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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日危机. 第十三章

35

六月初,世界卫生组织宣布平阳不再是sars疫区,并取消了对平阳的全球旅游警告。新的生活开始了。

张保国、张春山、丁美玲等人和一批从抗“非典”一线撤下来的二十几个医护人员,按防‘非典’的有关规定,将到西流湖畔的松流度假村度过最后十四天的隔离观察期。从度假村走出来,他们才算真正告别了“非典”一线的生活。

张保国提出自己在隔离期间,由王长河主持市委、市政府的工作。“非典”疫情已经得到有效控制,张保国希望借此机会能帮助王长河树立市长的形象。

王长河听了张保国想法,在电话里笑了起来:“保国呀保国,你到底是个书生,天真得很呢!你以为这是小孩过家家呀?你有这个心,我已经很满意了。我能不能东山再起,要看我能不能创造出奇迹。一切都由组织决定吧,你别替我操心了。我并没怪你。”省委同意张保国住进度假村进行隔离观察,其他什么也没说。因此,松流度假村就自然变成了平阳市的指挥中心了。松流度假村离市区还有十几公里距离,工作起来很不方便。

生活即将恢复正常了,市长在一个度假村遥控指挥,恐怕会产生歧义。万富林马上做出了反应,把金河宾馆的五号楼腾出来,用于市长和有关方面人员的办公和隔离。

因为张卫红已把基本痊愈的儿子带到了度假村,张春山和胡剑峰都要求留在度假村。算来算去,只有五六个人离开。丁美玲和吴东返回金河宾馆继续负责张保国有关活动的报道工作。

五号楼是一个三层小楼,除了会议室和餐厅,只有十五个客房。

丁美玲发现整个二层楼只住着她和张保国,脸先红了,说:“万大哥,另外一批专家,什么时候住进来呀?”

张保国笑道:“只有你这个小傻瓜,才会问出这种问题。富林,你真够细的。怎么着,是不是把嫂子也接过来住?”

万富林说:“她没这个资格。不瞒你们说:十天前,我回了一趟家,已经打过牙祭了。”

丁美玲问:“你就不怕把嫂子染上了?”

万富林说:“我都没染上,怎么会把她给染上了?接吻时,戴个口罩不就结了?sars跟艾滋病不一样,是靠飞沫传播。好了,楼下只住我,小吴和司机三个人,服务员也是我选的。你们就放宽心把这二层当你们的家吧。”话音未落,人已经下楼了。

剩下两个人站在两个开着的房门中间,相互看着,表情都有点怪怪的。

张保国说话了:“到你的房间,还是到我的房间?”

丁美玲拉着张保国进了张保国的大套间。

丁美玲问:“你说:是不是非要再隔离十四天不可?”

张保国说:“我也说不清。还剩十一天了。”

丁美玲说:“十一天也太长了。你有很多公务要处理,我的这些时间怎么打发?还不憋出相思病了?”

张保国说:“你正好可以睡觉。”

丁美玲说:“我要睡够了呢?”

张保国说:“看电视也行,看书也行。”

丁美玲说:“这十一天,我们真的什么都不能干?”

张保国问:“你想干什么?”

丁美玲反问:“你就不想干点什么?两个来月了,你一点都不想?”

张保国实话实说:“想。我现在都想……”

丁美玲羞涩地:“我也想。”

张保国把口罩取下来:“我想是想,可是……”

丁美玲轻叹一声:“我们毕竟面对面接触过sars病人……哎,你说:老万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

张保国问:“什么是不是真的?”

丁美玲说:“十天前他回家戴着口罩打牙祭呀!你说:是不是真的?”

张保国摇摇头:“我有点怀疑……”

丁美玲又问:“我问你,你现在累吗?”

张保国又摇摇头:“一点也不累。”

丁美玲说:“我也不累。你现在想不想?”

张保国说:“傻瓜!你说呢!”

丁美玲眼里放着光:“你把口罩戴上吧。也许万富林没骗我们。”

张保国惊问一声:“你是说戴着口罩……”

丁美玲哀叹一声:“其实,我心里,很紧张。我想与你……可我又怕,这万一……惊涛骇浪我们都趟过来了……我们是一对准备结婚的恋人……我真的很矛盾。我要是留在度假村就好了。这太折磨人了。该死的sars。”

张保国把口罩又戴上了:“是很讨厌。谁能说清我们身上带没带sars病毒?美玲,要不,我们等吧。二百六十四个小时,不算长。以后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很长很长。再说:这心里一有障碍,那个系统也不听指挥了。怪不得这个病能让全世界恐慌。原先,我还没意识到这一点。这些日子,虽然很忙碌,可我知道那个系统并没有受到伤害……可是,真面对这个事情了,它……”

丁美玲叹口气说:“我也一样。咱们这种状态,恐怕真是做不成。我同意再等二百六十四个小时。”站起来踱着步,“我真想让你抱抱我。你说:拥抱一下,会不会出问题?”

张保国说:“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丁美玲试着慢慢走近张保国。两个人刚刚拥抱到一起,丁美玲又挣脱了,跑到窗前直喘气。

张保国问:“怎么了?”

丁美玲说:“是想到了万一。万一我身上带有病毒,把你传染上了,……不行!我们不能再谈这个话题了。我怀疑是万富林存心在折磨我们。”

张保国说:“不至于吧?”

丁美玲说:“说点别的,说点别的。”

张保国说:“应该分散分散注意力。你看看还有什么有意思的手机短信息,特别是北京的朋友发给你的短信息,说给我听听。北京没脱离疫区,抗‘非典’就暂时还不会告一段落。”

丁美玲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拿出一个笔记本,走过来说:“有点意思的都发给你了。这两天又抄了几个。这一条有一点意思:sars=smile and retain smile。”

张保国说:“你再说一遍。”

丁美玲重复说:“sars=smile and retain smile。”

张保国点点头说:“sars等于微笑并保持微笑。有意思。北京人可以用幽默的心态涮‘非典’了,这是个好现象。这至少说明北京市民普遍的恐惧心理,已经基本消除。还有呢?”

