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下午三点钟,胡剑峰率三十名流调队队员穿着隔离服,进入平阳市火车站内。为了防止事情引发大的恐慌,流调队队员乘坐的两辆面包车直接开上了月台。火车站的陈副站长早已等候在那里。
陈副站长看见车上走下来几十个穿隔离服的人,顿时面生难色,问:“胡主任,是不是在用火车转运‘非典’病人呀?”
胡剑峰正色道:“‘非典’病人都是就地医治,你可别乱猜测。我们来这么多人,是不想耽误你们的时间。你放心,只有一个病人。”
陈副站长说:“胡主任,一个小时内,就有六趟车路过平阳,还有一趟平阳到南京的始发车,人很多……让他们看到这么多穿隔离服的,只怕不好吧?要不,你们的人先上车,开到那边避一避……前天,一个旅客咳嗽了,整个候车室都乱套了,挤伤了两个人……”
胡剑峰说:“到底是女同志,想得仔细。行。我们用的房子呢?”
陈副站长露出了笑容:“正在给你们搭木板。北京下午发的车,都是夜里到,有个木板,困了你们也能躺一会儿。”
胡剑峰说:“谢谢了。”回头吩咐众人:“你们先上车,开到那边藏一会儿。确实,猛一看,白花花一片,怪吓人的。陈站长,我记得你们有两个出站口。”
陈副站长说:“上个月二十二号,把南出站口给封了。现在入站出站,都安了红外线测温仪,只要在这两个通道出入,发烧的人基本上都能查出来。昨天一天,就查出五十四个发烧的旅客。”
四点半钟,一趟由北京开往广州的火车进站了。三十个人手持红外线测温仪,上车给每个旅客检查体温,没发现有王富贵,也没发现有别的发烧病人。尽管流调队员一上车就声明这是例行检查,但还是引起了车上旅客的恐慌。犯心脏病的、吓尿裤子的事都发生了。
胡剑峰马上拨通了张保国的手机:“哥,这个办法不灵。我们一上车,把车上的人都吓坏了。到晚上十二点,还有七趟车,别弄得人没查到,谣言四起。”
张保国在那边说:“也不能全撤了。上邑县找了十个认识王富贵的人,这些人五点钟左右能赶到火车站。有些测体温的仪器稳定性不太好,不能完全相信这些仪器。你把这十个人布置到位。”
胡剑峰问:“他要是坐汽车呢?他要是提前下车呢?”
张保国说:“长途汽车站也布置了。他会不会提前下车呢?这倒是个问题。真是个问题。你安排一下,回来商量商量。”
近百人在平阳的各个交通要道上堵截了整整二十四小时,没有发现王富贵的踪影。上邑县报告说:王富贵也没有回家。北京方面回电说:王富贵肯定离开北京了。事情陷入了僵局。
晚上六点半钟,上邑县县委书记顾长虹走进了金河宾馆三号楼。
一看见顾长虹,王长河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讽刺:“顾长虹啊顾长虹,上邑县得了一个全国第一,可喜可贺呀!王富贵在首都的脚手架上摸爬滚打好几年,功夫真是了得,能从八层楼上爬下来,然后蒸发掉了。”
顾长虹面露愧色地说:“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
王长河问:“你说怎么办吧?”
张保国忙说:“市长,你别急。王富贵是从医院跑掉的,与长虹他们关系不大。长虹,你们有没有把握在他一进入上邑就把他抓住?六区四县中,只有你们上邑和新汝两县没病例了。”
顾长虹松了一口气,赶紧表态:“请市长和王书记放心。保住上邑零病例的纪录,是全县五十七万人民的共同愿望和根本利益所在。我不敢保证王富贵一进上邑境内就能把他抓住,可我能保证他进入上邑后,不会有任何一个上邑人接近他。”
王长河说:“对了。我听说你们那里把好几条路都挖断了,有没有这回事?”
顾长虹说:“有这回事。发现之后,我们马上制止了。现在进出上邑的路都畅通无阻。”
王长河说:“你说不会有任何一个上邑人接近他,太绝对了吧?”
顾长虹小心地回答:“县城的防疫工作,我们按省疾控中心下发的条例规则,一条一条落实了。农村的防疫工作,除了按省疾控中心和市抗‘非典’办的要求做了布置外,我们还想了一些新办法。”
张保国兴致甚高:“什么办法?效果怎么样?”
顾长虹看看张保国,又看看王长河:“这也是群众先想出来的办法,我们看确实行之有效,就下文在全县推广了。具体办法叫:自然村保卫战。每个自然村,村入口都设检查站,凡从外面进村的人,都必须查体温,都必须消毒。住在村里的人出了村再回村,或者在外务工人员回家,都必须先在村外野地里搭建的隔离房内住十四天。我也不知道这么做合不合适,看它有效,就这么做了。所以,我还真希望王富贵能早一点到家。这样,他传染人的机会就少得多了。”
王长河点头:“听上去不错。保国,明天我去看看,如果办法确实可行,群众又很拥护,可以上报省里,建议在全省推广。”
张保国说:“市长的考虑很周全,我也觉得这个办法好。急人的是,这个王富贵现在到底在哪儿呢?”
顾长虹说:“今天上午,我去了王富贵家,才知道王富贵的妹妹王英子在你们家当保姆。”
张保国吃了一惊:“原来是英子的哥!这小伙子我见过一面,挺老实本分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顾长虹说:“可能与他的婚事有关。王富贵谈了个女朋友,这个女朋友的父母不太同意这门亲事。姑娘呢,长得挺俊,对王富贵也比较满意。姑娘的爹妈就想了一个办法,想让王富贵知难而退。”
王长河问:“什么办法?”
顾长虹说:“让王家盖栋两层小楼,再出两万块离娘钱,姑娘才能嫁过去。所以,王富贵就到北京打工了。”
张保国恍然大悟:“怪不得小英子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了。这两个项目,恐怕得要四五万。兄妹俩打工,一年能挣多少钱?”
顾长虹说:“王富贵人很聪明,干的是技术活儿,一个月能挣一千好几。听王富贵他妈的话音儿,到今年年底,他们有希望把这个儿媳妇娶回家。农历年底,是女方家给的最后期限。为了早一天挣够这笔巨款,去年秋天,王富贵他爹也出去打工了。”
王长河点头:“这一家人还行,能成事儿。可这个王富贵,得了‘非典’有国家掏钱给你治,你跑个屁。这一跑,还违法了。保国,他是不是违法了?”
