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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怡好说歹说:郑丰圆才答应从张怡那里借一万元还给那位女同学。从多多那里借的两万元,郑丰圆认为不用还,也不能还。郑丰圆说她已经认多多做了姐姐,这么做太伤多多的心了。再说:借张怡三万块钱,同样有压力,郑丰圆不愿背负这么多的人情债。张怡再要劝说:郑丰圆恼了,说:“你这么信不过我,你借给我这么多钱干什么?我要心甘情愿堕落下去,天使也救不了我。我哪怕从你这里借了一百块钱,也是接受了你们的好意。不瞒你说:欠多多的钱,我感到轻松,因为我可以细水长流地还她。再说:你这种方式,伤,伤害人……我是把你当成了朋友,才告诉你我真实的感受。希望你能理解我。”
张怡一看事情又办砸了,再不敢坚持。
第二天中午,郑丰圆约张怡出去走走。张怡喜出望外,心里顿时有了成就感。两人走进足球场,郑丰圆拿出手机按了几下,递给张怡:“你看看吧。”
张怡拿起手机默读:“今天本想去学校找你,突然感到身体很不舒服,浑身酸乏无力,不停干咳,好像还发烧了。这些天我在广东想了很多。我马上就五十了,有轻微糖尿病,又有慢性肾炎,不配跟你谈婚论嫁了。我希望从今以后,你能把我当成一个大哥看。你年轻、漂亮,又是大学生,应该有个很好的归宿。给你妈治病的钱,你不用操心了。我真的想在这个老地方见你一面。能见你一面,就是病死了,我也无憾了。”
郑丰圆说:“张怡,看看男人的伎俩吧。在学校大门口堵我两天,没堵到,开始装病了。
张怡说:“我觉得他说得挺诚恳的,不像是在说谎。”
郑丰圆冷冷地说:“你没谈过恋爱,总读过东郭先生和狼、农夫与蛇这类故事吧?男人,特别是周海涛这种阅历太复杂的老男人,不是蛇,就是狼。我上一次当已经够了。”
张怡问:“圆圆,你对这个周海涛,到底还有没有一点感情?书上说:女人到死都不会忘记她的第一个男人。我信了这种说法,所以,一直不敢尝试恋爱。如果他一点都没说谎,他这么待你,人又病了,你……”
郑丰圆说:“你的心这么软,这辈子也别谈恋爱了。”
张怡反击道:“你不是也只谈这一次恋爱?我猜,你是想去看看,看看真相,否则你不会甘心。因为你见过的男人已经很多了,像周海涛这样一根筋的男人,不多见。其实,在潜意识里,你对你和他的关系还抱有一些幻想。”
“你很聪明,”郑丰圆说,“聪明得有点自以为是。真相嘛,我是想看看,幻想是没有的,绝对没有!赌是赌输了,可我想输个明白。这也是赌徒的正常心理吧。可惜我赌的不是钱,连翻本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我就特别地想看看那个真相。”
张怡说:“走,我陪你去见他。看看他又在玩什么花样。”
“也好。”郑丰圆说,“有你们这么多好心人关心我,我也该向过去说一声永别了。你就不用见他了。这样吧,你在大河宾馆大厅等我。过十五分钟,我要是没下来,你就去敲八一四的房门,要是敲不开门,你就打110报警吧。”
两个人出了校门,上了尚万全的出租车。
现实的复杂性远远超出了两个大二女生的想象。刚上出租车,春阳饲料有限公司的常年法律顾问王志东夹着一个黑皮夹子,进了大河宾馆八一三房间。房间内,周海涛的妻子刘彩珠靠在床上,无盐无味地翻看着时装杂志。写字台上,摆着录相机和微型电视机,刘燕和一个长发青年男子无聊地看着电视机。电视机里,周海涛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有剧烈地干咳时,才让人相信床上躺的是一个活人。
王志东问:“录没录到有价值的东西?”
