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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思凡把香蕉、苹果摆好,煮上咖啡,坐在沙发上,点上一支香烟,静等客人的到来。
几年来,王思凡的吸烟量像她在“实证社会学”领域的声誉一样,与日俱增。关注的社会焦点问题越来越多,加上尼古丁的伤害,她看上去十分憔悴,要比实际年龄至少大上三、五岁。与张保国平静分手后,王思凡针对社会焦点问题的发言又少了一种顾忌,文章写得更是尖锐老辣,因此影响力与日俱增,名声早已超出社科院系统。有一次,曾经的一家三口在一起吃饭时,张保国曾认真地对她说:“思凡,你的很多文章,已经开始影响到政府部门有关条例法规的制定了。我们之间的分歧正在走向消弭。”正在读大二的女儿张怡撇撇嘴角说:“一个现实主义者开始有了理想,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开始具备了务实精神。再经过五十年的进化,你们俩再次组成家庭,这个家庭肯定能固若金汤。”
复婚的事,张保国与王思凡早就不予考虑了,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朋友式的相处。两个人虽然都发生了变化,但理想主义者和务实主义者之间本质上的区别还是存在的。有了距离,大家还能冷静地看待两人之间的差异,如果再到一口锅里搅勺子,大的冲突便几乎不可避免。譬如,王思凡近期研究的一个课题是卖淫女艰难的生存问题,起因是她偶然得知近几年来卖淫女被抢被杀案件正在以几何级数增长,而因为种种难以言说的原因,这类恶性案子的破案率极低。王思凡认为这些现象的背后,存在着极大的社会不公正,她希望通过自己的研究来告诉世人,在对待卖淫女的问题上,我们每个正常生活着的人,应该持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如果我们漠视她们在弱势地位中所遭受的不公,我们肯定是心灵生病了。而张保国看卖淫嫖娼现象,肯定不会采取这样一个视角。他也许能承认这种现象存在的客观性,但绝不会在法律的层面上,讨论卖淫女应该得到什么合法的权益。在一个有着近千万人口的城市的常务副市长眼里,出现在这个人群中的抢劫、凶杀案,是对社会秩序的重大挑战。
今天王思凡要见的这个人,早年在北京和广州做过妓女,现在是平阳最著名的娱乐城“天地英雄”里的妈咪。当然,她在名片上公开的身份是大堂业务经理,这个职业是被法律允许的。只有在法院的某些判决书上,才会把她们这类人称做妈咪,以强化她们容留、组织妇女卖淫的罪行。王思凡已经查清,两年来至少有六个被杀的无名女子,与这个“天地英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王思凡和张保国还是一家人,王思凡的这项调查研究工作,肯定没办法在家里进行。
九点半钟,女儿张怡带着一个看上去十分清纯、实际上眼风已带有明显风尘味的女孩进来了。王思凡疑惑地看着女孩,不大相信这样一个模样清纯的小姑娘会是一个妈咪。
张怡说:“妈,她是我最要好的同学,叫郑丰圆,我俩住一个寝室。那个多多,就是她托朋友帮你找的。”
王思凡如释重负,连声说:“快坐,快坐。你们先吃水果,我给你们倒咖啡。”
郑丰圆矜持地坐下了,说:“阿姨,你不用客气。”
王思凡问:“听你的口音,像是黑岭人?那里的话口音与平阳市里的话口音区别挺大。”
郑丰圆说:“阿姨到底是专家。我是黑岭寺山人。阿姨,我们班上很多人都读过你的文章,特崇拜你。我看过你的照片,照片没把你的风度和气质照出来。”
王思凡把咖啡倒上说:“老了,整天穷忙,还谈什么风度和气质。你那个朋友……”
郑丰圆说:“阿姨,你放心。多多说来,她肯定来,她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正说着,手机铃响了,她看看,把中止键按一下,继续说:“阿姨,多多也知道你的大名,姐妹……我朋友说多多也爱打抱不平,像你一样。她们说社科院一个女教授要为她们那些受欺负的姐妹们说话,忒高兴。民工被打死案,夫妻在家看黄碟被抓案,都是你为他们讨回了公道,这些多多也知道。”
王思凡说:“先喝两口咖啡。”看郑丰圆的手机又响了,问道,“你怎么不接电话呀?”
郑丰圆一撇嘴:“不理他。阿姨,你知道,多多干这一行,太危险,她希望……”
王思凡说:“你放心,不该问的我不问,她不想说的可以不说。我呢,一不会暴露她的身份,二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我是一个社会学者,不是小报的娱记。”
张怡插话说:“丰圆,我妈特哥们儿,你就一百二十个放心吧。除非到万不得已,我妈眼里关注的都是一群一群的人。”
郑丰圆喝了一口咖啡,慢声细气地说:“我知道了。误解总是从不了解开始的。多多……多多她们也不容易。她是个很仗义的人,也……她入行很早,见了太多太多的苦难,也经历了太多太多的磨难。可是她不自私……算了,我不多说了,一会儿你们听她说吧。”电话铃又响了。郑丰圆的眼睛里闪出两束怒火,撩开长发,对着手机话筒恨恨地说:“我什么都不想听,以后你不要找我了。”随即掐断手机,把一杯咖啡一口喝干了。
