是有大恩。总该让他看看我这个差事干得怎么样吧?老爷子精通英、法、西班牙、德、葡萄牙五门外语,博闻强记,过目不忘,应该多给他提供一些信息。你通知各科室、住院部,按迎接省里领导视察要求、布置一下。你告诉院办,把贵宾休息室布置布置,一切都按接待省里主要领导的规格准备。还有,中午在快活林野味餐馆订个大包厢,我记得老爷子是个美食家。对了,老爷子文革中坐自己学生的土飞机,栽掉了门牙,进口苹果别买脆的。还有,鲜花要买玫瑰,只买红玫瑰,每年他去给亡妻扫墓,只带一束红玫瑰。对了,让内二科的小谢,脑外科的小栗过来端茶倒水。张老爷子不喜欢看女孩子太张扬,他亡妻年轻时候很漂亮、很文静,长得也是瓜子儿脸。”
林副院长笑了起来:“院长,你细起来真是细如毫发,不愧是学心血管的高材生。”
钱东风说:“不瞒你说:当年得知张老爷子要当我的答辩委员会主任,我把他当成一个心脏的标本,研究了半个多月。可惜呀,没把脾性摸清楚,原以为他历经磨难,已经悟出难得糊涂是一种境界了,谁知……不说了。你快去让他们准备。对了,你把上次郭省长来检查身体时,给我准备的那个汇报题纲找出来。这份东西言简意赅,用得着。”
九点半钟,钱东风把张春山和胡剑峰迎进了贵宾休息室。寒暄之后,钱东风照着提纲开始汇报。也许是太想让张春山了解自己这些年的情况了,一到过五关斩六将的关口,钱东风就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讲。十一点整,钱东风才结束了这次“简短”的汇报。
张春山说话了:“真不容易呀。钱院长,你们的接待太隆重了。我呢,搞了大半辈子病毒学,染上了杞人忧天的毛病。钱院长,sars已经侵入十几个国家了。我们的广东、北京等地也有这种病。你们医院对这次疫情,有个什么样的判断?万一sars来袭,你们有没有预案?”
钱东风认认真真回答:“张老,我看到的上级通报上,中国可只有传染性非典型性肺炎,而没有国际流行的sars病。我们医院是治疗单位,对于流行传染病,不好做出什么判断。既然老师要问,我就说两句。在国外蔓延很快的sars与我们前一段在广东流行的传染性非典型性肺炎关系不会太大。为什么呢?你看,我们平阳跟广州,交往多密切,广东闹这个病闹几个月了,平阳不是一个也没有吗?就说你的儿子张副市长吧,他十天前在广州呆了好多天,现在不是一点儿事也没有吗?至于你说的sars会不会传入平阳,我看保不准。平阳也是个开放城市,国际来往近几年也十分频繁,从国外飞来一个病人,把病带来了,谁也没办法。我们总不能因为害怕sars传入,把打开的国门再关上吧?即便来了,我们也不怕。预防sars的预案,我们医院没有。现在咱们是法制国家,一切都得按规矩办。我们医院对《中华人民共和国传染病防治法》中列出的甲类、乙类、丙类传染病,都做了预案。你放心,要是平阳出现了鼠疫、霍乱这种甲类传染病;要是出现了病毒性肝炎、细菌性和阿米巴性痢疾、伤寒和副伤寒、艾滋病、淋病、梅毒、脊髓灰质炎、麻疹、百日咳、白喉、流行性脑脊髓脑膜炎、猩红热、流行性出血热、狂犬病、钩端螺旋体病、布鲁氏菌病、炭疽、流行性和地方性斑疹伤寒、注解行性乙型脑炎、黑热病、疟疾、登革热这些乙类传染病;要是出现了肺结核、血吸虫病、丝虫病、包虫病、麻风病、流行性感冒、流行性腮腺炎、风疹、新生儿破伤风、急性出血性结膜炎,还有除霍乱、痢疾、伤寒和副伤寒以外的感染性腹泻病这些丙类传染病的病人,只要他来省第一人民医院就诊,我们肯定严格按防治法的规定,做好我们应该做的一切工作。就是这两年新出现的疯牛病和口蹄疫,我院也都制定了应对措施。这些天,我也听到不少小道消息,深感责任重大,找了本防治法天天看。至于这个传染性非典型性肺炎,直到今天,我们还没看到卫生部下发的统一的临床诊断标准。张老,你是权威,你说让我们如何做准备?我们医院地位特殊,一有风吹草动,波及面太大,所以,院党委对现在正在流行的关于非典型性肺炎还有什么sars的种种传言,要求大家一不要轻信,二不要瞎传。这要是传错了,造成大恐慌,影响了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那就犯大错误了。我能说的也只有这些了。”
胡剑峰笑道:“佩服佩服。面面俱到,滴水不漏,高能高到国家大局,细能细到三十五种法律要求必须控制的各种传染病,不服不行。钱院长,时间不早了,能不能带我们去传染病科看看?”