长发男子说:“没有。周叔吃了早饭回来,就一直这么躺着,看样子真是病了。监控这两天两夜,没见任何人来。他只是发短信息,打电话好像对方不接。”
“贱!”刘彩珠骂道,“他肯定在广州跟什么烂女人鬼混,着凉了,死不了。王律师,这样拿的证据,管用吗?”
王志东点燃一支香烟:“有用。我们的法律讲的是谁主张,谁举证。以前呢,这种办法取的证,法院一般都不采信。前年十一后,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检察院出台的一个法院解释,把这种证据也当成证据了。要不,针孔摄像机也火不起来。新修改的《婚姻法》也实行了,对婚姻过错方在财产分割中的权利,做了惩罚性的规定。要不,我这个法律顾问也不会主张用这个办法。图像还算清晰。小吴,卫生间安了没有?”
长发男子说:“没有。”
王志东说:“这是个疏漏。有的人不知道星级宾馆天花板正中安那个东西是防火装置,以为是宾馆安的监视器,情人幽会,或者是找小姐,都到卫生间做了。其实,卫生间的门背后是可以安的。春节前,我代理龙达公司李总老婆的离婚案,证据就是从卫生间取的。”
刘彩珠责怪道:“你也不早点说。算了吧。他要是跟那个小婊子一起去卫生间,我就打110报警了。你以为安这两个东西容易吗?”
小吴突然喊:“有人来了。”
几个人都兴奋起来,四只脑袋像待哺的小燕子一样,挤在一起,伸向电视屏幕。周海涛跳下床喊着什么,跑过去开门。来人果然是他们希望来的郑丰圆。
王律师说:“先别忙录,看看再说。”
周海涛扶着墙咳嗽一阵,在沙发上坐下了。郑丰圆隔着茶几站着。两人说的什么,这边几乎听不清楚。
刘彩珠急了:“小吴,看你干的叫啥事!你把声音调大点。我说买两套好的,你们说这种型号的就可以了。可以个屁!便宜没好货。”
王律师说:“他们说什么并不重要,关键要看他们做什么。做什么,画面上一目了然嘛。看样子,他们还不想做那事。小吴,录,你看周总手里拿的是什么?”
小吴按下录像键,说:“晃来晃去看不清。扑克牌吧。”
王律师说:“不可能是扑克牌。男人开始勾引女人时,才玩什么看手相啊、测名字啊、猜扑克牌呀这种把戏。他们之间已经用不着了。”
刘燕用小拳头擂着小吴的背:“说!你给多少女孩子看过手相?”伸手揪住小吴的耳朵。
“别闹了!”刘彩珠说,“正经事还没干呢!”
周海涛把手中的东西放到了茶几上。
王律师仔细看看:“这到底是什么?”
刘彩珠叫起来:“信用卡!肯定是信用卡。这次周海涛去广东,收了八十多万现金。燕子,这下你该信我了吧?你爸肯定是要娶这个小婊子。给你哥打电话,让他们在酒店外拦住她,把信用卡要回来。”
刘燕哆哆嗦嗦拿出手机拨电话。
小吴喊:“先别急。她没拿那东西,要走。”
周海涛拿起茶几上的信用卡,追过去,拦住郑丰圆跪下了。过了一会儿,郑丰圆终于拿着信用卡走了。
刘彩珠把一个茶杯摔到墙上:“丢死八辈子人了。燕子,告诉你哥,抢也要把信用卡抢回来。拿回来的钱我一分不要,全归你们俩。”
王律师说:“你别胡来。这事交给我处理。燕子,小吴,你们跟我来。让你哥拦住她就行了。她可不是没文化的打工妹。刘总,你就别露面了。”
三个人一起出了八一三房间。
过去的十几分钟,是张怡长这么大度过的最难挨的时光。看见郑丰圆进了电梯,她就坐在宾馆大堂休息区角落的一个单人沙发上,右手紧紧握着手机,恨不能一只眼睛盯着电梯口,一只眼睛盯着腕上的手表。因为过度紧张,两分钟后,她开始出汗了。再看见走进走出宾馆大堂的人,个个都像疑犯。她确实想到了郑丰圆被杀死的惨状。落地玻璃墙外面的三个年轻人,被她想象成了接应凶犯出来的同伙儿。有几次,她看错了时间,差点拨打了110。终于,郑丰圆完好无损地从电梯里独自走了出来。张怡这才放松地仰躺在沙发上,长吁了一口气,仔细看看表,郑丰圆其实只离开她的视线十二分四十几秒钟。
郑丰圆在张怡对面坐下了,用伤感和迷乱的眼神看着张怡。
张怡问:“这么快?”