张保国说:“按刚刚出台的一个法律解释,他确实违法了,长虹,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跑回来。”
顾长虹说:“事情出岔子了。一个做猪皮生意的老板的儿子看上了这个姑娘。两个多月前吧,姑娘的爹妈给王家下了最后通牒:端午节前见不到那幢小楼,这门亲事算黄了。一个月前,这姑娘突然不见了。王家的人得到消息,这姑娘来了平阳。”
王长河问:“这姑娘变心了?”
顾长虹说:“王富贵他妈说很可能是这么回事儿。我没想明白,王富贵在北京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
刚说到这里,郭怀东省长打电话把张保国叫走了。
晚上八点半钟,张保国回到金河宾馆,把王富贵的事情告诉了父亲和丁美玲。
张春山想了想,说:“估计是小英子碰到了这个姑娘,然后把这件事告诉了王富贵。”
张保国马上用手机拨通了院士楼父亲家里的电话,听了一会儿,说:“家里怎么会没人呢!快九点了,他们怎么没在家?”
丁美玲大叫一声:“糟了!小英子会不会带着小君去见她哥?见这个王富贵?”
张保国又拨打一次,还是没人接听。
张春山说:“美玲的分析有道理。小英子和君君并不知道王富贵是个sars病人。小英子是个懂规矩的孩子,一般不会带人到家里。再说:小区的入口都有检查站,王富贵也进不去。”
丁美玲着急死了:“小君染上了可怎么办?”
张保国说:“我回去看看。”
张春山说:“你是市长,要抓大事,你回去干什么?”
张保国说:“抓王富贵也是个大事。”
张春山不满:“诸葛亮早逝,原因就是他事必亲躬,不肯相信别人。这件事我和美玲干不了吗?你的头发也该理一下了。非常时期,你更应该注意自己的形象。美玲,带两套干净的隔离服,我们走。保国,没啥大事,你就睡觉。要是两个孩子在家闷得慌,出去走走,把个市长都惊动了,好吗?”说完先出去了。
丁美玲朝张保国做个鬼脸,急忙跟了出去。
王英子正在楼上楼下一个一个房间找胡君,张春山和丁美玲穿着隔离服、戴着口罩和防护镜,全副武装地开门进来了。
王英子站在楼梯上,颤抖着声音问:“你们是谁?”
张春山说:“我是爷爷。刚才你干什么去了?你要说实话。”
王英子这才走下楼梯,小声说:“我,我去见我哥了……”
“啊!”丁美玲惊叫一声,“王富贵真在平阳!你知不知道你哥在北京得了‘非典’?”
王英子摇摇头:“不知道。”
张春山问:“你哥叫你干什么?”
王英子说:“我哥身上只剩几块钱了,他要我给他送两百块钱……他真得了‘非典’?”
丁美玲说:“他是从北京的医院里跑出来的,你知道吗?你哥已经犯了法!你们在哪儿见面?说详细点。”
王英子带着哭腔说:“我只是远远看了他一眼……他不让我走近他……我把钱用个石头压在河边公园一个花坛边上……他就让我回来了……他是在咳嗽……我都说了吧……我哥的女朋友跟别人……好了……前些天,一个老乡看见她跟一个男的在一起……哥打电话,我给他说了……他回来想问问春梅为啥骗他……他说他先坐汽车离开北京,到一个县城坐上火车……没到平阳他下车了……又坐汽车……在汽车上,他的三千多块钱被人偷了。我知道的就这些。”
丁美玲急得发跳:“爸爸,你说王富贵会干什么?”
张春山说:“他恐怕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英子,你知道你哥的女朋友在哪里吗?”
王英子说:“我那个老乡说:她和那个猪皮老板的儿子在雁岭河商场门面房里卖衣服、卖皮鞋,他们在伊河小区买的单元房……我没见过他们。听老乡说的有鼻子有眼,我不能不相信。我哥,我爹,还有我,为了她吃了多少苦,她怎么能说变卦就变卦呢?我连高中都不上,出来打工,不就是为了早点娶她做嫂子?她怎么说话不算话呢?”
张春山问:“你知道他们俩叫什么吗?”
王英子点点头:“知道。男的叫裴永春,女的叫董春梅。”
张春山同情地看着小英子,长叹一口气:“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抓起电话拨通了张保国的手机,“保国,查清楚了,王富贵在平阳。英子给了他两百块钱。他从医院逃出来,目的性很强。我估计他不会到人多的地方。你马上把伊河小区和雁岭河商场控制起来,找到一男一女,把他们保护起来。男的叫裴永春,女的叫董春梅。董春梅就是王富贵的女朋友,现在跟了裴老板的儿子裴永春。你们要快一点!这个王富贵,杀人的心他可能都有。你别问了。要快!你可别忘了,他是个sars病人!”
王英子瞪大眼睛问:“爷爷,你说我哥他会杀人?”
丁美玲说:“你以为他不敢吗?”
王英子脸色变得煞白:“我懂了。我记得有句古话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张春山这时候才突然想起来,半小时前,小胡君不在家,他不会这么快就睡着的。他着急地问:“君君呢?你没带他出去吧?”
王英子声音怯怯的:“没有。你们进门时,我正在找他。他说他看看电视就睡觉。我……我再上楼看看,看看他是不是滚下床了。”说着,飞快地跑上楼梯。
张春山和丁美玲相互看看,谁都没心思说话。
王英子拿着一张纸急急火火跑下来:“爷爷,爷爷,君君说他看你们去了。”
张春山接过白纸,只见上面写着:“姐姐,我想外公、爸爸和舅舅了,我要去宾馆看他们。他们要是不送我回来,我就住宾馆了。宾馆的饭可好吃了。”
丁美玲长出一口气:“这个小家伙呀……”
张春山神情严肃地说:“英子,有两件事,你必须按我的要求做。第一,你哥要是再来电话,你要先问清楚他在哪里,不管他问不问你要钱,你都要说你想见他,然后,你马上给我们打电话。第二。你就守在电话机旁,等我们找到君君,你才能睡觉。另外,君君回来了,你马上给我们打电话。”
两个人走出院士楼,驱车回宾馆。到宾馆大门口,正好碰上胡剑峰带着六个流调队员去伊河小区抓王富贵。
丁美玲打开车窗探出头大声说:“你们见到胡君没有?他说他来宾馆了。
胡剑峰也打开车窗说:“没看见。爸,董春梅和裴永春已经找到了。河东公安分局派了四个人把他们保护起来了。胡君不会有事的,七岁那年,他就是一个人坐公共汽车上学放学。”
张春山说:“小君要是给你打了电话,别忘了告诉我们。你告诉公安局的同志,一定要戴双层口罩,当心感染。”
丁美玲担忧地说:“小君还不到十一岁,以前也没说来宾馆……不会出事吧?”