丁美玲说:“这里有一首《卜算子·非典》,也有点意思。内容是:风雨送春归,‘非典’迎春到,已是春光烂漫时,却戴厚口罩。戴也不放心,疯狂喝中药,待到药材脱销时,奸商丛中笑。”

张保国评论说:“现象描画得挺生动准确,可惜深度不够。‘非典’时期出现的很多问题,值得我们全民族认认真真反省。无序的、甚至是失控的事情,发生得太多了。这两天,你三哥的情况怎么样?”

丁美玲说:“人是没事了,可又染上了好酒的毛病,整天喝得醉醺醺的。不说他了。”

张保国说:“好吧。还有没有精彩的?”

丁美玲说:“有是有,不过有点尖锐,你听了,可能会觉着刺耳。”

张保国笑道:“到底是什么?念吧。”

丁美玲说:“我可真念了。”

张保国说:“念吧。”

丁美玲并没有就念,她看了张保国一眼,说:“这首短信的名叫《‘非典’治了歌》,意思是说:有些我们政府长期想管管不了,想治治不了的歪风,如卖淫嫖娼,吃喝玩乐等,‘非典’一来给治了。”说完,她把《“非典”治了歌》念了一遍。

张保国停了一会儿,说:“是比较尖锐。也有那么一点片面的深刻。刺耳嘛,我倒没觉得太刺耳。这五种恶习,再加上贪污腐败,确实是群众最痛恨的社会现象。群众编出这样一首《‘非典’治了歌》,也算言为心声吧。立党为公,执政为民,是我们今后努力的方向。多听听这些代表民意的声音,对党和政府没什么坏处。”

丁美玲惊讶地看着张保国:“你真够开明的。”

张保国说:“不过,这歌确实片面。这些恶习,也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根治起来比较困难。譬如说:饭前便后不洗手和随地吐痰的陋习,改了多少年,还是没改掉。‘非典’来了,逼得大家暂时改掉了这些陋习。可以后呢?以后怎么办,才是个关键。你把这首《‘非典’治了歌》给我抄一份,我想在适当的地方,对适当的人,讲讲这首歌。”

丁美玲说:“很愿意为你效劳。”

张保国说:“这条信息,你可别到处转发。”

丁美玲笑说:“遵命。说你叶公好龙,好像不合适。说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好像也不合适。反正我理解你的矛盾心理。”

张保国说:“理解万岁。”

房间的电话铃响了。

张保国拿起话筒,听几句,骂道:“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自己上来看看。”把电话砸了。

丁美玲问:“是万富林吧?”

张保国哼了一声:“不是他,能是谁?”

万富林似笑非笑地进来了,探头朝卧室里看看,开玩笑说:“想不到丁小姐整理床铺的水平这么高……”

丁美玲的小拳头雨点一样落在万富林的肩上和背上。

万富林躲闪着:“你这是狗咬吕洞宾……”

丁美玲说:“我问你,十天前……你回家那件事儿,是不是你编的?”

万富林问:“你们也没亲热成啊?”

张保国说:“你说呢?你在耍我们。”

万富林说:“小的不敢。我想我们是老夫妻,激情不足……想不到你们干柴烈火也烧不去‘非典’的阴影。”

丁美玲说:“万富林,你还是把我送回度假村吧。”

万富林说:“你想想再做决定。我承认,我是好心办了坏事。不过,你们每天见个面总比只打电话强吧?这些都是‘非典’后遗症,咱们得慢慢治。市长大人,报告两个不大好的消息。”

张保国说:“说吧。”

万富林说:“有三家医院报告说:有不明身份的人,向他们要‘非典’病人死亡者名单。”

丁美玲说:“他们要这名单干什么?”

张保国说:“目的肯定不可告人。有人看我们这么快控制了‘非典’疫情,不高兴,想拿死人说事儿。医院是怎么做的?”

万富林说:“按要求做的。我已经告诉了周东信,这个名单的公布、甚至处置权,完全归市政府。”

张保国问:“另一个坏消息呢?”

万富林说:“国棉六厂那个田大嫂,你们还记得吧?”

丁美玲说:“怎么不记得?那天保国同志逞英雄,取了口罩让她认清庐山真面目,吓得我几天都睡不好。”

张保国问:“她怎么了?”

万富林说:“一周前她出院了。可是,她最能干的三儿子没挺过来。下午,她去了市政府,要求政府给她做主……”

丁美玲不解地问:“政府免费给她全家九个人治了病,她还不知足呀?她到底想干什么?”

万富林说:“田大嫂说:她们家九个人染病,死了两个人,政府和省第一人民医院负有主要责任。她说她丈夫到医院治胆结石,是交了钱的,交了钱就是消费者。田师傅住院期间染上了‘非典’,医院应该赔偿。还有,医院已经给田师傅做了初步诊断,田师傅就算是医院的病人了。医院拒收田师傅,是导致田师傅死亡、导致他们家大悲剧的直接原因。”

丁美玲叹口气:“天哪!田大嫂得次‘非典’,可以做律师了。她对政府也有意见?如果不是政府,她们家恐怕已经死绝了。”

万富林说:“她说是政府的失误,才导致了她家的悲剧。她还说她正是念起政府的救命之恩,才来求政府给她和家人做主的。”

丁美玲说:“还有人替她出这种主意?”

万富林说:“这个人还是一个惟恐天下不乱的高人。保国,这件事可不能等闲视之。”

张保国皱着眉头,思索一阵后,说:“你通知在家的常委,晚上七点钟在小会议室开会。必须认真对待这件事。富林,晚上你带点礼物,再拿一千块钱,去看看田大嫂和她的家人。

丁美玲说:“我也去。”

张保国说:“你去干什么?”

丁美玲说:“我是想帮万秘书长做做田大嫂的工作。”

万富林灵机一动说:“对呀!美玲是田大嫂的偶像,说不定会有奇效。”

张保国点点头:“你们记住:你们只是代表市政府去看望他们。这类问题怎么解决,要等上面的指示。咱们要认识到这件事还有它积极的一面。我们正在建立法治社会。不管田大嫂背后的高人用意如何,我们都要感谢他。他向我们提了一个醒儿。譬如说吧,孙志刚在收容站被人打死了,这确实是一个悲剧。但他的死,让我们看到了收容遣送制度的弊端,促使一部新的、更适合现实生活的法规提前出台了。所以,你们也不要评价她的想法。即便她最后仍然坚持用法律程序解决这个问题,我认为这也不是坏事。孙志刚一案,结案时附带了国家赔偿条款,国家付出了一些代价,但这代价花得值。当然,从感情上,我接受不了她的这种作法。医院里还住着五十二个‘非典’病人,整个城市还在流血……”

万富林:“唉——以后这官,是越来越不好当了。要是那天她真把‘非典’传染给了你,你又去找谁赔偿呢?”

