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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日危机. 第九章

24

郑丰圆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眼睛直直地盯住输液管子,一言不发。

已经完全辨不出模样的张卫红,像只大白企鹅一样走了进来。

一只小白企鹅站了起来,说:“她什么都不肯说,这可怎么办?护士长,她甚至不肯说昨晚送她来医院的人跟她是什么关系。话说重了,她就吵着要出院。”

郑丰圆开口了:“我已经说了,我是个穷学生,什么时候也交不上三万块钱押金。是你们非要让我住院不可。我爹早死了,我妈得了肺癌在医院住着,我只能到小诊所治我的咳嗽发烧。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有那么多问题要问?医院所有的服务都是有偿服务,我没有享受这种周到细致服务的支付能力。这瓶药快输完了,你们还是放我走吧。我不想以后因欠你们钱被你们告上法庭。”

张卫红说:“噢,你是这么想的。郑丰圆同学,你在学校听没听说过sars和‘非典’?”

郑丰圆说:“听说过。这种病跟我有什么关系?sars是国外的流行病,‘非典’只有广东和北京有。‘非典’早就被控制住了,这两天电视上就是这么说的。”干咳几声,笑道,“你们总不会说我得了‘非典’吧?”

张卫红说:“你确实得了‘非典’。”

郑丰圆笑:“不可能。”

张卫红无奈地摇摇头:“不知道你为什么连医生的话都不相信。你回忆一下,在过去的半个月里,你和高烧干咳的人有没有过近距离接触?譬如在一起吃饭,在一起喝茶……你想想,你好好想想。这种病传染性极强。如果不及时找到送你到医院的姑娘,她们如果也已经染病,很有可能在无意中把这种病传染给很多人。”

郑丰圆吃惊地坐了起来:“你说的是真的?”

张卫红说:“我没必要欺骗你。告诉你,平阳市的‘非典’疫情,是由四个人分别从北京和广州带来的。我问你,你认识不认识王秀莲和顾月月?”

郑丰圆摇摇头:“不认识。”

“杨全智和周海涛呢?”

听到这两个人的名字,郑丰圆脸色顿变,看着张卫红,她颤抖着声音问:“他们两个都得了‘非典’?”

张卫红说:“是的。他们两个把‘非典’带到了平阳。周海涛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他是一个超级传染者。他的妻子、儿子、女儿,凡是和他有过密切接触的人,包括护理他的十来个护士、两个主治医生,都被他染上了。我们医院收治的十六例‘非典’患者,有十三个与周海涛、杨全智有过密切接触。你是大学生,你应该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郑丰圆眼泪淌了下来,咬牙切齿地骂:“这两个混蛋!这两个人住进省第一人民医院后,我去看过他们……”

从郑丰圆嘴里听到张怡的名字,张卫红如同挨了电击一般,从椅子上弹起来:“你说的张怡,是不是弓长张,心旷神怡那个怡?她的父亲是不是张保国副市长?你跟她还有送你的那两个女孩子住一个宿舍?你妈是不是得了癌症……你刚才已经说过了。肯定是小怡……”

郑丰圆像做错了天大的事情,低着头说:“是她。我知道了,你是她的姑姑……”

张卫红急得在原地转了三百六十度:“你们俩是最要好的朋友,她为什么没送你来医院?”

郑丰圆说:“本来,我准备昨天回黑岭,商量我妈做手术的事,前天晚上,我突然间发烧咳嗽了,昨天没走成。前天下午是周五,张怡没吃晚饭,回家了。”

张卫红疯也似地冲出病房,急忙拨通了王思凡的手机:“嫂子,嫂子,思凡姐,你在哪里?什么?你来我们医院干什么?你呀你呀,你这时候瞎跑什么你?小怡是不是跟你在一起?什么?她又回学校了?她什么时候走的?糟了,糟了!小怡同寝室的同学已经染上了‘非典’。我干吗吓你!这个郑丰圆就住在我们医院,昨晚住进来的,今天确诊了。你快给小怡打个电话,让她不要见同屋的两个同学。你不要问为什么了!谁?红云?她要让我到五楼大阳台上跟我说话?好,我马上去。”

张卫红跑到大阳台上,取下三层口罩,摘下防护镜,大口大口喘着气。王思凡和尚红云跑到楼南面的老槐树下,仰着头喊她。

张卫红大声问:“钱院长怎么说?”

尚红云带着哭腔喊:“他不同意转院——卫红姐——这可怎么办?全中他是不是不行了——”

张卫红喝叱道:“你瞎说什么!你要有信心,知道吗?你要多给他鼓励!这个时候,你讲的话,对他来说:就是灵丹妙药!”

尚红云哭了起来:“昨天早上,我给他打电话,已经是别人接了。卫红姐——你找找张市长,请他帮帮忙,把全中转到咱们医院吧——我给你跪下了,卫红姐——转到咱们医院,我还能照顾他几天……我总还能看他一眼……啊啊呜——呜——”说着哭着,已经泣不成声了。

张卫红咬着嘴唇忍住眼泪,大声喊:“尚红云,亏你还是个护士!钱东风总不会害死全中吧?思凡姐,快把她拉起来,让患者看见,像什么话?红云,我先让我爸问问全中的病情。你放心,他会没事的,肯定会没事的。”

王思凡掏出餐巾纸,帮尚红云擦擦眼泪,说:“医生都病成这样了,还要捂着盖着。红云,跟我走,咱们先去见张保国。张保国解决不了,咱们就去找省委书记和省长。”抬起头看看张卫红,“卫红,你好好给人治病吧。这件事我来办!”拽着尚红云走了。

下午一点钟,王思凡和尚红云在七中门口堵住了张保国和万富林。一见面,王思凡就把一肚子的不满铸成子弹,哒哒哒地射向张保国。市教育局、区教育局的陪同官员,还有七中的几个送行的领导,都是一脸错愕。场面确实很尴尬。

万富林把脸一拉,说:“王思凡呀王思凡,这怎么能是保国市长的错?这些天,他每天只能休息三、四个小时,连刮胡子的工夫都没有哇。”

王思凡不依不饶:“不是市长的错,能是百姓的错?每天睡三、四个小时,你们都干了些什么?你们连真相都不肯公开,还说什么?难道等老百姓每人买了防毒面具,你们这些官员才管这件事?”

“王思凡同志!”万富林说,“你越说越离谱了。”

王思凡冷笑道:“这叫离谱?张副市长,你自己亲生女儿的同寝室同学,已经染上了!你说这sars病毒离你还有多远?省第一人民医院的医生、护士病倒几十个了,政府采取措施了吗?你们就知道保乌纱帽!”