胡剑峰说:“快一米五了,是个大孩子了,没问题的。爸,我们走了。”
张春山和丁美玲在宾馆内找了一圈,没有发现胡君的踪影。两个人又开始焦急起来。
此时,胡君正在市传染病医院大门外左侧的一棵柏树后面,戴上白布帽子,穿上刚刚在家用剪子剪短了袖子和衣襟的白大褂,机警地看着医院大门口的两个武警战士。去医院看看妈妈的念头,已经折磨他很多天了。只要能混进这个大门,就可以见到妈妈了。胡君有些激动。看到门卫背着的冲锋枪,胡君心里免不了直扑通。美国特种兵到巴士拉的医院救女兵林奇,有阿帕奇直升机,有轻、重武器,我只有妈妈放在家里的白大褂、白帽子,能混进去吗?胡君感到两腿发软。又观察了一会儿,胡君发现卫兵并没有检查进出人员的证件,胆子又大了起来。不一会儿,一辆120急救车开过来了。两个穿白大褂的人背着喷雾器,从门卫室出来,给急救车消毒。胡君硬着头皮走向大门口,贴着急救车的右侧,低着头朝里面走。他感到脑袋发木,像个木偶一样往前挪着……挪着挪着,两条腿又开始发软,不听使唤了。他只好就近坐在一个花坛边上。
胡君喘了几口气,慢慢扭头朝后看,医院大门已经被他远远甩在后面了。他抬起胳膊,擦擦额头上的汗珠,继续朝住院部方向走去。
住院部大楼没有拿枪的武警战士把门,只有穿白大褂的人急匆匆地进进出出。胡君很顺利地进了一楼大厅。电梯门口没有人,胡君却朝着楼梯口走去。以前他常来这幢大楼,知道只要不停电,几乎没有人从楼梯上下。走楼梯上去,被大人们逮住的危险性最小。因为早已过了换班时间,胡君穿过半污染区,没有遇到一个医生和护士。前面,只剩下一道玻璃推拉门了。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妈妈了,胡君感到自己的心又“扑通扑通”跳了起来。护士值班室原来设在五〇五房,胡君是知道的。后来,传染病医院改成“非典”医院后,五楼的值班室挪到了五一七房,胡君没有得到这个信息。看准时机,胡君拉开玻璃推拉门,几步就窜到了五〇五门口。在对面五〇六房的护士走出来之前,他顺利地进了五〇五房,又把门关住了。
“妈妈!”胡君喊一声,顺手把口罩取了下来,又喊一声:“妈妈……”站在那里呆住了。
周海涛的头上缠着绷带,左腿打着石膏,乍看上去,根本分不清是男是女。
胡君猛地冲到病床前,伸手摇摇周海涛的肩膀,哭喊着:“妈妈妈妈,你怎么了?妈妈,你醒醒——”
周海涛用力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了胡君那张稚嫩的脸,忙摇着头,抬起没有受伤的左手,示意胡君走开。这时周海涛已经知道自己是个特别危险的人物,看见胡君没戴口罩,急得浑身乱扭。
胡君下意识地伸手取掉了周海涛的口罩,又叫了一声:“妈妈——”看见周海涛下巴上的胡子,惊呆了。
周海涛用力喊道:“出去——出去——”
吓呆了的胡君站在床边一动不动。
周海涛伸出左手扳住床板,用力一翻,伴着一声大叫,整个人翻下床了。胡君愣过神来,忙跑过去拉周海涛。周海涛趴在地板上,喉咙里发出一声声吓人的惨叫。
张卫红和尚红云推门进来了。一看见胡君,两个人都像是被人点了穴道,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站在那里不动了。
胡君带着哭声说:“妈妈,阿姨,我没有碰伯伯,他要我出去,我……他自己掉下床了……”
张卫红像头母狮一样,扑过去,把儿子夹在腋下,像一道白色旋风,迅即旋出了病房。
尚红云用力抱周海涛,没抱起来,只好把周海涛翻个身,朝门外大喊:“来人——快来人呀——”
周海涛呻吟着,艰难地说:“我,我喊……了……没……没人来……”
尚红云说:“别说了,你省点力气吧。这事没你的责任。天啦!君君怎么会跑到这里……”
张卫红夹着儿子,一口气跑到走廊尽头,伸手把窗子打开,把儿子的头塞了出去。值班的医生和护士都跑到走廊里了,有几个喊着跑过来。
张卫红喊叫着:“小祖宗,你来干什么呀!”
胡君说:“妈妈,我好想你……妈妈,你夹得我骨头疼……”
张卫红腾出一只手,用力捶打着胡君的屁股:“你这个小混蛋!你来找死呀你!”
两个护士冲过来,把胡君抢了过去。
胡君委屈地抽咽着:“呜——我想你——呜呜,呜——我怕你死了——我看不见你,妈妈,我真的想你……我天天做梦……我,我梦见你像,你像朱叔叔一样……妈妈,我,我没做错事,我就是想看看你……你每天打电话,都给我说一样的话……我怀疑放的是录音……”
刘医生给胡君戴上两个口罩,吩咐道:“小芸,小梁,把君君送到二十号病房,给他用点药。护士长,事情已经发生了……你……”
张卫红追过去,又朝儿子的屁股上踢一脚,嘴里骂个不停:“真想打死你!笨死了!电视你都白看了!”
小胡君走到五二〇门口,扭头说:“我不该取他的口罩。我忘了sars病毒靠飞沫传播。我当时不够冷静,装备也有点差。我应该先去见爸爸,搞一套隔离服……”
张卫红骂道:“住嘴!再说话我把你扔楼下去!”
刘医生劝道:“护士长,你别担心,他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张卫红叹了一口气:“你说这叫什么事儿!你不用安慰我。他就是染上了,也只有百分之……你们都忙去吧。”
刘医生只好说:“你休息一会儿吧。这么聪明、这么健康的儿子,不会出问题的。”
张卫红勉强笑一笑:“没事,我没事,你们都忙去吧。”
医生护士都忙去了。张卫红挪几步,靠着窗台站一会儿,双腿一软,就势靠墙坐在地板上,眼泪流了出来。
尚红云拿着张卫红的手机走过来:“小君留了纸条,骗小保姆说他去看他爸爸……他们都很担心,问君君给你打电话没有。卫红姐,你看……说:还是不说?”
张卫红接过手机,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狠狠地戳出胡剑峰的手机号码,吼道:“胡剑峰,你算个狗屁疾控中心主任!你连儿子都保护不好,你还能保护谁?”
胡剑峰在那边说:“卫红,你别急。你看,我本来是去抓一个病人……我心里怎么会没有儿子呢,小英子……”
张卫红大叫:“你别提这个王英子,明天就让她滚蛋!不,让她滚蛋还便宜她了!君君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她!”