王思凡给郑丰圆续上咖啡,偷眼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和这个也就二十出头的郑丰圆,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这个女孩身上也许发生过更有价值的故事。同样的年龄,同样都是大二的学生,她和女儿两个人给人带来的感觉太不一样了。早恋之风在大都市的中学里刮了多年,并不是每一个中学生都浸淫了这种风气。城市里的中学生,有大多数会做、也有能力做更大更美的梦。一年前,当王思凡完成中学生早恋现象的调查后,曾试着问女儿:“小怡,你知不知道abcd在一部分女中学生中,还有什么另外的含意?”张怡听得一头雾水。判断出女儿是真不知道这一套中学生间的暗语后,王思凡说:“名校就是名校。你很争气,凭自己的努力考入了平阳最著名的中学。在你们四中高中部,谈恋爱的人有,但所占比例很小,而且这些谈恋爱的学生,学习成绩都不差。其他的中学就是另外的样子了。你已经上大学了,我可以告诉你在许多中学abcd暗指着什么。今天你a过了吗?就是问你今天接吻过没有。他b你b得舒服吗?就是问你的男友会不会抚摸。你和他c过了没有?就是问你有没有和男友发生过性关系。你只c过几次还吹什么牛?暑假里我已经d过一次了,那滋味不好受。翻译过来就是:你只做过几次爱就不要吹牛了,暑假里我已经尝过堕胎的滋味了。”张怡听得目瞪口呆。
直觉告诉王思凡,这个看上去很清纯的郑丰圆,已经体验过极不寻常的情感折磨。
十点半钟,打扮得如同贵妇人一样庄重的多多,进了王思凡的客厅。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多多的大概经历和真实身份,初见多多,王思凡肯定会把她看成一个受过良好的教育、有很好的家庭背景、有独立经济来源、嫁了一个不错的丈夫但感情生活总也得不到满足的少妇。在这座城市里,王思凡有七、八个生活在这种状态中的女朋友。离婚之后,每周她都会见到其中一个人或者两、三个人,用上一、两个小时甚至三、四个小时,倾听她们百无禁忌的倾诉。倾诉的主题,多半是对男人们的绝望。她们让王思凡相信了这样一个事实:当今但凡有点权力、能力和财力的都市男人,没有一到两个情妇的,已经像大熊猫一样难找了。这也是她们向现实妥协的理性支撑,因为她们都认为如果抗争,无非只有一个结局:出了狼窝,再入虎穴。这些交往,也影响了王思凡对未来的设想,若没有什么奇迹出现,她打算独身生活下半辈子。在感情生活上,王思凡从来都是个独裁者。
多多坐下后解释说:“王老师,因为要见您,我用了一些时间化妆,买衣服。初次见面,我自然想给王老师您留下个好印象。人靠衣裳马靠鞍,我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就迟到了。”
郑丰圆的手机顽强地又响了。郑丰圆按下中止键,把手机设定在震动状态,参加几个人谈话主题外的寒暄。王思凡这时对郑丰圆的兴趣越来越大,看到郑丰圆不断被手机的震动惊得下意识地一抖一抖,便说:“小郑,或许人家找你有急事。你有事你忙去,多多已经来了嘛。”
张怡也说:“圆圆,给他点颜色就是了。当心过犹不及。”
多多问:“是不是他?”
郑丰圆点点头。
多多冷冷地哼一声:“你这么做,不是太便宜他了?他要是再耍花样,咱们又不是找不到办法治他了。去,见他去。”说罢,电闪一般的锐利目光直射郑丰圆。
手机再次震动时,郑丰圆把手机放到耳边说:“好,我再信你一次。我见你。”说罢,跟谁也没打招呼,拎着坤包,径直出去了。
多多变了一张笑脸说:“王老师,你想问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至少有四个案子,我都知道内情,给你王老师说说无妨,可我不会向公安局举报。我还想活着。那些恶棍杀小红和小苹灭口还有个理由,这两个姐妹刚入道,不知深浅,心又大,总想一口吃成个胖子,也不看看自己有几块钱本钱,就想拿捏人家,玩一次就把自己的小命给玩没了。小丽和小会死得可就太冤了。小丽碰到他妈的一个性变态……这个小妹妹中学毕业没有?要是没有,你看……”
张怡笑道:“都大二了。你随便说吧。这点抵抗能力我还有。我对你说的事很有好奇心。”
多多说:“那我就说吧。简单地说:这个小丽受不了,想躲,没躲过去,就叫这个王八蛋大卸了八块。小会遇到的可能是个报复杀人狂。这个人我见过,还听他讲过他妻子偷人的事。他说他老婆是病死的,我看肯定是他害死的。他是个医生嘛。医生想杀个人还不容易?电视上、报纸上常说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能平等吗?达官贵人家死个姑娘,公安局挖地三尺,就是跑断腿也会限期破案的。死几个小姐算什么?这城里边呢,除了这贪官污吏,最赚钱的是小姐,这命最不值钱的也是小姐。小姐的命比民工的命还不值钱。民工死了,冤死了,家里人还敢理直气壮来闹闹,还有王老师你这样的人替他们喊喊冤。前些年,你替那个被公安局的人打死的民工……”
王思凡摆摆手:“我纠正一下,真正打死这个民工的人,是收容所里想挣表现早点出来的另外的民工。”
多多说:“就算是吧。这种事没有公安撑腰,谁敢动手?前两天我在报上看到,有一个武汉的大学生,在广州街上走,因为没带身份证,也是这样叫人打死了。因为死了个大学生,动静闹得挺大的。我南下广州,北上北京,最后落脚在平阳,十三年了,认识的姐妹死了十五个,只有俩最后找到了凶手,还不是专门为她们找到的凶手,是杀她们的人后来又犯了事,顺便招出来的。失踪无信儿的姐妹,少说还有三十个。平等平等,这小姐就不是人吗?”说着说着眼圈红了。
王思凡把咖啡杯端起来递给多多:“来,喝两口,慢点说。”
多多喝了咖啡,有些羞涩地笑笑:“我的脾气现在好多了,早些年是一点就着,一点亏都不肯吃。为这脾气,我九死一生呀。我这左脸是整过容的,八年前被一个北京的处级干部用水果刀划了个十字。这王八蛋出不起包我的钱,又不让我找别的人,世上哪有这种道理?说到这里,我就让你们看看我过的日子吧。”她解开衣扣,掀起胸罩给王思凡母女看。
白皙的胸脯上有刀痕有烫痕,更让她们母女目瞪口呆的是,多多的左乳头不见了。
多多从容地整好衣服,淡淡地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越他妈看上去斯文的人,越危险。公款埋单的更黑,烫伤、刀伤,绝大多数都是这些王八蛋干的。左边这个乳头,叫一个挺大的官割去做纪念了,他说放纵一次不容易,我又把他侍候得太舒服了。”
王思凡问:“你怎么不告他呢?”
张怡愤怒地说:“太恶劣了,你不能忍!”
王思凡又问:“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发生的事?”