张保国尽量用心平气和的语调说:“思凡,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你的批评,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上上下下如今都在想办法扭转目前的被动局面。做这件事,不能感情用事。红云,我会尽快弄清楚全中的病情。只把全中一个人转到传染病院,确实有难度。至少,目前有难度。”

“难度难度,要是没有难度,我们也不会来找你。”王思凡生气地说,之后,声音软了下来,“保国,求求你了,这全中真要是……总应该让红云见他一面吧?还有,平阳大学已经出现了‘非典’病人,你们市政府总不能坐视不顾吧?小怡怎么办?你说!”

张保国艰难地说:“有些事情,我还没法告诉你们。平阳的大学里出现了‘非典’病人,中学、小学、幼儿园也有人染病了。我心里非常难受。你们要相信,省第一人民医院肯定会尽一切可能救治全中的。小怡是学生,是学生就该遵守校规。我刚才给她打了电话,让她把所知道的情况告诉学校,然后把自己隔离在学校。她现在已属于高危人群,她必须承担起一个公民在这种时候应承担的责任。正因为她是我的女儿,她更应该这么做。思凡,小怡和你一起呆了两天,你也属于高危人群了。我劝你也在家把自己隔离起来吧。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需要规矩和秩序。我们还要到一家幼儿园看看,那里的一个老师上午发病了。”

王思凡确实无话可说了。

一行人刚要上车,在一旁接听电话的万富林跑过来:“保国市长,周东信又报告了几个坏消息。‘天地英雄’一个叫莉莉的女孩子也染上了sras,市三院一个确诊病人三天前点过这个莉莉,说是只是喝了酒、唱了歌。‘百年润发’美容美发厅的一个所谓美发师也染上了sars。市二院报告,昨晚和今天上午,他们收治了汇园小区d座两个病人。刚才说的那个莉莉说:她的病很可能是一个叫周飞的人传染上的。他们在汇园小区d座1302房同居了三个月。你们知道周飞是谁?是周海涛的儿子。省第一人民医院的流行病学调查工作,做得太糟了。‘天地英雄’和‘百年润发’出现了疫情,可不能掉以轻心呀!”

张保国一听,顿感头皮发麻。作为老公安局长、公安厅前副厅长,他深知这些娱乐场所的所谓行规,在那种场合工作和消费,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告诉别人真名实姓。这种地方疫情蔓延起来,不可收拾。

万富林急道:“你快点作个指示吧。对了,还有一个不好的消息。市三院还收治了两个在宏基大厦打工的工人。这个工程的施工人员有九百多名,八百来个民工,住在二十二个临时搭建的大房子里,四十来人睡一个通铺。市三院离这个工地很近,三院院长说:一旦这个工地完蛋,他们医院肯定会被拖垮。这些民工,没一个能交出住院押金!”

张保国瞥了一眼还没离开的王思凡,说:“富林,不采取点非常手段,掐不断娱乐场所的传染链。你给河东区分局梁局长打个电话,让他准备八十个干警,晚上十二点去把‘天地英雄’和‘百年润发’封起来,一个人也不要放走。你让梁局长派人到传染病医院领二十套隔离服。”

万富林眼珠子转了转,说:“这个办法倒是不错,可以一次把那些服务小姐、美容美发师一网兜住。可是,你凭什么查封人家?说那里出现了‘非典’病人?说那里的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大爆发?这两种病可都不是传染病法管的传染病。这种强制隔离违不违法呀?不好不好,我劝你要慎重一点。去‘天地英雄’消费的人,懂法的肯定不少。一旦……”

张保国把万富林拉到一边,小声说:“你告诉梁局长,以涉嫌卖淫嫖娼的理由封这两个地方。至于那些消费者,查查他们的身份证和工作证。在平阳有工作单位的,只要不发烧咳嗽,放他们回家。什么有效证件都没带的,只能让他们受点儿委屈了。只要把这些小姐和美容美发师控制住,这两处的隐患就不存在了。”

万富林笑道:“看来,真把你逼急了。那个工程,是省建一公司承建的,宏基大厦又是省里领导很重视的城市标志性建筑……可是,不采取点措施,恐怕也不行。”

张保国说:“明天让三院派专人给这个工地所有的人检查身体。告诉周东信,由他亲自带队做这件事。我给省建一公司领导打电话,直接告诉他应该面对现实。让四十来个民工睡通铺,实在太不像话了。”

处理完这几件棘手事情,张保国带队赶往蓝天幼儿园。

王思凡又安慰了尚红云一番,自己骑着自行车,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穿行。治大国如烹小鲜,真是至理名言呀。转到文化区,她想去看看女儿。张怡在电话里说学校已经对她们几个人作了要求,一般情况不准她们离开房间了。张怡还说,学生公寓又有两个学生得了sars了,学校的紧张气氛已经很浓,这时候不宜抛头露面。王思凡只好通过电话交待一些注意事项,然后骑车往家赶。

路过金河宾馆,王思凡的心又被张春山、胡剑峰的安危揪住了。她拐进宾馆大院,绕过一个小人工湖,穿过一条林阴道,直奔三号楼。

丁美玲跑到楼门口,看见王思凡,愣在那里了。她没想到来人会是张保国的前妻王思凡。王思凡也没有想到丁美玲会在这里,看到丁美玲朝自己展现笑容,自己也努力地朝丁美玲挤出笑容,心里却泛出一股异样的苦涩。

丁美玲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王思凡,讪讪地搓搓手,说:“爸爸太累了……不,张伯伯太累了,刚刚睡下。我去喊他起来。”脸臊得如刺猬在爬。

王思凡矜持地摇摇头:“不,不用了,让他休息吧。我听说他,还有你们隔离在这里,有点担心,正好路过……你们都没事吧?”

丁美玲说:“目前都还健康。你看,又不好请你进来坐坐……”

王思凡说:“没关系。保国,哦,张副市长说我也进了高危人群,应该在家隔离。张怡的女同学……”

胡剑峰从里面走了出来:“思凡姐,是为张怡来的吧?我和爸都给她讲了注意事项,应该没问题。按说应该把她们几个都单独隔离起来。我给学校说了这个意见……学校还有主管部门,我们的意见,他们只会参考。不过你放心,这个病只要早发现、早治疗,根本不会有生命危险。你和小怡在家这一天多,戴没戴口罩?”