丁美玲认同地说:“就是。”

张保国说:“富林,你混淆了官和民的概念。我染了‘非典’,哪怕最后光荣了,给我个烈士哀荣,足矣。那天,我只是在尽一个市长应尽的职责。官不好当了,民才可以安心。”

田大嫂一见丁美玲,脸上总算有了点笑容。没等丁美玲细问,田大嫂把什么都说了。那个背后高人,是一个即将留美的法律系高材生,开口闭口都是在美国遇到什么情况,会得到什么样的法律支持。这个工人的儿子,一听说政府来人了,也到了田大嫂家。

万富林不好用外交辞令打发这个大学生,说:“我们承认,目前我们的法制不是很健全。但是,你也必须看到,在这场抗‘非典’的斗争中,我们的民众团结一心、众志成城后的结果。这些成绩应该说是在政府强有力的领导下取得的。”

大学生说:“我只是在法律层面上,告诉田大娘和她的家人,他们的什么样的权利受到侵害了。我并没任何恶意。我选择到美国留学,目的是在将来,能为生活在底层的人提供更好的法律服务。政府所做的正确选择,我都看到了结果。我没什么不满意的。看到医护人员前赴后继抢救‘非典’病人,我也流过眼泪。丁小姐主持的节目,我看过不少,也多次被感动过。我很钦佩你的勇敢和可敬的职业精神。但是,这和田大娘一家所受到的侵害,没有关系。”

丁美玲的好胜心被挑起来了:“我丝毫不怀疑你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律师。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超越中国的现实来单纯地看待法律问题。咱们平阳,还有几十个‘非典’病人住在医院里,疫情随时都可能会反弹。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还没有结束。你说,在这种时候,追究一颗臭弹导致一个战士死亡是谁的责任,合适吗?田大娘家的不幸已经很深重了,这个时候,你让她去向政府要赔偿,你想想会把她置于何地?这左邻右舍,谁不知道政府强行救助他们一家人的事情?”

田大嫂嗫嚅着:“美玲姑娘,你别生气。不是家里揭不开锅,我也不会这样做。我没想到政府还会派人带着钱来看我们。美玲啊,以后我该做啥,不该做啥,我都听你的。小高也是好意,他是看我们家确实没法过了,才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小高站了起来,说:“你谈的是人情,我讲的是法理。战士因臭弹而丧命,责任肯定要有人负,要么是枪械商的责任,要么是弹药商责任。我对中国的国情,也很了解。中国如果永远处在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状态,她肯定就完了。不管这场战争还会持续多久,省第一人民医院对田大娘家遭受的一连串不幸应该负的责任,都存在。田大娘,我还是那句话,你要告省第一人民医院,你肯定能赢。如果我还没走,你又想打这场官司,我免费给你当律师。再见。”

丁美玲和万富林回到金河宾馆五号楼,张保国还没回来。

第二天,市卫生局、市民政局联合开展了对出院“非典”病人、病故“非典”病人家人的回访活动。

第三天,市政府下发了一个通知,对“非典”病人病故或治愈出院后可能面临的问题,做出了详细的应对规定。

忙忙碌碌中,十一天过去了。张保国和丁美玲并没有按事先的约定,在隔离结束的第一时间,用一次狂欢,庆祝自己平安度过了“非典”时期。他们并没有忘记这个约定,他们再也没有什么心理障碍了。但是这个时间他们没法呆在一起。张保国去了省委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北京即将脱离疫区,生活的重心肯定又要转变了。省第一人民医院在这一天复诊,丁美玲和吴东去了那里采访。

丁美玲和吴东在医院里寻找了很久,没有发现钱东风的踪影。他们很想在这样一个时刻,采访到钱东风。

林副院长已经出院了,说起那段日子,眼睛始终红红的。

丁美玲带着几分遗憾回到金河宾馆,把这遗憾告诉了万富林。

万富林说:“昨天,钱东风被双规了。”

丁美玲说:“为什么?”

万富林问:“一是涉嫌渎职,一是涉嫌贪污受贿。我听到的情况是这样的:检察院准备调查钱东风在‘非典’期间的渎职行为,消息传出后,举报他利用职务之便,收受药品推销商巨额贿赂的匿名信,雪片一样飞向了检察院和纪委。”

36

张春山决定用一次聚餐,宣布这个家庭“非典”时期生活的终结。经过考虑,他决定邀请三个女士参加这次家庭聚餐,一个是准儿媳妇丁美玲,一个是前儿媳妇王思凡,一个是英雄朱全中的妻子尚红云。

张怡接到电话,马上应承说:“没问题,爷爷,我和我妈星期天中午一定准时回去。”

王思凡从卫生间里走出来:“什么事?”

张怡说:“爷爷说星期天中午要在他家里搞一次家庭聚餐,叫你和我都回去参加。”

王思凡大声说:“你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真是的。回去也是你回去,不是我回去。我跟你们张家,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怎么了?”张怡看着王思凡,“妈,不就是吃顿饭吗?至于嘛。”

王思凡说:“这可不是个小事儿!生活在张保国的阴影下面,我哪里还有新生活?我是王思凡,我必须做王思凡,我不愿意只做什么张市长的前妻。”

张怡哧哧地笑起来:“这是什么话!历史就是历史,时光不会倒流,你呢,这辈子也改变不了张保国的前妻这个身份。这三年,爷爷家里的饭,你也没少吃……”

王思凡抓起一个杯子摔在地板上:“你,你怎么敢对我这样说话?我是个要饭的吗?你太过分了!”扭头噔噔噔进了自己的卧室。

张怡一下子傻了。呆坐了一会儿,起身把地板上的碎玻璃打扫干净,之后又呆坐了一会儿,还是想不通妈妈为什么发这么大火。心里觉着委屈,起身走到阳台上,拨通了郑丰圆的手机,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哭了起来。

郑丰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说:“这么说,你妈其实还爱着你爸。对了,你爸跟那个丁美玲现在怎么样?”