多多摇摇头说:“王老师,你别问了。你要管了这事,我只有死路一条。看他下手的手法,用手术刀的利索,我就知道他干这种事不是头一回。他的秘书给我敷药时说:到整容院整个乳头不难,奶孩子奶不成了,但还能保持体型健美,你也是老江湖了,知道该怎么做。就这样,秘书还把我强奸两次,然后亲自开车把我送出不知在什么地方的高级别墅。”说到这里,她木木地坐了一会儿,突然间“咯咯咯”地笑一阵子:“说这些干什么?再说就成祥林嫂了。不过,说说也好,说给你听听,再让你看看,印象深些,替我们说话也有劲些。当年我在成都读大专,也不怕你们笑话,才读一年我就怀孕了,是我们体育老师的孩子,我要生下这孩子,说这是爱情的结晶,这一闹,体育老师当了缩头乌龟,学校把我开除了。我爸我妈丢不起这个人,我那个当了芝麻小官的哥提出说家里跟我断绝父女、母女、兄妹关系,写了一个字据,让我按个手印,把我撵出家门了。我做人流才一天呀。从此,我就踏上了江湖不归路。”
张怡开始用手背抹眼泪。
王思凡同情地问:“以后你没回过家?”
多多淡然一笑,说:“回过。我爸我妈正住在我用八十多万给他们买的小别墅里安度晚年呢。我妈给我打电话,总要说她在厂里的老姐妹们日子过得多惨,又说张家的闺女开始傍了大款、李家的儿媳做了兼职三陪女,说得我还挺有点成就感,看来我还成了个弄潮儿。我哥呢,八年前贪了八千块钱,东窗事发,被双开了。看在我小侄子的面上,五年前我借给他们三十万,让他们开了个摩托车修理厂。不管他们当年怎么待我,他们总跟我有血缘关系。挨了一刀,破了相,从此我对做那事兴趣大减,加上看相也不好了,因为那时我没去整容院,也就没从前那么撩拨人了,就想改个行做点别的。别的也不会干,就这行里规矩熟,一来二去就当了妈咪。法律我也懂,妈咪是组织者,进去了,弄不好不是掉脑袋也要把牢底坐穿。所以呢,我养活了父母,资助了我哥,我是在给自己留后路。亲戚邻居只知道我在外面做生意。你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都不在家门口做,也算是个行规吧。这事也不绝对,如今也快笑贫不笑娼了,也有人图省事吃窝边草。当然,这一行毕竟风险大,在家门口做,出了事家里也还有个救。”
尽管事先有心理准备,但多多叙述的现实还是大大超出了王思凡的想象,王思凡准备的采访题纲一点用都没有。母女俩只是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这些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里的故事。
多多终于又想到了来这儿的目的,拍打着自己的头说:“你看我,一说就说冒了。这一段生意又出奇地好,我也不能常来,白天呢,你在工作,晚上呢,我又上班了。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吧。王老师,这样行不行,你问什么,我答什么,我说没用的话,你就喊我停住。”
王思凡说:“也好。总不能因为这事让你失业了。”
多多扭头对张怡说:“妹子,给我泡杯茶吧。咖啡这苦味儿,我还是不习惯。刚出道的时候,当陪酒女,为了多挣提成,为了解酒,我把咖啡当水喝,可能喝伤了吧。王老师,你问吧。”
王思凡说:“好。以前呢,人们都认为你们是被逼无奈才干了这一行,听说现在的情况有些不同了,请你说说:现在这方面的实情是个什么样?”
多多说:“刚才我说的都是风险,没说回报。这一行的回报可不低,无烟工厂嘛。最近这五、六年,十有八、九是自觉入行的。当然,这还要分个档次。小巷发廊妹与我们‘天地英雄’的小姐。是没法比的。在我们那里做的两、三百人,我看没有一个是被人逼的,从表情上也能看出来。我刚出道那会儿,姐妹们都有心理障碍,很少笑,看见客人走过来时总是低着头,像是做了贼。现在你到我们那里去看看,小姐还没进大厦,笑声就撑炸半条街。那些在外企每月拿七、八千的白领,也没她们趾高气扬。尤其是大家知道了白领在单位里还要受性骚扰,小姐们就更感到那个欣慰了。男人嘛,在哪儿都一个球样。有个段子叫《男人的四大理想》,段子说:家里有个做饭的,单位有个好看的,身边有个犯贱的,远方有个思念的。我看还得给他们加上一条:随时随地都能找到快餐店。据我多年的经验,这城里的男人们呢,十有六、七都到不同档次的快餐店吃过刺激和新鲜了。”
王思凡突然感到头皮发麻,四肢冰凉。如果多多说的是事实,现在中国城市里的男人,可真是病得不轻。男人真的是喜欢随地大小便的一种动物吗?愣怔一会儿,王思凡说:“多多,这一行,总不是一辈子的营生。一般说来,干什么都有个目标。据我掌握的情况,小姐们的目标无非有两个,一个是挣一定数量的钱,然后回到老家开始新生活,一个是遇到一个好男人,嫁给他,或者当一段二奶……”
多多笑了起来:“王老师,你翻的这些都是老黄历了。二奶如今是没人当了。大奶呢,当成大奶的事儿,我只在书中看到过。二奶为啥没人当了?一呢,是这世界上的大奶们都知道有二奶这么一档子事了,保卫家园的能力大为提高,根本不给二奶生出个孩子的时间。中国的男人嘛,女人如果没个孩子,特别是没个儿子做砝码,他们多数都是提了裤子就不认账的主儿。小姐们呢,也都看见了第一代二奶们的命运,也再不把这条路当成什么康庄大道。这麻秆遇到狼,两头一怕,剩下的也就只剩下个买卖了。这几年人心是不是变得更硬更冷更黑了,我还是有点儿发言权的。为啥这两年小姐挨抢被杀的事儿多了起来呢,就是大家的心都变得更冷更硬更黑了。如今实行的是短期租赁制。我手下的姐妹们,要是哪个三、两个月没露面,便是短期把自己出租了。因为是短期租用,价码当然就要得高。价一喊高了,相处时,爷儿们总是觉得亏得慌,所以有那么三、两个月,也就散伙了。姐妹们呢,回来重操旧业。这男人们呢,一有空就去寻找新的猎物。王老师,如今这个时代,产生不出什么《桃花扇》《长生殿》里那样的故事了,恐怕连杜十娘这样的事儿,也碰不上了。谁心里存着美好的一个盼,到头来伤的准是自己。那他妈的就把别人当成地狱来看好了。虽说这包二奶的鲜见了,我这当妈咪的抽头大增,可心中总是不自在。为啥?你说这男女间连点情火都擦不出了,干这一行和菜市场卖猪肉卖牛羊肉又有什么区别?读闲书记得一句话:悲剧比没有剧要好。这话不假。王老师,我是不是又跑题了?”