王思凡说:“我戴了,小怡没戴。我正搞一个社会调查,在外面一直戴口罩。剑峰,你放心,我一定在家里好好呆着。sars病毒正在改变着我们的生活。哎,你问问钱东风,全中的情况到底怎么样?如果还可以转院,你一定要促成这事儿。这万一……”

胡剑峰的脸色顿时阴了下来:“全中的情况很不好。前天已经给他上了呼吸机……这种情况不能转院……就看会不会出现奇迹了……”

因为都是身处险境,那种健康人对病人张口就来的动人的安慰话,这会儿都不知道跑到哪个爪哇国了,一时间,几个人找不到别的话说了,于是,又简单交谈了几句后,王思凡骑车回家了。

张春山一觉醒来,已是晚上八点半钟。丁美玲要用微波炉给他热饭菜,他不让。洗了一把脸,张春山说:“剑峰,你给保国打个电话,让他马上过来一趟,我要找他好好谈谈。”

丁美玲一看张春山的眼神,知道张春山是不会让自己费了几乎一整天的时间写的万言书躺在抽屉里过一夜了。直觉告诉她,这份录入时让她几次流下眼泪的长文,很可能会改变h省的历史。她很高兴自己成了这篇长文的第一个读者。同时,她又对不可知的结果,生出了深深的忧虑。这篇名为《一个中国老知识分子关于应对sars危机的几点意见》的文章,内容早已不只于防疫。文章把危机信息阻断的危害,提到了阻碍中国现代政治文明的制度建设的高度来认识,已经够尖锐了。文章的第一个建议,就是尽快向全社会公开疫情,政府应该免去一些公开隐瞒疫情官员的职务,以重新取信于民,这种力度已经不能只用尖锐二字形容了。巨大的反弹力,会不会伤害张春山呢?丁美玲判断不出来。张春山还在文章里分析道:如果党和政府对目前面临的sars危机认识不足、处置不当,中国的改革开放事业将遭受重大损失,中国的社会发展将会出现停滞、甚至是倒退。因为向世界、向本国人民隐瞒重大疫情,是闭关锁国者通常的做法,是愚民政策的常见表现形式,这么做违背了全国绝大多数人的意愿,损害了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不利于现代政治文明的建设。文章还说:在信息时代,在全球一体化的时代,这种愚蠢的做法,注定会付出惨重的代价。这些话让人有振聋发聩的感受,同时也能让人心惊肉跳。尽管丁美玲有诸多的担忧,但她从来都没想过要劝阻张春山。

晚上十点钟,楼外面响起了万富林的喊声:“放风了,放风了。探监了,探监了。”

张保国心想,做个万富林这样的人,真的很幸福。这世上仿佛没有让他忧愁伤心的事儿。悲剧性格的人,一生会少享受多少快乐呀!

六个人并排出现在楼门口橘黄色的灯光下。张春山的花白头发在灯光的照射下,衍射出一种圣洁的光芒。丁美玲仿佛脱尽了小女儿形态,周身散发出母性的安祥。胡剑峰和吴东也像是变了一个人,看上去竟像是长高大了一些。两个做服务工作的小姑娘,脸上已无前两天的慌张甚至是恐惧的神态,眼睛里扑闪出的东西虽不能说是视死如归,但也是安之若素、处之泰然了。张保国觉得这种变化有点儿奇特,有点儿不可思议。

万富林说话了:“看来这与世隔绝,也有与世隔绝的妙处,可以踏上得道成仙之路。爷们儿成了高僧,姑娘们都成了仙女。赶明儿,我也带着我那个半老徐娘到‘非典’病房走一遭,来这里过几天隔离的日子。”

大家都笑了起来。

张保国问:“爸,你有什么……”

张春山说:“保国,当初你步入仕途,我没投赞成票,可也没有阻拦。我这一辈子,虽然也得过很高级别的荣誉,但确实没有体会过权力到底有多大的魔力。虽然我当过平阳医大的校长,但我从来只把大学校长看成一个大教书匠,而没有把它当成个官位。你从正科级的县团委书记,走到今天省会城市的常务副市长,不容易。”

张保国说:“爸,你对我有什么要求,就直说吧。”

张春山严肃地说:“如果你也认为必须改变目前的局面,同时你又心甘情愿地在这个时候选择做一个另类的官员的话,你就跨过你面前的隔离带子,摘掉你的口罩,进来吧。”

两边的人都愣住了。

张春山继续说:“不过,你也可以选择离开。你这么选择了,我也不会怪你。西方有句古话说:谁也不能抓住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人都是现实的人,官员更是现实的人。我理解所有的人,当然也理解官员。你是我的儿子,也是政府的中、高级官员。现在这种局面,也不是一、两个人形成的。它很可怕,但绝大多数人都在沉默着、等待着、忍耐着,也在期待着。可是,只靠一个蒋**呐喊一声,是不行的,尽管这第一声呐喊弥足珍贵。同时,因为蒋大夫的耿直,他的说话方式不是特别讲究,其眼前的影响力就打了折扣。所以,我认为必须有更多的人站出来喊,用喊声提醒众人,国歌里那句词远远没有过时,中华民族确实又一次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要喊了。我想在我们内部喊。因为我坚信像我们这样的强势政府,只要认识到了危险的存在,应该能在短时间内扭转局面。我明白,血统论在中国只是市场有些萎缩,我这么做注定会影响你。但我不想放弃。我叫你来,其实还想用另一种办法,这种办法就是父子共进退。我单干,也可能会伤及你。你我一起干,我们可能一起完蛋。你选择吧。”

张保国听得热血直往上涌,说:“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我一直认为这三纲有它可取的东西,这个东西叫秩序。爸爸,能被你选成助手,我感到很荣幸。不过,我现在还不能跨过这条线。”

张春山用略带失望的口气说:“我不可能给你三、两天考虑时间。如果没有奇迹出现,发现我市sars疫情的那个伟大的医生朱全中,很可能……我不能等待。”

张保国说:“我只要你等两个小时。我要亲自带八十名公安干警去查封两个娱乐场所,对这两个地方进行隔离……”

张春山马上说:“你是对的。我等你。”

张保国和万富林离开了。

两人上了奥迪车,万富林问:“你知道老爷子的方式有多生猛吗?”