钱东风和林副院长带着张春山和胡剑峰去了设在老楼三层尽头的传染病科。
朱全中和几个医生、护士早在那里等着了。众人看见没有省领导来,多少有点失望。张春山看见传染病科只有四台呼吸机,又没有设专门的重症监护区,忍不住说:“钱院长,你这个传染病区,最多只有二甲的水平啊。要是真有大的疫情,一下子涌来几十个传染病人,我看你怎么办?”
钱东风说:“张老,传染病科在我们医院是条瘸腿。这种情况的存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上任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别人也有议论,说我们眼睛只盯着上边,我们也很委屈。前年,我们提出成立一个传染病分院,卫生厅没批,我们也没办法。医院专业化,是个潮流。再说呢,平阳已经有了市属的专门传染病医院,我们再朝这方面投入,意义也不大了。张老,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看见百花盛开,需要一个过程。”
十一点四十,张春山提出要走。钱东风再三挽留,也留不住,只好把张春山和胡剑峰送到医院门口。
林副院长说:“你看,车是市政府的车。连个专职司机都没配。”
钱东风没说话,背着手朝办公楼走去。
下午又看了两家医院,张春山让胡剑峰给张保国打个电话,要儿子尽快抽空回来一趟。
晚上,张保国代表市委市政府去看望了一位早年离休的老领导的家属,然后自己开车去父亲的院士楼。这位老副书记一周前去世了,三个子女,两个早无固定职业,一个经营一家小吃店,三家的经济情况都不好。张保国把一万元救济金递给老副书记的遗孀,看着那个宽大、破旧、一贫如洗的家,差点儿掉下了眼泪。
开车走在人民大道上,看着街两旁的灯红酒绿,张保国的心绪如一团乱麻。当年,这位副书记以耿直、清廉、敢负责闻名于平阳,像包公和海瑞一样,有过青天的美名,如今呢,谁能相信他活着时居然如此清贫。想想自己只有三万多元的存折,张保国突然间感到了一丝对不可知未来的恐惧。他掏出电话,拨通了万富林的手机,问万富林在干什么。
万富林在那边说:“替你在女朋友面前挣表现。事刚刚办妥,答谢人家的酒刚刚喝过。丁小姐说请我喝杯咖啡,以示感谢,我正在去咖啡店的路上。小丁的二哥想办个药材二级批发执照,我帮他办了。你放心,影响你前途的事,我绝对不做。美玲没提要求,是我主动办的。”
张保国脱口说:“该办。要不,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跟着我图个什么?”话一出口,把自己吓了一跳,又解释说:“我的情绪有点儿低落。见面再说吧。我爸在医院看了两天,要找我谈谈。你告诉美玲,给我煮碗绿豆汤,泄泄心火。五一结婚当然好了,只是觉得这么仓促,太对不住美玲。再说吧,我已经到我爸这儿了。”
进了客厅,张春山已经把两人的茶都泡上了。
张春山拉过一把椅子给儿子:“坐吧。你脸色不好,情绪也不大对。你要多注意休息。”
张保国说:“这些天太累了些。搞完私营企业上市公司预备队调研,又去协调烂尾楼的产权转让。不碍事。王市长也在连轴转。爸,你觉得平阳的医疗设施……”
张春山说:“医院如今比衙门还衙门,医院的领导如今比官员还官员。现在医疗系统是计划经济遗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完整堡垒了。医生听主任的,主任听院长的,院长听局长的,局长听厅长的,厅长听部长的,整个医疗卫生系统,组织纪律的严密,恐怕只有部队才能与之相比了。一切工作都是有条不紊、井然有序,真让人无话可说、无懈可击。可这局长、厅长、部长只听谁的呢?你肯定比我清楚。”
张保国说:“你的担心,我几次都在常委会上说过……”
张春山说:“都在说你杞人忧天?”