王思凡说:“没跑题。想不到你还有很多独到的见识。你说吧,随便说吧。”
多多有点得意地说:“见识倒谈不上,不过是见得太多了。再说说我们的第二个理想——钱。这个理想倒是实在,至少它不会骗我们。它的坏处呢,也多,最坏的一点是让人上瘾。就说我吧。八年前,我的理想是存够五百万就收手。可三年前存够了五百万,我又食言了。为啥?一个呢,嫌五百万太少,五百万不就是足球彩票中一个特等奖嘛。我现在的目标又变成了八百万了。
“八百万?”张怡惊叫起来。
多多看看她,又回头对王思凡说:“当然这个数并不是每个姐妹都敢想的。闲书上说旧时这一行分九等,从书寓、长三一直到甜水妹和野鸡,挺有趣的。如今这一行恐怕也要分成九等。本钱加机缘,决定你在哪个等级内。我呢,爹妈给的本钱不错,机遇又好,一出道就在广州顶级地方干,后来到北京,再后来到平阳,都在最好的地方干。具体地方我就不说了,这也是规矩。如今虽说不是一个出名妓的时代,可弄潮儿还是有的。不瞒你说:我若是在北京那几家顶级地方做妈咪,凭我的本事,一年挣一百万,不难。平阳差一些,一年净落个六、七十万也不难。尤其是今年经济形势看好,价格还可以上个台阶。钱好挣,我三十六岁本命年就可以回家了。钱好挣,也是姐妹们不肯收手的原因。我手里有七、八张王牌,刚入行时,理想都是挣个三、五十万回去开个服装店,嫁个好老公。等挣到了三、五十万,理想都变了。这七、八个人,已经有三个在家乡办了企业,都让家里人打理着,自己又出山了。”
王思凡问:“具体的收入和开销,你能不能说说?她们受到恶劣势力的伤害,肯定与收入有关。”
多多说:“中低档的,我不大清楚,我就说说北京和咱平阳高档的吧。北京的坐台费是四百到五百,平阳是三百,妈咪的一份由客人出,也是这么多。这一时段的收入,要算合法收入吧,因为这些歌厅什么的,都有执照。每天我介绍出去三个小姐,我能收九百。从晚上九点到凌晨两、三点,总能介绍出去四、五个或五、六个。另一份是出台小姐事后给妈咪。北京小姐的出台费起价是一千五,咱平阳是一千,妈咪从中提三成。一晚上呢,介绍出去的小姐总有三、两个出台。所以,我说在平阳每月的毛收入应该有个七、八万。”
王思凡突然间对自己、对多多都生出了厌恶。一个妈咪坐在自己对面大谈生意经,自己竟还主动要求自己涉世未深的女儿陪听,设这样一局,不是吃错药了,又是什么?要命的是,眼前这个妈咪还在剥削妓女们,而她从前又做过多年受人剥削的妓女……复杂的心绪让王思凡理不清楚。好在她还明白一点:多多是她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找到、好不容易才被撞上的自己今天的客人。她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强笑着说:“多多,出台后的事,妈咪能知道吗?你就不怕出台的小姐赖账?”
“不会的,不会的。”多多赶紧说明,“行有行规。她要是不给钱,我只用跟其他妈咪说:某某不懂规矩,这样恁凭她貌若天仙,功夫一流,她也只能一晚又一晚地白坐大堂。因为中国最顶级的娱乐场所,采取的是分销而不是直销,小姐需要经妈咪的手才能见到客人。她坏了规矩,房租钱、打的钱、门票钱,都白扔了。如果她没按规矩穿裙子,还要买两张门票。全部是规矩。小腿长得怎么样,总得让客人看见吧。”抬头看看挂在墙上的石英钟,叫了一声,“哟,十一点半了,我得赶紧过去……”
王思凡的心情坏透了,拿出一个信封来,说:“多多,耽误了你的生意,这五百块钱你拿着,算是你的误工费吧。”
多多是何等敏感的人,马上冷笑了:“王老师,你这是在打我的脸。我看得出来,你打心眼里瞧不起我们这种人……”
“多多,我……”王思凡忙要解释。
多多高声说:“你让我把话说完。我知道我们,特别是我这样当了婊子又当老鸨的人,在你们这些人眼里都是人渣,不会有人替我们说话的。我答应丰圆来见你,是想让她知道苦海无边。她是那么崇拜你,我想你的话她也许会听,这才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告诉你,王老师,我急着回去,不是要挣钱,是想阻止丰圆朝火坑里跳。”
张怡猛地叫起来:“你乱说!丰圆有男朋友……”
多多放肆地大笑起来:“小姑娘,你懂什么叫世道人心?她那个五十岁的老白马王子家有母夜叉,儿子二十五岁,女儿二十三岁了。我再告诉你,女大学生坐台出台,早不新鲜了,连男大学生坐台出台也不新鲜了。有多少大学生一毕业就失业,你不知道?我认识的小姐,有七个就是你们平阳大学的在校生!在学校,她们当然说自己找了一个有钱的意中人。她们能说自己在卖吗?我不希望清纯的郑丰圆成为第八个我认识的坐台女大学生。可她需要钱,需要一大笔钱为她妈治病。她的农民爹早死了,那个姓周的老王八蛋总在骗她,你说:她不走这条路她走哪条路?”
