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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日危机.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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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晚上,平阳电视台《平阳新闻》节目播出了两条简短新闻。第一条是:我市市长王长河同志因身体原因,请求辞去平阳市市长职务,今天上午,市七届人大会议六次常委会接受了王长河同志的辞职请求。七届人大第六次会议决定,任命原平阳市常务副市长张保国同志为平阳市代市长。王长河同志继续担任平阳市市委副书记职务。第二条是:据悉,我市已出现传染性非典型性肺炎疫情。据不完全统计,我市已有确诊非典型性肺炎病例九例,疑似病例四十七例,死亡三例。本台从明天开始,将在《平阳新闻》节目,开设疫情信息栏目,报告本市当日非典型性肺炎疫情的最新信息,请各位观众注意收看。

播音员话音刚落,丁美玲和吴东就开始品头论足了。

丁美玲说:“为什么不叫引咎辞职?因身体原因辞去市长职务,含糊不清嘛。”

吴东附和着:“就是,就是。省第一人民医院今天转到市传染病医院的‘非典’病人,就有二十五人,怎么说只有九例呢?这么重要的新闻,只打字幕,不出画面,也太不严肃了。哎,信息公开,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了。”

丁美玲说:“算了。毕竟有进步嘛。咱们的保国代市长,也有难言之隐,理解万岁吧。”

张春山说话了:“这话比较实在。省市领导用心良苦啊。你们想想,一个人冻僵了,怎样做才是最佳救护呢?用大火烤?会留下残疾。应该先用雪搓揉他的全身,让他自身造热系统完全恢复正常功能。然后,再给他穿上棉衣棉裤保暖。”

吴东说:“wh0的官员,恐怕不会满意吧?别的国家恐怕也不会满意。平阳的老百姓呢?我看也不会十分满意。”

张春山说:“平阳只是中国的一个省会城市。北京的‘非典’疫情全世界都在关注议论,那里也只有三十来例。当然,这个数字肯定不真实。你们想想,平阳要是突然报出一百多个‘非典’,会出现什么情况?”

丁美玲不假思索地说:“那肯定是震惊世界的大新闻?”

张春山点点头:“我们是想出个名儿呀,还是想把‘非典’治住?”

吴东说:“当然是治住‘非典’啦。”

张春山说:“所以,就要讲究个方式方法。现在就看北京以什么样的方式改变了。告诉你们吧,省里决定每天在市电视台公布疫情,已经冒了一定的风险。你们先不要管电视台报出的具体数字准不准。重要的是,我们平阳今天正式公开承认了自己的‘非典’疫情。这就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从急性春季呼吸传染病到‘非典’,说明我们对疫情的认识,已经有了一个质的飞跃。你们两个应该搞一个系列采访方案,准备一些能给大家鼓劲的好节目。”

丁美玲眼睛一亮:“对呀!爸爸,我们先给你做一期专访吧。不管你怎么谦虚,事实上是你的一份万言书,融化了第一块坚冰。”

张春山连忙说:“不行不行。不是我谦虚,是现在公开宣传我做那点事儿,不合时宜。你们应该先考虑宣传朱全中为代表的医护人员。因为他们处在抗‘非典’的最前线。对老百姓来说:不管他是否得病,他最先想的,肯定是我们的医生和护士有没有战斗力,能不能在医院里战胜‘非典’。如果他们信任了医生和护士,他们的恐惧心理就能消解一大部分。其次,你们应该考虑宣传政府已经采取了哪些措施,还会采取哪些措施抗击‘非典’。我们的群众,对政府还是非常信任的。我记得前年,有一家公司在全国十个省会城市搞了这么一项民意调查,调查这十个城市市民对现任市长的支持率。那个调查结果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十个城市的市长,获得的最高支持率是百分之九十一,最低的支持率是百分之七十六。你们大概记得,‘九·一一’之后,美国总统布什的支持率创了新高时,也不过达到了百分之七十三……”

吴东举手说:“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的支持率号称百分之百,最低也有百分之九十九,你看看这伊拉克战争打的……”

丁美玲说:“小吴,你不能这样类比。在伊拉克,公民不支持***,小命儿都保不住。在咱们平阳,你不支持王长河或者保国当市长,他们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们要是气量小一点,顶多让傅台给你穿双小鞋。我认为爸爸说的有道理。哎,爸爸,咱们的王长河市长,支持率是多少?”

张春山说:“公布的那个调查报告,没说哪个市长的支持率是多少。我想,王长河获得的支持率,肯定能排在前几位。前年,雁岭河综合治理工程完工了,失业率也降了下来,城市最低生活保障金也从前几年的每月一人一百五十元,增加到了一百八十元,人均居住面积也增加了零点五个平方米,全市税收也增加了二十五亿八千万。王长河的市长当得不错,他的支持率肯定不低。”

吴东挠着头笑着:“张伯伯,你长的那不叫人脑,也不叫电脑,脑袋里长的是一台超高速计算机。你怎么能记住那么多数字呢?”

张春山解释说:“你看问题变得全面了,就能记住很多数字了。从上面我讲的数字,可以充分说明,我们的政府是绝大多数群众很信赖的政府。你们能及时把政府抗‘非典’的政策、方法宣传出去,老百姓的心里就有底了。美玲,你应该做点准备,做一期专访保国的节目。中央电视台《面对面》栏目的有些节目,做得不错。凤凰台的《鲁豫有约》、阳光台的《杨澜访谈》也可以借鉴。你一定要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向保国提问题,问题可以提得尖锐一些。”

吴东说:“美玲,你还不快点拿笔记下来!”

丁美玲坐着不动,得意地说:“本人一向信任自己的记忆力。何况,这么好的老师就住在我隔壁,随时都可以过去讨教。”突然站起来说,“应该早点给老师加点水。爸爸,你可别关了话匣子。”过去给张春山的杯子里加开水。

张春山笑道:“就给这么点小恩小惠呀?不过,我这话匣子真关不住了。第三,要重视宣传科研上的最新进展。who已经确认冠状病毒是sars的元凶,老百姓肯定会关注这方面的情况。平阳医科大学病毒研究所已经得到了三个死者的肺部切片,研究工作也可以开展了。你们可以找他们的所长做一个访谈。毕竟,他们是咱们平阳的科学家,他们在研究上的任何突破,对平阳人民都是一种激励。我呢,也应该在电视上露露脸。这样吧,我们先做六十分钟预防‘非典’的节目,分六期播出,一期十分钟。我毕竟是两院院士,算个权威,说话老百姓的信任度也会高一些。”

吴东说:“老百姓肯定会把你的话当圣旨的。今天公开承认平阳有了‘非典’,明天荷花池药材批发市场的药价肯定又要创新高了。美玲,你三哥这一回可要发大财了。”

丁美玲说:“我三哥的发财梦做得多了,一个一个都破碎了。我挺佩服他对财富追求的执著劲儿。他聪明倒是真聪明,就是心有点贪。他卖板蓝根赚了二十万,也不还借我的五万块,全拿到河南西峡换成中药了。我前几天真担心他血本无归。那样的话,今年我拿什么结婚!”