张保国答道:“不知道。”

万富林说:“忘了哪位伟人说过,古人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我看三十年也不成。中国的知识分子,也可爱,也可敬,就是认死理,一根筋,不知自我保护,几千年来演绎出了多少让人扼腕叹息的故事啊。屈原说了一辈子真话,怀王一句也听不进去,屈原只好投江了。司马迁呢,替人说了一句公道话,叫皇帝给阉了……”

张保国白他一眼:“少给我掉书袋。”

万富林说:“不只是掉书袋,有些血腥气还能闻得到。”

张保国说:“正是这些奋斗和牺牲,铸成了我们中华民族的脊梁。你不要劝我了。从明天起,你忙你的去吧。”

查封两家娱乐场所,进行得很顺利。

夜里十一点半,张保国走进了三号楼。四个人都在小会议室里等着他。

张春山把材料递给张保国,说:“你先看看。然后,我们把它递上去。”

张保国仔仔细细地看着。

张春山在会议室里来回走着,自言自语道:“孤独是恐惧的源头,恐惧是死亡的先声。是走向团结,还是走进孤独,sars让我们必须做出选择。不,不是选择。买萝卜,还是买白菜,也是选择。sars让我们必须做出抉择。”他停下来,看看丁美玲,“孩子,把这句话加在文章的最后:是走向团结,还是走进孤独,sars让我们必须做出抉择。”

张保国看完了,说:“爸,怎么办?你说吧。”

张春山说:“复印若干份,消消毒,你跟我一起,去找在平阳的每一个省领导。”

张保国说:“我刚刚听说:张裕智书记和郭怀东省长,正好晚上都回到了平阳。”

胡剑峰看看表说:“十二点多了,明天早上送不行吗?”

张春山说:“现在就去。今晚必须让书记和省长看到这份东西。如果他们明天不表态,明天晚上我们直接去北京。”

父子俩出了三号楼,看见万富林站在奥迪车旁。

张保国有些感动:“你这是何苦啊!”

万富林笑道:“一个两院院士,一个副市长,去省委、省政府上书,应该坐奥迪车,应该有个专职司机。”

25

省委大院后院,松柏林立,绿草如茵。草坪上摆着蒙着白布的桌子和椅子。初升的阳光唤醒了栖息在松柏树上的鸟儿,新的一天开始了。

张春山和张保国每人套着三个口罩从奥迪车上走下来。万富林看见省委书记张裕智、省长郭怀东只是戴了个普通口罩,迎面朝张春山和张保国走过去。

张裕智远远地就向张春山伸出了手。

张春山意外地看着书记和省长。

张裕智把右手一直伸在张春山面前,说:“张院士,是走向团结,还是走进孤独,sars让我们必须做出抉择。我们选择了团结,握手吧。”

张春山把手伸过去,握住了张裕智有力的右手。

郭怀东省长说:“张院士,请。子夜一点半,裕智同志给我打了电话,问我睡了吗?你说我看了你写的万言书,能睡得成吗?你请坐这里。两点半,裕智同志主持召开了常委会。凌晨四点半,其他同志都按常委会的布置,各忙各的去了。裕智同志认为还很有必要跟你见个面。保国同志,你也坐下吧。别站着。”

张裕智在张春山对面坐下了,顺手摘下自己的口罩:“张院士,刚才我戴着口罩跟你握手,是表示我对科学的尊重。现在我必须把口罩取下来,因为我是省委书记。至少,我应该在全省八千万人民面前,表现出对‘非典’疫情的藐视。如果我戴着口罩抛头露面,明天,口罩恐怕要涨到一百块钱一只了。”

郭怀东也把口罩取了下来:“张院士,你也把口罩取了吧。”

张春山说:“我还是戴着吧。我去过病房,见过六十多个sars患者。”

张裕智喝口茶水:“言归正传吧。首先,我要做个检讨。平阳的‘非典’疫情扩散,我应该负主要负责。差不多一周前吧,汪副省长给我打电话说咱平阳可能有‘非典’了。当时我没有重视起来,反而在电话里说:北京的疫情控制得很好,平阳怎么会有呢?你们可要弄准了。他们再给我汇报,已经是前天的事了。我这个省委书记没当好。”

郭怀东说:“我这个省长,也难辞其咎。三号那天,我带考察团到了温州。五号,省卫生厅黄厅长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你们已经断定平阳有了‘非典’病人。我呢,也没重视起来,在电话里说,你们慌什么?三月初北京都有了,现在也才有十几个。唉,大意了。”

张裕智说:“该我们负什么责任,我和怀东同志一定负,这没什么好说的,我们是党、政一把手嘛。不过,造成目前的被动局面,也与疫情来得太突然、来得太不是时候有关。中央很早就开始关注这次疫情了。春节前后,广东闹‘非典’时,我们就公开了疫情。记得二月中旬,《人民日报》就向全世界公布了中国广东地区发生‘非典’型肺炎疫情的消息。这条消息介绍了这种病的主要症状,公开了广东的发病人数和死亡人数。所以,指责中国政府故意隐瞒疫情,是毫无道理的。只是这个对世界、对中国本身的警告,没引起大家足够的重视。这十来年,新型疫病太多,什么疯牛病,什么口蹄疫,都在这世界上引起过局部恐慌。最后呢,除了一些当年发生的贸易战,这种病直接造成了哪些危害,谁都记不清楚了。所以,听到‘非典’,我心里想:不就是一个流行病嘛。再说,广东闹了一、两个月,只传染了三百多人,北京闹了一个多月,也只有二十来人得病,确实很难让人特别重视。咱们省一年死于癌症的人,就有十几万。”

郭怀东插话:“去年是十四万八千多。”

张裕智说:“‘非典’的传播途径独特,确实没引起上上下下的重视。它来得也真不是时候。北京的第一例病人是三月一号确的诊,三月三号开全国政协会议,三月五号开全国十届人大会议。这两个会的重要,就不用我说了。三月十八号人大闭幕。按惯例,接着就要调整省市领导班子。说实话,在北京开人大会议时,我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留在h省工作。人大会议闭幕刚刚两天,伊拉克战争又爆发了。这可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中国没法不重视。这场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现场直播的战争,进行得太快了,战局一日三变,中国必须在第一时间作出正确的判断,作出正确的决定。中央领导的忙碌,可想而知。还有,第一季度,中国的gdp增长率,达到了百分之九点九,创了近十年来的新高。咱们省的gdp增长,第一季度达到了百分之十点七。这么好的局面,肯定应该继续保持。所以,我在中央开会后,就在北京留下来了。留下来干什么?我想请一些经济界的专家来咱们h省,帮咱们审一审咱们的五年计划。所以,怀东同志就带了个团,到温州考察去了。咱们省的民营经济,近两年走势良好,今年初又出现了突破瓶颈的迹象,这时候去温州这个全国民营经济发展得最好的地区取点儿经回来,很有必要。”停顿了一会儿,看着张春山说,“不说这些了。我说这些,决不是要开脱什么责任。”

