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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日危机. 第三章

7

像这个城里的绝大多数中青年人一样,丁国昌这些年一直做着发财梦。不知有多少个夜晚,丁国昌都被梦中霎时暴富的狂喜笑醒。买股票买住了疯牛股,买体彩、买足彩中了五百万大奖,炒楼花炒出一个大花园,卖专利卖成了亿万富翁……林林总总现实中出现过的暴富故事,都在梦中的丁国昌身上重复发生过。现实呢?却无情得很。丁国昌一点也不乏参与精神,股龄有十年,彩龄和中国的彩票历史一般大小,小有斩获的幸运也遇到过,譬如逢到股市牛市赚个一、两千元,譬如买十期彩票中过一次末奖。但通算下来,丁国昌又像大多数的股民和彩民一样,只是为一个个一夜暴富的神话,贡献了一小撮可以赖以生长的尘土。因为有精打细算的妻子刘彩云领导着,因为有儿子丁伟的前途牵挂着,丁国昌又像这城市里绝大多数中青年男人一样,只能算一个做暴富梦一族的票友,有闲钱有闲工夫时,跟着大众亮上一嗓子,多数的时间和多数的收入,都在应付着生活中杂七杂八的事情。

丁国昌和刘彩云五年前也算下了海,在东阳街经营一个非处方药医药零售店。这两年小药店生意不错,虽没大富,日子也早步入小康了。丁国昌时常要对妻子说说这句豪言壮语:“各式各样的避孕套和那些有批文的壮阳药,已经能顾住全家的嘴了。卖管上三路的药,那就是咱富裕的希望。”刘彩云却有居安思危的眼光,这时候总要接一句:“你别吹,把东阳街的两家夜总会关了,把这一溜十几家发廊、洗头房封了,这些管下三路的东西,够不够你吸烟,还难说呢!在这么大的城市生活,动产不动产加一起没个百八十万,能踏实吗?”

因有百八十万这个远景目标勾引着,春节刚过,夫妻俩听说广州十袋一包的板蓝根冲剂卖到了一、两百块钱一包的消息后,头脑终于在同一时间发热,决定抢在广东流行的怪病在平阳流行前,把准备买商品房的五、六万块钱变成板蓝根冲剂,大赚它一把。留下一万块钱吃饭应急后,两人又觉得五万块本钱太少,又用已看上一处房子要交订金为由,从小妹丁美玲处借了五万元,通过药厂的关系,用十万元平价换回了几十箱板蓝根冲剂。谁成想这刮风都能传染的怪病没有吹过长江,甚至连湘江都没跨过,在岭南闹一阵儿就偃旗息鼓了。这下可把两口子都愁坏了。因这个决定由两人共同做出,都不好推卸责任,只好两人一心一意想着如何才能渡过难关。可这么多板蓝根冲剂只拿来零售,十年八年也卖不完。急中生智,穷则思变,最后,两人想到了弄个医药二级批发权,挤进荷花池药材批发市场,希望能藉此绝处逢生,进而迈上一个新台阶。搞这个二级批发证,谈何容易。存折上余下的那点钱,只怕连一个关节都打不通。丁国昌一大早去见丁美玲,就是想说说这件事,看看妹妹能不能帮他把这张证很快拿下。

这时候,看见本市的常务副市长清晨七点从妹妹的房子里神秘地钻出来,丁国昌能不高兴吗?

丁国昌拿出手机,打开电源,先拨了一个电话:“姐夫,我是国昌。你车上有人没人?没人?太好了。我在滨河花园小区东入口和滨河大道交叉口,你快来接我回家。没有车撞我,也没人逃逸。大清早说这个多丧气!没有急事,我敢耽误你的生意吗?你要来了,也许三、两天你们几百个的哥闹了几个月没下文的事就解决了。对,我不是市长,可我说的不是大话。你快过来吧,我一年能用你几回车?好,我等你。”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又拨了个电话:“是嫂子吧?我哥没去厂里吧?没走?太好了。你让他上午请个假。扣工资?扣就扣吧。一个月不就那五、六百块钱。嫂子,你让我哥接。哥,这丁岚考高中的事,是不是你们家今年的头等大事?能顺顺利利考上四、七、九中,丁岚就算跨上全国一流名牌大学大门前的台阶了。这两年,失业的大学生有多少?可你们没听说过北大、清华的学生失业吧?你和嫂子都别出去,等着我。当然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对了,妈爱去看河边公园的人跳舞、练剑,上午别让她去了。我要说是咱们家,我说的是大家的头等大事。万全姐夫一会儿来接我,他也参加。这么多年了,咱们一直没把他当外人。我挂了。”把半截烟扔在地上用脚踩踩,又弯腰把烟头拣起来,走几步扔进一个垃圾箱里,抬眼看看从高楼的缝隙里刚刚探出头的太阳,哼着地方戏的曲调,又拨了个号码:“老婆,是我。我连见都没见美玲……这时候没急事,我哪儿舍得乱打手机?没见到美玲,可我见到了更值得见的人物。老婆,我先不告诉你。反正是个天大的喜事。唉,你别挂,别为了几毛钱误了大事。好,我不啰嗦了。上午你别去药店了,反正小姐们也在睡觉,也没什么生意。好好,你别挂。你把姐叫上,马上到大哥家。对了,你一定要带上三、两百块钱。你别问了,带上就是了。我现在只能告诉你,咱们合计的事,十有八、九成了。这要归功于我爹我妈教育有方,我们四个兄弟姐妹从小就很团结。当然,大嫂和你这个三嫂也特别贤惠,前些年支持美玲上学都很积极……唉唉唉——”拿着手机看看,摇头喊,“娘们儿到底是娘们儿,哪大哪小都不知道。不是高兴,我啰嗦,我跟你啰嗦个屁!”

不一会儿,尚万全开着红色富康出租车过来了,探头喊:“过来上车呀,摆什么谱呀你。怎么啦,买彩票中大奖啦?”

丁国昌小跑过来上了车:“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件比中大奖还要有价值的好事。在咱中国,钱是顶事了,可有时候钱又是孙子。在咱中国,名有时候也顶事,可有时候呢,虚名屁也不是。什么东西最顶事呢?权呗。美玲小时候,就挺有主见,可我还是没想到,她二十几岁就能悟透这个道理。你说在咱平阳,手里握有大权,什么事做不成?明星也当了,钱也不少拿……”

尚万全开着车道:“都说的什么呀!小孩子都懂的事,还用你总结?我家尚劲要竞选班长,这几天,天天拉我背演说词。也不想想你那一屋子板蓝根咋办,真服了你了。美玲要是知道你借钱是买板蓝根,还不气死了?别整天想着一口吃成胖子的美事,当心一口噎死你。亏得你的心还没大到要吃天,没借高利贷做这事。否则,这回你就死定了。我开了八、九年出租,房子不是早买了吗?”