吴东惊讶道:“你要当市长夫人了,小姐!嫁给市长,难道还用动用你的私房钱?”

丁美玲说:“你见到他,你自己问问他有多少积蓄。告诉你吧,他还没我有钱。张代市长结婚,恐怕还得嫁到我那里去。因为这座城市没有一间归他所有的房子。”

张春山说:“市长他爹不是有半幢小楼嘛。到时候,你们就在这楼里结婚吧。费用嘛,我包了。市长因为穷,做了倒插门女婿,是不是有损平阳的形象?”

丁美玲笑道:“太好了。不过,君君会欢迎我吗?”

张春山说:“当然。卫红他们自己有房。想热闹了,就住在一起,想清静了,就分开住。总之,不能让你受委屈。

吴东笑说:“想不到院士也重男轻女。”

张春山认真地说:“这顶帽子太大了。我从来都是提倡男女平等的。美玲,告诉你三哥,这种时候,想着赚大钱不好。落个发国难财的名声,以后还怎么做人?”

三个人正说着,胡剑峰拿着几页纸进来了,说:“爸,我们几个议了一下,觉得需要在这些方面制定出全省通行的操作规程,你看还需要增添什么。”

张春山说:“你说吧。”

胡剑峰看着写好的东西说:“对流动人员的检查,是下一阶段防‘非典’的重要一环,准备搞一个《‘非典’时期交通检疫工作细则》、一个《‘非典’时期留验站工作细则》、一个《‘非典’时期流动人员健康卡管理细则》。治疗还是重中之重,准备搞一个《‘非典’时期发热门诊部设置统行标准》、一个《‘非典’时期发热门诊接诊发热病人工作流程》、一个《‘非典’病人进入专治医院病区标准流程》、一个《医护人员进入、离开‘非典’病区工作流程》。城市的小区,农村的自然村,在防疫这一环节的地位重要,准备搞一个《‘非典’时期城市街道或小区防治‘非典’暂行办法》、一个《‘非典’时期农村或自然村防治‘非典’暂行办法》。”

张春山拿着几张纸看看,说:“还不够全面,不够细。我们是省疾控中心,应该拿出一个处理‘非典’疫情的通行标准,发到各地、市,要求他们遵照执行。这个东西是个总纲,应该按照传染病防治法的要求,写这个总纲。另外,防‘非典’专用物资的配送,收治‘非典’病人医院的污水、垃圾处理、死亡‘非典’病人尸体的处理等方面,也应该搞个细则。农村防‘非典’的工作难度很大,我们应该把能想到的方面,都搞出一个详细的处理方法,要求他们强制执行。县里也许还有学呼吸专业的医生,乡镇一级的医生多是万金油型,村里现在只有一些游医了。在这些地方,必须借助行政部门,强制执行通用的各种标准。另外,还要搞一个隔离区防疫细节。省第一人民医院、平大的学生公寓、汇园小区d座,肯定需要隔离。香港淘大花园的惨剧,可不能在平阳重演。”

四月二十日下午,卫生部常务副部长高强在国务院新闻发布会上,向全世界宣布:北京已收治“非典”病人三百三十九例。

次日,平阳市代市长张保国在市政府的新闻发布会上,向全市人民介绍了平阳疫情的最新情况。这一天,张保国公布的平阳病人“非典”确诊病例为九十一例,“非典”疑似病例为一百四十七例。

从这一天开始,抗“非典”成了全体中国人的头等大事。

从此,看电视成了请了病假在家赋闲的王长河的头等大事。看到卫生部部长张文康被免去卫生部党组书记职务、北京市市长孟学农被免去北京市委副书记、常委、委员职务的新闻后,王长河惊出了一身冷汗。

妻子取些餐巾纸给王长河擦擦汗说:“跟你差不多,张文康保住了部长,孟学农保住了市长,你留住了一个市委副书记。”

王长河苦笑一下:“你不懂,免去内阁部长职务,需要人大常委会开会决定,免掉北京市市长职务,需要北京市人大常委会开会决定。省委是真爱护我,给我留了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呀。我真的是小肚鸡肠了。”

妻子说:“你说他们俩要叫抹干净了?”

王长河说:“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过了两天,王长河实在憋不住了,看完《平阳新闻》,满客厅跑着,嘴里不停地说:“我不能这样,不能老呆在家里看电视。我必须出去工作,不能让经济滑坡。不能。”

妻子说:“你不呆在家里你能呆在哪儿?这两天我出去买菜,听到很多人都在骂你。你还想跟保国一起抛头露面啊?”

王长河叹口气:“他们想骂就骂吧。也该骂。可是,我……我真的没想到一个传染病会闹成这种样子。我要真闲着,那不是错上加错了?保国到底读书多,比我看得远。”

妻子说:“人家张院士,对你也没有什么恶意。不是人家写万言书,你也叫撸个干净了。那个万言书我看过,句句都在理上。你呢,连看都不看一眼。”

王长河走到书房,找出张春山写的万言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然后,在书房踱了一会儿步,喊道:“老太婆——”

妻子进来问:“怎么样?我没骗你吧?你看你,人家保国想解释,你……”

王长河叹口气:“这样吧,你给保国打个电话……”

妻子说:“我打电话?该打电话的是你。你应该给保国赔个不是。”

王长河不耐烦了:“叫你打你就打。我也用不着赔什么不是。我主张集中精力抓经济,并没有错。你先打一个再说。”

妻子人撇撇嘴:“好,好,我打。我当个台阶,让你体体面面下来。”抓起电话,问:“我给他说什么?说你已经认错了?”

王长河瞪了妻子一眼:“你就说这两天看他太忙,人都瘦了一圈了,让他保重身体。”

妻子问:“没有了?”