张怡抽泣着:“正在朝教堂走吧。”

郑丰圆说:“你确实不该替你妈答应这件事。”

张怡说:“你说我妈会吃丁美玲的醋?”

郑丰圆说:“反正你妈在你们的家庭聚会中处在弱势位置,她肯定很尴尬。”

张怡说:“这谈没谈过恋爱,看问题是不一样。要不,我给我爷爷打个电话,就说我妈不想去。”

郑丰圆在那边笑了起来:“你呀,是真不懂人情世故呀,还是在装傻?你千万别打这个电话。”

张怡问:“那我该怎么办?”

郑丰圆说:“去给你妈赔个理,道个歉。你妈要是真不想去,她自己会给你爷爷打电话的。理由很好找,不用你操心。”

张怡关掉手机,直接冲到母亲的房间,叫了一声:“妈——”

“出去!”王思凡生气地说,“你不会敲门吗?”

张怡只好退出去,关上门,又敲开了门,说:“对不起,妈。我忘了我爸已经恋爱了。我没想爷爷会不会请丁美玲……”

王思凡冷笑一声:“你爷爷怎么可能不请这个准少奶奶?”

张怡说:“妈,其实,我觉得你们见见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你只是嘴硬,其实你心里还是有我爸。否则,你不会这样子。我以为,爱一个人,一定会希望他好。丁美玲确实不错……”

“出去!”王思凡伸手朝门口指着,“你出去!我不想听你说这些。”

张怡含着眼泪,狼狈地出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张怡就把早餐准备好了。看到母亲吃了早餐,她心里才觉得好受些。

王思凡取出存折,对张怡说:“小怡,原谅我,昨天我不该对你发脾气。我其实也是一个小气鬼。”

张怡忙说:“妈,是我的错。”

王思凡说:“其实,我对你爸一直心存幻想。这两个月,丁美玲主持的节目,我几乎都看了。她表现得这么出色,是因为她心里有爱情。我相信她这么做,更多的是为了帮你爸。临危受命,是需要很多人真心帮助的。这个丁美玲,比我更懂得优秀男人的心。我应该祝福他们。”

张怡喊了一声:“妈妈——”

王思凡说:“妈妈想明白了。走,陪妈妈给他们买个礼物。”

丁美玲同样很为难。在这样一个家庭聚会上碰到王思凡,自己应该怎么做,她不知道。想来想去,丁美玲决定邀请万富林一起去。

万富林不干,说:“这是你们的家庭聚会,扯上我做什么?”

丁美玲:“万一,万一他前妻……她一直没有谈恋爱,又一直和张家保持着友好的关系……你就帮帮我吧,万大哥。我真的有点怕。”

万富林说:“那你扯个谎,不去了。”

丁美玲说:“那不行!我又没偷她什么,又没抢她什么。我和她根本不在一个朝代嘛。我是这个家未来的女主人,我怎么能不去?”

万富林问:“那你还怕什么?”

丁美玲撒娇般央求:“万大哥,你就陪我走一趟吧。他们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肯定有很多共同的话题,把我晾在那里,多尴尬呀!你去了就不同了。可以避免很多麻烦。”

万富林说:“你和张院士、胡主任也有共同的历史,还是患难之交呢!他们肯定会照顾到你的感受的。再说,王思凡也不一定去,她就是去了,也不会跟你争什么高低。”

丁美玲说:“我受点委屈倒无所谓。我是怕她受委屈。你想想,我要是跟爸爸和剑峰他们有说有笑,她看见了肯定会很难受的。”

万富林说:“噢,我明白了,你带上我,是当话筒用的。”

丁美玲笑起来:“你别说那么难听嘛。不是还有一顿丰盛的午餐吗?”

万富林说:“是啊,这午餐还是免费的。好吧,我同意去。我要是不答应,你一不高兴,床头风一吹,市长大人就会为我准备十双八双小鞋了。”

星期天上午十一点,万富林开着车,跟张保国、丁美玲一起上张春山家。车到英才小区,丁美玲要下车给张春山买鲜花。

张保国感到奇怪,说:“一家人,还买什么花?”

丁美玲下车说:“买花是准女主人的职责。你们先回去,我能摸到家。”

万富林把车开走了。

张保国说:“女人到底是女人,做事的随意性也太强了。”

万富林说:“这可是蓄谋已久的行为。她是怕跟你一起出现,会刺激王思凡。实话给你说吧,我上杆子要求吃这顿饭,也是丁美玲授意的。她的目的只有一个:不能让王思凡受委屈。我的职责就是陪你的未婚妻说话。”

张保国笑着摇摇头:“女人的想法,有时候真的很奇怪。”

丁美玲怀抱一束鲜花,在林阴道上走了很久,看看表,见差十分钟就到十二点,这才拐向通往院士楼的便道。她拐出林阴道,迎面碰上了王思凡和张怡母女俩。王思凡也是临时决定晚一点到场,在小区花园里已经走了半个小时了。

王思凡给丁美玲买的那条珍珠项链,就拿在张怡手里。寒喧几句后,王思凡把精致的项链盒子拿过来,说:“你的节目我经常看。我认为你戴上一条珍珠项链,会更漂亮、更有气质。我和小怡逛商店,碰到了。送给你,这也算是……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

丁美玲感到很意外,赶忙恭敬地接了礼物,一连串说了四个谢谢。

张怡在一旁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这两个女人,嘴角浮出几缕怪怪的笑。

有了这样一个开端,午餐的气氛就十分融洽。王思凡和丁美玲坐在一起,不停地说着话。万富林这个当话筒的却失业了。

吃完饭,张保国把小英子叫到客厅。

王英子说:“叔叔,我还在收拾……”

张保国说:“让他们几个收拾吧。叔叔一直很忙……总算有个时间跟你聊聊了。我听说你一直在补习高中的课程,很高兴。你学得怎么样了?”