郑丰圆轻轻地“嗯”了一声。
张怡问:“他想干什么?”
郑丰圆答道:“像兄妹一样来往。”
张怡问:“你答应了?”
郑丰圆说:“我没回答。他是真病了,咳嗽,像是发高烧的样子。”
张怡问:“还有呢?”
郑丰圆把一张银行信用卡放在玻璃茶几上:“他说这里面有二十万,要我拿着给我妈治病。我不要,他给我跪下了……还流了眼泪……”
张怡问:“他没提……没提别的要求?”
郑丰圆摇摇头:“他说他希望我安心读书。他说他忘不了我……他还说,他说他再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张怡问:“你怎么说?”
郑丰圆眼睛看向别处:“我说有病要看。我说我早就认为活着没什么意思了,好死不如赖活着。”
张怡问:“他怎么说?”
郑丰圆不想多说:“他同意去看病。”
张怡拿起信用卡看看:“第一,他目前不可能为你自杀。第二,他对你们恢复从前的关系还抱有幻想。第三,至少在今天这件事上,他没有说谎。现在,我们要做的事,是找个工行储蓄所或者一个工行自动柜员机,看看他是不是一个诚实的人。如今,实行的是存款实名制,这卡的主人还不姓郑。一次取款超过五万,需要预约,还需要带上存款人的身份证。所以,即便我们今天看见这上面有二十万,也只能说明今天这上面有二十万。明天呢?明天他可能就去挂失了。我想,要证明他的真诚,还需要时间,这时间的长度必须能让你从容地把这里面的钱全部取出。那时候,你才可以重新考虑跟他的关系。走,找个自动柜员机,先取个四千块试试,看看他的反应。最坏的可能是:他给你留够了时间看这上面有多少钱,然后又约你过来,然后呢,他就去银行把这张卡挂失了。能想到这一套方案,至少说明他是一个高智商的人。你说呢?”
郑丰圆认真地看着张怡,笑笑:“这番话可不像张怡说的。不过,说得很好,把该想到的可能基本上都想到了。走吧,我完全听你的。”
张怡说:“我突然发现,人变坏其实很容易。我只是刚刚学会了坏人的思维方法。这种思维方法,确实能让人提高警惕性。再跟着你历几次险,我可能就有勇气谈恋爱了。你看,我又想到了一个问题,这张卡有没有密码?”
郑丰圆说:“是六位数,我的阳历出生年月日倒着念:041082。”
两个感情加深了几个层次的朋友出了大河宾馆的大门,准备去找工商银行。
两个人刚刚由金河大道拐向萃薇街,四个穿着奇装的年青男子两个前两个后,把她们夹在人行道的一棵柏树旁。
周飞朝她们亮亮手中的小手术刀,低声道:“想破相的话,你们就喊救命吧。”
张怡紧张地说:“你,你们要干什么?”
黄发刺猬头笑笑:“挺靓,交个朋友不行吗?”