王长河说:“没有了。提都别提我。”说着自己去了客厅。

过了一会儿,妻子过来了。

王长河问:“他怎么说?”

妻子说:“他刚刚在省委开过会,下一步要对几个地方进行隔离。他说:他要去见平阳大学的校领导商量隔离的事。他还说:群众的恐慌心理加重了,要提早搞几个方案。他说如果你的身体好一些了,请你出面抓这方面的工作。他说他最担心的是发生大规模抢购……”

王长河问:“你咋对他说的?”

妻子说:“你没发话,我怎么说?能说你壮得像头牛吗?”

电话铃声突然响了。王长河看老伴没有去接的意思,只好自己去接了。

电话是女儿打来的。妻子要求接,王长河不干,一直拿着听筒听,听完了,直接把电话挂了,像个傻子一样坐在沙发上动也不动。妻子数落了一阵,突然发现丈夫眼里含着泪水,惊叫起来:“怎么了?出啥事儿啦?”

王长河还是不说话。

妻子着急叫道:“你说话呀!”

王长河取出两张餐巾纸沾沾眼睛,伸出双手搭在老伴肩上:“老太婆,敏儿是个孝女……她担心你的身体……”

妻子说:“我好端端的,她担心什么?”

王长河自言自语:“多亏那天在广州没见女儿……”

“啊!”妻子腾地站了起来,“王长河,你是不是说谎说上瘾了?见没见女儿,你也没个真话了!”

王长河也站起来,拉着妻子的手:“我在广州只呆了两天,白天晚上都忙得团团转。因为‘非典’的影响,参加广交会的外国客商不多。头天晚上,我主持了一个酒会,没见到敏儿。第二天晚上,敏儿参加了另外一个活动,还是没见上……”

妻子急了:“你别说这些了。告诉我,敏儿是不是出事啦?你要对我说实话。你要再不说实话,我跟你没完。”

王长河歉疚地说:“都怪我,是我对敏儿说回国非常安全……昨天下午,敏儿发烧了,今天早上开始咳嗽……她下午已经住进广州一家最好的医院……”

妻子问:“敏儿也染上了?”

王长河说:“还没有最后确诊,八成是吧。”

妻子扑到王长河的怀里,喊了一声:“我的敏儿——”嚎啕大哭起来。

王长河劝了两个多小时,才算安静下来了。事情已经发生了,谁也无力阻止,谁也无法改变,除了默默地在心里为女儿祝福、祈祷,做母亲的还能干什么?女儿得了这种病,母亲连探视的权力都没有了。妻子洗洗脸,给女儿打了个安慰电话,然后对丈夫说:“这电视以后我是不敢再看了,我害怕,我是真害怕。明天,我去街道办事处,看看我能做点什么。好在这病不是绝症,咱们还有希望。老王,你别闹情绪了,你也做点事吧,分分心会好受些。”

王长河诧异地看着妻子,过了好一会儿,突然问了一句:“你真是这样想的?”

妻子说:“不这么想,我还能怎么想?我是个遇事想不开的人吗?摊上这种事,想不开也得想开。夫妻这么些年了,你应该知道我。我不会出什么事的。”

王长河说:“那好。我找保国去。”

半小时后,王长河走进了金河宾馆三号楼。

此时,金河宾馆三号楼已经变成了平阳市抗“非典”战役的指挥中心。一楼会议室自然而然成了指挥中心的作战室。经省抗击“非典”领导小组同意,省疾控中心仍设在金河宾馆指挥全省疾控系统参加会战,指挥部设在四号楼。为了便于及时了解全省疫情动态,并及时做出反应,张保国让平阳疾控中心的指挥部也设在四号楼。

王长河站在门口看着门上的“作战指挥室”五个字,听着走廊上此起彼伏的打电话声音,真正意识到抗“非典”真的变成一场战争了。正在看着,张春山、万富林和丁美玲从外面进来了。

万富林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了王长河,忙招呼一声:“长河同志,你来了。”

王长河硬硬地说:“在家坐不住。保国还没回来?”

张春山说:“也该回来了。咱们到二楼等他吧。”

四个人进了二楼会客室。这个会客室已经变成了平阳市电视台的一个临时演播室。几个人都不知道王长河此行的真正目的。万富林、丁美玲和吴东这个给王长河让坐,那个给王长河泡茶,一句接一句地说些客套话。张春山是来录制第六期《专家观点》节目的,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王长河,只好站到窗前,默想这次该讲点什么。场面多少有点尴尬。

王长河没坐下,也没喝茶,而是走到张春山的身边,喊了一声:“张院士——请你接受我对你的真诚的谢意。”

张春山忙说:“承受不起,承受不起。长河同志,快坐下,快坐下。长河同志,实在抱歉。我写那个东西,决不是针对你的,在我的心目中,你一直是个非常称职的好市长。我没想到……”

王长河说:“张院士,你要不上书,我很可能彻底退出政治舞台了。所以我很感谢你。”

张春山说:“问题是保国成了你的继任者……我于心不安呢。我不懂政治……”

王长河诚恳地说:“张院士,你别说了。这是两回事儿。保国接我是组织决定的。我真的很感谢你。坦白地说:直到今天晚上我才真正意识到,‘非典’问题不解决,中国肯定要出大问题。不把抗‘非典’这件大事抓好,经济建设肯定会受到严重影响。我……”

张保国进来了,一看见王长河,几大步跑过去,伸出双手紧紧抓住了王长河的手,激动地说:“市长,你能来,我这心里就有底了。”

王长河摇摇手说:“你可别叫我市长。现在你是市长,你嫂子说:老百姓都在骂我……我……可我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当缩头乌龟。我要工作,哪怕我一露面就挨骂挨打,我必须出来把经济工作抓起来。‘非典’治住了,经济下来了,这怎么能行?狗日的‘非典’,我还真的小瞧了它。我对敏儿说回国很安全,她回来了……回来就染上‘非典’了。这狗日的‘非典’!”