胡剑峰说:“消消气,消消气。咱们的儿子你还不知道?整个一个人精儿!爸、哥,还有万秘书长都在,想尽一切办法,今晚我们也要找到他。你可别分心,别把儿子找到了,你又出事了……”
张卫红说:“我不想跟你说,你让哥听电话。张市长,你别说这种没用的话。你的外甥真叫你培养成一个人物了。事情比你们想的要严重得多。他居然化了妆,跑到病房里来了。他说想我,说他梦见我已经死了,他想来看看我。你知道他进了哪个病房?毒王住的五零五房!怎么办?只能留在病房观察。哥,我能说清楚吗?他在五〇五连口罩都没有戴,你想想我敢往好处想吗?”
几个人在金河宾馆三号楼指挥室傻坐了一阵,还是想不通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居然真的就发生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连口罩都没戴,跟毒王周海涛共处一室,不可能会出现什么好结果。他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出现奇迹上了。
万富林说:“再向武警总队要一个中队,把收治‘非典’病人的医院再加几道岗。”
张春山说:“嗯,有这个必要。”
张保国问:“富林,可视电话,市里有没有卖的?”
万富林想了想说:“没有。你怎么……”
张保国说:“全市在一线的医护人员,有近两千人。我们应该想办法缓解他们和他们家人的心理压力。小君给我们敲响了警钟。你想办法,以最快的速度买一百台,最少一百台可视电话回来。要保证一线医护人员和他们的亲人,三天能通过这种电话交流一次。美玲,你们再辛苦一下,每天加做一期亲情热线节目。你回去好好想个名字。每天有十个一线医务人员在这个节目中露个面,就至少有十个家庭这个晚上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第二天傍晚,张保国在三号楼听到了三个好消息。第一个好消息:平阳市电视台在晚上八点四十五分黄金时间,将播出《亲情互动》第一期,节目长度为十五分钟。第二个好消息:小君的体征一切正常。第三个好消息:下午五点三十七分,王富贵在雁岭河商场附近,被公安人员和流调队队员抓住,并把他送进了市传染病医院。公安人员从王富贵身上搜出弹簧刀一把、杀猪刀一把。
33
《南方周末》刊登的一个调查报告,让丁国昌兴奋得失眠了。这个调查报告披露了五月七日这一天,全国十四个省市同时发生的放鞭炮和喝绿豆汤事件的真相。引发这一事件的传言,全国有两个版本。一个说:一个地方有个女人生下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出娘肚子后没有哭,却突然说了一句话:“治‘非典’,放鞭炮,喝绿豆汤”,说罢,这小男孩就死了。另一个说:一个地方有个七十来岁的天生老哑巴,哑巴在五月七号这一天突然开口说出一句话:“要想不得‘非典’,子时要放鞭炮,喝绿豆汤”,说罢,老哑巴也死了。媒体关注的问题是,古老的谣言借助现代传媒后对社会将会带来哪些方面的损害。丁国昌却从这个调查报告中,发现了一个发财的机会。
刘彩云睡了一觉醒来,看见丈夫仍在用笔在报上圈圈画画,伸手甩出一巴掌:“睡吧。三十块钱一斤绿豆,一百块钱一挂鞭炮,与咱们没关了。明天咱们去看房子吧。去车市看看车也行。”
丁国昌一把将妻子拽起来:“老婆,你别睡了。这张报纸咱们可要保存好,年节下,应该给这张报纸供起来。老婆,要不了一个月,咱们就有百万家产了。”
刘彩云伸手摸摸丈夫的额头:“你没得‘非典’嘛!怎么烧得满口胡话?这六十万,给美玲十万,只剩五十万了。咱们已经算是交了出门踩住屎的大财运了……”
丁国昌得意地笑笑:“你也太小瞧你老公了!卖药咱不是第一人,这不假。噢,我就不能在别的地方当回第一人?把这六十万押在鞭炮和端午节上,我肯定就是百万富翁了。”
刘彩云瞪他一眼:“报上已经说了,这是谣言闹的。你趁早给我把心收了。”
丁国昌抑制不住兴奋地说:“你好好想想,板蓝根价钱翻跟斗,十味中药卖出天价,哪个跟谣言无关?如果这药真有用,北京一天还有一百多新增‘非典’病人吗?你说:咱平阳,没喝中药的人有几个?可咱们这儿的‘非典’病人,总数已经接近三百了。你也读过高中,总该记得陈胜、吴广吧?”
刘彩云啐他一口:“呸!你也太小看人了,他们是农民起义的领袖,我还知道那文章是司马迁写的呢!他们跟我们有啥关系?”
丁国昌说:“关系大了。那么多农民兄弟,愿意提着脑袋跟陈胜、吴广起事,什么原因?原因就是他们看见鱼肚子里有竹简,竹简上写着:大楚兴,陈胜王。这个竹简可是吴广事先写好放到鱼肚子里的。这也是谣言吧?这个谣言闹出多大动静?改朝换代的大动静!一个绝妙的谣言,造它十个八个亿万富翁,还不是小菜一碟!就说这报上说的这事儿吧,绿豆卖到三十块一斤,一家人喝两斤绿豆熬的汤,十四个省有多少人家?平时绿豆才一块多一斤。你算算这个谣言凭空创造了多少财富?”
刘彩云不由地点点头:“叫你这一说:还真有点道理。”
丁国昌得意地说:“我绝对不是白日做梦!平阳禁放烟花爆竹好多年了,可并没有禁止经营烟花爆竹。所以,咱们要是有一大批货,咱在平阳做的就是独份生意。现在,人其实都叫‘非典’吓坏了。没有三两年,防‘非典’的疫苗也搞不出来。这两年,人就只能生活在恐惧之中。这放鞭炮驱邪的习惯有上千年的历史了,这才有十几个省一齐放鞭炮的奇观。端午节是个驱邪的节日,一旦有个什么防‘非典’要端午吃粽子、放鞭炮的说法流行起来,你就等着点钱吧。”
刘彩云下床给丈夫倒了一杯纯净水:“国昌,我心小,觉着有这五十万,也够用了……”
丁国昌指指房顶,说:“买一个像样的房,没二三十万下不来,加上装修,得要小四十万。剩下十万,顶多够买个中低档次的车。我们又变成富人中的穷人了。”
刘彩云想了一会儿,说:“也是。五十万确实不算富。你的意思,咱们再赌一把?”
丁国昌眼睛发亮地看着她问:“你说呢?”
刘彩云咬咬牙,把心一横,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听你的。你能赚两百万,我才高兴呢!可你往哪儿弄这些东西?如今查‘非典’查得可紧了。”
丁国昌说:“我已经想好了。货从两个地方进。鞭炮,就在咱们省礼泉县定做,那里的落地红,名气不小。烟花之类的东西,还是人家湖南浏阳的正宗。现在的口号是两个不动摇:抓住抗‘非典’这件大事不动摇,抓住经济建设这个中心不动摇。我们又不是卖假冒伪劣商品,怕什么?”