郑丰圆横下心来,说:“可能是我冒犯了几位,与我的朋友无关。你们让她走,我跟你们走。”
周飞说:“没见到东西,谁也不能走。”
郑丰圆无所谓地耸耸肩:“破个相,吓唬不住姑奶奶。我本来就是个早该死的人了。”
张怡也上前一步:“向右五百米,是向阳派出所,向左八百米,是河西分局。你们让开,就算什么都没发生。否则……我们破了相事小,还可以整容嘛,你们呢?”突然发现几个人都露了怯色,便把胸一挺,头一扬,“你们也不打听打听,姑,姑奶奶是什么来路!省公安厅邱厅长,河西分局的胡局长,河东分局的白局长……哪个没给过我压岁钱?你们动手吧。整不死姑奶奶,我一定让你们出不了看守所。不敢动手?不敢动手就滚一边去。”
刺猬头先怯了:“周哥,你看……”
张怡破口大骂:“看你妈的头,滚开!”拉着郑丰圆就要走。
正在这时,王志东律师、刘燕和大河宾馆的一个保安赶来了。
王志东喊道:“慢着!两位小、小姑娘请留步。”
张怡来了精神,打量打量王志东:“团伙还不小嘛,你是老大呀还是师爷?我们要是硬要走呢?你的皮包里放的是枪吧?五四式?五九式?还是外国造?拿出来让姑奶奶瞧瞧。”
王志东说:“你们硬要走,我们只好打110报警了。”
“报警?”郑丰圆瞪圆了眼睛,“你们要抢劫,还敢报警?”
王志东说:“你们误会了。我们公司老总刚刚在大河宾馆丢了东西,有人看见是这位长发小姐拣到了,又怕不真,我让他们几个来先把你们喊住。因为丢的东西很重要,他们也有点儿急躁,冲撞两位姑娘的地方,请你们一定原谅。我是律师,绝对不会让你们受委屈的。”
张怡一副揶揄的神情:“你们丢了什么东西?是钱吧?越玩越高级了,连律师都请了,不,都入伙了。”
王志东掏出自己的名片递给张怡:“姑娘,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春阳公司的法律顾问。我们周总经理刚刚掉了一张信用卡。这一点,宾馆保安可以作证。请你们把卡还了吧。事关重大,你们要是不还,咱们只好到派出所去说了。”
郑丰圆痛苦地闭了一会儿眼睛,突然间笑了起来:“他妈的,看我遇上了一个什么样的王八蛋!出尔反尔,算什么东西!”
周飞问:“你骂谁?”
郑丰圆盯着周飞看看:“你是那个王八蛋的儿子吧?”从口袋里掏出借记卡,“你拿去还给周海涛吧。”
张怡伸手把信用卡抢在手里:“慢!总得证明这张信用卡是你们周总的吧?律师先生。圆圆,这里边的真相,咱也得看看。再说,谁能证明你们和周海涛的关系?”
王志东说:“要不,咱们去派出所吧。”
张怡说:“不用惊动公安了。我们知道你们是春阳公司的人。这样吧,咱们找个工行自动取款机看看这张卡,户主若是周海涛,你们就把这张卡拿去。”
王志东等人同意了。
几个人一起找到一个工行自动柜员机,把卡插进去,屏幕上出现了周海涛的名字。
张怡说:“圆圆,你至少应该看看上面的数字是不是真实的。”
郑丰圆痛苦地摇摇头:“我不看。”
张怡说:“你不看,我看。你们都让开。让开!”低头按指示把密码输入,屏幕上显示出二十万的数额,她把借记卡抽出来,“圆圆,密码和数字都对。这件事,我总觉得不对劲。既然是周海涛反悔了,我们应该把这二十万亲自还给他。”
郑丰圆说:“给他们吧。反正他可以挂失。这一辈子,我也不想见他了。这种反复无常的小人,见他还有什么意思?”
王志东说:“本来就是明摆的事。周总的儿女都这么大了,做什么都有难度,你们逼他也没有用。谁都知道当总统夫人风光,可总统夫人都是在总统还是个小职员时就嫁了未来的总统。这位圆圆姑娘和周总的事,我们刘总早就清楚,已经给你们留足了面子,毕竟圆圆是个大学生……”
郑丰圆大喊一声:“给他们,咱们走。”
“你稍等!”张怡说:“王律师,写个收条吧。别给我说用不着!你放心,不管这是不是周海涛的真实意思,我们都不会再找他了。你要不写的话,你就让周海涛挂失吧。你也别吓唬人,闹大了我们也不怕。”
周飞急了:“我写。”说着找到纸和笔写了收条签了字。
张怡拿着收条,拉着郑丰圆走了。天开始落了小雨,刮起了小风。两个女孩,相偎着,沿着金河大道边上的盲道慢慢走着。
刘彩珠听完几个人的叙说,拿着借记卡,看着小电视里喝着水咳嗽的丈夫,责怪道:“密码没弄来,要这张破卡有个屁用!”