几个人先是吃了一惊,接着七嘴八舌说了一些安慰的话,都知道这种安慰也不过是些安慰,也就不多说了。这就好比是一场激烈的战役刚刚打响,几个指挥人员碰到一起谈论到伤亡,当时的每个人都不可能十分悲伤,因为下一分钟倒下的可能就是自己。王长河问起平阳大学的情况,张保国说:“那里必须隔离。学生走了四分之一了。课已经停了,学生的情绪很不稳定。还有几个地方必须隔离。”

王长河说:“世界卫生组织前天已经把平阳列入疫区了,同时也发出了旅游警报,我们只能同心协力,打赢这一仗,争取早一天让平阳回到正常状态中去。”

28

子夜时分,平阳大学的校园里出现了三一群、五一伙慌张疾走的学生。不一会儿,这些从静园、憩园、田园、雅园四个学生公寓区里出来的学生,已经在学校大门口汇聚了两百多人。一片片在灯光里晃来晃去的白口罩,看起来有些吓人。

突然间,有女生尖叫一声:“来了——”

人群骚动起来,喊叫声响成一片。“封校了,封校了——公安局来封校了——”“封校了——快走吧——”“再不走就困死这里了——”

三辆解放牌卡车由远而近,驶向平阳大学门口。这是张保国安排的为平阳大学送口罩、消毒液等物品的车辆。为了保证抗“非典”急需物品安全快捷送达,武警总队已从驻平阳各部队抽调四十辆卡车,组成了紧急物资运输队。

胆大的学生看军车真的开过来了,几个人拥进门卫室,强行把电动大门关上了。司机拼命地按着喇叭,大门一直没有开。几个押车的武警战士背着枪跳下车,朝门卫室高喊:“开门!开门!快点开门!”

十几个学生一看见武警战士背着冲锋枪,顿作鸟兽散。满院子喊道:“封校了——封校了——武警来封校了——”“封校了——解放军来封校了——快逃吧。”

电动大门缓缓打开了。三个背枪的武警战士禁不住笑了起来。一个说:“他们这是怎么了?”

门卫说:“不知道。十一点多钟,就有学生在门口四处张望。我问他们出什么事了,他们都说没什么事。”

尚万全走了过来,对门卫说:“你还不快点报告?”他路过平阳大学门口时,看见这里有点异常,就把车停到路边,下来打探。

门卫说:“报告?报告什么?”

尚万全说:“你没听他们在喊什么?”

门卫说:“他们在喊封校。封校是什么意思?”

尚万全看看驶进院内的军车,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拉的是什么东西?还用武装押运?”

门卫:“口罩和消毒液。前两天,听说有人抢了一车口罩。这些东西,是市里专门拨给我们学校的。十一点钟,学校保卫处打电话叫我把车放进去。我不知道啥叫封校。”

尚万全问:“你们学校这两天又染‘非典’没有?”

门卫说:“有。120急救车进出过好几回,又染了几个我就不清楚了。”尚万全警觉地四处看看,说:“老弟呀,我总觉得不大对劲。你还是给保卫处打个电话吧。你问问他们,看看封校是个啥意思。”

门卫转身进了门卫室。

尚万全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说:“我没出事。平阳大学好像出什么事了,学生们在喊什么封校。封校?封校是不是把学校封起来?”

丁美霞在那边说:“你明知道出事儿了,还凑什么热闹?封校不封校,关你什么事!你快点儿回来。”

尚万全说:“还差四十块钱才够本儿。再说:我回去还得住小屋,又睡不着,你就让我跑够本吧。这两天人更少了,可车也少啊!你放心,这时候街上没坏人。”

丁美霞急了:“你要是真染上了怎么办?赔钱就赔钱吧。这两天我这左眼皮老跳……”

尚万全笑道:“左眼跳财,你知道不?美霞啊,不出车,份钱照交,一天一百七呢!谁知道这‘非典’要闹到啥时候?歇俩月,实赔一万。尚劲上学花钱,现在只是开个头儿……老婆,如今大家都知道发烧咳嗽可能是‘非典’,去医院都打120了。你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

丁美霞说:“你还不如跟国昌倒腾药材。下午我去彩云那儿拿药,金银花都涨到三百块一斤了。反正这时候出车太危险了。”

尚万全说:“等我到了豪州,那里的金银花能涨到四百块钱一斤。等我把金银花弄回平阳两百块钱一斤可能都没人要了。国昌这回发了财,我替他高兴,可又觉得不对劲。不管怎么说:他发的这是国难财。好,再拉一个,我一定回。”

门卫看尚万全收了电话,掏根烟递过去:“抽支烟,大哥。我都听见了,干你们这行也不容易。钱真是个王八蛋。‘非典’更是他奶奶的王八蛋。你说这平日里,一个月管吃管住给五百,少是少,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心里也不觉得委屈,比在家种地强多了。他奶奶的这‘非典’一来,还在这里挣这五百块,就不值当了,弄不好小命儿都没了。可是,要是丢了这份差事回家,实在又不甘心,想找到我这种工作,手里恐怕得拎俩小灯笼仔细找一阵子。”

尚万全吐出一口烟:“人人都有本难念的经。告诉你吧,我妹夫已经病死了……他是给‘非典’病人治病的医生。比比我那苦命的妹妹,你我当然是幸运的人。可是,比比我那死去的妹夫,我妹妹也是个幸运的人。毕竟,她还活着。你说这狗日的‘非典’,你得上了,连个亲人都见不着了。这几天,我这心里堵得慌啊。全中,也就是我妹夫,多好一个人呢!他到北京出差,还是我开车送的。火车都开了,红云,也就是我妹妹,追着火车跑呀跑的,差一点摔倒在月台上……现在我才明白,这是老天爷让我妹妹多看他一眼啊。我们再见到他,他已经变成灰,睡在我妹妹医院宿舍床头柜上的骨灰盒里了。”

门卫说:“我知道,得这种病死了,要就地烧了。你妹夫是个大夫?”

尚万全说:“是个大夫,在北京医科大学读了八年,还是个高材生。他刚刚三十出头!你说:他要是没死,这一辈子他能救多少人的命?可惜了,真是可惜了。更可惜的是,他们连个孩子都没留下。你说说这狗日的‘非典’多操蛋呀!你说,它要是把我这只会开车的人染上,损失也不会这么大。”

门卫说:“大哥可别这么说。你还有老婆孩子,染上了损失也不小。这都是命,唉。大哥你看,这是咋回事儿?”

带着行李的学生仓惶地朝大门涌来。最先走出小门的,是一个男学生和一个女学生,男学生两只手拽着两只硕大的拉杆旅行箱,脖子上挂着一个摄影包。女学生肩上斜挂着一个黑色手提电脑包,怀里抱着一堆还套在衣服架上的各种时装。第三个出来的是一个高大的男生,一手拎一只大号旅行包,一手拎着一只台式电脑的主机箱子,背上背着台式电脑显示屏的箱子,跑、累得满头大汗。

院内,戴着口罩的学生如潮水般涌过来,小门已经十分拥挤,有人已经开始翻越齐腰高的电动伸缩大门。吵闹声开始出现了,接着就是叫骂。这种场面,只有在春运高峰期的火车站候车室里才能见到。

尚万全大声喊道:“快去开门呀!会挤死人的!”