王思凡忙跑过去拉往多多:“多多姑娘,你也劝劝她吧。我会替你们说话的。”
“谢谢了。”多多的脸色和缓了许多,眼圈红红地说:“丰圆太像从前的我。她对姓周的已基本绝望。迈出坐台这一步太容易,可一旦迈出去,那就是一条不归路。”话音未落,拉开门跑了出去。
母女俩呆站了好一会儿,王思凡才想起来去把门关上。
张怡猛地扑进王思凡的怀里,“哇”地哭起来:“妈——,这,这也太黑暗了。”
王思凡抖着手捋着女儿的披肩长发,自责地说:“都是妈不好,不该让你参与这件事。我也没想到情况会有这样糟。小怡,来,来,坐下。你忘了,咱们这回的目的不就是看黑暗的吗?社会呢,就像矗立在阳光下的高楼,它肯定有阴影。妈选择的工作,就是不想让它的阴影藏污纳垢。你以后还是经常去跟你爸爸、你爷爷交流交流,让他们带你多看看大楼阳光的一面。看来我还有点儿叶公好龙。”
张怡擦掉眼泪:“妈,这不怪你。我说的黑暗,不是你说的那种黑暗。一进大学门坎,我就把郑丰圆当成了朋友,对她无话不说。可她呢?竟然一直在骗我。我是为这伤心流泪。妈,你说:你说我该怎么帮她呢?”
王思凡沉默了一阵,之后缓慢沉重地说:“目前,你没有任何能力帮助她。你一没有自己挣来的钱资助她,二不能改变她的情感历史。人啊,只能自救。”
张怡痛心疾首地:“我真是个废人。但愿多多说的都是谎言。”
王思凡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失去自信过,老半天才对女儿嘟囔出一句:“好好学习吧。”
5
时光倒流十年,周海涛在平阳的民营企业家当中,正是一个弄潮的人物。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经营的猪饲料畅销全国,年销售额一度突破三亿元,他个人也成了平阳第一批千万元级的富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在大河宾馆的套间里看着电视上重播的《平阳新闻》,看着当年的小兄弟殷德庆风光无限,周海涛心里很不是滋味。企业股票上市意味着什么,周海涛很清楚。
党的十六大、全国十届人大之后,中国将要诞生一批超级亿万富翁。可这个长长的名单里,不可能出现周海涛的名字了。
思前想后,周海涛认为自己这些年连走背运,要害问题是娶错了一个妻子,怪只怪自己当年没有长远眼光,贪图便利,用了刘文华的钱做启动资金,来开始自己的事业。怪只怪自己当年太迷恋妻子刘彩珠的勾魂本事,跟刘文华签了一纸协议,把自己的股份和刘彩珠的婚姻死死地捆在了一起。恨只恨小商贩出身的刘文华老谋深算,在刚刚有公证一说时,又把这份协议拿到公证处作了公证。
协议上写得清清楚楚,如果周海涛提出离婚,他只能净身出户,不能带走一分一毫财产。
这份紧箍咒箍住了春阳饲料的手脚,也箍住了周海涛的手脚。十年前,当春阳饲料如日中天的时候,周海涛发现妻子刘彩珠背地里竟养了一个小白脸,他第一次生出了离婚的念头。但他不想净身出户,于是采取了另外一种生活方式:今朝有酒今朝醉。
此后的七、八年间,周海涛的足迹几乎踏遍了所到城市的娱乐场所,自称所阅女人逾千名,所花嫖资和罚款逾两百万。那时候,周海涛根本不想明天的事,只想着如何花掉本该属于自己的金钱。好在一儿一女的长相都酷似自己,周海涛每年还能把四分之一的精力用于经营,他不想在一双儿女眼里变成一个浪子和败家子。十年下来,春阳饲料虽然每况愈下,却还能在广东和华北地区保持着一定的销量,利润每年竟还能达到几近一百万。在此期间,周海涛多次想到过净身出户,但二次创业的可能性,最后都因生活的惯性不了了之了。每年没三十万,他根本无法维持花天酒地、夜夜笙歌这样的奢华生活。既然在根本的生活层面上,周海涛已经彻底向现实妥协了,再找个女人重新组成一个家庭的方案,他也就从来没有考虑过。包养二奶风行一时的那几年,周海涛一度也动过心,可是思来想去后,他没敢冒这种风险。年龄大了,儿女成人了,轻微的糖尿病也上身了,肾功能也急剧退化了,还折腾什么呢?最重要的是,不到五十岁的周海涛,对未来彻底失去了信心。
这种现状在周海涛遇到郑丰圆后,悄然发生了变化。
一年前,周海涛在一家专跳黑舞的大舞厅里认识了郑丰圆。黑舞到底是由中国哪个城市发明出来的,周海涛也弄不清楚。十年前他雄心勃勃地在各大城市间穿梭、开拓春阳饲料市场的时候,就在广州、昆明和成都见识过黑舞的雏形。那时候,周海涛认为黑舞不过是八十年代中期贴面舞的一个变种。世界著名的交谊舞曲一首接一首地播放,一首有灯光,一首没灯光,没灯光的时候,也就是与女伴跳跳贴面舞而已。五元钱抱一个新鲜的女伴在黑暗里晃上三、五分钟,周海涛认为不值,而且浪费了时间,以后再到这些城市,他就再也没去过这些场所。那时候,他需要真枪真刀的放荡,对一切隔靴搔痒的调情,他都没有兴趣。
时过境迁,周海涛对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的方式终于感到厌倦了,黑舞呢,经过漫漫日月的进化,也有了新的魅力和风采。一个同样厌倦了性交易的朋友告诉他,平阳已开始流行很有趣的黑舞,周海涛不以为然地说:“十年前我就玩过,没劲。”朋友说:“你可别用老眼光看问题。黑舞的形式没太大变化,内容却脱胎换骨了。价格涨到了一曲黑舞十元,可很值。它虽然与夜总会那种直来直去不同,可差距也不是很大了,中间只隔着一层纱或者一层窗户纸。除了别提上床的事,黑暗里你什么都可以检查,冷热肥瘦,是香是甜,都可以鉴别。灯一亮,大家又都成学习国标的舞伴了。正是有了这层薄纱,这里面的良家妇女就多了去了。下岗年轻女工,勤工俭学的贫困女大学生,是舞伴的主力军。味道好不好,尝尝才知道嘛。”
周海涛决定去尝一尝。进舞厅时,正在跳亮舞,女伴们大都在四周的一溜溜长椅上坐着,等待在舞池里穿梭的男伴的挑选。周海涛一眼就看见坐在最角落长椅最里面的郑丰圆。长发遮掩了郑丰圆的半张脸,只留下漂亮清澈的大眼睛,惶恐而无助地死盯着一处看。周海涛从来没有在娱乐场所见过这样清纯的少女的眼睛,心里莫名地慌乱起来。
黑舞来临的时候,周海涛牵着郑丰圆发抖的手进了舞池。最初的一段对话,周海涛至今还清楚地记得。
“你是第一次来吧?”