两个人说着话,车进了河西的老城区。

丁家的大杂院地处平阳市的腹地。这地方被东、西、北三面大街两边的高楼围得密不透风了。像中国绝大多数大城市一样,平阳的市政方针,也是只发展道路、示范小区这样一些容易吸引人眼球的形象工程,眼下乃至未来三、五年,根本无暇也无力改造这些在大街上看不见的破败老城区。七折八弯的小街小巷里,到处能看到青砖红砖砌成的垃圾箱,空气里弥漫着老式公共厕所独有的正宗臊臭气。江阴街那些怀旧的老人们,这几年看了拔地而起的一片片小区,也都开始痛恨自己的生存环境了,没事聚在一起,谈的都是一个话题:何时这里才能拆迁,叹的都是一句话:咱江阴街没出大官呀。丁家的小闺女大学毕业进了电视台,时不时还能在电视上隔着个小桌子和市里的大领导说这说那,这让江阴街的老人们看到了希望。丁老太太也因此得到了街坊邻里特别的尊重。

八点半钟,除了上学的孩子,丁老太太和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在堂屋聚齐了。

尚万全站在门口踱着步,催道:“国昌,把你的原子弹放出来吧。我是要交份儿钱的人,没时间。”

大嫂也说话了:“三弟,我是计件拿钱,晚去早去无所谓,你哥如今可是车间主任了,又刚当了几天……”

刘彩云瞪了丈夫一眼,伸脚踢了丈夫一下:“鬼鬼祟祟的烦人,有屁你快放啊你。抱着电话你滔滔不绝……你快说呀!”

丁国昌干咳了几声:“这件事太重大了,所以我想让大家同时知道这个消息。咱们家的和睦,可是有名的……”

刘彩云恨恨地说:“你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老太太沉着脸说:“三儿说的那是真话。你爹走得早,你们几个要是不抱团儿,不争气,你们能人模狗样活一家人?三儿说的有理。说吧,三儿。”

丁国昌端起大茶缸喝口茶,面露得意之色:“早上我找小四,她如今既是名人,又是大忙人,不好找。我还没上三楼,就看见一个戴礼帽、戴墨镜、穿黑风衣的男人从美玲的房子里出来了。”

几个全听得呆住了。

丁老太太哼了一声:“你看清楚了?你可要看清楚了再说!”

丁国昌看着母亲说道:“我当然看清楚了。如今是改革开放的时代,这谈恋爱,也没一定的章程,年轻人有的还试婚呢。这个人你们也都认识。我也是跟踪他半天才认出来他是谁的。”

丁国泰大声叫一声:“你就直说了吧。”

丁国昌一字一顿地说:“他是咱们市的常务副市长张保国。”停下来,看看各位都很惊讶,又说:“所以我才说这是咱们家的大事情。我是这么想的,咱们就这一个小妹,她的事咱们也不能不过问。美玲和张副市长,其实他也就是市长,他是常务副市长嘛,他们要真在谈恋爱,我想是不是请张副市长来看看咱妈?这事要是定下来了,丁岚上学啦,我办二级批发证啦,姐夫你们的劳资纠纷啦,也就不是个事了。用什么方式请张市长,咱们应该好好商量商量。”

老太太点点头说:“我想起他的样子了,高高大大,不白不黑,头发不长,怪耐看的。下嘴唇厚,下嘴唇厚的人心底不坏。和昨晚跟他一起的王市长比,他不霸道。年纪看上去怕有四十多岁了。不过呢,男人大一点好,知道疼人。见,是应该见见,可人家忙得跟孙悟空一样,听人家的吧。三儿,他和四儿住一起的事,你们可别在外面乱说。风气嘛,是跟早年不一样了。可咱们家的大闺女,没过门就那个……哪怕他是王侯将相,说出去总不是个光彩事儿。”

刘彩云附和着:“还是妈想得周到。美玲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儿,一点风声也不跟咱们透。妈,有了这层关系,说不定要不了两年,你就可以迁到电梯公寓住了。你想想,老城改造,先改哪一片,不就是市长们的一句话?咱们家的房子间数多,说不定能分好几套大房子呢。真是时来运转了,时来运转了。”

“别高兴得太早了。”尚万全说话了,“我这话可能不好听,可又不能不说。跑车跑了十来年,这世道人心的变化,我比你们见得多些。咱们这市长啦什么的大官,上任前老百姓谁知道他们是个什么人?这不像人家西方竞选上来的官,事先把肠子肚子都翻出来让大家伙看,这人是贪是清,有没有什么坏毛病,百姓选举前,早弄得门儿清了。这个张保国是不是有妻室儿女,你们谁知道?”

这句话一出口,大家都变脸了。这确实是个重要问题。

尚万全接着说:“你们想一下,这几年犯了事的高官,哪一个没有个情妇?胡长清有,李嘉廷有,王**有,成克杰也有。这话呢,确实不该我这个外姓人说。老三说这张保国出美玲的门戴墨镜、戴礼帽,我看不是个好兆头。这要是正大光明谈恋爱,用得着化妆吗?”

丁美霞紧张地说:“咱们快点儿打听一下,看看张市长是不是离婚了,或者是就要离婚了。”

尚万全冷笑一声:“你找谁打听?你以为你是老几?你以为这是查电话号码呀?”

老太太用力一拍桌子:“脱裤子放屁!你们给四儿打个电话,叫她马上回来。我要问问清楚,这是唱的哪出戏!老丁家的女儿,决不能给人家做小!不能!你们快打呀!”