刘彩云这些日子对丈夫真的是佩服极了。这一佩服,心里对丈夫的爱意又浓了几分。一想到丈夫又要离开一段时间,整个人都激动起来,手和嘴都不老实了。不一会儿,两人又赤条条地滚在一起了。因为百万富翁美梦近在咫尺,两人特别投入,弄出的种种响声简直能赛过交响乐,有主旋,有和声,有浅低的吟唱,有高亢的号角引领,结尾在高潮中戛然而止,很是尽兴。
第二天一大早,丁国昌一个人去了江阴街老太太那里。老太太正在往院子大门上拴新鲜的苦艾。
丁国昌把五百块钱交给大嫂说:“我又要出门了。大嫂,中午全家吃个团圆饭,我做东。
在这个大家庭里,丁国昌的眼光和经商能力,已经使每个人都心悦诚服了。大嫂不要这五百块钱,却从箱子里翻出一张存折,说:“老三,中午这顿饭嫂子出钱,这两万两千块钱交给你,也算我们一份儿,你看行不行?”
丁国昌迟疑着,没伸手接存折。
大嫂说:“我知道你不缺本钱。可是……”
丁国昌解释说:“大嫂,我这回还没想好做什么,这钱,你还是先拿着吧。”
丁老太太回屋,喝一大口温茶漱漱口,说:“玉芳,你这是应急的钱,可不敢拿给他胡折腾。他要是赔个精光,岚儿上高中,你拿啥给她交学费?”
丁国昌皱皱眉头说:“妈,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
丁老太太说:“我只是说个理儿,有赔有赚,那才叫生意。我又不是没见过你赔得只剩下一屁股两肋巴的熊样儿。还不让说了?”
丁国昌只好说:“你说得对。大嫂,我真的还没想好做啥。如今做生意,风险很大。”
大嫂只好把存折又放了起来。丁国昌执意要做东,大嫂贵贱不肯收钱。丁老太太说话了:“你收下吧。老三如今是大款了,不吃他吃谁?又是他自己张罗的。”
丁国昌心里轻松了,满脸笑容说:“大嫂的手艺好。我想如今这馆子都不死不活,美玲吃了一个月盒饭……”
丁老太太白了他一眼,说:“这种吃小亏占大便宜的法子,怕是你媳妇想出来的吧?玉芳,你知道我为啥拦着你吗?国昌拿了你的钱做生意,赚了大钱他给你说赚了小钱,赚了小钱他给你说赔了钱,你有啥办法?”
丁国昌脸上挂不住了:“妈,我是你儿子,你不知道我是个啥人?”
丁老太太鼻子“哼”一声:“我只知道我的穷儿子和光棍儿子是个啥人。富儿子是个啥样?我老眼昏花,看不清。我没冤屈了你,国昌。听彩云说:你们如今有五六十万了。听着都怪吓人的。我活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可我还听说:你们只准备给美玲十万块。别人不知道你是咋赚了这些钱,家里人总知道吧?你买板蓝根的本钱,美玲出了一半。你在荷花池那个摊位,没有美玲,你花十万八万,怕也弄不出来。赚住钱了,你们只肯给美玲十万,你让我说什么?美玲可是你的亲妹子呀。”
丁国昌听得哑口无言,搓着手嗫嚅着:“这,这只是说说:真分钱的时候……”
丁老太太端着大茶缸,把一口茶喷在地上:“别说好听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也管不了。我说的是个理儿。亲兄妹你们都这样干,你说这能长久吗?去吧,去吧,去单打独斗吧,去当你的老财主吧。”
丁国昌出了江阴街,又走了半站地,这才感到脸不发烧了,掏出手机给丁美玲打电话,叫丁美玲中午回家吃午饭。
丁美玲在那边说:“我忙都忙死了,哪有功夫回家吃饭!九点钟,平阳大学两个隔离区解除隔离,我要做现场报道。下午还要做一期《直面‘非典’》,一期《亲情互动》。再说:我能回去吗?三哥,你们可别大意。”
丁国昌扯了几句又扯到钱上了,说他最近又看上一个项目,弄好了,能分给丁美玲二三十万。
丁美玲说:“你的事儿我不管。‘十·一’前你能把那五万块钱还给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张保国亲自到平阳大学宣布解除对平阳大学静园和红楼的隔离。被隔离了十四天的四百多名学生把整个校园喊叫得沸腾起来了。张保国和平阳大学的校长站在红楼门口,与三十多个曾与“非典”病人有密切接触者一一握手,祝贺他们返回正常的社会生活。王思凡和很多学生家长都来了。
张怡看到张保国,扔下行李箱,扑进父亲怀里,动情地喊了一声:“爸爸——我终于熬过来了。”
张保国拍拍女儿的后背说:“你们胜利了!小怡,你找你妈去,我还在工作。”
张怡拎着箱子,朝王思凡跑去。母女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不一会儿,几十对父子、母子、父女、母女、恋人、同学,在红楼前的空地上都拥抱在一起了。吴东急忙爬上面包车,站到车顶上,拍下了这个难得一见的动情场面。一对恋人摘掉口罩,吻在了一起。泪水顿时模糊了丁美玲的视线,她的解说也变得断断续续了。
张保国刚刚松出一口气,张卫红又告诉他一个不好的消息:小胡君开始咳嗽发烧了,医院准备用血清给胡君治疗。灾难还在继续。
王思凡和张怡回到家里,张怡马上给姑姑打电话询问郑丰圆的病情。张卫红在电话里说:“小怡,祝贺你平安走出了隔离区。你这个同学命真大,前天终于度过了危险期。”
张怡还想问详细一点,张卫红说:“我们正在商量小君的治疗方案,再联系吧。”
张怡问:“小君?哪个小君?小君也病了?”
王思凡点点头:“小君几十天没看见他妈妈,跑到医院了……他运气真不好,碰上了周海涛这个超级传染者。好几天了……小君还是没有躲过这一劫……”
张怡愤然地骂:“这个周海涛真该死!”
王思凡瞪了女儿一眼:“小怡!你不能这样想。他的妻子死了,儿子死了,女儿还没度过危险期……他真的太不幸了。他前些天跳楼自杀过,摔断了一条腿……”
张怡吃惊地问:“他跳楼了?为什么?”