张春山说:“张书记说的都是事实。”

张裕智说:“所有的客观原因,都无法帮助我们度过眼前这场危机。对任何政府来讲,人民的生命安全,都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现在,六、七十个国家对中国人入境做了特别限制,国际体育组织纷纷取消原定在中国的国际比赛,世界卫生组织对我们好几个城市发出全球旅游警告,出发点只有一个:人的生命至高无上。因为种种原因,现在群众对政府的不满情绪加重,群众的恐慌心理也变得严重了。这些都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中央已经下定决心,准备采取非常的手段,扭转目前的不利局面。正如张院士的信中所说的:坦然面对危机,正确认识危机,从容应对危机,动员一切力量、团结起来度过危机,迈过危险区,抓住好机遇。政治一定要透明,疫情一定要公开,人民的生命安全一定要得到保障,行政方面存在的弊端一定要根除。这四个一定,是昨天夜里常委会定下来的防‘非典’、治‘非典’方针。好在,我们还没有死亡病例。”

张春山说:“今天凌晨三点二十分,一个叫刘彩珠的女病人,病死了。凌晨五点二十七分,省第一人民医院的传染科主任朱全中医生……也走了……”

郭怀东失口轻声“啊”了一声,之后稳定住声音问:“是不是你在信中提到的那个朱医生?”

张春山仰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可惜了!”张裕智说,“保国同志,要好好宣传这个大功臣,要让平阳人都知道他们有这样一个好医生。”

张保国说:“是。”

张裕智说:“张院士,我们今天请你来,还想听听你对全省防疫工作的具体意见。温秘书,你记一下。”

张春山端上茶杯,走到一棵松树下,取下口罩,把一杯茶全喝下去,又戴好三个口罩,回到桌前,坐下说:“第一,尽早公布真实疫情;第二,尽快把传染性非典型性肺炎纳入传染病防治法进行管理;第三,尽快规范‘非典’病人的收治,最好把几个小医院改造成收治‘非典’病人专门医院,防止医院交叉感染;第四,为防大疫,建议考虑在市郊迅速修建一到两所简易传染病医院;第五,利用举国体制的优点,迅速形成全民防‘非典’的态势,切断绝大多数传染途径;第六,尽最大努力,防止疫情向农村扩散:第七,政府应拿出一笔钱,免费为农民患者和城市低收入患者医治:第八,通过法律手段,对已成为‘非典’传染源的单位进行强制隔离。以上八个方面的工作,前五条好做,后三条难办。三十年前,我们国家有一个完备的农村公共卫生体系,光赤脚医生,我们就有五十多万人。现在,我们农村的公共卫生网络几乎不存在了。‘非典’一旦在农村蔓延,后果我就不用多说了。因为到现在为止还没找到‘非典’的病源,因此医治成本相当高,农民和城市低收入人群,无力支付治疗‘非典’的费用。如果政府不公开承诺免费为这些病人治病,根本无法控制疫情扩散。据我们掌握的情况,全市收治的一百八十多个‘非典’病人,有九十多个是通过省第一人民医院传染上的。这座医院今天还在收治病人。对了,还有一个问题非常重要。平阳的医院主管部门众多,极不利于控制疫情。应该尽快把这些医院归入一个单位集中管理。”

张保国的手机响了。他跑出十几米外接听。没听几句,惊叫起来:“什么?你再说一遍!”

郭怀东忙问:“怎么回事?”

张保国跑过来汇报:“张书记,郭省长,平阳市卫生局刚刚接到报告,黑岭县县医院从前天早上到今天早上,已有十一人因高烧、咳嗽而住院,医院护士已有两人染病。病人中,有五人在过去的十天里到过平阳,其中有的人到过省第一人民医院。他们希望市里派专家对这些病人进行会诊。”

张春山马上站了起来:“张书记,郭省长,我得去黑岭了。”

张裕智用赞许的目光看着老人说:“张院士,请注意安全。我们马上想办法加强省疾控中心的力量。这两天,我们要搞一些调研工作。***说过,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你放心,局面会改观的。中央的主要领导,也开始搞疫情调研了。我告诉你,***同志明天要到广东。你放心吧。”

张春山双手抱拳朝书记和省长作作揖:“书记和省长的安全更重要,我不跟你们握手了。你们最好不要去省第一人民医院,那里太危险了。”

张保国本想和父亲一起去黑岭,临出发前,王长河突然打来电话说要马上见到他。张保国只好对丁美玲说:“你们先去吧,我随后就到。注意安全。”

丁美玲说:“镜头里缺了张副市长,是不是少点儿什么力度?”

吴东说:“那当然。常务副市长亲自带领专家组到县医院抗‘非典’,那是什么分量?”

张保国有些烦躁地说:“我说你们想那么多干什么?我让你们去拍些资料,不是干别的。”

万富林赶紧说:“离你们在电视上露面,恐怕还要有些日子。你们就别跟保国添乱了。”

张春山和胡剑峰一起出了三号楼。

张春山说:“他们怎么是添乱?没有他们俩,很多事都干不成。”

张保国说:“爸,没事。你们先走,我们去趟市政府,随后就到。美玲,路上想想以后如何报道抗‘非典’的事情。”

胡剑峰说:“万老板,你要是没变卦,晚上这八个人就搬进来了。”

万富林笑道:“我是个小气鬼吗?这些自愿参加搞流调的医护人员,我们想请还怕请不来呢。你放心,这种人来多少,我都管吃管住。我还担心你们搬出去呢。毕竟,你们是省疾控中心的人,离我们远了,用起来不方便。”

胡剑峰说:“你放心,目前,我们只能为平阳市服务。别的地方没病人嘛。”

经过市中心人民广场,万富林担忧地说:“长河同志肯定是知道了。他会怎么想呢?你可要想明白了。上书的事,你绕过了他。”

张保国叹口气:“我哪儿知道突然间会柳暗花明。以后再慢慢解释吧。他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

为了王长河的安全,张保国戴上两个口罩,打电话让王长河到停车场东面花坛处见面。

王长河急火火地赶到停车场,看见张保国戴着口罩向他招手,气就不打一处来,三步并两步蹿过去,伸出手指指着张保国,大声说:“把你的口罩给我收起来。你是副市长,不是副家长!抓几天防‘非典’工作,吓成这个熊样了!”