丁国昌掏出手机,抖着手指按着键盘,听了一会儿说:“关机了。”

老太太嘴里哼着,想了一会儿:“去把她找回来。要是真是谈对象,也要问她个小葱拌豆腐。要是这姓张的仗着头上有乌纱帽,霸占了小四儿,咱豁出命也要把他告倒。可要是丁家的闺女学坏犯贱,你们就把她的腿打断,关在家里养起来。丁家的闺女就是跟了皇上,那也要做正宫娘娘!”一巴掌拍下去,把茶缸拍到地上了。

两个儿媳妇、一个女儿忙不迭地拥上前去,一个拣茶缸,一个擦拭老太太身上的茶水,一个又是给老太太捶背、又是捋着老太太的前胸给老太太顺气。

尚万全伸手扇了自己的脸:“臭嘴!妈,这都怪我,这本来好端端的……四儿不是个傻子,没弄清楚也不会走这一步。”

老太太猛地站起来:“不怪你。明媒正娶的事,也要问个明白。你们别管我,找她去。”

丁国昌凑上去说:“妈,你消消气。这样吧。祸是我惹的,屁股我来擦。我买酒菜,晚上咱们吃个团圆饭,用这个名义叫美玲回来好不好?妈,人,我一定给你叫回来。”

老太太啧啧嘴叹了一声:“好吧。去吧。记着,嘴上都给我贴个封条。四儿一天没堂堂正正嫁过去,再好的一门亲,也不能像酒壶一样整天挂在嘴边上。小三儿,你得贴两张封条。”

丁国昌点头哈腰地说:“是是是。我一定贴五张封条。”

三家人无言地出了院子,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刘彩云等丁国昌从公共厕所里出来,剜了丈夫一眼:“就你爱上杆子,出风头!酒菜我出,说得灯草一样轻。你开的是小卖铺,不是银行!”

丁国昌叹道:“为了那半间房的板蓝根,咱们不出酒菜谁出?”

刘彩云忧心忡忡道:“那美玲和那个张……姓张的要是果真不清不楚呢?吃这顿饭有什么用!”

丁国昌叹了一口气:“要真是这种关系,可能更好。”感到说过头了,走了几步又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们真要是这种关系,咱们又能怎么着?他要是没把美玲当回事,更应该找他给咱们家里办几件大事。要不,那才叫实赔呢!你说如今这社会风气……要真是这样了,又能哪样?谁让美玲生在这样一个家呢?就说说咱这江阴街吧,前一段扫黄,扫到街上两家的闺女,去年扫毒,也有两家的闺女去劳教了。她们的爹妈哥嫂,也没有上吊呀。怪只怪我这当哥的没球本事。若是我真当了市长的舅子,那是咱老丁家祖坟冒了五彩烟。若是……那也不用打断美玲的腿。毕竟,那姓张的是市长。这小子要是有良心呢,美玲也亏不了。我他妈说的是屁话。走,买菜去吧。这一屋子板蓝根可怎么办呢!”

夫妻俩怀着满腹心事,折向菜市场方向。

春节过后,丁美玲没在家里吃过一顿饭,总是匆匆地回来,看一眼老娘,丢下一些东西和钱,又匆匆地走了。一下子看见一大家人全到齐了,丁美玲感到特别的开心。饭前,她和一个侄女、一个侄儿、一个外甥,嘻嘻哈哈闹了半天,又是用彩信手机给几个小的拍照,又是考察他们的学习情况,根本没注意家里的气氛有什么不同。因为自小就喜欢大嫂做的饭菜,一上桌,丁美玲用手机拍了桌上的菜后,一心一意吃起来,也没留意亲人们看她的眼神。刚吃完饭,大哥很严肃地让丁岚带上两个小的出去玩,丁美玲这才发现一贯其乐融融的家,气氛已经很不对头了。

丁美玲把一个一个亲人都看一遍,只见到一张张严肃木讷的脸,自语似地说道:“你们今天这是怎么了?干嘛这样看着我?”

这时候,市电视台刚好开始播丁美玲上午对张保国的专访节目。以往,要是在家看到丁美玲出镜,一家人总是面带微笑,边看边品头论足。这一回却没一个人说话。

丁美玲紧张地问:“出什么事了?家里出什么事了?”

老太太说话了:“是你出事了。四儿,你在外面人五人六当你的人物,回到家里,你只是老丁家的小闺女。说:你跟这个男人到底是啥关系?”

丁美玲想了片刻,说:“啥关系?他是领导,我是兵;他是嘉宾,我是主持人。”

老太太恼了,一拍桌子说:“放屁!说瞎话脸都不红了。你真的是翅膀硬了。你说:那个戴礼帽、戴墨镜的黑衣人是不是他?”

丁美玲“刷”地一下红了脸。

丁国昌忙说:“美玲,早上七点来钟,我去过你那儿……你也二十好几了,你谈对象家里也没人反对。妈担心你上当受骗,所以……我想,这个张保国是个正人君子,当公安厅副厅长,当常务副市长,也不让人烦……其实,妈和我们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有没有家……”

丁美玲坐在那里,任由眼泪无声地流。

丁美霞拿了湿毛巾,过去给丁美玲擦擦眼泪说:“美玲,别哭了,我们不替你操心,谁替你操心?我们是怕你吃亏呀。”

丁美玲叹气摇头说:“你们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把他看成什么人了!三年前他都离婚了,他有个女儿,已经上大二了,跟他前妻住一起。他如今住宾馆。下午,我们还在商量是五一结婚还是十一结婚……你们,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想?”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了。

老太太亲自走过去,拿着毛巾擦着丁美玲的脸,埋怨道:“你早点说,哪有这事?你们谈恋爱,这婚姻法都同意,他到你那里,为啥要戴墨镜、戴礼帽?你看这电视上,好人哪有这种打扮的?”

尚万全跑到丁美玲面前,把脸伸到小姨妹眼前:“美玲,你扇我吧,都是我惹的祸。我们这些的哥呀,仗着见识的人多,都染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坏毛病。你和他如今都是名人,见面都可能是新闻,是该化化妆。既然你们已经谈婚论嫁了,我们也就放心了。五一节办,国庆节办,都随你们。哥在这的哥圈里,人缘还不错,装修房子弄啥,说一声。”

丁美霞撇撇嘴:“老毛病又犯了。一个小处长结婚,也不用自己整房子了,更别说市长结婚了。”

尚万全挠挠头笑道:“今天真邪了,一句人话都不会说了。四儿,姐夫确实没坏心。”

丁国昌也凑过去了:“美玲,怪我,我……”

话没说完,丁美玲的小拳头就落到丁国昌身上了:“都怪你,都怪你!就你的眼尖,挑了风衣挑礼帽,挑了礼帽挑墨镜,还是让你认出来了。你说:你大清早去找我干嘛?真是的。”

丁国昌一看没事了,索性把事说开了:“我跟了他半里地,看见他的车,看见他摘了礼帽、墨镜,我才认出他。他那一身打扮,跟刚才电视上的人,差十万八千里。一看见他,不瞒你说:我这腿直打颤,咋的,吓的。周润发演的黑老大,就是这种样子。你这一招,有用。”

丁美玲脸上有了自得的笑意:“这还差不多。要是让你一眼认出来,我的手艺也忒差了。”

丁国昌咬咬牙说:“我的手气那才叫差呢!四儿,我跟你三嫂骗了你,你那五万块,加上我们攒的五万块,我都把它买成板蓝根了。”

“什么?”丁美玲惊得站了起来,“你疯啦!”