张卫红端着两个盘子从餐厅走出来,接一句:“小英子可用功了,人又聪明,是块读书的料子。”转身去了厨房。

张保国问:“想不想上大学?”

王英子说:“想。可是,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考得上。就是考上了,我们家也没钱给我交学费。家里盖了房子后,一分钱都没有了。”

张保国说:“你先不要想这么多。富林,你过来一下。你给四中联系一下,问问他们什么时候进行期末考试。我想让小英子参加一下他们高二的期末考试。

万富林说:“没问题。”

张保国说:“小英子,你要是能跟得上,下学期,你就到四中上学。”

王英子又兴奋又担忧地说:“叔叔,我上学了,挣不到工钱,我吃什么呀?再说:上高中也要交钱。四中那么有名,一年的学费要好几千呢。我还是准备将来上夜大吧。你们……你们是不是……小君染上‘非典’,我有责任……”

张春山走过来,说:“小英子,你放心,我们全家对你都很满意。学费嘛,爷爷、叔叔、姑姑,可以先借给你,等你大学毕业挣钱了,再还我们。”

王英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张保国说:“别哭了。你要想上大学,就听我们的吧。”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这两个月,我们都在忙着抗‘非典’,家里的事你多做了很多。这两百块钱是叔叔给你的奖金。你拿去,到书店里买点高中教辅书看看。”

胡君跑过来:“姐姐,我跟你一起去书店吧。我好久都没去过书店了。我想去看看有没有写伊拉克战争的书。”

张卫红瞪他一眼:“小君哪小君,你这个战争瘾什么时候能戒掉呀。”

万富林掏出一百块钱递给胡君:“来,伯伯奖你一百块。你要是没染上‘非典’,又见到了妈妈,应该得到五百块奖金。因为这一仗你打得不够漂亮,损失有点大,所以只能奖你一百块。快去跟姐姐一起买书吧。”

张卫红说:“早去早回啊!你这个万富林,总是惟恐天下不乱。”

两个小的一起出了门。

张春山面带忧色,看着儿子说:“保国,小英她哥……”

张保国说:“检察院已经准备起诉了……”

王思凡跑过来说:“他只是带了两把刀,又没有伤人,他们可要弄准了。”

张保国说:“不是因为他带刀才起诉他。”

王思凡说:“那为啥?”

万富林说:“他得了‘非典’后,从医院逃出,导致一个人染上‘非典’,犯了危害公共安全罪。”

张怡问:“能判几年?”

张保国说:“起码要判三年。他给别人染了病,其行为已经造成了严重后果,又企图报复伤人,没法从轻处罚。”

张卫红叹了一口气:“太可怜了。”

万富林说:“所以,保国市长才这么关心你家小保姆的未来。”

丁美玲问:“这件事可不可以报道?”

张保国说:“这件事相当典型,报道一下,意义重大。可是,怎么报道,什么时候报道,需要认真研究研究。你们先考虑一下怎么做效果最好。‘非典’影响太大,凡涉及‘非典’的事,都需要慎重对待。省第一人民医院出这么大的事,人为的因素很多,钱东风的渎职首当其冲。这件事怎么处理,能不能公开报道,省委也在认真考虑。这个事件,涉及面太宽,暴露了我们许多法律法规方面的缺陷。有些问题,还涉及到制度方面的缺失,相当棘手。坦白地说:治理这些‘非典’后遗症,比治疗‘非典’更难。”

张春山说:“再难,也得做,还得做好。这几天,没事我爱到街上转,我发现这个城市的内伤很严重。公共汽车空空荡荡,商场酒店空空荡荡,就连人民广场,也没什么人气。往年,到了六月份,一到傍晚,广场上都是人山人海。政府得想点办法呀。”

万富林说:“办法已经想了不少。市里主要领导星期四还做了分工。保国从明天开始,要做一周市民生活方面的标兵。星期一,他要坐公共汽车到七中看望复课的中学生。星期二,他要到雁岭河商场为市政府采购办公用品,并看望商业口的员工。星期三,他要去市第一人民医院看望一线医护人员,并和感染过‘非典’又重新上班的五个医护人员共进午餐。星期四,他要到一家面向大众的中档餐馆视察,并自费在这家餐馆吃一顿午饭。星期五,他要率全体市委常委到东阳山爬山。”

张怡惊叫一声:“哇塞!当市长可真不自由。一周的工作,都要按计划做呀?”

万富林说:“等你爸再升个两三级,他一天的活动,要按一刻钟一刻钟计划了。他几点几分到达,休息时喝不喝水,哪两个活动之间可以用三分钟去方便,都要安排好。”

张怡问:“那,那国家领导人呢?”

万富林说:“国家领导人的生活安排,需要造出几分钟几分钟的计划。你以为官是那么好当的?”

张春山说:“你们想得已经很细了。可我总觉得还是少了点什么。可能是少了一个仪式?”

张保国问:“什么仪式?”

张春山头说:“我也说不好。人为什么要过节呢?我想人们是希望用这些节日,把自己的生活划出不同的阶段。全市几百万人,在‘非典’的阴影下生活了这么久,他们需要通过一个什么仪式,把心情彻底换一换。”

张保国说:“是的,应该搞一个仪式,让全市人民通过这个仪式,把‘非典’时期的这一页生活彻底翻过去。富林,我们回去,开个会商量一下。”

又过了一周,住在市传染病医院的最后十九个‘非典’病人都可以出院了。这确实又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丁美玲和吴东早上七点半钟赶到医院大门口,已经找不到好的拍摄角度了。平阳市各大媒体的记者,病人的亲属朋友,已经把市传染病医院的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吴东扛着摄像机,费了很大劲才挤到了第一排。丁美玲只好在人群后面等着。过了一会儿,万富林来了。

丁美玲没看见张保国,问:“保国怎么没来?他不是要送送这批病人吗?”