“是。”
“看你还像个中学生。”
“大一。”
“为什么要来跳舞?”
“挣钱读书。”
“知道黑舞和正常交谊舞不一样吗?”
“同学说了一些,不是很清楚。”
“父母下岗了?”
“我家在山里。爹死了,妈有病。”
“你叫什么名字?”
“郑,郑丰圆。”
“你是哪个学校的?”
“先生别问了。我不想说谎,我也不想告诉你。我,我只想跳舞挣学费。”
六曲黑舞跳下来,周海涛中规中矩,只用手接触了郑丰圆的手和腰。散场时,周海涛把一百元钱塞给了郑丰圆。郑丰圆说:“我找不开,换张五十的吧。”周海涛说:“你很诚实。”郑丰圆说:“这是规矩。”周海涛眼睛盯着她,柔声地说:“这样吧,明天你在舞厅门口等我,我还找你跳不就行了?”
两人跳了二十四场舞,郑丰圆收了周海涛一千两百块钱,周海涛仍只是拉过郑丰圆的手,揽过郑丰圆的腰。周海涛提出改天请郑丰圆吃顿饭,郑丰圆没有拒绝。郑丰圆此时认为周海涛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有了这顿饭,以后的交往就顺理成章了。周海涛总有业务需要打理,不能天天到舞厅跳黑舞,但他实在不愿意郑丰圆跟别的男人跳黑舞,便提出一个方案:每月付给郑丰圆一千五百块钱,郑丰圆不能再去舞厅跳黑舞。郑丰圆同意了。为了方便联系,郑丰圆还接受了周海涛给的一部诺基亚3310手机。
一个十二岁失去父爱的二十一岁的少女,很快就认为周海涛是个可以依靠的人。二十一岁生日那天,郑丰圆接受了周海涛赠送的一条白金项链。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少女不寻常的爱情故事从此揭开了序幕。周海涛的奋斗史和衰落史终于有了一个忠实的听众。没过多久,郑丰圆发现自己也爱上了这个比他大二十八岁的男人。她觉得周海涛不应该这么颓废下去,应该彻底振作起来,进行第二次创业,重新得到自由和幸福。
一个冬夜,周海涛在大河宾馆的一个套间里,用了五个多小时讲了自己的荒唐经历后,突然间跪在郑丰圆面前,流着泪问:“你肯嫁给这样一个人吗?”郑丰圆想都没想就说:“那是你的历史。至少,在交往的这几个月里,我没发现你这些毛病,我不是一个随便的人。我又是一个敢做敢当的人。告诉你吧,十六岁那年,我在县城电影院看一个外国片,片名我不记得了,里面男主人公单腿跪地向女主人公求婚的镜头,让我感动得哭了很久。我们那里,男人打老婆是常有的事。从电影院出来,我发了一个誓:不管哪个男人,只要他肯自觉自愿跪在我面前,流着眼泪向我求婚,我就马上答应嫁给他。”
就这样,郑丰圆为了十六岁时所发的一个奇怪的誓愿,把坚守了二十一年的童贞,心甘情愿地交给了周海涛。郑丰圆默默穿好衣服,说:“我可不想让你为我犯重婚罪。今天,我把身子给了你,是表明我愿意嫁给你的态度。剩下的,就看你了。我给你三个月时间离婚。我不想要你多少钱,但我要嫁给一个有自由的男人。我说过,我不是一个随便的人。三个月后,你要是没离婚,你在我眼里就是个骗子,你就是我今生今世的仇人。”说罢,郑丰圆从从容容地走了。
周海涛不甘心净身出户,不愿一贫如洗地与郑丰圆开始新的生活。如今生活有了目标,那就要好好地谋划谋划。他需要依靠智慧,从公司弄出一大笔钱。二十一世纪了,白手起家的创业难度越来越大了,他必须搞到一笔启动资金。公司财务部由妻子刘彩珠掌管,想不留后遗症地搞到数目可观的钱,谈何容易!一筹莫展的周海涛这时才知道过去大手大脚花钱的坏处。用得着钱的时候,才知道同床异梦的夫妻各自存点私房钱有多么重要!
在周海涛上窜下跳想法弄钱的日子里,两个人很少见面。见了面,郑丰圆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也决不再让周海涛近身。周海涛这才明白了什么叫倔强。
春节过后,郑丰圆的母亲在医院查出了癌症,而且是要花费很大的肺癌。此时,离郑丰圆定下的三个月期限,已经只剩八天了。郑丰圆去春阳公司打探,职员说周总出差去了,求职可找刘董事长商谈。郑丰圆又考虑了三天,拨通了周海涛的手机,什么都没说:只问了问周海涛借五万块钱的可能性。周海涛在华北还没要到账,一听郑丰圆开口要借五万元,马上没好气地说:“你不是不要钱吗?我正在做重要的事情……”话还没说完,郑丰圆就把电话挂了。
三个月期限到了,郑丰圆仍然没有接到周海涛的电话。当天夜里,她到学校附近一家酒吧,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
又过了两天,平素来往很少的女同学范妮妮突然约她到操场散步,郑丰圆答应了。
范妮妮问:“失恋了吧?”
郑丰圆没有回答。
范妮妮说:“那些狗男人,真需要他们的时候,他妈的都躲到爪哇国去了。不用问,就知道咱俩踏进的是同一条河流。遇到什么难处了,说说。”
郑丰圆犹豫一下后,说:“我妈得癌症了,手术费得准备五万块。”
范妮妮说:“你问他借钱,他环顾左右而言他,对吧?请你吃吃饭,给你送个小礼物,带着你在他朋友面前显摆好给他撑面子,这他可以,你要真有事找他,他就翻脸不认人了。忘掉他吧。自救吧,丰圆。凭你这张脸,凭你这副身材,挣五万块可太容易了。”
郑丰圆叫道:“五万块呀!”