老太太接道:“你,你买板蓝根花十万呀?”

丁国昌低着头,叹着气:“我是疯了,想发财想疯了。我听说广东闹‘非典’,一大包板蓝根冲剂能卖一百五,所以……就疯了。我一大早去找你,是叫你救命啊!”

丁美玲叹口气说:“三嫂,你也不管管他。”

刘彩云嗫嚅道:“我听说那‘非典’病传得快……还不是想发笔横财……”

老太太跺着脚说:“也不想想,你们有没有发横财的命!败家子啊!”

丁美玲耸耸肩,摇摇头:“我怎么救你们?去年春天我刚买了房子,你拿去的五万,有五千还是我找同事借的……”

刘彩云说:“不是问你要钱。美玲,你给张市长说一声,给我们办个医药二级批发证。这一屋子板蓝根总得有个地方卖吧?没有这张证,我们进不了荷花池。这二级批发证,不是很好弄……”

丁国泰紧接道:“你们就别给美玲添乱了!别说美玲还没结婚,就是结婚了,也不能这样干。”

丁美玲托着下巴想一会儿说:“这件事不能找他。我想想其他办法吧。”突然间想起网上众说纷纭的sars,笑道:“三哥,也许你真能发笔小财。有个老专家说:稍一大意,这个‘非典’病……算了,我也不好乱说。”

一家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丁美玲要走了。尚万全自告奋勇说率全家护送丁美玲。老太太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早高兴起来了,见小女儿要出门,把丁美玲喊到身边耳语道:“四儿,妈对电视上那个人没意见。如今兴这个干啥事先试试,说是这叫摸着石头过河。宾馆再好,那不是家,他住你那里,妈不反对。看这电视上,他哪一天也要去三、两个地方忙。这久了,身子可受不住。你记着,多给他炖点汤喝。抓住了男人的嘴,也就拴住了男人的心。不过,你要记住,没结婚千万别怀孩子,刮一个,要老十年。可别忘了。”

丁美玲回到家里,把家宴上照的照片发给了张保国,又在手机上写着短消息:“早上你在楼道里碰到的人,后来跟踪了你,也认出了你。别怕,那人是我三哥。我家的排行不分男女,家里人都叫我四儿。因为家人担心市长大人骗了民女,始乱终弃,设家宴对我进行了拷问。为安家人一片爱心,我把我们的关系全盘托出。老娘临行时交待:多给他熬点汤补补,千万不能婚前怀孕。她还说:抓住了男人的嘴,也就拴住了男人的心。明天,我就开始落实老娘的指示。该帮你上网查sars了。收到像我一样独守空房的女友发来短信一则,颇有意思,全文转发给你:以短信消磨时光的,被称为过信生活:只收不发的,为信冷淡;狂发一气的,为信亢奋;发错对象的,叫信骚扰;发不出去的,称之为信功能有障碍;看着信息便傻笑的,基本上已经达到了信高潮。祝你今晚看着这条短信息一次次傻笑。前面一句作废。我有点自私了。工作晚了,你就住宾馆吧。”

发完短信息,丁美玲把电脑打开,脱了衣服进卫生间冲凉。

张保国打开房门,取下墨镜看短信息,看着看着,呵呵傻笑起来,看到最后竟放声大笑了,喊道:“四儿,四儿,这条编得智慧。”

丁美玲喜出望外,裹着浴巾,赤着脚从卫生间跑了出来:“你回来了,你不是要等卫生局上报的情况吗?”

张保国脱着风衣说:“哪天空了,我该去看看未来的岳母。老话说:最疼女婿的是丈母娘。真不假。说起卫生局,我就来气。”

“怎么了?”丁美玲问。

张保国说:“我让周东信查查全市各医院收没收治可疑的发热病人,他用了一天时间,竟没查清楚。这也要钱,那也要钱,给我啰嗦了半天。不过,他说的也是实情。六个区的市属医院,情况还好一些,四个县的医院,条件很差呀。有两个县的医院,连ct机都没有。”

丁美玲说:“四个县离平阳都不远,大病都来平阳治了。”

张保国换上拖鞋说:“有道理。关键问题还是体制改革滞后,收益都发奖金了,添置设备又向上面伸手要拨款。好了,回家了不谈公事。”伸手捋捋丁美玲湿漉漉的黑发,赞叹道:“怪不得中外诗人不停赞叹出浴美人,确实漂亮,太漂亮了,漂亮得看一眼心跳加快,看两眼热血沸腾,看三眼……”突然把丁美玲抱了起来。

丁美玲娇嗔一声:“我,我还没洗完呢……”

张保国低头亲亲丁美玲:“一起洗吧。”

丁美玲说:“不看战争直播啦?不上网查sars啦?”

张保国抱着丁美玲朝卫生间走:“让战争见鬼去吧!让这sars也见鬼去吧!”

8

下午只有一节课。三点半,郑丰圆跟着张怡在大操场南边的一棵雪松下面坐下了。几个男生穿着背心短裤在足球场上疯跑着。三月底的平阳,天气还有点冷,穿着专业运动服踢足球,主要目的不是运动,而是用刚刚发育好的身体,去吸引女生的眼球。这种把戏,高年级的男生是不屑玩的,成熟一些的低年级女生,也是不愿捧场的。郑丰圆和张怡都背对着足球场。

张怡的性格和年龄,决定了这次谈话决不会有什么外交辞令。同学了一年半,自认为早已经是郑丰圆的朋友了,事实上人家根本没把自己当朋友,张怡感到委屈,感到不平,感到有必要讨回个说法。

刚刚坐下来,张怡单刀直入道:“圆圆,你说我对你够不够朋友?”郑丰圆扭头看看张怡说:“够朋友。开学第一天,你就忽略了我的农家女、山里人的身份。第一学期,你总是为我多买一个肉菜。第二学期天热了,我又没几件换洗衣服,你把新买的三件上衣,两条裤子,以你买来的价格的十分之一,转卖给了我。其实,这衣服本来就是你按我的尺寸买的。做这种事的时候,你能考虑到我的自尊心的承受力,我很感谢。我现在穿的文胸,也是用很低的价钱从你手里买来的。你发育得晚,只能戴……去年只能戴75a的。你总不会一连买两个75c的吧?我想,今年你也许该买75b的了。等你有了男朋友,你戴75c的,也足够了。上个学期,有两个高年级的男生骚扰我,也是你帮我摆平的。软件方面你对我的关心和照顾,更是数不胜数,我心里都记着呢。”