万富林在车里一看架势不对,赶紧下车,边戴口罩边喊:“长河同志……”

王长河扭头看看万富林:“乖乖,这市政府叫吓尿裤子的,还不少哇。万富林,我告诉你,你是市政府的副秘书长,不是张副市长的专职司机。你们俩戴着口罩、开着车招摇过市,传出去好听吗?还不快把口罩摘了。”

张保国无奈之下,只好取了口罩,把脸扭向一旁,说:“市长,你听我说……”

王长河说:“有什么好说的。上午,我刚宣布一条纪律,凡市政府工作人员,进这个大门,一律不准戴口罩。”

张保国解释:“市长……”

王长河满脸愠色地说:“你扭着脖子干什么?”

万富林说:“长河同志,保国同志扭着脖子跟你说话,是怕说话时产生的飞沫被你呼吸进去。我们俩不敢到你办公室见你,戴着口罩在这见你,主要是考虑到你的安全。保国和我,都和张院士他们有过亲密接触,张院士他们前两天在‘非典’病房呆了几个小时。”

“扯淡!”王长河恼怒地说,“你越说越邪乎了。我不怕。张保国同志,你把头转过来说话。”

张保国只好面对着王长河站好,抬起左手掩着鼻子和嘴说:“市长,你说吧。”

王长河口气舒缓下来,叹口气:“你这个人呀!我告诉你,群众眼里的官儿,大形没有,记住的可全是细节。哪个市长讲话念了白字,说了脏话,哪个书记坐在主席台上没事干打了呼噜,群众一记能记好几年,所以才说官场无小事。等这‘非典’事情一过,群众肯定能记得哪个市长最先戴口罩。你想拿这个第一呀?”

张保国听得很感动,但依旧用手掩住鼻子和嘴巴说:“多谢市长提醒。”

王长河说:“我下午飞广州。后天上午参加完广交会开幕式,当天飞回来。我已经给省****报告了,我不在家这两天,平阳由你掌管。刚才我已经把这事告诉在家的常委了。办公室正在通知各个局、室。我告诉你,进这个大楼,你可千万别戴口罩。”

张保国说:“我在抓抗‘非典’……”

王长河说:“你抓你的嘛。我就是要让上上下下都知道,我不在平阳,平阳的当家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张保国。说到这儿,我不得不说你两句。你怎么不打招呼,就把‘天地英雄’给封了?”

万富林说:“那里的坐台小姐有两个染上了‘非典’,昨晚又查出两个发高烧的。”

王长河不满:“你查‘非典’就查‘非典’,干吗以卖淫嫖娼的由头封人家的门。你不知道这家夜总会是谁开的?台湾的大老板已经给我打了越峡长途,对我们的做法表示不理解,对我们的投资环境表示不满。弄不好,这件事会影响他继续往平阳投资。”

张保国解释:“目前,封夜总会的门,只能找这个理由。”

王长河又提高了声音:“你以为这个理由站得住脚吗?你查出什么了?你拿到什么证据了?营业执照是我们给人家发的,人家照章经营,足额纳税,包厢里放的不是世界名曲就是健康歌曲……”

万富林说:“说他们涉嫌组织卖淫嫖娼,也不屈……”

王长河把脸一沉:“万富林,你是怎么了?是不是急着进常委呀?”

万富林急忙表白:“不敢不敢。长河同志,要是把‘天地英雄’的一百多个小姐给放了,以后防‘非典’工作可就麻烦了。长河同志,看来,你还不知道上边对‘非典’的认识,已经有了质的变化……”

张保国心里惦记着黑岭的疫情,一看这儿又不是说话的地方,便对王长河简单说了一下早上书记和省长约见张春山的情况,又汇报了黑岭出现的新疫情,最后说:“详细情况,等你从广州回来,我再专门向你汇报。市长,黑岭出现的疫情与杨全智关系很大。杨全智的事儿,恐怕也等不得了。”

王长河考虑了一下,说:“既然是这样,那就先把这家夜总会封起来。你去黑岭,顺便摸摸杨全智的情况。如果他确实已经烂掉了,就把他这块烂肉割了。如果黑岭的领导班子也烂了,那就一个也不要放过。”

回到办公室,王长河忽然想起来应该问问书记和省长为什么头天晚上回到平阳,第二天一大早就召见了张春山。拿起电话要拨张保国的手机,迟疑一下,又放下了。想想市里防“非典”的工作早已有条不紊地展开,再想想省第一人民医院的惨状,王长河释然了。回家吃了午饭,还是有点儿放心不下,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拨了郭怀东省长秘书小董的手机。小董有点儿不高兴,在那边像是打着哈欠:“对不起,省长一夜没合眼,上午又去了一家医院视察,下午还要去一所大学。他正在午休,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飞机起飞后,闭目养神的王长河才想起自己在电视上有两次说过平阳没有“非典”,心里“咯噔”了一下。反过来又一想,自己做这事坦坦荡荡,便再一次释然了。眯着眼睛开始想象见到女儿王敏时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张保国在去黑岭的路上,也后悔自己给王长河说关于那封信的事情说得太简单了。张春山的那篇文章,实际上就是写给高级领导的信。又一想,这封信只不过因为写的时机对头,才引起了书记和省长的高度重视,本身并没有扭转时局的力量,张保国也释然了。毕竟,这封信是父亲一个人写的。到黑岭一忙起来,张保国彻底把这件事给忘掉了。晚上,张保国给王长河打了个问候的电话,便只说了对杨全智问题的担忧。

次日晚,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的头条新闻,便是对中共中央***、国家主席***到广东视察的报道。这条新闻出现了多个***总书记和广州医护人员在一起的镜头。

张裕智和郭怀东搞了两、三天调研,深感平阳疫情的严重。两人都深知,把h省抗“非典”的斗争引导到一个正确的轨道,难度实在太大。首先,还得解决个正名问题。h省特别是平阳的老百姓,目前都只知道平阳有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而不知道有“非典”。北京漏报或叫隐瞒“非典”疫情,总还是承认了“非典”的存在。平阳呢?平阳的市长居然在电视上公开说平阳没有sars,只有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显然,即将发起的抗击“非典”战争,不能再用王长河和黄厚民作为一个方面军的主将了。同时,为了尽快改变领导干部、特别是省里地、市、厅级领导干部对“非典”问题的认识,张裕智和郭怀东决定把张春山的万言书批示给这一级别干部阅读。

张保国得知父亲写的万言书已经加上了书记和省长的批示,下发给全省副厅以上干部阅读的消息后,心里暗自叫苦。万言书中,父亲写下的关于建立领导干部问责制度的话,刺目地跳了出来。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王长河之间的关系,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这时候再打电话解释,已经毫无意义。问到王长河乘坐的航班号,张保国算好时间,敲响了王长河的家门。他必须在第一时间里见到王长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

王长河的妻子热情地把张保国迎进了客厅:“保国呀,到家里,就把口罩取了吧。老王不信这sars病毒有多厉害,我还是去买了消毒液。我按网上说的方法,每天给这房子消毒。只是让他喝防‘非典’中药那个难啊,没法说。他就这脾气,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喝红茶,还是喝绿茶?哎,你是信不过嫂子还是怎么的?快把口罩取了吧。今天你喝中药没有?你要没喝,我给你热半碗。这卖中药的,这几天可是发了大财了。二十块一斤的银花,昨天已卖到一百八一斤了。喝绿茶吧,绿茶败火。哎,你今天是怎么了?”