范妮妮说:“换个电话号码吧。我今晚带你去个地方,你要愿意干,我先借给你两万。”
郑丰圆一咬牙,取出手机卡片,奋力朝远处扔去。
当天晚上,她认识了多多。周海涛从太原要到三十七万回来,却再也跟郑丰圆联系不上了。他一连几天蹲在平阳大学门口守候,终于等到了郑丰圆。郑丰圆冷冷丢下一句:“你认错人了吧?我从不跟骗子打交道。”跟着两个女同学打的走了。
周海涛怕夜长梦多,决定马上南下到广东收款。买好车票后,他从一个朋友嘴里得到了郑丰圆在“天地英雄”坐台的消息。周海涛打了朋友一拳,拿到了郑丰圆的新手机号码,然后,他去大河宾馆开了八一四房,开始跟郑丰圆联系。
十一点半钟,郑丰圆进了八一四房间。
周海涛厉声问:“说:你都干了些什么?”
郑丰圆冷冷道:“你没资格问我。”
周海涛甩手就给郑丰圆一个耳光,骂道:“真你妈的下贱!”
郑丰圆毫不畏惧,抬手回敬周海涛两个耳光:“我恨不得杀了你!你这个骗子!我下贱?我他妈再堕落一百倍,也比你这个王八蛋高贵。”
周海涛摸着脸愣了一会儿,喃喃道:“我,总得弄笔钱娶你吧?”
郑丰圆骂道:“我说过,你要是骗了我,你就是我今生今世的仇人。你骗了我!周海涛,你他妈的把我毁了!”转身就走。
周海涛冲过去拦住了她:“三个月期限是过去了,可我也没闲着,我在弄钱,你懂吗?没有钱你我喝西北风?”说着,下意识地抓住了郑丰圆的胳膊。
“放开!”郑丰圆大声说,“我来看你,就是要告诉你,你毁了我!”
周海涛冷笑道:“毁了的人我见多了,都是自己毁自己!我在河北、山西要账,你他妈的倒好,转过身就坐台去了。”
“还不是你逼的?”郑丰圆哭了起来,“我妈都快死了,问你借钱做手术,你是怎么说的?离婚离婚,说了两个月,怎么你们公司一个人都不知道?”
周海涛愣住了,掏出一张牡丹卡递过去说:“你也没说清楚呀。这里面有十万块,你先拿着,密码是你的出生年月日。拿着呀。凌晨两点,我坐火车去广州,再要回来三、五十万,我就可以提出离婚了。说清楚就行了。我知道你是不出台的。圆圆,这离婚就像打仗,得讲究个战略战术。你妈怎么了?快,给我说说。这么长时间没见,我都憋出毛病了。”
郑丰圆拿着信用卡对着灯光看看,突然笑出了声:“账算得可真精!鬼才相信这上面有十万块。周海涛,我要看看你会有什么好下场。”把牡丹卡朝周海涛脸上一扔,“让开!要不,我喊人了。”夺门而出。
周海涛闪到一边,说:“好吧,我会让你相信的。你记着,千万别再去那种地方了……”追出去喊,“你记住——苦海无边呢!”
这个时候,周海涛的妻子刘彩珠正把一张偷拍下来的照片扔到桌子上,对儿子周飞和女儿刘燕说:“你们看看左边这个小妖精。你爸已经被她迷住了。看样子,你爸这回是准备把这小妖精娶回家了。我太自信了,总以为你爸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看来我错了。”
周飞吐着烟圈说:“妈,我爸出这事又不是第一回,你紧张什么。我爸舍不得离开他一手拉扯大的公司。”
刘燕小声说:“这都是你跟外公逼的……”
刘彩珠骂道:“没良心的东西!好,好……我知道你们俩都喂不熟。”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合同:“我给你们说清楚了。要是你爸提出离婚,他净身出户不说:你们俩还得由他养!燕子,你跟我姓,也得由他养。你们知道,我也知道,这公司没你爸,就玩不转了。你们要是不听我的,按这个协议,你们俩跟你爸一样,都得净身从这家里滚出去。”兄妹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说话。刘彩珠把协议放好了,面露得意之色说:“你爸这种人,只有用这种办法,才能治住。有这房子、车子,还有几百万,我也不怕你们不孝。”
周飞先说话了:“怎么做才算听你的话?”
刘彩珠笑道:“你外爷说得对,没有不爱银子的人。你们知道前一段你爸干什么去了?去河北、山西和北京郊区,六折收了别人欠咱们的货款。他一回平阳,天天去平阳大学门口接这个小妖精。我看这回他是铁了心了。”
刘燕冷笑一声:“你挺有本事的。”
刘彩珠认真说:“是钱有本事。为了查清你爸到底想干什么,我花了三万块,雇了俩私人侦探。”
周飞惊叫一声:“妈,你到底想干什么?”
刘彩珠突然抹起了眼泪:“我也想明白了,这些年都是我跟你死去的外爷不好,把你爸当长工使了。我想好了,只要你爸把心收了,我就把那份公证过的协议撕了,跟你爸一心一意过日子。咱们春阳没长大发粗,主要责任在我。你爸才五十,只要咱们拧成一股绳,春阳还会好起来。这个小妖精看来是个大学生,面子总是要的吧。这时候,对你爸又不能来硬的。”
刘燕淡淡一笑:“你就直说吧。”
刘彩珠老练地说:“你们急什么!你爸和这个小妖精现在正在大河宾馆八一四房。捉奸要捉双。去早了不行,去晚了也不行。这样吧。你们带着这张照片去大河宾馆的大厅里候着,十二点前,要是这个小妖精一个人出来,你们就打她一顿,骂她是第三者,最好能把派出所给惊动了。”
刘燕问:“她要是不出来呢?”