张怡扭头看看郑丰圆,愣了一会儿说:“看来,你并不是个健忘症患者,心挺细,眼挺毒。”

郑丰圆眯眼看看太阳,嘿嘿笑了几下:“张怡,我在社会最底层挣扎了一、二十年呢。看不清是安全是危险,我早就完蛋了。接受你那些好意时,尽管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我还是认为你善良、单纯,很自愿地接受了。毕竟,我也爱美。但是,我还是感到了来自你的、感觉很不清晰的伤害。”

张怡惊讶地张着嘴:“你……也许你是对的。可是……”

郑丰圆挪动一下,可以看见张怡的眼睛了,说:“但你给我的温暖和爱,远远地大于这种小小的伤害。我知道,你很生我的气,你认为我隐瞒了很多事情,对你是不可宽恕的欺骗。你今天找我谈,心理动因无非两个:一、你觉得你我的交往,感情方面不对等,你想用什么方式找回点补偿。二、你认为我已经堕落了,可还没有堕落到无可救药,你想尝试劝我回头是岸。对不对?”

张怡用陌生的目光仔细打量着郑丰圆,没正面回答,说:“真让我刮目相看了。请说下去吧。”

郑丰圆继续说:“鲁迅先生说:焦大不可能爱上林妹妹。这话很对,可我一直不知该怎么理解。他们俩之间,当然不会产生爱情。可是,把他们放逐到一个孤岛上呢?焦大也许会强奸了林妹妹,林妹妹也许会勾引了焦大。这就是生存吧。张怡,我想过多少次今生今世你我的关系会是什么关系。结论是:不管你我做什么样的努力,我们不可能成为可以换心的朋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多是前定的。你爸是一市之长,你妈是著名学者,我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我妈是个坚韧的农民。你和我是两种不同土地上长出的不同树木。”

张怡点点头:“像是有那么点道理。照你这么说:人也太悲惨了点,多孤独呀。说下去。”

郑丰圆说:“你我有不同的过去,也必将有不同的未来。我发愁的东西,你一点都用不着发愁,你发愁的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发愁。打个不好的比方,我妈得了癌症,我的生活道路将因此彻底改变,要是你爸得哪怕两个癌症,你的生活道路大体上不会受太大影响。我不用自己的堕落换取金钱,三个月或者半年,我妈将不在人世。你连勤工俭学挣点小钱为你爸送束鲜花都不用,你爸在医院肯定能得到平阳最好的治疗。要是我妈死了,这世上不过少了一个对我牵肠挂肚的人。要是你爸死了呢?你也许会得到更多的有力量的人的关心和照顾。等级和区别,才是生活的本质。抽象思维,不是女人的强项,那就说点具体的吧。你和我同去求职,即使我的能力比你强得多,录一个,录的肯定是你。要是把我也搭上了,你我的处境还是不一样。你得到的是尊重、爱护,我得到的恐怕是不停地来自上司的性骚扰。说个已经过去的事吧。哪一个学期,你为交学费发过愁?所以。我必须去跳黑舞挣钱,换继续学习的权利,也填饱我的肚子。我的人生轨迹,也因为我这一个行为,发生了根本的改变。我还可以告诉你我的态度:我不认为这社会有什么不合理,我也从来没有因为现在的生活状态而感到羞愧难当。”

“你的心太冷了。”张怡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说,“你还不到二十二岁呀,你怎么能这样?贫困,不能成为不再相信爱情、不再需要尊严的理由。圆圆,你一定要把你的内心弄亮起来、热起来。多多成功了吗?她肯定是个失败者。”

郑丰圆的手机铃响了,她看看号码,继续说下去:“谁能拯救谁呢?自救而已。多多起码没有放弃自救。张怡,我让你看看我面临的另一些真实吧。”把手机放到耳边对着手机说,“是我。你总得让我想想吧?什么?你在校门口?好吧,你到学校大操场南边找我。见面再说吧。”把手机在手里摆弄一会儿,咯咯咯笑起来,“我的大公主,等会儿我让你亲眼见见一个农家出身的女大学生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谁要来?是你那个老白马王子吗?”张怡生出了好奇心。

“他在广东收货款,说有了钱才能离婚。”郑丰圆又笑了,“那天晚上,他给我一张牡丹借记卡,说那上面有十万块,叫我拿去给我妈治病。十万?说两万也许我会信。”

张怡说:“你应该看看卡上到底有没有钱。若是有呢?”

郑丰圆冷冷地说:“他是想让我跟他上床!他害我害得不还够惨?他还说密码是我的出生年月日。这种小把戏对我不灵了。不说他了。”

张怡小心问:“在他之前,你有没……”

“别的男人是吧?”郑丰圆说,“在他之后也没有别的男人。我把处女身给他,只是一次赌博。我以为我已经看准了,可惜我输了。”

张怡摇头咂嘴说:“不可思议。不可再生的东西,你竟敢拿来赌!要命的是你今天的态度,无论如何,你也该看看那上面到底有没有钱。如果有钱呢?你不是错怪了他?”

郑丰圆笑道:“我没你这样多情。只有心里有了爱情,才会把什么童贞看得重要。我从来没想过今生今世我能享受爱情。爱情,对于一个从来没有放弃改变自己命运的苦孩子来说:实在是奢侈品。一曲十元的黑舞所以能风靡很多大城市,是因为它本质上就是一种性猥亵交易。卖主是那些既想快速挣钱,又不能走到跟人上床这一步的各种女人。至少大部分卖主是抱着这种心理进舞厅的,我也是。买主中的大部分,是那些快到更年期的中年和小老年男人,这些男人一般都有稳定的家庭和稳定的收入,当然还有一个好名声。他决不会轻易加入,哼,加入嫖客的行列。有供有需,这就是市场。得了十块钱,你就得让人亲让人摸!”