张保国艰难地说:“嫂子,我什么都不喝。嫂子,如果不是事关重大,我都不该进你家的门……我……”

王长河的妻子嗔怪道:“说的什么话?没事儿你就不能来了,这十几年,你没来一千次,也来过有八百次了。你怎么会说出这种生分的话。”

张保国解释说:“嫂子,我前天在黑岭接触过‘非典’病人。虽然当时我穿了隔离服,但也有可能……我怕传染你……”

王长河的妻子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你连sars病人都见了,你都不怕,我怕啥?把口罩取了。我给你热中药去。人的命,天注定。”

张保国从包里取出那份万言书:“嫂子,你别热药。我来是送个东西……嫂子,你先看看。我爸他的性格……怎么说呢?他写的这个东西,直截了当批评了王市长。我爸认为王市长眼睛不能只盯着gdp不放,为了争取到海外投资,对市民隐瞒疫情是不对的……”

王长河的妻子一愣,之后幽幽地说:“你爸说得对。那天我也说他了。一般的人,也不能说假话,何况他还是市长。”

张保国说:“嫂子,省委张书记和郭省长,把我爸写的这个东西发给厅以上干部了……我觉得可能会对市长造成不利影响……王市长对我恩重如山……飞机该到了吧?”

王长河的妻子脸色变得煞白,心慌意乱地拿起万言书胡乱翻翻,喃喃地说:“怪不得省委不让他直接回家……”

张保国惊叫起来:“不让他回家?”

王长河的妻子用复杂的目光看着张保国,呓语般说:“他在白云机场上飞机前,来电话说,省委通知他下飞机后直接去省委,书记和省长要找他谈话。”

心情沉重、充满了歉疚之情的张保国无言地告辞。

回到金河宾馆三号楼,张保国忧心忡忡地把情况讲了一下,大家都很吃惊。

丁美玲知道张保国十分尊重王长河,说:“你应该在王市长家等他回去。张书记和郭省长也真是的,爸爸给他们写的信,他们怎么能擅自做主当文件下发呢?”

张春山走过去,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膀:“对不起,让你为难了。”走到窗前脸朝窗外站了一阵,转过身子说,“我写的东西,本来就不是什么私人信件。书记、省长能这么做,说明他们真的已经下了决心。王长河一直对你很器重,你能在仕途上顺利走到今天,确实与他有很大关系。这十多年,平阳发展这么快,发展这么好,王长河居功致伟。但是,在如何对待sars疫情上,他确实做错了。不管怎么说,我都认为平阳的疫情失控,王长河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必要的话,我登门向他解释。”

张保国心情复杂地说:“爸,你没有做错。能跟你一起上书,我感到很荣幸。我对王市长一直存感恩之心。但一位哲学家说过:吾爱我吾师,吾更爱真理。这正是我此刻的感受。真的。如果因为这件事情,王市长改变了对我的看法,也由他吧。”

胡剑峰、丁美玲和吴东你一句、我一句地宽慰着张保国。吃过晚饭,张春山催促儿子再去找找王长河。张春山认为以王长河多年来表现出来的人品,应该能坦然接受这种激烈的批评。

省委秘书长魏东亭的一个电话,让他们知道他们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魏东亭在电话里告诉张保国,让他晚上八点钟之前准时赶到张裕智书记的办公室,张书记和郭省长要找他谈话。

丁美玲和吴东正在挖空心思地揣摩这次谈话的主题,万富林风风火火跑进来了。万富林把每个人都仔细看一遍,笑了起来:“你们怎么还愁眉苦脸呀?你们应该扬眉吐气才对。真理已经紧紧地掌握在你们手中了。告诉你们一个大新闻:卫生厅厅长黄厚民,已经停职反省了。”

26

“长河同志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郭怀东问道。

王长河轻叹一声:“没有了。想不到我的政治生命会以这种方式画个句号。”

张裕智严肃地说:“看来,你真该好好反省反省。至少到现在,你还没有意识到你所犯错误的严重性。”

王长河实话实说道:“我确实想不通。”

郭怀东站了起来,大声说:“长河同志,你说: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领导全市九百六十万人民抗击‘非典’?王长河市长突然在电视上说:截止昨天,我市各医院已收治‘非典’患者一百八十七名。老百姓会怎么想?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由于你工作失误造成的恶劣影响,你已经不能继续担任平阳市市长的职务了。”

王长河站了起来:“我已经想到了。在广州时,我就意识到我可能要完了。”抬头望着天花板,拼命眨着眼睛忍着泪水,“嘿嘿嘿”笑了几声,“我是罪有应得,咎由自取。我不想再说什么了,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了。裕智同志,怀东同志,念我两次谎报疫情都是为公,不是为私,请组织上保留我的党籍。我十三岁入团、十七岁零三个月入党……我爱这个党,我爱这个国家,我也爱我们的人民……我希望我在死的时候,还有一个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的身份。我希望组织上能考虑一下我这个小小的,不,很郑重的请求。”

“王长河呀王长河!”张裕智冷笑起来,“我真的瞧不上你这种没出息的样子!你哪里像一个有近四十年党龄的老党员?我看你对我们党并不了解多少嘛。你连你自己应该负的责任都不愿心甘情愿去负,你能算一个合格的党员吗?噢,你觉得你是替罪羊,你觉得组织上对你是卸磨杀驴,你委屈得很是不是?”