王律师说:“怪我,疏忽大意了。”
刘燕说:“你没看那个短发女孩有多精。哼,你们这么一闹腾,我爸知道了,心也凉透了。”
刘彩珠大声训斥:“这都是为了你们。白纸黑字的字据,你们也敢留!都是些饭桶!”
王律师忙劝慰:“刘总你别生气,我看那个女孩……这卡的密码是六位数,让小飞拿着这卡,试个两三天,也就试好了……”
刘彩珠不客气地打断道:“别再出馊主意了,这回我答应你的酬金,我一分不少你的。你们俩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早过来把你爸送到医院看看。”
王志东如释重负,赶忙接话:“一日夫妻百日恩。刘总这时候还能有这种气度,真让人佩服!”
刘彩珠干笑几声:“别往我脸上贴金。送人二十万,还要下跪求人家收下,这种男人再不配我关心了。从明天起,我,还有你们俩,”她指着周飞和刘燕,“还有小吴,要寸步不离周海涛。我提醒你们,周海涛现在至少有一百万了。为这一百万,我们需要好好侍候他。”
郑丰圆和张怡刚刚回到宿舍,郑跃华的电话就打进来了。郑跃华在电话中说:杨全智副县长很给面子,昨晚刚从北京回到平阳,今晚就答应吃他和郑丰圆的饭了,要郑丰圆晚上六点半之前务必赶到快活林野味餐厅金蛇狂舞包厢。郑跃华顺便说了两句:“我已经跟黄主任通了电话,他和他老婆孩子明晚坐成都至北京的火车回平阳。我已让你哥你姐明天送你妈去县医院住院消炎,这样,黄主任一到黑岭,就可以做手术了。”郑丰圆别无选择,马上说:“我一定准时赶到。”
张怡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地看着郑丰圆换衣服,洗脸,梳头。看见郑丰圆穿了一件低胸衬衣,又画了眼影,又涂了大红色口红,张怡忍不住说:“圆圆,你在干什么?你是去见娘子军连连长,你这么穿,这么化妆,不是火上浇油吗?”
郑丰圆放下镜子,朝张怡凄苦地一笑,说:“素面朝天,今晚我必死无疑。你知道杨全智最喜欢什么?清纯。我听说这位县太爷最为自豪的是,他碰过的女人都是良家妇女。这话可能有吹牛的成分,可我还是想赌一把。”
张怡心里一沉,也不说话,过去拿起口红,干脆把郑丰圆涂了个血盆大口。郑丰圆拿着镜子看看,自嘲道:“可以演应召女郎了。把你的白纱巾和墨镜借给我用用吧。我不想在学校走成一道风景。”
郑丰圆出门时,张怡突然间冲动地把郑丰圆紧紧抱住了。她伸出舌头舔舔流到嘴角苦咸的泪水,喃喃道:“把我当成亲人吧,把我当成铁哥们儿吧……手机开着,危险时候想着我,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救你的。”
郑丰圆什么也没说,猛地推开张怡,像一头小鹿一样,穿过学生静园公寓一号楼昏暗的走廊,在张怡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消失了。
整个晚上,张怡都心神不宁。挨到八点半,她独自一人冒着小雨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转着。九点半,张怡回到宿舍楼,打开房门,看见郑丰圆正坐在那里卸妆,惊得叫了一声:“天呢!你已经回来了……为什么不打电话?”
郑丰圆一边卸妆,一边说:“打了三个,离开快活林打一个,在出租上打一个,没人接,到家打第三个,才知你没带手机。你爸来了?你妈来了?”