“啊!”张怡叫出声了,“不是说是陪人跳舞吗?怎么……”

郑丰圆冷冷地说:“别大惊小怪的。十块钱,也不好挣啊。在里面,你就得遵守这种规则,否则你只能走人。你要想正经八百跳舞,你参加派对好了。男人去那里,找的就是准性刺激。那里跟夜总会惟一的区别是:跳黑舞你拒绝出台,没人说什么,在夜总会你拒绝出台一、两次可以,多了,你就失去了进入这个市场的资格。所以,我现在的处境有点玄。三万块钱的债务,跳黑舞要用两年才能还清。张怡,怎么样?你跟我怎么能成朋友?决定去跳黑舞那天,我就开始认命了。那天,我问你借五十块钱,你说你没有。因为那时我已经欠你两百块钱了。过了一个星期,我还了这两百块。可你不知道,开口问你借钱时,我只剩两块三毛钱和四块五毛钱饭票了!”说到这里,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贷款读书试了几年,名额越来越少,为啥?需要贷款的贫困生,谁能保证毕业后马上能找到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银行不是慈善组织。鲁迅先生讲: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我怎么老想到鲁迅呢。可能是最近读他读多了吧。更重要的是,鲁迅写出的真实,那才叫真正的真实。琼瑶写那些鸦片,初中我就说那是狗屎。三毛编的那些故事,高中我都知道那是谎言。周海涛跟我跳了二十几天黑舞,后来又以每月一千五为条件,不让我再跟别人跳黑舞,四个半月,只拉过我的手,揽过我的腰,你说:我该不该赌这一把。说了你可能不相信,我是听了周海涛说了他跟几百上千卖淫女的事之后,把我还算洁净的女儿身给他的。他说这些时,一直在我面前跪着。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谁也不敢说她的先生会忠诚她一生。至少,周海涛那一个阶段,在我面前是个诚实的人。你可能还认为我是轻率。随你吧。你是张副市长的宝贝女儿,我现在给你讲件事吧。你听没听你爸说过十二年前黑岭县的一个小学教师,奸污七个九岁和十岁的女学生被枪毙的事?”

张怡摇摇头:“没听他说过。”

郑丰圆浅笑一下,说:“他不会给自己的女儿讲人间这样的丑行,不,是人的兽行。如果我是个胆小的、逆来顺受的女孩,我就是第八个受害者。在他那个简陋的办公室兼卧室里,九岁半的我反抗了,咬了他的指头,抓破了他的脸,我差点儿被他掐死。结果是,我逃走了,一路尖叫着喊救命,我活了下来,他上了断头台。这个案子是当我们县常务副县长的令尊大人亲自抓的,他应该还能记得这件事。这种事,不常发生。第五第六个受害者,都是在讲台后面,她们几乎是当着我们的面被奸污的。十多年了,有时候在梦里,我还能听到从讲台后面传出来的小女同学被蒙着似的疼痛的叫喊声,还能看见那个老师用力蹬地的两只脚,还能看见同学们一张张恐惧麻木的小脸。所以,直到今天,我从不踏上讲台,从不踏进老师的办公室一步。我怕。顺便告诉你,第六个同学在讲台后受蹂躏的那天上午,也是像这样一个春日的晴天,桃花谢过不久,教室外面,桃枝上有一群群鸟儿在叽叽喳喳叫着,间或还有黄牛哞哞的叫声隐隐传来,真的很诗情画意呀。我的同桌男孩,在整个过程中,一直歪着头在数桃树上的鸟儿。我前排左边的女同学是第一个受害者,她一直在埋头做作业。我前排右边第二个女同学一个多月前刚刚在讲台后面受蹂躏过,这时候她却能笑出来了。你说:我能不佩服鲁迅先生写的《示众》吗?”

张怡说:“圆圆,对不起,我确实对你了解太少了。我去年为什么对你说谎呢?我为什么对你说我没钱呢?圆圆,真的对不起。如果我没这么做……”

郑丰圆笑笑,说:“你用不着自责。我再给你讲点尾声吧。案子平息后,我们家成了其他受害家庭的眼中钉。有两年,我家根本无法养家禽,一养准死。这种仇恨直到我转学,还无法化解。我转学后,一种传言开始流行,传言说:那个老师其实只坏了郑家的丰圆一个人,这老师把郑家的丰圆搞成大出血,包不住了,郑家才告的,其他的都是屈打成招。这下你该明白我为什么憎恨故乡了吧?故乡在别人心目中充满着诗意,在我眼里,它只是一场噩梦。”抬头看见一个四十来岁,平头,穿着灰色夹克衫,走路有些拘束的男人从远处走来,小声说:“张怡,你别离开,他是我远房的堂哥郑跃华,对我们家,对我都有恩,你听听他现在叫我做什么吧。”

郑跃华说了一会儿天气,说了一会儿母校的变化,有些吞吞吐吐了,显然是想让张怡知趣地走开。

郑丰圆笑道:“二哥,这也是你的母校,别拘束,坐下来一起聊聊。张怡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铁得很。当她的面,你什么话都可以讲。可惜你现在只是县里环保局的副局长,不是市管干部,不然的话,张怡一句话,也许就能让你平步青云。”

郑跃华看一眼张怡,笑笑:“那当然,平阳的潭子多大,水多深?等我再进步进步,能高攀上张师妹了,我一定开口。”

张怡敷衍一句:“到时我一定尽力。”

郑跃华看张怡确实没有走的意思,只好说:“四婶接到你汇的三万块钱,答应做手术了。县医院那边,我也联系了,找了做肺癌手术最好的黄主任。不巧的是,黄主任的老岳母前两天去世了,一家人去四川奔丧去了。手机我已经打了,黄主任说他一定尽力,来平阳前,我已经交待你哥跟你姐做好母亲住院准备,等我一回黑岭,马上住院。”

郑丰圆认真地说:“二哥,谢谢你了。你和二嫂对我们家可算有再造之恩呀。”

郑跃华指指郑丰圆:“又说傻话了。”

郑丰圆说:“好,大恩不言谢。二哥,局长跟副局长有区别我知道,可这环保局和城建局有什么区别,我就不清楚了。你为什么非要当这个城建局局长不可呢?”

郑跃华坦白地说:“都是校友,我也不藏着掖着。环保局,一年的经费是二十二万,城建局,一年的招待费就是四十八万。张师妹,也不怕你笑话,八三年毕业回黑岭,一晃二十年,我是一事无成。达县里庙小和尚多,副科一过四十三,原则上都不再提拔了。今年国庆节我就满四十二了,这次如果动不了,这辈子就这样了。年轻时,我的雄心壮志也大得很。这十六大也开了,中央委员也有我的同龄人了。这横向简直是没法比。”

张怡笑道:“所以,你一定要吃到这顿最后的晚餐,不惜一切代价吃到它。”

郑跃华也笑笑说:“生活是很残酷的,可以这么说吧。世界冠军容国团说:人生能有几次搏。平阳人听说黑岭人为争个副科长位置打个头破血流,肯定会发笑。北京人呢,听说咱h省为争个厅局长位置拼个你死我活,肯定也会发笑。我呢,听说老家村里的人为当个支书、支委用美人计,也笑痛了肚子。人呢,到哪座山唱哪支歌。但在我住的山头上,我一定会把这山的歌唱到高音c。”