张保国说:“爸爸,平阳确实没这种病。”
“是啊!”张春山苦笑着摇摇头,“这几天,这句话我听了无数遍。我今天不跟你讨论sars会不会光临平阳的问题。你有你官员的立场,我有我科学工作者的立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是政府一贯的现实主张。1998年大洪水,我们是胜利了,但我们是如何胜利的,胜得是何等惨烈,事后除了学术届,没见很多人再讨论、再深究了。中国人的忘性很大。我作为一个病毒学学者,我也有我的主张。媒体告诉我们,世界上所有sars疫区,都没有封城,这些地区和其他地区的往来一如往常。每天,从北京开出、路过平阳的火车有十六趟,从广州开出、路过平阳的火车有六趟。每天,从北京飞往平阳的航班有八个,从广州飞往平阳的航班有四个。每天,从广东和北京开往平阳的汽车有多少辆,我没做统计。从理论上讲,从流行病的发病原理上讲,只要sars没被消灭,它传入平阳的可能就永远存在。因为传染源在,传染渠道畅通,因为平阳人和疫区的人呼吸的都是同一个星球大气层里的空气。所以,我不跟你讨论。”
张保国说:“爸爸,我一直相信你的直觉。广交会快开幕了,国外厂商只来了百分之十几。你说的sars对中国经济的影响,比我位高权重的人肯定早意识到了……”
张春山呷口茶水打断道:“这种影响不会只限于经济领域。”
张保国说:“我同意。可是,北京的实际情况并不像网上和国外媒体渲染的那样。北京的几个病例都是输入型。”
张春山激动起来:“我是个有着四十九年党龄的老党员,对党、对政府的信任,我从来都不缺。可我也相信北京同样是老党员、同样是医务工作者提供的情况:北京的sars病人,远远不止公布出来的十几例,光地坛医院收治的sras病人就不止十几例,其中有个从泰国染上sars的外国人就住在地坛医院,几天前已经给他上了呼吸机。为什么出现这种强烈的反差,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平阳的医院,无力抵御一次大疫。平阳的五家三级甲等医院,呼吸机总共不足三十台。其他等级的医院,呼吸机的总量不会超过二十台。要命的是,我们的医护人员目前绝大多数还不知道医治sars需要什么设备,需要做哪些自身的防护。你知道,省疾控中心的前身是省防疫站。防疫站前两年的主要精力转向了诊治,变成个医院了。因为诊治有收益,防疫要花钱。忙活十几天了,几乎没有成果。不说这些了。保国,你是这个市的常务副市长,我想请你利用你手中的权力,给你们市属两家三甲医院添置二十台呼吸机和一千套隔离服。平阳没有疫情,h省也没有疫情,我奔走呼号,哭天抹泪,也撬不动这一架官僚机器。所以,只好求自己的儿子了。有八十台呼吸机,有两家有所准备的大型医院,我才能睡个安稳觉。”说罢,眼睛直直地看着儿子。
张保国与父亲对视着,心里很想马上答应下来,嘴上却问:“爸,这需要多少钱?”
张春山说:“可能需要一、两百万。”
张保国想了想,说:“我尽力吧。”
张春山站起来,说:“保国,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心里很矛盾。小康社会,谁不想早一天看到?可是,报喜不报忧的恶习不除,中国能小康吗?去年矿难死了多少人?一万三千多!十天前,我说疫情危急,多半是直觉。今天我再谈sars,是基于分析和判断。组织原则让我沉默,可是,良知,一个正直人的良知,一个科学工作者的良知,一个病毒学学者的良知,又让我想说真话。不瞒你说:这两天,我一直想去北京的医院看看,然后把我想说的真话说出来。人命关天呢,保国。人以诚信为本,国家和政府存在之本,也是诚信。我想啊想,还是决定取中庸之法,不再去想国家防疫大局,不再去想北京的疫情真相,只想为守卫平阳、守卫h省,尽点心,尽点力。再一点,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的前途。在西方,防疫不力去职的官员,比比皆是。”
张保国动情地喊了一声:“爸爸——”
张春山说:“这件事宜快不能慢。你不抽烟挺好,酒也要少喝点。个人问题有眉目了,告诉我一声。不管你选了谁,我都祝福你们。我想去休息一会儿。”
第二天上班,王长河就把张保国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王长河开门见山问:“保国,你认为举报信中反映杨全智的那些破事,有几分真,有几分假,又有几分半真半假?”