万富林说:“计划赶不上变化。张书记和郭省长知道市里要搞一个大规模狂欢活动,十分重视,要保国八点钟去向省委常委会做专题汇报。”

正说着,王思凡和张怡从出租车上下来了,张怡怀里抱着鲜花。

丁美玲忙笑着迎过去:“大姐,张怡,你们也来了。你们这是……”

王思凡说:“小怡的同学圆圆今天出院。圆圆的妈妈去世了,她的心情一直不好,我和小怡想把她接到家里住几天,等她心情好一点,再让她回家祭吊妈妈。”

万富林说:“周到,王教授想得很周到。哎,那个周海涛是不是跟这个圆圆……”

张怡说:“都是哪辈子的事了,你还提这个。”

万富林说:“我听卫红讲过,这个周海涛确实很……很重视你这个同学。卫红还见过周海涛送给圆圆的借记卡。周海涛赌咒发誓说:他真的是想送给圆圆二十万。我想他们毕竟有些感情基础,现在又没了障碍……”

王思凡打断道:“你少操点心吧。”

多多穿着黑色的长裙,怀抱一束白色马蹄莲,从出租车上下来了:“王老师,你们来得挺早。”

万富林看看多多,看看丁美玲,又看看王思凡和张怡感叹地说:“平阳的美女真多呀。”看见一对夫妻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从出租车上下来,又叹一句:“他们可能会很失望的。”

丁美玲说:“你说的他们是谁?”

万富林说:“杨全智的父母,还有杨全智的儿子。公安局的车快来了。”

丁美玲又问:“在医院门口抓人?”

万富林说:“法律就是法律。”

王英子跑过来,看见万富林和丁美玲,笑着说:“叔叔,阿姨,我哥今天出院,我来接他。”

丁美玲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万富林。

万富林说:“他们已经是健康的人了。所以,他们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了。法律不管他们是否得过‘非典’。”

王英子看着万富林说:“叔叔,你是跟我说话吗?”

丁美玲把手搭在王英子的肩上,说:“英子,你肯定能见到你哥的。英子,你听阿姨的话,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要冷静。你哥他,你哥他已经违法了。”

万富林远远看见两辆警车朝医院开过来,急忙跑过去,把车拦住了。

一个一级警督下了车,说:“秘书长,是不是不抓了?”

万富林说:“他们要是逃了,谁负责?抓,肯定抓。”

一级警督狐疑地看看万富林,问:“那你……”

万富林伸手指指医院大门:“车开过去太显眼了。我已经告诉了陈院长,他会让他们俩晚一些出来。另外,他们的家属也来了,请你们给他们留几分钟说话的时间。得次‘非典’,九死一生。进了看守所,再见面就难了。至少,要让他们和亲人享受一下战胜‘非典’的快乐。你说呢?李队长?”

“我明白了。”李队长向车里喊,“都下来吧,跟我到门口去等着。人多,都看仔细点。他们要是不离开这里,别动他们。”

院方的欢送仪式搞得很简单。为了避免门口拥堵,院方让这些痊愈的“非典”患者一个一个走出医院的大门。

周海涛的左腿还打着石膏,只好坐着轮椅出院。女儿刘燕推着轮椅,跟着队伍往前走。往前数第三个人就是郑丰圆。周海涛看着十分消瘦的郑丰圆,心里头一直在痛。在住院部的电梯里再次看见郑丰圆,周海涛就想跟郑丰圆说上几句话。然而,几次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每次都被郑丰圆如刀的眼风把一肚子话吓了回去。出了医院大门,周海涛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郑丰圆。他看着郑丰圆和两个姑娘拥抱。他看着郑丰圆怀抱两束鲜花又是哭又是笑。他看见一辆出租车停下了。

他再也忍不住了,大喊一声:“圆圆——”自己转着轮椅追了过去。

几个人都站住了。

周海涛还没说话,眼泪先流出来了:“圆圆,我对不起你。圆圆,我只想对你说一句话:我愿意付出一切,包括我这条命,来换取你对我的宽恕。”

郑丰圆平静地看着周海涛,冷冷地说:“都过去了!你没必要对我说这些。”

周海涛说:“有必要!圆圆,我有罪……”

郑丰圆说:“周海涛,我不想听你忏悔!告诉你,我无法宽恕你。你好自为之吧。”说着,上了出租车。

看到出租车走远了,周海涛喃喃道:“为什么不肯给我一个补救的机会?这是为什么?”

丁美玲一直在一旁观察着,看见周海涛哭了,走过去说:“周先生,机会都是自己创造的。关键在于你是不是真心地希望她好。”

周海涛抹一把眼泪说:“我是死过几次的人,又自知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我再也不会骗人了。我知道我把她的心伤透了。我只是想替她做点什么。我别无所求哇,丁记者。”

丁美玲掏出笔记本,在上面写了张怡的手机号码,递给周海涛:“小郑住在张怡家里。剩下的,就看你了。张怡是小郑最要好的同学和朋友。你们回去吧。怎么也没个人来接你们?”

刘燕说:“谢谢你。公司已经瘫痪了。”

丁美玲问:“要不要找个人送你们回去?”

刘燕摆摆手说:“不用。我们能行。”

刘燕推着轮椅上了大街,看样子像是要徒步走回去。

万富林走过来问:“你也动了恻隐之心?”

丁美玲说:“你是始作俑者。看得出,这个周海涛是真的爱郑丰圆。”

王英子噙着眼泪跑过来:“阿姨,叔叔,我能不能跟我哥说几句话?叔叔,你说我哥他几年才能出来?”

万富林说:“可能三年吧。等一会儿,他们就出来了。你告诉你哥,别灰心丧气。去吧。”

大门口只剩下几个接亲人的人了。六个公安人员站出一个扇面,远远地在大门外形成一个包围圈。杨全智和王富贵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万富林和丁美玲不想看过分伤感的场面,走到人行道上,站在一棵松树下说话。

万富林问:“你三哥真的一贫如洗了?”

丁美玲长叹一声:“不光他一贫如洗,本小姐也叫他洗白了。过了这个狂欢节,我恐怕要当一段烟花爆竹推销员了。要不然,一枚好一点的订婚戒指我都买不起。我很想买个白金钻戒送给保国。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万富林问:“需不需要大哥帮忙啊?”

丁美玲说:“算了吧。借钱买结婚戒指,肯定要后悔一辈子。”

万富林说:“我是说帮忙把你们的烟花爆竹销出去,你愿意吗?”

丁美玲问:“你往哪里销?”

万富林说:“你先别问,下午,你叫上你三哥,跟我一起去看看货再说。”

丁美玲看着万富林,认真地说:“你真有办法?”