门卫像个猴子一样,敏捷地翻过电动门,朝门卫室挤去。

院子里传来一声声由远而近、近乎歇斯底里似的尖叫声:“同学们——你们不要听信谣言!”“同学们——不可能把学校全部封起来!”“同学们——学校除了两幢公寓楼,其他地方都是安全的!”“同学们!北京决不可能封城啊!你们想想,这可能吗?”“同学们——危险在旅途上——”

喊声丝毫没有降低人流涌动的速度。电动门刚开了一个口,人流夹杂着尖叫声,朝外面泄去。尚万全看见一个女孩放下手中的箱子,甩手打了一个男孩一耳光。男孩怒吼:“你凭什么打人?”两只手把旅行包放下了,一副准备还击的架式!另一个男孩过去问:“冬冬,他怎么你了?”女孩恨恨地:“刚才他耍流氓,在我后面……”男孩冷笑道:“我两只手都拎着包……你太自作多情了吧!小姐!”女孩恼怒地说:“你用你那臭东西顶我的屁股!你真不要脸!”这个男生把旅行箱放下,朝那个男孩扑去。一个高个儿男生闪出来说:“韩俊,是你这只网球拍惹的祸。不让你带,你偏偏要带。你们县里一个网球场都没有,你带它干什么!哥们儿,姐们儿,快点去火车站看看有没有回家的车吧。我向***保证。韩俊一点都不性压抑,他和前女友刚刚拜拜三天。算了吧。”这一说,男生和女生都拎着自己的行李走了。

突然间有人跑过来喊:“路边树下是谁的出租车?那是谁的出租车?”

“我的车,我的车——”尚万全叫着跑了过去,“你们到哪儿?”

高大男生说:“去火车站。”

女生高喊叫道:“你怎么这样啊?这车是我先看见的。”

高大男生说:“是我先摸到的,对吧?”

长发男生打开车门,把一个拉杆行李箱放了进去:“师傅是我喊来的,对吧。凡事儿总得讲个规矩。”

女生说:“我们俩最先出的校门,对吧?”

高大男生说:“师傅,把后备箱打开。去火车站。”

尚万全为难地说:“你们带这么多行李,我也拉不了哇。”

长发男生掏出钱包,取出一叠钱说:“师傅,给你一千五,你把我们俩拉武汉。哥们儿,你到火车站,容易是不是?”

高大男生说:“趁钱是吧?我看看我有多少钱。”

女生继续朝车里装着行李说:“没必要。都是花父母的钱,比什么富。”

高大男生说:“师傅,我出一千八,你把我直接送到西安。过路费另算。”

长发男生说:“我再加五百,过路费、饭费都算我的。”

尚万全忙劝道:“别争了好不好。又不是就我这一辆车。”笑着看着高大男生:“兄弟,咱们讲个女士优先行不行?你看,来了不少车,你再去雇一个吧。”

出租车、面包车争先恐后都朝大门口涌来,喇叭声、争吵声响成一片。场面十分混乱。

尚万全说:“再争下去,谁也走不了。”

高大男生拎起自己的行李:“哥们儿,让你了。患难之交,你们可要珍惜呀!”

长发男生说:“谢了,祝你好运。”

尚万全把车开出混乱地带,说:“你们给一千七,过路费另算。这种时候,我不能多收你们的钱。”拿出手机给丁美霞打了个电话,驱车上了环城路。

出租车上了京深高速公路,女孩感叹一声:“终于安全了。再见了,平阳。”

两个年轻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热吻起来。

平阳大学的混乱还在继续着。静园学生公寓一号楼的三百八十六名学生听到封校的消息,并没有过激的反应。因为这幢楼已经有五名学生染上了sars,三天前,他们已经被限止了行动自由:不能擅自离开这座楼。出现sars病人的四个房间,门口已经有学校门诊部派的医护人员昼夜把守,住在这四个房间的十一个学生,吃喝拉撒都在自己的房间里进行。学校害怕出现聚集性爆发这种最坏情况,已经准备把这十一个人转移出去单独隔离起来。因为红楼一号还没完全准备好,张怡和其他十位男女同学还要在静园一号楼住上一晚。谁也没想到,就在这天晚上,因为一个传言,大逃亡发生了。

张怡和衣躺在床上,看着上面那张床的床板发呆。娟子又看了一条短信息后,下床蹲在痰盂上小便。

丽娜说话了:“烦死了!一个小时,你就尿了五次了。你就不能憋一会儿?”

娟子小心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总是想尿。”

这时候,走廊里传出了喧闹声。

一个男人喊:“哎,赵小全,你们拎着行李干什么?”

赵小全说:“我们寝室又没有‘非典’。我们要回家,我们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平大的学生公寓,采用的是男女混住的方式。十年前,平大实行的是男女分住方式。一件入室强奸案,促成了这种改变。那年夏天,一个三十七岁的男人,带了一把六寸长的水果刀,顺着排雨水管道,爬进了憩园一号楼四〇四女生宿舍。他在四〇四呆了三个半小时,强奸了六个女生中的四个。凌晨四点钟,这个男人顺原路返回,爬到三楼时,掉下去摔断了腿。被强奸的女生没有人呼救,她们说喊了也没有用,因为整栋楼住的都是女生。采取男女混住方式后,平阳大学再也没发生过类似的案件。

男人说:“这里怎么不安全了?哎哎哎,你们是怎么了?”

赵小全说:“哥们儿姐们儿,走吧。吴老师,其他公寓的学生都走光了,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吴老师,你就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吧。我们都没咳嗽、没发烧。走吧。”

男人说:“你们等等,请你们等上五分钟,我请示一下领导好不好?你们这么走了,我负不起这个责。”

赵小全说:“反正我只等五分钟。网上说:北京要封城了。北京都封城了,平阳也会封城。吴老师,你快点儿。”

娟子过来坐到张怡床上,央求着:“张怡,你给你爸打个电话吧,你问问他,到底会把我们怎么样?”

丽娜冷笑一声:“怎么办样?知道古时候一个城市发生了天花、鼠疫、霍乱,会怎么办吗?”