王长河说:“我没有这么想。”

张裕智的口气严厉起来:“王长河!你认为我们现在面临的局面还不够严峻吗?你以为‘非典’仅仅只是一种传染病吗?再不采取断然措施,中国就变成孤家寡人了。‘非典’这道坎,我们必须团结一心尽早迈过去。同时,也不能动摇经济建设这个中心。抓经济,你王长河还是一把好手。这是省委常委对你的一致评价。你以为组织上真要把你一棍子打死呀?你还要继续担任平阳市委副书记职务,继续抓平阳的经济建设。为了便于你今后开展工作,你的市长职务还是你自己辞去吧。”

王长河没想到事情还会峰回路转,看看张裕智,又看看郭怀东,说:“感谢组织的信任。我的过失不小,还是把我免了吧。我写辞呈,也要说我当众说谎,隐瞒了疫情。不如以这个理由把我免了,罢免掉,这样更有力度。”

郭怀东说:“罢免了你,你还当什么市委副书记?”

张裕智看着王长河,说:“平阳的疫情严重到这种程度,也不是你王长河一人造成的。主要责任,应该由我和怀东同志来负。作为省委书记、省人大主任,我要负主要责任中的主要责任。所以,我们跟你一样,都是需要立功弥补过失的领导干部。造成目前的局面,原因十分复杂。应对目前的局面,必须小心谨慎。是不是猛然间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也需要认真考虑。一夜间从零变成一百八十七,老百姓能不能承受得了?你回去写辞呈吧。就写成因为身体原因辞职吧。最近一段,你就不要露面了,在家里好好考虑考虑如何在抗‘非典’时期抓经济的事情吧。”

王长河走到门口,转过身问道:“能不能告诉我,谁来当平阳市市长?”

郭怀东说:“暂由张保国同志代理。”

王长河的脸色又变了。

张裕智催促说:“你快回去吃点东西吧。等会儿,我们还要跟保国同志谈呢。这几天调研,我们发现保国同志做了很多工作。如果不是他在这半个多月里所做的行之有效的工作,平阳真的就成为一座危城了。保国同志能有如此优异的表现,与你的发现、培养、帮助,密不可分。好好休息休息,别真弄病了。”

张保国提前一刻钟到了。他从车上下来,刚好看见王长河下了省委办公楼前的台阶,走向自己的车。他喊道:“市长,市长——”朝王长河的车跑过去。王长河没有答应,也没有停留,坐着奥迪走了。张保国像根木柱一样,在大楼前停车场上站了很久,转身拖着灌了铅一样沉重的双腿,进了办公大楼。上台阶的时候,他把口罩戴上了。

郭怀东省长单刀直入,说:“长话短说,我和裕智同志还没吃晚饭呢。目前,平阳的疫情确实相当严重,用危城来形容平阳,一点儿都不过分。下午,已有两个地、市报告发现了‘非典’病人,这两个病人都是在平阳染的病。因此,全省防疫战役能不能打赢,平阳是决定胜败的主战场。恩诚同志在***学习,无法回来做这个主战场的主将。王长河同志此前公开发表过不负责任的讲话,他已不再适合担任平阳市市长的职务。省委决定,将由你代理平阳市市长职务……”

张保国忙站了起来:“不行不行,我不能当这个市长……”

郭怀东说:“你要听我把话说完。”

张保国抢着说:“张书记,郭省长,咱们省人才济济……我很有自知之明,我当不了市长。再说,我这几次进入‘非典’病房,随时都可能会病倒……”

“你别说了!”张裕智火了,“你病倒了,天塌不下来。你有什么自知之明?什么时候了,你还把个人之间的亲疏恩怨看得如此重要!你以为你父亲不写那份万言书,我们就看不到王长河的错误?你不就是怕别人议论你用非常手段取王长河而代之吗?狭隘得很!”

张保国小声说:“我确实能力有限。”

张裕智说话的口气变得异常严厉:“局势如此艰难,省委敢让一个窝囊废当平阳市市长吗?笑话!在这个问题上,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如果你害怕担负如此重大的责任,你先写个退党申请交到省委。你张保国不是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你就是犯迷糊,关键时候分不清大义和私情的轻重。省委马上要成立抗‘非典’领导小组,我当组长,怀东同志当副组长。你呢,当平阳组组长。你回去马上着手准备。组织起一个坚强有力的领导班子,最为重要。这次抗‘非典’,难度会很大,再不能有任何轻慢、侥幸之心了。‘非典’疫情,与水灾、火灾大不一样。病情看不见、摸不着。这场斗争,任何人都无法置身于外。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注定是一场人民战争,需要精心策划,周密部署。你回去吧。”

郭怀东补充说:“你马上就是代市长了。身份不同了,责任也不一样了。不要动不动就到第一线冲锋陷阵。你是一个指挥员,不是一个战士。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你多保重。”

张保国离开省委大院,心情无法平静。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他决定马上去见王长河。

在回市政府大院的路上,王长河用电话弄清了事情的原由。当他知道张保国夜里十二点多,亲自开车跟着张春山一起去省委、省政府上书这件事后,他感到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凉透了。这时候,悔恨没有用,伤心没有用,愤怒也没有用。事实已经如此,无法更改。保留市委副书记的职务,对王长河来说已经毫无意义。十年前,他就是平阳市委副书记、平阳市常务副市长了。窝囊,真是窝囊啊!回到家里,老伴让他看张春山写的万言书,他翻都没翻。

在这种心态下,王长河看见张保国,气当然出不顺了。

没等张保国说话,王长河先来了一句:“是不是来拿我的辞职报告的?张代市长,你也太性急了吧?”

张保国诚恳地说:“市长,你听我说……”

王长河自顾自地说:“等你登基了,才能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张保国央求道:“市长,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用不着!”王长河冷笑一声,“有这个必要吗?你没听说过?成功者是不受谴责的。你现在是个成功者,用不着做这些。都这个时候了,一天三趟往我这里跑,何必多此一举嘛。”

张保国喊道:“市长……”

王长河盯着张保国,说:“保国呀,这件事你做得很漂亮,我真为你高兴。以前,我总觉得你的心不够狠,不大重视阴谋、阳谋的运用,可能会因为这方面的缺陷,你在这条道上走不了太远。看来,我错看你了。嗨!人心隔肚皮,怪我幼稚。你走吧,回去想想组阁的事吧。”

王长河的妻子觉得过意下去,说:“老王,你这是干什么?这信是张院士写的……”

“你这个老娘们儿,你懂什么?”王长河说,“张保国,前几天整这封信时,连个人影儿也瞅不见你,见了我,还捂个口罩,说自己身上有sars,怕传染了我。今天你就不怕把我给传染了?我的文凭不高,可智商不低呀。”

张保国丢下一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是几天前你引用过的一句古话。我希望你是个知我者。”转身拉门出去了。坐在车上,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