王思凡说:“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为解脱,也许是想逃避。sars把很多东西都改变了。小怡,这个时候,特别需要宽容。钻牛角尖是不对的。三单元那个宋小姐,因为丈夫在天地英雄夜总会染上了‘非典’,精神崩溃了,自杀过两次,家里人只好把她送到了精神病院。”
张怡又问:“咱们楼上五〇一那位呢?还在天天听《命运交响曲》?她的防毒面具用过没有?”
王思凡面带忧愁说:“四月二十号以后,谁也见不着她了,也听不到《命运交响曲》了。我们害怕她真出了意外,报告了派出所。‘五·一’那天,你姑夫他们来了,终于弄开了她的门。她的孩子已经饿得走不动路了。后来,她家里的人把她娘俩接回老家了。”
张怡一脸困惑,问:“她丈夫呢?”
王思凡说:“也许正和自己现在的妻儿一起躲‘非典’吧。生活比我们想的要复杂很多。”
电话铃响了。电话是多多打来的。多多说她就在楼下,已经查过体温了,正常,所以想见见王思凡。
王思凡没有犹豫,说:“多多,你来吧。我女儿也刚刚解除隔离。”
多多瘦了很多,却不显憔悴,进门看见母女俩都没戴口罩,说:“王老师,你们还是把口罩戴上吧。我也刚刚解除隔离,万一……还是小心点吧。”
母女俩又都把口罩戴上了。
多多远远地坐在母女俩对面:“王老师,谢谢你们能信任我。王老师,你这么信任我,我真的很感动。”
王思凡笑了:“‘非典’也让我们每个人都多情起来。多多,你喝什么茶?”
多多说:“在你家里,我是不会取下口罩的。我什么也不喝。我来你家,一是想看看你们是否健康,二是想让你们知道多多还活着,三呢,是想问问圆圆是不是还活着。”
张怡真诚地说:“多多,圆圆还活着。我姑姑说了,圆圆已经度过了危险期。”
多多高兴地说:“太好了!圆圆要是死了,那就是老天瞎了眼。圆圆可是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呀!”眼圈开始泛红。
王思凡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说:“多多,你瘦多了。”
多多说:“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能吃能睡,减不成肥。被隔离了,什么都不用干,吃饭又不掏钱,却吃不下也睡不着了。半个月下来,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怪不得有诗人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生命比钱重要,自由比生命更重要。这半个多月,我算想明白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走过去递给王思凡说:“王老师,你看看这个。”
这是一张欠条。欠款人是郑丰圆。
王思凡看看欠条,下意识地皱皱眉头。
张怡生气地说:“你是什么意思?你就是为这两万块钱才……”
多多又把欠条拿回手里:“你们别误会。我不想让圆圆还钱了。”说着,把欠条撕个粉碎,“她应该有个好结局。我真的不想让她走我走过的老路。也不知道她妈的病怎么样了……”
王思凡黯然说:“她妈妈已经死了……”
多多大惊失色:“死了?”
王思凡点点头。
张怡说:“医生不是说她至少能……”
王思凡说:“她染上了‘非典’。”
多多惊问:“‘非典’?黑岭也有‘非典’了?”
张怡问:“是谁传过去的?”
王思凡摇摇头,说:“我不知道。‘非典’告诉我们:生活是复杂的,生命是脆弱的。”
一时间,三个人沉默无语。
接下来的几天,平阳市每天新确诊的“非典”病人,都没超过三例。
平阳市的九百六十万人,从这些数字中看到了曙光和希望。
这一天,市传染病医院又有十位“非典”患者康复出院了,其中有六位是医护人员。这一位医生和五位护士,不约而同地提出了留在一线工作的请求。他们的理由相当充分: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现一例痊愈的“非典”患者再次感染“非典”,这么做,可以减少一线医护人员的伤亡。
他们的请求,没有得到批准。
当天下午,丁美玲和吴东在医院采访了这六位医护人员。四个半小时的采访,六个人用了六盒餐巾纸。餐巾纸的用途只有一个:擦试因为激动实在抑制不住而流出来的眼泪。
从医院回到金河宾馆,天已经黑透了。
丁美玲从面包车上走下来,叹了一口长气。
万富林从四号楼里走出来:“怎么才回来?手机为什么不开?”
丁美玲说:“采访去了。哭了半天。”
万富林问:“谁哭了半天?”
吴东说:“在场的人都哭了,包括四个爷们。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见动情事。”
丁美玲问:“领导有何指示?”
万富林说:“市长大人有指示。到今天晚上十八点,全市新增‘非典’病人为零。按照近十天来收治‘非典’病人的规律,到明天早上八点,这个数字还会是个零。你们都知道这个零意味着什么。市长吩咐,要你们做个方案,用新闻特写的形式,明天晚上把这个重大变化告诉全市人民。”
丁美玲兴奋地叫了一声:“哇!真的?”
万富林说:“当然是真的。快熬出头了,丁美人。”
丁美玲埋怨道:“一天也不让歇呀!”
万富林说:“市长大人说了,如果这个零纪录能保持五天,他让你们睡三天三夜。市长还说了,如果丁美玲继续天天报道一线战况,直到世界卫生组织解除对平阳的旅游警告,丁美玲的抗‘非典’一线系列报道,可以获年度世界新闻大赛金奖。”
丁美玲嗔道:“尽拿画饼哄人。这地球上哪有个世界新闻大赛!你告诉市长大人,我会坚持到那一天的。”
万富林笑:“走吧,今晚我请客,六菜一汤,打打牙祭。”
几个人朝餐馆那边走。突然,一个黑影蹿了过来。黑影带着哭腔喊:“小妹——快救救我——”
丁美玲定睛一看:“三哥,你这是……”
丁国昌可怜兮兮地说:“小妹,我的六车货都叫他们……扣了……小妹,六十万呢。”
丁美玲脸色变了:“你又买中药了?”
丁国昌心虚地看她一眼,拖着哭腔说:“不是药。我用高价买的烟花爆竹,还有大地红鞭炮。”
丁美玲气乎乎地问:“你买这些干什么?”
丁国昌嗫嚅着:“我,我……你快想想办法吧。小妹,你找找市长想想办法吧……”
丁美玲火冒三丈,大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万富林说:“想发财。”
丁美玲就瞪了三哥一眼,质问道:“谁不知道平阳早就禁放这东西?你买这些做什么?”
万富林叹口气,说:“是不是还想等另一个哑巴说话?你真够天真的。你这叫守株待兔,知道吗?要是没人造这种谣,你咋办?你自己编一个对外发布?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检察院的法律解释你没看过吧?编这种谣言,判你三五年算是轻的。想不到你还真敢赌呀!”
丁国昌又嗫嚅着:“我,我自己又不放……”
万富林说:“这些谣言已经影响了十几个省、市的抗‘非典’工作。别的地方有什么规定,我不知道。平阳市的规定我知道:在抗‘非典’时期,凡烟花、鞭炮进入平阳境内,一律扣压。国昌,你认了吧。”
丁国昌急红眼了:“那我这六十万,就算打水漂了?”