刘彩珠用手指敲敲桌子说:“这样更好,你们就打110报警,就说大河宾馆八一四房有人卖淫嫖娼。这样一闹,他们肯定散伙。”
兄妹俩带着照片,在大河宾馆门外守到十二点半,没见照片上的人出来,也没报警,上楼敲开了八一四房。门一开,兄妹俩都往里面冲。
周海涛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赏给一儿一女一人一耳光,指着门口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滚!比你妈还要歹毒。”
刘燕把照片扔给父亲说:“爸,我妈雇了私人侦探,你要小心呀。”
周海涛感到心如冰窟。坐下来抽了三支烟,拎上小旅行包去了火车站。这个家实在没有再维持下去的必要了。
上车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想到几天后他会给平阳市带来一场百年难见的劫难。
6
早上六点钟,张保国从床上坐起来,匆匆忙忙穿衣服。丁美玲睁开惺松的丹凤眼,从枕头下面摸出四钻女士雷达表,咕哝道:“才六点钟,你再睡一会儿吧。”
张保国翻身下了床:“五一结婚有些匆忙,可这种滋味……真不好受。”
丁美玲哧哧笑道:“你没听说偷吃更甜?你放心,我对门没住人,一楼二楼两家都没学生,没人会早起。”
张保国对着穿衣镜打着领带:“四、五、六楼呢?七点钟以后,这小区就成了我的危险地带。常务副市长七点钟微服视察滨河小区,闻所未闻的大新闻。”
丁美玲强撑着穿着睡衣起来了,捶着自己的腰,满足地说:“你哪像一个飞了近三个小时,又开了一下午一晚上会的四十五岁的男人呀!以后结了婚,可不能再让你这样掠夺性经营了。中场休息,你还看了一个小时伊拉克战争直播,下半场又连中两元。踢进三个球,足球术语叫什么,你知道吗?”
张保国有点得意地说:“昨晚我上演了帽子戏法。你在找什么呢?多睡会儿吧,养颜。”
丁美玲说:“不给先生做早餐,你还不把我给休了?给,这是墨镜,这是礼帽。这两件行头,再加上你的黑风衣,谁看见也不会相信你是市长!来,戴上试试,看合不合适。”
张保国把墨镜和礼帽一戴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起来:“这不成了游侠佐罗了?”
丁美玲捂着肚子弯腰笑着:“没,没想到把你打扮成港台警匪片中的黑老大了。还不是一般的黑老大,还是那种一做事就震动港九的大人物。你这样出去,保准没人能认出来。不过,你要是听说丁美玲成了黑老大的女朋友,心里可别犯酸。”
张保国取下礼帽在手里玩着:“这身行头不错,扮出来的人与我的身份反差极大。以后可以多睡半小时了。不过,这以后天热了怎么办?要是国庆节结婚,整个夏天都得偷吃呀。”
丁美玲说:“你要相信我的创造力。”
两人说笑着,就把早餐做了,吃了。吃着吃着,电视上出现了巴格达遭受新一轮轰炸的镜头。战斧式巡航导弹炸出的火光,把画面变得狰狞而美丽。
张保国叹道:“看看,永远的弱肉强食。中国不集中精力搞经济建设,行吗?十年前,美国的国防白皮书中,中国已经是他们最大的敌人了。也许,世界要进入一个新的帝国时期了。”
丁美玲接道:“伊拉克也许能撑出个持久战。美、英陷进去三五年,看他们怎么收场。”
张保国摇摇头说:“可能性不大。制空权一点儿都没有,能撑三、五个月就不错了。先把这事放一放吧。美玲,这几天,你抽空上网查查有关sars的消息。另外,你给留在北京、分到广州媒体的同学打打电话,问点儿小道消息。香港已经有了sars,他们的媒体会持续关注的,还要多留意一下凤凰卫视这方面的报道。”
丁美玲问:“你真的担心了?”
张保国点点头:“我相信爸爸的直觉。北京如果出现广东那样的情况,后果……我确实无法想象平阳真有了这种传染病,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没有一点可参照的经验呀。我如今是近千万人口大家庭的二当家,压力大呀。”
“我一定当好你的助手。”丁美玲说,“你爸这些年主攻艾滋病的防治,去年我做他的专访,他很自信、很沉着嘛。一个莫名其妙的sars……”
张保国叹一声:“未知的东西才让人恐惧。sars或者是咱们的‘非典’,靠飞沫传染。我爸是传染病和病毒学方面的专家,我想,他不会吓唬他这个当市长的儿子的。无知也让人恐惧。早点进入情况,总有好处。”
七点整,张保国穿戴整齐,蹑手蹑脚拉开门,扭头看一眼正在冲他做鬼脸的丁美玲,出了房门。还没把门锁上,他就看见一个理着小平头的三十多岁的男人从楼梯拐角上来了。这男人看见他,竟停下来了,张着嘴与他对视。来不及多想,张保国用力关上房门,快步朝楼下走去。男人吓得闪到一边,身体紧紧贴住墙壁,喘着气,瞪着眼,看着张保国像一股黑旋风一样,贴着他的鼻尖刮过去。来人是丁美玲的三哥丁国昌。
一个这样装束的高大男人,清晨七点钟从自己未出嫁的亲妹妹的闺房里出来,而且在自己的记忆里,亲妹妹又从没说到过这个男人,丁国昌觉得事态严重极了,又站了片刻,丁国昌决定冒险跟踪这个人,看个究竟。一步三阶下楼梯时,丁国昌心里闪过一个念想:这个人怎么这么面熟呢?
张保国出了滨河小区,低头急匆匆走着。
万富林定睛一看,按一声喇叭,把奥迪车开到张保国前面,大笑起来:“用心良苦,用心良苦呀!”
张保国惊诧道:“你怎么来了?”
万富林还在笑:“真像演戏了。你贵为一市之长,在自家的地盘上演这种戏,太……又不是偷人。要不,我帮你们把证办了?上车吧。”
张保国取下墨镜,摘掉礼帽,苦笑道:“公众人物真不好当。五一吧,五一办。我是二锅头,人家可是大闺女,又是个老闺女。人家上有七十老母,有兄有姐,下有侄儿侄女外甥,总该让人家热闹热闹吧?”上车走了。
丁国昌站立不稳,扶住一棵树自语说:“天呢!我要成市长的舅子了。以后这平阳,还不由着我平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