张保国没想到王长河会这样问,说:“市长,全智跟你几年,了解他的是你。”
王长河冷笑一声:“你也跟我来这一套了!我让你说实话。”
张保国只好说:“七分真实还是有的,否则举报人也不会署自己的真名。如果要查,坐实五分不难。撇开生活作风问题不谈,坐实一半经济问题,他恐怕要失去七年以上的自由。这次如果不查他,等他真的独挡一面时再犯事,这一辈子他见你的机会就不多了。”
王长河说:“这才是实话。我也摸了摸情况,得出的结论跟你的差不多。这七、八年,我可是没吃他一个冰糖圪瘩。”
张保国说:“他跟你三年多,知道你的规矩。拿破仑说:从光荣到可笑,只有一步之遥。从清廉到贪渎,其实也只有一纸之隔。”
王长河笑了起来:“也是大实话。怎么样,明星加美女,不好侍候吧?”
“也不是。”张保国说,“小丁还比较好养,穷人家出生的孩子嘛。那天看了老书记家的状况,又想起来海瑞第三次复出卖地置官服的事,还有海瑞死后没钱买棺材的事,有些,有些兔死狐悲吧。”
王长河说:“明朝的官吏,一直实行的是低工资制。开国时,靠严法震慑,贪八十贯钱就剥皮实草。刘青山、张子善也是为一万多块钱挨的枪子儿。记得《明史》上记载,宣宗后,再没杀过一个贪官。到嘉靖年间,常例这种收贿形式,已经可以在朝堂上谈论了。万历初年,张居正想让小皇帝表彰廉吏来扭转世风,选一年只选出三个廉吏,后来一细查,还有两个不够格。再后来呢,张居正也妥协了,自己也收也送起来了。明朝终于不可收拾了。这回去北京开人大会,私下还听到这样一种奇谈怪论,说什么杀了胡长清和成克杰后,我们的gdp增长率下降了零点三到零点五个百分点。又说这是因为封疆大吏们兔死狐悲,失去了做事的主要动力,提出来要立个内部规矩,以后凡副省级以上官员犯贪污受贿这两种罪,只抄家,不杀头,这样可以促进经济增长。对了,人家还说:这是因为做官做到副省级,肯定对人民立过大功劳,按照刑法立功可以减刑的规定,本来就不该杀副省级以上官员的头。真是言论自由了,他娘的什么观点都敢说。可你又不能说他一点儿道理都没有,从股科级到省部级,中间有多少台阶,没有出众的才华,没有看得见、摸得着的大功劳,也坐不到省部级的椅子上。就拿我来说吧,四十一岁到副厅,在正厅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八年,当了市长也还不算跨入了省部级的行列,只能算个从部级吧。我呢,副市长、市长干了十三年,不客气地说:西平这些年取得的大成绩,与我一点关系没有的,你还真说不上来几个。有一回平大一个经济学教授给我算了一笔账,说我王长河干的那些事,若是都算百分之一的股份,应该有上百亿的收益了。百亿不敢说:说这些年因王长河的缘故,平阳多收入三、五十亿,并不算夸大其辞吧?”
张保国一直在认真倾听,知道这一番宏论后,必能回到最原始的主题上,忙接口道:“三、五十亿说少了。因你个人魅力为平阳搞来的项目,每年都能创造十几个亿的财富。”
王长河说:“你说:要是因为我收个千把万的贿,砍了我的脑袋公不公?肯定公道。谁让你干的就是这个事呢?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对名声这个虚的东西看得重。你呀,一定要给我守住,等你家张怡出国留了学,你就能像我一样洒脱了。王敏的年薪十来万美金,还不够我们花?”