万富林说:“我看看货才知道有没有办法。”

突然,传来一声老女人的哭喊:“这日子没法过了——”

两人扭头看过去,四个公安两人一组推着杨全智和王富贵上了警车。

吴东跑过来喘着气说:“拍得太难受了。一边是法,一边是情,弄得我这鼻尖直发酸。”

下午,丁美玲叫上喝得醉醺醺的丁国昌,陪万富林去东郊一个仓库看被扣押的烟花爆竹。

万富林叫丁国昌把所有品种都试放了一遍后,说:“都是正品,质量也不错。”

丁国昌叹息一声:“六十万买的,能错吗?”

万富林问:“秦所长,价格算好了没有?”

秦所长说:“按产地同类产品批发价,这批货总价值是十万零两百三十七块八角。刚才试放的货,值一百八十三块五。运费可以算成三千六。”

万富林说:“你可算准了。”

秦所长说:“国家审计总署来查,都没问题。”

万富林转身看着丁姜玲:“两位货主,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就出十万三千六百伍拾肆块三毛,把你们这批货买了。三千块钱保管费,当然由你们出。如果你们还想卖个高价,我只好另外派人拿着这些钱,去产地买了。怎么样?”

丁国昌一听,顿时两眼放光:“我卖我卖。”

万富林说:“你可要想好了。这批货,你可是用六十万买来的。”

丁国昌忙说:“大哥,你别再提什么六十万了,你要嫌贵,再降点也行。”

万富林说:“算了吧。你丁国昌在整个‘非典’时期出生入死做发财梦,总不能让你赔钱吧?再说:当时扣你的这批货,也是非常时期采取的非常措施。能补救当然要补救了。六百五十四块三毛,一笔小钱,可也算是赚了。美玲,你说呢?”

丁美玲说:“我想知道你买这些东西干什么。”

万富林说:“昨天,市长办公会议决定,狂欢这天晚上,平阳将在市区人民广场等五个指定地点放烟花。市里准备拿出五十万买烟花爆竹。这批货正好用得着。平阳禁放烟花爆竹多年了,为了庆祝战胜‘非典’,决定开一次禁。”

丁国昌大叫一声:“天不绝我!”

万富林说:“美玲,市长可以拥有一枚白金钻戒了。亏得这批货的质量不错。否则,我想帮你们,也帮不上啊!”

丁美玲双手合掌举到胸前:“谢谢领导关怀!你真是一位好大哥。你真是个好人呢!”

万富林似笑非笑地看着丁美玲,说:“这年头好人难做呀!”

37

吃了中午饭,市中心人民广场就开始热闹起来了。

下午三点,平阳市庆祝抗“非典”胜利的一系列活动正式开始了。

第一个高潮出现在广场西北角。平阳啤酒厂举行的喝啤酒有奖比赛吸引了几千名观众。十人一组比赛,前三名都能得奖,引得各路酒仙酒鬼们都跃跃欲试,报名处排起了长龙,只要能一口气喝下一瓶平阳牌啤酒,都可获得上台竞技的机会。

丁美玲和吴东赶到赛场,前三组的比赛已经结束。九个金银铜牌得主,正把十八箱得奖的啤酒分给自己的啦啦队员和观众。吴东拍下了两三百人同时喝啤酒的壮观场面。

裁判的声音响起来了:“第四组比赛结束。第一名:郭东临,五分钟喝下三点一升啤酒,奖啤酒三箱。第二名,赵小妮,五分钟喝了二点八升啤酒,奖啤酒两箱。第三名,王招弟,五分钟喝了二点六升啤酒,奖啤酒一箱。这一组获奖者里有两位女性,可喜可贺。请第五组选手登台献艺。大家给点掌声鼓励一下!”

掌声、喊叫声响成一片。

丁美玲拍拍自己的肚子:“我的妈呀,五分钟灌五六斤啤酒下肚,太可怕了。”

正说着,从广场东北角传来一阵喝彩声。省歌舞团和市歌舞团联合演出的大型歌舞《以南丁格尔的名义》开始了。临时搭建的露天舞台上,二三十个白衣天使整齐地跳了起来。

丁美玲和吴东赶到这里,意外地在人群里发现了张春山。

丁美玲说:“爸爸,这么早你就出来了。”

张春山说:“英子和小君早来了,我也在家里呆不住了。我看保国他们组织得不错。大疫过后,是应该好好宣泄宣泄。这样做,对身体对心理都有好处。你们忙去吧,我,随便看看。”

西南角,市民政局、市团委、市妇联牵头组织的集体婚礼也开始了。三百个新郎和三百个新娘排出的方阵非常壮观。主持人念了一份长长的名单,提高了嗓门说:“……《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的有关规定,你们都没有违背。你们都拿到结婚证了吧?”众人齐齐举起手中的结婚证,高喊:“拿到了!”主持人大声说:“现在,我宣布:你们已经是合法夫妻了。”掌声响了起来。

主持人又高喊:“肃静!肃静!‘非典’已经被我们战胜了。我们终于告别了整天戴口罩的生活。为了表达人类对sars病毒的蔑视,我宣布:新郎先吻新娘三分钟,新娘再吻新郎三分钟。”

最初的十几秒钟,只有几对新婚夫妇听从了主持人的号令,开始接吻。围观的人起哄了。后来接吻的夫妇越来越多,新郎和新娘越来越放松了,吻得非常投入。尖叫声、口哨声响成一片。人潮朝这边涌了过来。也许是真的压抑太久的缘故,主持人喊了停止接吻的号令后,还有许多对新郎新娘紧紧地拥吻在一起。

丁美玲正在鼓掌,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扭头一看,王长河夫妇正笑吟吟地看着她。夫妻俩的身边还站着一个身材高挑、气质高雅的女子。

丁美玲说:“老市长,你来视察呀?”

王长河说:“我今天只是个普通市民。早知道这集体婚礼搞得这么精彩,应该让保国和你也参加。好,真不错,这才叫放松嘛。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宝贝女儿王敏。敏儿,这是我们市电视台的第一名嘴丁美玲。”

两个美女握了手。

王长河说:“敏儿,以后你要叫她丁阿姨。”

王敏说:“爸,你有没有搞错呀!我起码也大她五六岁。”

王长河说:“小丁的辈份比你高。”

王敏说:“咱家的本家和亲戚当中,可没有这种级别的大美人儿。”

王长河说:“她老公是你张保国叔叔。你说你该不该管她叫阿姨?”