娟子问:“怎么办?”

丽娜说:“国家会派军队,把这座城市团团围住,只准进城,不许出城,谁出城就打死谁。这就叫封城。”

娟子惊呼:“那,那城里的人呢?”

丽娜说:“听天由命!”

张怡翻身坐起来喊道:“徐丽娜!你别再制造紧张气氛了!烦都烦死了,还在这儿说说说。封城,封城,你也不想想,都21世纪了,怎么会封城?”

丽娜坐在床上哭了起来:“我真的不想死,不想死呀!我怎么会跟该死的郑丰圆住在一间房子里……”

张怡说:“这话你说了几千遍了。真烦人!”

娟子说:“张怡,你还是跟你爸打个电话吧。”

这时,外面传来了校长的声音:“同学们,同学们——你们不要听信网上的谣传。北京决不会封城,平阳也不会封城,咱们也不会封校。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为了保证你们家人的安全,学校只是暂时把静园学生公寓的两栋楼进行隔离。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很关心你们。下面,请张保国代市长给大家说几句。”

娟子喜出望外:“张怡,你爸来了,我们有救了。”

丽娜说:“你吵什么吵!快听!”

张保国的声音通过电动喇叭传了出来:“同学们!同学们!抗‘非典’的斗争,已经进入规范化、法制化的轨道上。关于‘非典’疫情的信息,已经完全公开了。请你们相信广播、电视、报纸上的话,不要轻信传信和流言。我在这里代表平阳市委、市政府,可以负责地告诉大家,党和政府会不惜一切代价,保证你们的安全。对一些区域、一些建筑物实行整体隔离,是防疫工作的需要。这么做,对于有效控制传染源、切断传染途径,非常重要。因为疫情来得突然,疫情发展很快,很多准备工作没有及时到位,在这里要请你们原谅。也希望你们能冷静对待,给予配合。你们这栋公寓楼,已经出现了五例‘非典’病人,你们现在是不是感染上了sars病毒,目前还无法确认。所以,需要对你们实行十四天的隔离。在这十四天里,你们完全可以在隔离区里自由活动。学校每天免费为你们提供三餐,伙食标准是每天十八元,早餐四元,中晚餐各七元。另外,为了便于你们了解正确的信息,市政府决定给你们每个房间配发一台电视机。我保证,在中午十二点之前,让你们能在宿舍里看到中央电视台、h省电视台和平阳市电视台的节目。当然,你们在隔离区生活,肯定有诸多不便,事先我们也可能考虑不周,这里先请你们原谅。你们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另外,我可以告诉大家,目前,平阳只有四个‘非典’患者病故,已有四十八例病人的病情开始好转。你们都是大学生,可以判断出‘非典’到底是不是绝症。你们有些不安,甚至有些恐惧心理,都属正常。万一不幸染上了‘非典’,也不用过度恐慌,更不要考虑医疗费用问题。中央马上会出台新政策,以确保每个‘非典’患者能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我们平阳市政府,已决定从财政收入中拿出两千万,用于抗‘非典’。总之,我希望你们能在这里安全地度过隔离期。同时,我也希望你们告诉你们的亲人,不要过多地为你们担忧。告诉你们,我的女儿张怡就住在四〇八房间。”

张怡听到走廊里响起一片参差不齐的惊叹声,鼻尖一酸,眼泪流了下来。

张保国继续说:“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我也不希望她的安全出什么问题。可是在这样一个非常时期,我不能为她提供任何特殊的帮助。张怡也很体谅我们,从未提出离开学校的要求。你们都知道,她同屋的郑丰圆同学已经染上了‘非典’。我请你们都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省、市疾控中心的医护人员,马上要来把你们一号楼和二号楼里与‘非典’病人有过密切接触的同学,转移到你们学校红楼一号楼隔离起来。随着我们对sars病毒认识的深入,我们能把所有的工作做好。请大家相信我们。拜托各位了,请回房吧。”

半个小时后,张怡在楼下看到只戴个口罩的张保国,忍不住哭起来:“爸爸,你为什么不穿隔离衣?”

张保国朝女儿招招手:“以后我一定注意。事情太突然了,我有点着急。”

张怡大声喊道:“爸爸,你一定要保重自己。”

看到两个穿着隔离衣的人把女儿扶上救护车,张保国感到特别的难受,走到一个黑影处,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

张保国回到三号楼,已是凌晨五点钟。张春山、王长河、丁美玲和胡剑峰都起床了。

王长河问:“不要紧吧?”

张保国说:“准备隔离的两幢楼,只有住在一楼的五个男生跳窗走了。其他学生宿舍区,走了很多,有一幢楼基本上都走空了。”

“张怡怎么样?”丁美玲问。

张保国说:“远远看一眼,还好吧。美玲,上午你穿上隔离衣,找两个中、小学看看。王市长,应该让中、小学全部停课了。”

王长河说:“小区的情况更复杂,隔离起来难度会很大。我看,应该专门开个会,让区里和街道的同志参加,最好找熟悉汇园小区d座人员构成情况的同志先讲讲。周东信昨晚告诉我,这两天,精神病院收治的病人,比平时一个月收治的还要多。”

张保国叹一口气:“我最担心封城的谣言会产生连锁反应。抢购风会不会出现?市长,要不,你召集有关部门和国营大商场的领导开个会,让大家做好准备。”

王长河说:“好,我来管这一摊子事。粮、油、菜不能断货,水、电、气一分钟也不能停,还要把物价按住。中药材价格失控影响面还小,日用品价格失控,就是灾难。”看看手表,说,“七点钟开会,来得及。我先走了。”

张春山看见儿子只戴个口罩,说:“市长向市民表现他在sars面前的勇敢和无畏,是必要的,可也要分个场合。美玲,你陪他去医务室打一针干扰素。管不管用不知道,至少药物反应时,他能睡得着一两个小时。保国,这可不是一场速决战。”

打完干扰素,丁美玲陪张保国回房休息。

张保国躺下来说:“你在门口站着,那里通风。”

丁美玲自嘲地笑笑:“以后,这男人女人还怎么谈恋爱呀。有个短信息说:吃饭不如吃药,外出不如睡觉,接吻戴个口罩,干啥都别感冒。好在‘非典’是呼吸系统的毛病,要是生殖系统的毛病,人类可就惨了。”说着,笑出了声。

张保国接道:“接吻戴口罩,有点意思。还有没有别的段子?”