张保国笑道:“你今天给我穿了一条贞节裤子,肯定守得住。”
王长河仰在转椅上活动活动脖子:“恩诚同志有出将入相的命,这次下来目的只是历练,***一结业,h省能不能留得住他,都难说。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今后的五年,这平阳就是你、我的平阳。五年之后,我在省委副书记的位置上退下来,可以心安理得地看着张保国书记带领一千万平阳人民进入小康社会了。我从来不隐瞒我的真实想法。年龄不饶人,这是我最后的一个人生目标了,以后呢,我的任务只有俩: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保国啊,你可得好好帮我呀。”
张保国说:“我也不表决心了,你就看我怎么做吧。”
王长河大笑起来:“这话是你张保国的风格。城府有一部分是天生的。你身上流的是院士的血,我身上流的是矿工的血,所以,你的城府比我深。这我高兴,没一点城府,舞台再大一些,就踢腾不好了。在用人上,我引以为自豪的第一件事,就是发现了你,培养了你,又鼎力推荐了你。在看人上,第一个看错的,恐怕就是这个杨全智了。哎,我怎么就看错了他呢?”
张保国安慰道:“人都是会变的。你当初并没有看错他。他走了几年,办公室的人说起他评价都不低。市长,你也不要自责了。”
王长河站了起来,脸色和语气都变得严肃起来:“我能不自责吗?保国,跟你竞争常务副市长位置的,有六个人,省里有俩,市里有俩,地市有俩。恩诚同志离任了,又会有多少人盯着那个空位?杨全智这个王八蛋,太不争气了。”一拳擂到桌子上,“早不出事儿,晚不出事儿,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事!把他在碱水里泡泡,盐水里洗洗,清水里冲冲,他还是我王长河的人。你奶奶的,你弄个权呀,造个假呀,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娘的,他搞钱不说,还搞女人,还几十成百地搞女人!这不是递给别人一个屎盆子,让人家往我头上扣吗?保国呀,这事儿可不能等闲视之。”然后像袋土豆一样,塌在转椅里,半天不说话。
张保国生怕王长河说出要保杨全智的话,忙说:“实名举报,不查不行啊。”
王长河嘿嘿笑道:“谁说不查了?查要看怎么个查法,由谁去查。查杨全智,只有你来主持,我才放心。忙过这一段,把专案组成立起来,你当组长,副组长设上两个,一个是万富林,另一个由市纪委派人。专案组成立后,先不忙开展工作。这样吧,安排一个得力的人,到黑岭当常委,先把情况摸摸。举报信上也涉及到了黑岭全局的问题,这么做也更显慎重了。保国,你看呢?”
张保国说:“也好。”
王长河说:“这事放一放,也影响不了黑岭的大局,他毕竟是一个常务副县长嘛。但愿他这一段别再祸害别的女人了。几点了?”
张保国看看表说:“九点多了。”
王长河忙站起来说:“来来来,咱们看看电视。你没完没了地说‘非典’,老伴呢,也没日没夜地唠叨sars,搞得我也有点儿紧张。如今信息太发达了,也好,也不好,真理和谎言,没个火眼金睛,轻易分辨不出来呀。”把电视打开,调到中央一套,“你看,国务院的新闻发布会已经开始了。”
两个人站在那里看新闻发布会。
一位记者问截止到三月三十一日,北京到底有多少非典型性肺炎患者?卫生部部长张文康答道:“截止到三月三十一日,北京发现十二例非典型性肺炎患者,死亡三人。北京由于吸取了广东的教训,有效地控制了输入性病例以及由这些病例引起的少数病例,所以没有向社会扩散。我可以负责地告诉大家,在中国工作、生活,包括旅游,都是安全的。在座的各位,戴口罩、不戴口罩,我相信都是安全的。”
王长河大声说:“保国啊,内阁部长一出面,所有的谣言不攻自破。可惜有太多的外国人受谣言的蒙蔽,不准备来中国参加广交会。要不然,咱们平阳的参展方阵,肯定大放异彩。”
张保国一看出了这个新情况,也没给王长河说为市属医院添置呼吸机和专用隔离服的事。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给市卫生局局长周东信打了电话,让周东信打个购买十五台呼吸机和五百套专用隔离服的报告,东西买回后,配发给市第一人民医院和市传染病医院。
第二天中午,张保国抽空去看父亲。
张春山正坐在客厅里看《平阳日报》转发的新华社通稿《中国是安全的》。张保国说了买呼吸机和隔离服的事。
张春山说:“谢谢你,张副市长。我很高兴你在这种大形势下还能这么做。有人在说谎。可是,谁在说谎呢?但愿不是中国人在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