万富林说:“这些东西,所有权永远归你。等平阳消灭了‘非典’,东西你可以拉走。不过,替你保管这种易燃易爆物品,保管费可能不会低。想开点吧,国昌。”
丁国昌瘫坐在地上,喃喃道:“完了?真的完了。六十万真的完了?”
丁美玲忍无可忍,疾言厉色地说:“你这叫自作自受!你回去吧,别在这里丢人显眼了。”一扭头,丢下三哥走了。
万富林见丁国昌的情绪不对头,叫来一辆车,交待司机把丁国昌送回家。
回到泰昌药店,丁国昌除了哭,就是笑,不停地重复着这一句话:“六十万,打水漂了。”
赶过来的尚万全拿丁国昌没办法,只好开车出去把丁国泰和丁美霞接过来,几个人劝慰了一个多钟头,丁国昌还是老样子。
刘彩云大声哭喊起来:“这日子过不了了……”
丁国泰蹲在药店门口,狠劲嘬着烟,自言自语说:“乐极生悲,乐极生悲呀。这叫人心不足蛇吞象呀!”
尚万全看看傻子一样手舞足蹈的丁国昌,说:“刺激太大了,谁也受不了。看样子,不送他去医院不行。”
丁美霞说:“那也得让妈看一眼再送。妈这么大年纪了,可不敢让她去精神病院。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把妈接过来。”
尚万全慌张着跑向出租车。
刘彩云又哭喊起来:“我的命好苦啊!……”
一会儿,丁老太太到了。
刘彩云哭喊着:“这日子没法过了——”
丁老太太围着丁国昌转一圈,朝刘彩云吼道:“哭丧啊!你男人还没死!男人死了你还有儿子,哭啥哭。”
刘彩云收住声,呜咽起来。
尚万全说:“妈,你看,三弟的眼都直了,还是送医院吧。”
丁老太太跟着丁国昌在屋里转着圈:“眼直了就是病?男人看见钱,看见狐狸精,眼都是直的。送医院,送医院让他得‘非典’呀?别动不动就去医院,咱丁家的人没那么娇气。”
丁国泰说:“妈,送他去精神病院看看吧,精神病院没有‘非典’……”
“放屁!”丁老太太骂道,“进了那种医院,以后他还咋活人。我说了,丁家没恁娇气的人。”
刘彩云抹一把鼻涕眼泪,说:“都几个小时了,只会这一道腔,连我都不认得了……”
丁老太太拉住丁国昌的手问:“国昌,你看看我是谁?”
丁国昌似笑非笑,眼睛直直地看着老太太,嘟囔着:“六百万,打水漂了……”
丁美霞说:“妈,你听听,六十万变六百万了。老三真是刺激出病了。再耽误下去……”
丁老太太把右胳膊抡圆了,一掌扇在丁国昌的脸上。伴着一声脆响,丁国昌一个趔趄朝一边歪去。没等大家回过神来,丁老太太的左胳膊又抡了过去,又是一声脆响,把丁国昌打直了。丁国昌前后摇晃几下:“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丁国泰和尚万全马上冲过去,扶着丁国昌,捶着他的后背。丁国昌又吐出一口带痰的血,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了。
丁老太太向前走两步,对着丁国昌的眼睛看着,突然大喊一声:“国昌!你看看我是谁?”
丁国昌嗡嗡鼻子喊道:“妈,我又栽跟头了……恐怕翻不过身了……妈,我……”
刘彩云恨恨地说:“都是你……”
丁老太太恼怒地瞪了刘彩云一眼:“不是你把钱看得太重,国昌能有今天?当年是你上杆子嫁到丁家的。不想过了,把孙子给我留下,你走人。”
刘彩云哼唧道:“我没说……”
丁老太太说:“这就好。好好守着这门面,好好管着儿子吧。你们俩,把国昌扶上车,我得给他好好调养调养。”大步走出药店。
丁国泰和尚万全搀着丁国昌出去了。
34
世界卫生组织判断一个地方是否疫区,决定是否解除对一个疫区的旅游警报,有四个标准:第一,要看这个城市或者地区正在当地医院里治疗的sars患者,是否超过了六十人。第二,是否连续十天、每天确诊为sars病例不超过五例。第三,本地的sars患者是否不再具备对外传染性。第四,能否弄清每个传染链条,比如第一代传染给第二代,然后第二代再传染给第三代,以此类推,必须把每个传染链条弄清楚。
平阳市各医院正在治疗的“非典”患者还有一百七十例。但这一百七十例当中,只有五例尚有生命危险,只有十八例刚刚脱离危险,剩下的一百四十七例,什么时候能病愈出院都可以列出一个准确的时间表了。平阳市每天的确诊“非典”患者,已经连续十天为零。在平阳市各医院接受治疗的“非典”患者,十五天前已不具备对外传染性。自从超级传播者周海涛和次超级传播者杨全智进入康复阶段后,平阳市已有十天没再发生一例院内感染。脱离疫区、解除旅游警告的前三个条件,平阳有的早已具备,有的很快就能具备了。惟独这第四个条件什么时候能具备,谁心里都没有底。因为事关隐私,因为性格的差异,因为现实生活的极端复杂性,平阳市还有三十多个“非典”患者的流行病学报告显示他们根本不在最初的这四根链条上,其中,黑岭县就有六人。
为了尽快摘掉疫区的帽子,尽快让世界卫生组织解除对平阳的旅游警告,平阳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领导和省市疾控中心的领导,把这三十六个患者“承包”了下来。他们希望通过各方面的共同努力,尽快给世界卫生组织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张保国了解自己助手们的能力,主动承包了十个病人。王长河知道杨全智是黑岭的“非典”源头,提出要承包黑岭县的五个病人。
让一个说谎者开口说实话,其难度不亚于治愈一个“非典”病人。十几路人马辛苦了三天,才让八个患者改了口,其中的三个女性患者都是丁美玲攻下的。
第四天,张保国终于让一个患者改口了。患者是一个大药厂的营销商。四月中旬,他去省第一人民医院给两个院领导送过购药的回扣,共计十一万八千元。但是,流行病学报告上,却没有显示他到过省第一人民医院。
丁美玲回来了。张保国给他倒上一杯水,问:“你今天怎么样?没空手而归吧?”
丁美玲笑道:“可能吗?常胜将军的荣誉咱一定要保住。”
张保国也笑了,问:“精彩吗?”