张怡说:“你这话蛮有哲理的。”

郑跃华看着郑丰圆说:“丰圆,你哥当村民组长当了两年多,跟我说想干干主管计划生育的村支委。为这事我专门请咱四龙乡的魏书记和白乡长吃了饭,他们已经答应了。魏书记和白乡长,一个好烟,一个好酒,我都给你哥说了。”

郑丰圆拍拍自己的头说:“怪不得。我哥长进不小,给我打电话,叫我到专卖店买四条真中华烟,四瓶真茅台酒。花两、三千,当个管计划生育的村支委,值吗?我寄回去的钱都是借的。”

郑跃华低头说:“这个,这个……张师妹也不是外人,说说也无妨。送烟酒还得找个由头,同时恐怕还得封个一千两千的红包。有我这层关系,封个八百,这事大概也能成。”

郑丰圆惊叫道:“还要红包啊?”

郑跃华做个手势:“小点声,小点声。你听我解释。杨副县长到黑岭两年多,兴的风气跟你在县里读书时不一样了。这个,这个什么都是分片包干了。村官也是有编制的。这个……这么说吧,这就好比是萝卜地,地就那么大,间距行距也都定死了,萝卜只能种那么多。主要领导按责任大小,影响大小,分管萝卜的种与收,这是大家心照不宣都会遵循的规矩。看你们对这个事还有点兴趣,索性给你们多说几句吧。这四龙乡有八个村,一村有党政兵青妇十个可以从村提留里拿工资的村官。也就是说:全乡村一级的萝卜坑只有八十个。当然,乡书记乡长还管着七所八站等一百多到三百多不等的吃皇粮的人。乡里实权人物还有乡人大主席,乡组织副书记、常务副乡长等。分片管理的规矩是什么时候兴的,我没考证。可我知道,乡里的主官们的潜在收入,也就是灰色收入吧,都取自萝卜。如果你哥不送上红包和烟酒,而让他这个萝卜占个坑,这管理者就少了一个萝卜上能得到的收益。我请他们吃顿饭,他们可能少收一点。不知我说明白没有。”

张怡说:“大概明白了。谁想当官都得送点什么。有个中间人求个情,可以打点折。听起来跟天方夜谭似的。村官不是开始直选了吗?”

郑跃华说:“直选是直选。可这候选人……这也是中国特色吧。”

郑丰圆问:“花四、五千,五、六千,当一个管计划生育的支委,值吗?”郑跃华说:“不值谁会抢着当?咱黑岭有丘陵和山区,头胎是女孩,女孩六岁后,可以再生二胎。二胎每年有指标,谁家都想早点儿生。于是……”

张怡说:“于是,丰圆她哥手中的二胎指标可给张三,也可给李四。于是乎,这个权力也可以承租了。既然能租,几千块的投入也就有了收益。”

郑跃华笑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一般大家都不说破。这也是一个游戏规则。丰圆,没你出马,哥这一回肯定会输得很惨。竞争对手实力都很强……”

郑丰圆说:“杨全智不过是个常务副县长,把他一个人的工作做下来,你就能当上?”

郑跃华索性说白了:“萝卜地已经承包了,城建局属于杨县长管。杨县长当过王长河王市长的秘书,王市长当市委书记也就是今年的事了。市委书记就是省委常委。咱县的书记、县长,都对杨县长十分尊重。我给杨县长通话,杨县长很关心你呀……”

郑丰圆哧哧笑了:“关心我肥瘦?还是关心我别的?看来你准备得很充分了。志在必得。”

郑跃华说:“杨县长下去本来就是镀金的,当书记的呼声很高很高。他只有三十七岁,又有博士文凭,两、三年内,肯定会回市里任职。他说了,你毕业分配的事,包给他了。”

“我真是遇到贵人了。”郑丰圆脸上似笑非笑,旋即又真诚地说,“二哥,当年没有你和二嫂收留我,又资助我上学,村里人的唾沫星儿,都能把我淹死。你们对我,恩重如山。杨县长什么时候从北京瞧病回平阳了,你给我说一声。前面就是刀山火海,我也会跟着你走一遭。你放心,我会尽力的。二哥,张怡她爸,以前当过咱们的常务副县长、县委书记,将来你再进步了,我们还会帮你……”

郑跃华脸色一变,忙说:“失敬失敬,师妹原来是张市长的千金呀……”

郑丰圆说:“就这么说定了。你忙去吧。二哥,我跟张怡还有事呢。”

郑跃华满怀着希望走了。看着今非昔比的校园,他想:这真是一个值得纪念的一天。

突然,郑跃华又想起了什么,飞快地折回来,嗫嚅道:“张师妹,这个,我真的没把你当外人,所以,这嘴里也就没了站岗的……我希望咱们今天说的这些事,特别是我胡说八道的那些个事,就哪儿说哪儿了……其实,杨县长在我们那里威望很高,很正直,很清廉……”

郑丰圆接道:“二哥,你放心,张怡不会告诉她爸的。传闻要是能坏一个贪官的前程的话,贪官早就绝种了。”

张怡也说:“你放心吧。我嘴里有站岗的。”

郑跃华悻悻地走了,拐过操场,伸手扇自己一耳光,骂道:“叫你不长记性!也不想想她是什么人!”

郑丰圆问:“张怡,有何感想?”

张怡说:“给杨县长的红包,他肯定也准备好了。杨县长刚从北京看病回来,这时候送个红包,人之常情。要你出面,是想打个折。我只是不明白,你一个在校大学生,在这个交易里面,能扮多重要的角色?”

郑丰圆恨恨地说:“我不是一个角色,我是我的恩人二哥给杨县长准备的特殊的礼物。你都听见了,我妈的命,我哥的前途,都掌握在二哥手里。何况,没有这个二哥,确实也没有我的今天。他要我连本带息还这份情了。张怡呀张怡,你说我怎么办?”

张怡伸手拉住郑丰圆说:“把你妈接到平阳做手术,好不好?”

“谈何容易!”郑丰圆幽幽地说,“我问过了,在平阳治,需要七、八万。三万元债务,是我能承受的心理极限。有多多在夜总会替我罩着,三、五个月,我不用出台,大概能还清这笔账。欠七、八万块钱,我只能选择卖身了。张怡,我真的不想走这一步,不想走哇。人只有一个亲妈,我妈这一辈子,一天福还没享啊!”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张怡的眼睫毛快速地闪个不停,突然惊叫一声:“糟了!要是杨全智对你起了那个心,你怎么办,能躲得过去?”