王敏说:“我还是叫你名字吧,丁阿姨。”

几个都笑了起来。丁美玲的脸又红了。

正说着,张保国陪着省委张裕智书记和郭怀东省长走过来了。

丁美玲忙去人群中把吴东揪出来。

张裕智朝丁美玲摆摆手:“你们不要拍我们。今天,我和怀东同志,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平阳市的市民。”

郭怀东说:“今天,张保国市长是最高领导。你们有什么问题。问他好了。长河同志,平阳市的经济恢复得挺快。你的功劳不小哇。”

王长河摆摆手说:“戴罪之身,哪里有什么功劳!我还得继续努力,继续努力。”

张裕智说:“美玲同志,你在‘非典’时期的表现,相当出色。我和我老伴,还有全家人,都很佩服你。我的孙子和外孙女,都成了你的铁杆追星族了。我对你提个要求:三年内不准离开h省。”

郭怀东笑道:“你撵她走,她都不会走。她很快就要做今天这个活动的总指挥的新娘了。你官僚了吧。”

张裕智看看张保国:“想不到你谈恋爱,也很有水平。”

丁美玲红着脸把话筒递到张裕智面前,说:“平阳市民张裕智同志,请谈谈你现在的感受。”

张裕智伸出手指点点丁美玲:“最终我还是被你给算计了。感受嘛,太多了。我觉得通过这次抗‘非典’的斗争,我们这个民族更加成熟了,更加团结了,我们的事业也更有希望了。经历了抗‘非典’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让我们深刻地、清楚地认识到了,什么是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这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也让我们清醒地意识到,立党为公、执政为民是何等的重要。平阳是‘非典’疫情的重灾区,但我们这仗打得很漂亮。作为平阳市的市民,我感到骄傲。只用看看今天这场面,任何人都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中华民族是不可战胜的。好了好了,不能再说了。我还没看够呢。”

丁美玲又把话筒伸向郭怀东。

郭怀东说:“市民郭怀东今天特别高兴。我想说的,裕智同志刚才都说到了。谢谢!”急走几步,追上了张裕智。

王长河看见省委省政府的领导走远了,对丁美玲和吴东说:“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应该让全市人民尽快听到市民张裕智的感想。咱们这个广场,顶多能盛个二三十万人,还有九百多万平阳人等着看三百对新婚夫妇在人民广场同时接吻的奇观呢。”

丁美玲拿着录像带,朝广场外面走。

周海涛坐在轮椅上喊:“丁记者,丁记者。”

丁美玲停下来,说:“你坐着轮椅,别往人多的地方挤。”

周海涛说:“丁记者,圆圆答应见我了,尽管她说这是最后一次见我,我还是挺高兴的。”

丁美玲说:“周先生,加油吧。”急匆匆地往前跑。

周海涛转过头大声喊:“不管什么结局,我都感谢你!”

丁美玲跑得满头大汗,终于走出了机动车禁行区。

一辆出租车停下了。丁美玲跑向出租车。

王思凡、张怡和郑丰圆从出租车上下来了。

王思凡问:“你怎么了?”

丁美玲扬扬手中的录像带:“急着回去发搞。广场周围交通管制,没车。”说着,人已经上了车,又把头探出来说:“小郑,你一定要见见周海涛。你们都是从鬼门关闯过来的人,应该好好谈谈。”

三个人看着出租车开走了。

张怡说:“圆圆,我觉得周海涛挺真诚的。我相信他女儿又送来的那张卡上真有三十万。”

郑丰圆不说话。

王思凡说:“男人是一种有先天缺陷的动物,女人要允许他们犯错误。年轻的女孩子,多半都是完美主义者,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其实呢,眼里进了沙子,洗一洗,吹一吹,睡一觉,也就没事了。”

郑丰圆还是不说话。

多多从出租车上下来了。

郑丰圆喜出望外地喊:“姐,你没走哇?!”

多多走到王思凡面前说:“王老师,我没有改变主意。我决不会再过从前的生活了。我把机票改签到明天了。平阳不算我的第二故乡,也算我的第三故乡。前半生最难忘的一段日子,我在这座城市度过,我不能错过这个狂欢夜。没有这一夜,我会后悔的。”

郑丰圆说:“姐,那两万块钱我一定还你……”

多多打断她:“别给我提钱的事。先把毕业证拿了,再说别的吧。”四个人说着话,汇入了人流。丁美玲把采访到的素材编成一个特写,又录了一个开头语,忙不迭地往广场赶。在广场附近下了出租车,听见张保国的讲话已经接近尾声了。丁美玲朝着那个熟悉的声音跑过去。

张保国中气十足的声音,通过高音喇叭传了出来:“……正如一个科学家所说:是走向团结,还是走进孤独,sars让我们必须做出抉择。我们平阳的九百六十万人民,在‘非典’袭来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团结。那时我们选择了团结,也就是选择了今天的胜利。在这里,我要对全市九百六十万市民说一声:谢谢!你们在与sars病毒的斗争中,已经取得毋庸置疑的伟大胜利,尽管我们目前还没有彻底征服这种病毒。今后,我们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挑战,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我相信,任何困难也不能阻挡人类前进的步伐。只要我们保有必胜的信念,团结的精神,勇敢无畏的品格,誓死维护人类尊严和往日荣耀的牺牲精神,人类必将永垂不朽!谢谢大家。”

丁美玲听得热血沸腾,抬头恋恋不舍地看一眼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抬腿朝广场中心跑去。一声巨响过后,她停住了脚步。接着,又是二十声巨响。礼炮开始唱歌了。

丁美玲抬头看着天空,烟花在空中炸出了一个个美丽的图案。密集的鞭炮声,充溢着整个天空。人们的欢呼声越来越响,越升越高,仿佛是从主宰宇宙的神秘之所发出,震得大地微微发颤。

2003年5月8日-2003年7月5日初稿

2003年7月6日-2003年7月12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