丁美玲说:“这是一个老套的第三者插足故事。第一者在仕途上正春风得意。第二者是一个老派的女人,声称只要坐实老公与别的女人有染,她就从平阳最高的楼顶上跳下去,跳楼前会用电子邮件把丈夫的丑行公布于世。这就苦了这个第三者。第一者是杨全智的同学,染‘非典’后与第三者见过一次。第三者再三说:这一晚她一直在照顾发烧的第一者,别的什么都没做。她希望说成是她陪第一者吃了一顿晚饭。其实,她用不着把绝对隐私都告诉我。”
王长河一进来就把一瓶高档白酒往桌上一放,大着嗓门儿说:“让万富林整几个菜,咱们几个小酌一杯。”
丁美玲拿起白酒看看:“红太阳,没听说过。两位市长就喝这种名不见经传的酒哇?”
王长河指着桌上的酒说:“这可是中国价格最昂贵的白酒,北京的零售价,一瓶八百八。也可以叫它极品剑南春吧。三月份在北京开会,我喝过一回,觉得它物有所值。回来说给殷德庆听了,没多久,殷德庆说他搞了五箱,送给我一箱,叫我喝了防‘非典’。这不是扯淡嘛!我就这么一个弱点,好尝点好酒。想想他是我在政治生涯最低潮时拿来的,是一片真情意,也就收下了。”
丁美玲说:“老市长,你是不是已经把五个堡垒都攻破了?所以要喝酒庆贺?”
王长河说:“有三个由头,都该让咱们喝几杯。第一,在有疫情的省会城市,咱平阳有望第一个摘掉疫区的帽子。第二,我家王敏明天出院。第三,胡君小家伙开始康复了。弟妹,你说该不该喝?”
丁美玲笑吟吟地说:“该喝。”
张保国一边拨电话,一边说:“我让富林准备一下。”
丁美玲好奇地问:“老市长,到底有几个招了?”
王长河气鼓鼓地说:“嘴都硬得很。郑跃华说了一半实话,只说了去省第一人民医院看了杨全智,没说送了多少钱。另外五个人,都在走杨全智的门子,还硬说根本不知道杨全智在平阳住过院。”
丁美玲说:“说句不该说的话,如今很多人只相信坦白从严,抗拒从宽。涉嫌买官卖官,谁都知道利害,自然都没实话。老市长,我看悬呢!”
王长河叹口气,恨恨说:“我真是小瞧了杨全智,也小瞧了这些人。声东击西,避实就虚,三十六计,没有他们不会用的。可恶!”
张保国表情严肃地说:“我们还是低估了杨全智的破坏力。风气一坏,官员一坏就是一片。”
王长河揪揪领带,说:“所以,我想明天去病房会会杨全智。他要真是铁齿铜牙,我就承认我这双眼是两个树窟窿。保国,你千万不要拦我。我总得穿一回隔离服,进一回病房吧?”
张保国马上说:“我明天陪你去。”
王长河扭头对丁美玲说:“小丁,我可把丑话说到前头,你们要是把摄像机对住我,我可跟你们急。”
张保国也扭头对丁美玲说:“明天不准你们带摄像机。我是想去看看小君。他这次染了‘非典’,我的责任很大。我算是公私兼顾吧。”
丁美玲笑着说:“老市长,只录不播,不可以吗?穿隔离衣,进‘非典’病房,这可是你一次独一无二的经历……”
王长河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点头说:“好吧,录吧。”
第二天上午,张保国和王长河走进了市传染病医院的“非典”病房。他们首先在五二〇病房逗留了半小时。胡君依然活泼可爱、调皮捣蛋,人比染病之前还胖了一些。张保国放心了。又走进五〇五病房,他们看见了周海涛和刘燕父女。
王长河说:“病人已经可以串门了,陈院长,你们医院的工作做得真不错。”
陈院长解释:“他们是父女俩。两人现在都不再有传染性了。女儿早就想来看看父亲,我们就同意了。”转头对周海涛说,“周先生,张市长和王书记来看你们了。”
周海涛一脸愧色地说:“我给平阳带来了灾难,心里非常不安……”
王长河打断他:“不要这样说。给我们带来灾难的是sars病毒。你们都是受害者。你们安心养病吧,争取早日出院。”
张保国问:“陈院长,平阳大学的女学生小郑住在哪间病房?”
陈院长说:“郑丰圆同学住在五一三。她刚刚知道母亲病故的消息,很伤心,情绪很不稳定。你们就不用去看她了。我们一定转告领导对她的关心。”
王长河出了五〇五,直接进了五〇三房。
张保国回头对丁美玲和吴东说:“你们别录了。”随后跟了进去。
杨全智穿着病号服站在窗前看风景,听到动静,把身子转了过来。
王长河开口了:“杨副县长……”
杨全智惊喜地喊:“市长——”
张保国严肃地说:“你坐下吧。王市长有话对你说。”
杨全智小心地坐在床上。
王长河伸手指着杨全智说:“你到黑岭这两年,进步很大。你让我想起这句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刮目都看你不清,不知道把我这眼珠儿抠出来,能不能看透你!”
杨全智的声音发抖了:“市长,我……”
王长河粗暴地打断道:“我今天不听你任何解释。你现在是杨全智博士,肚里装的墨水能淹死我。我只需要你回答我的问题。郝静在你心里算不算个好女人、好妻子?”
杨全智说:“她是个好女人,好妻子。”
王长河又说:“别人给你起的外号叫娘子军连连长、赛二江,你认为这外号是不是污蔑了你?”
杨全智马上回答说:“这完全是无中生有。”
王长河气得说不出话来,停顿了一阵,平息一下心情,又问:“我再问你,有人告你成批成批卖官,你怎么看?”
杨全智迅速地看了一眼王长河:“我相信组织会还我一个清白身。”
王长河盯着杨全智看上好一阵,冷笑一声,说:“你他娘的真成精了!撒出弥天大谎,眼睛都不眨了。郝静已经死了,你准备娶那一百多个女人中的哪一个?”
杨全智大惊:“什么?郝静死了?”
张保国厉声说:“杨全智!你已经把‘非典’传到了黑岭县!黑岭有十一个人得病,已经死了两个!你在省第一人民医院住院时,到底有多少人到过病房,这些人中有多少人给你送过钱,送了多少,你最清楚。”
王长河黑着脸说:“因为你们之间这些肮脏的交易,导致平阳目前无法脱离疫区名单。杨全智,我告诉你,组织上已经查实你犯的罪行,已足够判你十年以上了。组织希望你能诚实一些。我也希望你能诚实一些,希望你能对我说一句实话。这是你最后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怎么做,你自己选择吧。”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张保国神情冷峻地说:“你好好回忆一下,把你住进省第一人民医院后,谁到医院看过你,你们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五一十写清楚。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说完,也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眼泪溢出了杨全智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