丁美玲说:“有一个,我给你念念。”从胸前抓起手机,按两下说,“你听着。想你想得都不行了,穿衣服也没有造型了,跟谁也整不出感情了,到哪儿也不受欢迎了,想问题也赶不上列宁了,心脏没事儿它偷停了,得肺炎也他妈的不典型了。”

张保国笑着说:“像是一个居家隔离的年轻女白领编出来的。挺调皮的,可是没有用啊。美玲,隔离一个单位、一栋楼,影响面挺大的,肯定又是流言四起。过个一两天,你去平阳大学静园隔离区、红楼隔离区做一期《直面‘非典’》的节目,让老百姓看看隔离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丁美玲说:“好的。朱全中大夫这么个大功臣,是不是得好好宣传宣传?”

张保国说:“宣传部已经在做宣传方案了。等局势稍稍平静一些,市里会大力宣传朱全中。中央各大媒体也准备大力宣传几个以身殉职的医护人员。目前,最重要的工作是控制住疫情的发展,缓解群众的恐惧心理。这时候,不好说我们已经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这就好比打仗,正在冲锋时,不能说我们已经战死了多少战士,他们死得如何如何有价值,如何如何壮烈。等我们拿下几个制高点,再宣传杀敌的功臣,就更有说服力了。”

丁美玲说:“明白了。”

张保国说:“药劲上来了,我有点犯困,有些发冷。你再取床被子给我盖上。美玲,我有个小小的要求,你们去平阳大学拍隔离区片子的时候,采访一下张怡,最好能跟她谈点轻松的话题,让她在镜头面前笑出来。爸这些天虽然没问过张怡的情况,可我知道,他心里很挂念这个孙女儿……”

丁美玲一边给张保国盖着被子,一边说:“还有她妈妈也很挂念这个女儿。市长这点要求,我一定满足。”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张保国睡着了。

上午八点半钟,丁美玲和吴东穿着隔离衣,出现在市中区玉林实验小学。选择到这个学校采访,丁美玲也存了点私心。她希望张春山能在晚上的平阳新闻节目里,看到外孙胡君的情况,老院士心里最牵挂的,就是这个小外孙。还有呢,她还想看看两个在这个小学教书的小学同班同学。

学校的情况,出乎他们的预料,已有六七成的学生没有到校上课了。走到教学楼二楼五年级一班的教室外面,丁美玲听到了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对话。这个叫王小琴的老师,小学时跟丁美玲同桌了三年。

王小琴说:“‘非典’对中国来说确实是很大很大的灾难,可是,如果我们同心协力,战胜了‘非典’,我们中国将会更加强大。下面请胡君同学和周小丫同学用‘如果……就……’造几个句子,开始。”

胡君说:“如果没有绵羊的软弱,就显不出虎狼的凶猛。”

周小丫说:“如果没有山涧中的石子,小溪就唱不出如此美妙的歌声。”

胡君说:“如果中国没有两弹一星,她就不算一个强大的国家。”

周小丫说:“你整天就会说打仗,我不喜欢。如果没有太阳的光辉,月亮在我们眼里就会变得漆黑一团。”

胡君用鼻子哼一声:“没劲!不是花草,就是星星月亮。如果美国没有拥有百分之百的制空权,***就不会被人打得屁滚尿流。”

王小琴和丁美玲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王小琴盯着站在门口的丁美玲看一会儿,吃惊地说:“难道……学校有‘非典’了……你是美玲!”朝门口跑去。

“别过来!”丁美玲忙阻止道,“我们全副武装,是怕我们污染了你们这片净土。这些天一直在一线跑,不得不小心呀。小琴,怎么只有两个学生呢?”

胡君叫道:“阿姨,他们都是胆小鬼!”

王小琴说:“不许胡说!从二十一号开始,旷课的学生越来越多。昨天还有十九个,今天就剩俩了。听说都是叫封城的传闻给吓的。要是这样,还不如停课算了。”

丁美玲说:“真是想不到。”

王小琴说:“想不到的事还多呢!前些天看报纸,看到广州一个老太太在广州闹‘非典’时高价买了两百斤盐,我爸我妈还笑。今天,这种事自己也干上了。上课前,我妈给我打了电话,指示我今天必须买到十斤盐、五斤油、一袋米、一袋面、五棵大白菜。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丁美玲意识到抢购风已经不可避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胡君,胡君,你站到王老师身边,对着这个叔叔的镜头,给你外爷、舅舅、爸爸、妈妈说几句话。他们都很想你,又不能回家看你。好了,你说吧。”

胡君故作老练地咳了一声,面对镜头说:“爸爸、妈妈、外爷、舅舅,你们好。我在学校挺好的,小英子姐姐跟我在家也挺好的。请你们不要牵挂我们。我们俩都能吃能睡。我每天都能在电视上看见舅舅和外爷,看上去你们还是老样子。爸爸也上了两回电视,我都看见了,虽然你穿着像阿姨这样的隔离衣,我还是认出你了,你也是老样子。好多天没见妈妈了,我挺想你的。还有啥事?对了。舅舅,伊拉克战争越来越不好看了,从今天起,我不再给你报告***的消息了。那二十块钱,你也不用再给了。嗯,当然,你要是需要知道每天抗‘非典’战争都有哪些新进展,咱们俩可以继续合作。我看你也没时间看电视。我呢,还想一天挣二十块钱。阿姨,你说我还应该说点啥?你们在电视台播的时候,帮我把有些废话剪掉。阿姨突然间采访了我,我没有准备。还有,啥时候播,你们给我家打个电话。”

几个大人被小胡君的一本正经逗得笑作一团。又闲扯了几句,丁美玲和吴东匆匆出了玉林小学,直奔平阳市最大的一家连锁超市。

由于平阳市政府早做了多方面的准备,应对措施对路,宣传报道及时,抢购风只刮了两天半,就彻底平息了。市民们在极度恐慌中,两三天里拿出三个多亿,也没有把商场的货架买空,也没有把物价买高。市抗“非典”领导小组用这样的语言在给省抗“非典”领导小组的简报中,评价这次抢购风:“平阳市民的储蓄余额有八百六十多亿元,在三天时间里集中拿出三点八亿用于日常生活用品的消费,不存在什么风险。可以说:这次抢购的负面影响不大。它在客观上,起到了缓解群众对‘非典’的恐惧心理的作用。加上连续三天。平阳市的‘非典’确诊病例都维持在个位数,可以说:平阳市的防疫工作,已经基本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

隔离区只是听起来有点吓人。当吴东用摄像机镜头对准隔离区时,他发现看到的场景和普通生活场景没什么两样。生活在静园隔离区的大学生,已显得平静而从容,打球的打球,上网的上网,看影碟的看影碟,看书的看书。他们所受的惟一限制,就是不能越过那条黄色隔离线。

进入红楼隔离区前,丁美玲把刚从商店里买来的一部诺基亚彩信手机,从包里取出来拿在手里。等吴东在张怡住的隔离房内架好了机器,丁美玲把彩信手机递给张怡,说:“你爷爷很牵挂你,他很想知道你每一天的情况。这是他给你买的彩信手机。”

张怡高兴极了,忙把新手机左打量右打量一番:“太漂亮了!请你转告我爷爷,谢谢他。哎,我爷爷自己连一个手机都没有,他怎么能看到我在干什么?”