郑丰圆说:“他毕竟是个野心很大的副县长,不是个嫖客,不至于一见面就强奸了我。所以我还有赢的可能性。他在黑岭虽然号称娘子军连连长,可毕竟一表人材,是个官员,又是个博士,万一我逃不掉,也不至于日后恶心得要自杀。二哥当技术员时,是多么善良仗义的一个人呀!考上重点高中,我发誓这辈子一定要不惜一切报答他。可是,我如今成了他人生棋局中这样一枚棋子了。太可怕了。四周都是黑暗,都是无边无际、挥之不去、逃不脱、撕不烂的黑暗……张怡,很多时候我都想死啊。”猛地扑进张怡的怀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哪,哪一条路我都不想走,不想走哇——”

张怡再也找不出任何解劝的词汇,陪着郑丰圆哭起来。球场上的小男生们停下来,朝松树林里做着鬼脸,指指点点。突然,一个男人扯着嗓子吼一声小调:“叫一声二妹子呀,你别呀别忧愁——”

9

这几天,从各方面得到的关于sars的消息,没有一个是好消息。不管最初的病源在哪里,国际间正在流行的sars与中国广东前一段流行的传染性非典型性肺炎的血缘一样的关系,已经凸现出来了。网上,各种对中国不利的传言和指责,连篇累牍,数不胜数。香港的疫情明显加剧,在平阳部分单位和小区落地的凤凰卫视报道疫情的节目增加了很多。省疾控中心办公地点和办公设备,一时还无法落实。张春山决定在家里做一些疾控中心应该做的工作。

星期天下午,胡剑峰、张卫红夫妇还在两台电脑前忙碌着。儿子胡君抱住电视不放手,不肯放过一个关于伊拉克战争的镜头。

三点钟,家里来了一对夫妻,丈夫朱全中个头不高,戴副眼镜,文文气气。妻子尚红云小巧玲珑,十分干练。一看,两个人就是那种十分相投,爱情还在成长期的夫妻,给人一种特别舒服和谐的感觉。朱全中从北京医科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分到省第一人民医院传染病科,这几年常和胡剑峰来往。尚红云是市传染病医院的护士,受护士长张卫红领导。

都是熟人,见面也用不着寒暄了。

张卫红打量打量尚红云的身体,说道:“明天先别上班,再养个三、五天。你们也是的,一个主治大夫,一个护士,竟然也信羊年不能生孩子的谎言,把好端端的孩子给做了。红云你不是也属羊吗?我不也是属羊的吗?咱们比谁差了?”

胡剑峰用很肯定的口气说:“恐怕这是爷爷奶奶的意思吧。”

朱全中苦笑一下说:“主要是我妈,迷信得很。唠唠叨叨,唠唠叨叨,说的心烦。红云又特别尊敬我妈。”

胡剑峰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东西看看,感叹道:“你小子有福哇,娶了个通情达理的好媳妇啊。”

张卫红马上反应道:“话里有话呀!我当年要是听你妈的话,要了那个孩子,能有胡君吗?说话要凭点良心。我哪点对不起你们胡家了?”

胡剑峰忙说:“别一点就着,我话还没说完嘛。我的媳妇不但通情达理,而且……”

“得得得!”张卫红说,“少来这一套!不挑你的错就是好的了,你知足吧你。哎,你们是不是有事呀?”

尚红云拉了一下丈夫的衣袖:“你咋想的,你就咋说。卫红姐就跟我的亲姐一样。姐夫当院长时,最重视人才了。”

胡剑锋一边看下载的东西,一边说:“在钱东风手下干,是得有点儿好脾气,大度量。学术上嘛,钱院长也不算差,就是缺点度量,门户之见太深,还有着不小的官瘾。我听说你们医院的重点科室,都叫东风系的人把持住了。怎么着?想挪挪窝?”

朱全中佩服地说:“一针见血一针见血。我们医院是个综合性三甲医院,有八十多年历史了,应该平衡发展。如今,我们医院喊的口号是力保心血管、脑血管和泌尿生殖科,兼顾乳腺癌等肿瘤科室。钱院长也不避讳这么做的动机:领导和领导家属患这种病的多。我们传染病科属于边缘中的边缘。因为传染病听上去吓人,院里几次都想把它裁掉。发达国家的医院,早已经专业化了,我也不好说院里的发展思路有什么错。我呢,学的是呼吸道传染病科,再在这医院窝几年,肯定就报废了。想了好久,我想跟着你干。”

胡剑锋“扑哧”笑了起来:“你跟着我干什么?你知道咱们省这个cdc一年除了人头费,上边给下拨多少经费?五万块!国家cdc去年一年的经费,只有区区八万块。你看,sars警报一声接一声,我这个副主任还在用家用电脑处理这些东西。老爷子兼个名誉主任,没办法,这不,他去找黄厅长磨嘴皮去了,只想要个七、八十平米的大房间,要十几台电脑,让这个省级疾控中心像个样子。你要来我这里,一年就把你报废了。咱这个中心英文缩写也叫cdc,可咱的cdc,跟人家西方的cdc不是一回事。等我这中心下面有了研究所,试验室了,我才能用得起你这北医大的高材生。”

张卫红嗔怪道:“你这个人真是的,一开口就把人抵到南墙上了。”

胡剑锋说:“我不过是说了实话。这sars要是真来平阳了,不定会出什么事。一个同学告诉我,北京已经很危险了。北京看上去风平浪静,谁知道下面有多凶险的惊涛骇浪。我听说一个患sars的外国病人已经住进北京的……”

张卫红打断他:“没证实的事,你乱讲个啥?你现在可是省级疾控中心的副主任,说话要当心点。红云,你真想让全中挪挪?”

尚红云说:“这一年把他愁的,头发一晚掉一把。他呢,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已经把他们院领导给得罪了。他们科,有点儿关系的医生、护士都调走了。

张卫红想了想说:“胡剑峰,咱们想点办法,把全中调到我们医院来。别的人才因为什么原因报废了,我们管不了,可咱们不能睁眼看着全中他报废。我们呼吸道科,也真需要全中这样的人才。中层以下的工作,我来做。上层嘛,你来做。你这个前副院长给他们引进的是人才,不是给他们塞包袱。”

胡剑峰一拍大腿说:“对呀!还是我老婆的脑子好使。唉,你们愿不愿意呀?”

尚红云激动地说:“卫红姐,姐夫,谢谢了,谢谢了。全中,傻笑个啥,快说话呀。”

这时候,他们听到了门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