丁美玲说:“你可以发给你爸爸,也可以发给我。我和你爸爸、你爷爷都在金河宾馆里面办公、休息,天天都能见面。”

张怡看着丁美玲,笑了一下:“也谢谢你。我不知道该问叫你什么。显然是不能管你叫美玲姐。叫个丁阿姨吧,又怕把你叫老了。这个事儿,还挺难的。”

丁美玲红着脸说:“你就叫我美玲吧。”

张怡:“也好。想不到你的胆子挺大,……确实,我这些天对美女记者和美女主持人的看法,有了根本的改变。以前,我总把你们看成……”

丁美玲用眼睛笑着:“说吧,不要低估我的心理承受力。”

张怡说:“看成用来吸引男人眼球的花瓶。不好意思,我说话太直了。”

丁美玲又笑了:“没关系。”

张怡说:“摄像师先生,能不能请你回避一下,我要单独跟美玲说几句话。”

吴东说:“你们可别乱走动,别出画面了。”说着,人闪了出去。

张怡说:“我爸挺有眼光,心还挺年轻。你别……我爸跟我妈离婚,我投了赞成票。我想问:你跟我爸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丁美玲迟疑着,没有回答。

张怡吃惊地看着丁美玲,喃喃道:“难道我判断错了?如果我判断错了,请你原谅。”

丁美玲叹口气:“sars来之前,我们谈过今年结婚的事。现在,这件事不好说了……”

张怡惊叫一声:“什么?”

丁美玲说:“有句古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职业和责任,决定了你爸和我都必须坚守在抗‘非典’的第一线、第二线……万一我们哪一个染上了,又不幸成了那个百分之几……对不起,我不该说这种话……”

张怡说:“这是大实话。”

突然,红楼里有人弹起吉他,唱起了一首改了词的流行歌曲《至少还有你》:“我怕来不及,我要传染你,直到你的喉咙,有了干咳的痕迹,直到你的高烧不能退去,直到不能呼吸,让我们一起隔离……”男生的声音苍凉、高亢,还有点嘶哑,听上去别有一番滋味儿。

丁美玲笑道:“词儿改得不错,有那么一点自虐,也有那么一点自私,也有那么一点可爱,也算是‘非典’时期爱情的一种吧,可能他失恋了吧?”

张怡说:“听说是的。据说他的女朋友一听说他的宿舍里有人染了‘非典’,当天就坐飞机回上海了。这两天,他改唱了好多首歌。”

男生忧郁的歌声又响起了:“跟我走吧,现在就出发,梦已经醒来,心不会害怕。有一个地方,那是珠穆朗玛,没有‘非典’,不受恐吓,喝点山风,吃些冰渣,不用消毒,不蒙嘴巴,住上十年,晋升喇嘛。”

吴东推门进来:“悄悄话讲完了吧?丁美人,录他一首歌怎么样?‘非典’时期隔离区的情歌,有点意思。”

丁美玲说:“我看还是我们自己饱饱耳福吧。现在仍然需要打气、鼓劲。”

男生用吉他弹了一个长长的前奏,又开口唱道:“萨斯病毒何时了,患者知多少?小楼昨夜又被封,故园不堪回首月明中。牡丹海棠应犹在,只是不想摘。问君能有几多愁,最怕疑似‘非典’被带走。”

男生把最后两句唱了三遍,唱得情真意浓的,很能感染人。这屋里的三个人,再也高兴不起来了。张怡正式接受采访时,已经没了笑容,眼角眉梢都写满了忧伤。丁美玲临走时,张怡说:“听姑姑说:圆圆还在危险期,我很担心……如果你有机会进病房见到她,请你给她拍张照片发给我。我想看看她的样子。”

丁美玲回到金河宾馆,忙把录有张怡和胡君镜头的带子翻录到一盘家用带上,放给张春山看。

张春山看完,笑道:“家和万事兴啊!你把几千块钱的礼物记到我的名下,像是个不错的主意。看来,我得备一份价值一万块以上的礼物补给你。胡君这个小毛头,小大人似的,真是爱煞人呀。”

丁美玲笑说:“那我又赚了。”

张春山也笑说:“我总不能让你实赔吧?”

两人正说着话,丁美玲的手机响了,是她三哥丁国昌打来的。丁国昌让丁美玲出去一下。

兄妹俩隔着四号楼前的黄色隔离带子,相距五六米远站下了。

丁美玲问:“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

丁国昌说:“电话里说:哪有见面说过瘾?”说着,把口罩取下来了。

丁美玲说:“三哥,你快戴上。”

丁国昌很不情愿地戴上口罩:“我是想让你看见我的表情。张院士在电视上说了,在野外活动根本用不着戴口罩。美玲,药全卖光了。”

丁美玲淡淡说:“你可别再折腾了。”

丁国昌伸出一只手,说:“美玲,除了咱们的十万块本钱,净赚了这个数。我跟你嫂子商量了,给你十万。晚上你能不能回家吃顿饭?我好把钱给你。”

丁美玲下意识地左右看看:“别说这钱了!我现在染没染上病,谁知道?再说:都忙成啥样了,我咋回去吃这顿饭?你回去吧。”

丁国昌挠挠头:“庆祝我们这个小家步入小康的家宴,缺了你这个头号大功臣,总是显得没劲道。美玲啊,你在咱们江阴街,又多了一个女英雄的名头。妈说她早上去厕所,都有人给她让茅坑了。你看,你硬是回不去,真是美中不足啊。”

丁美玲敷衍两句,抬脚进了四号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