张怡说:“谁也没来。我一拿起书,就想起你还处在险境,一行也看不进去,就去操场转去了。你的情报很准,看来你赌对了。”
郑丰圆说:“全他妈的是假情报!一看就知道他是老少不论,清浊不管,通吃。一个晚上,那双眼里的火苗,快把我这胸口烤成乳猪了。”
张怡说:“讲讲,你是怎么逃离虎口的。”
郑丰圆用卸妆纸一遍遍地擦拭着嘴唇,对着镜子说:“刚见面,他就有点咳,吃眼镜蛇的时候,他说他这几天胃口不好,吃到那个叫什么果子狸,他说他浑身无力,像是发烧了。所以,我就安全回来了。他说他明天去住院,说走就走了,害得我二哥连送红包的机会都没找到。初一是躲过了,十五能不能过去,就看我二哥能不能在他住院期间把红包送上了。人家留了话,说我声音好,肯定会唱歌,一定要请我唱唱,请我跳跳。怪事,一连遇上两个又咳嗽又发烧的。”
张怡忽然间想起那天回家的事,说:“圆圆,这个杨全智可能给你带不来威胁了。我看你二哥这个红包也别送了……”
“为什么?”郑丰圆问。
张怡实在不想毁掉自己和郑丰圆之间刚刚产生的友谊,不敢说自己已经在父亲那里告了杨全智一状,便笑笑说:“恶有恶报呗。”
郑丰圆说:“你呀,还是天真。怪了,这两个人怎么会得一模一样的病呢?”
张怡说:“你别瞎操心了,快把外套穿上,感冒了,你也会咳嗽,也会发烧。”从口袋里把周飞写的收条递给郑丰圆,“这个你拿着,一旦周海涛再纠缠,可以当封条封他的嘴。妈的,越想越觉得窝囊。你为什么不打个电话骂他一顿呢?太便宜他了。”
郑丰圆说:“反正钱也取不出来了,骂他还要费力气。在感情上,我是一个决绝的人。我这么做,是不想给他提供任何再次伤害我的机会。”
十一点钟,两个同室的女同学回来了。四个人说了一会儿闲话,都进入了梦乡。
sars就在这一天,悄然进入了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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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盼而至的春雨带来了降温。突然的降温必然要带来感冒发热病人的剧增。降温之后,各大医院必然出现人满为患的景观,也成了一个规律。不知从何时起,稍有身份的人和家庭经济条件较好的人,感冒发烧了,不再吃据说有些副作用的阿斯匹林之类的退烧药,也不去打柴胡之类的退烧针,而是上医院去输液。已经在经营方面彻底企业化的医院,完全把这样一种由集体无意识而形成的风尚,当成了一个可以培育的巨大市场,进行引导,精心培育。那些与有公费医疗的单位建立了买方和卖方关系的大医院,做了这个蛋糕,又分走了这块巨大蛋糕的绝大部分。为了在竞争中,能分到更大块的蛋糕,一个头疼脑热的常见小病,在大医院吊上三、五天盐水,带走一大包药,花上几百块钱,已经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于是,城市便出现了收购成品药的新兴职业。于是,便有了像丁国昌的泰昌药店这样一多半的货源来自大医院的便民药店,并且如雨后春笋般在各个城市生长出来。
这些现象,很多年来已经成为我们城市生活的基础部分了。如果单位没穷到无米下锅的境地,谁愿意向这样一个已成为群体福利的制度开刀、对它进行改革呢?是啊,作为普普通通的国家公务人员,公款吃喝一年吃掉三千亿,他们吃不了几口;公费考察旅游每年有上百万的人次,他们轮不上几个;一年揪出一、两万处级以上的贪官,他们只能匿名举报解气泄恨。他们就剩一顿吃药不用自己掏腰包的最后晚餐了,还能不让他们尽情地吃上一回?几千年了,中国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社会:几千年了,中国人都在追求着均贫富的理想。一次改革,改不掉这些深层的东西。
上午十点钟,雨过天晴了。来h省第一人民医院输液医治上呼吸道感染的人,已经把急诊室、观察室、门诊大楼底层的大厅和楼道,填个爆满,新来的病人只好在门诊大楼前的空地上一人一把椅子,一人一只输液架,在露天接受治疗了。
钱东风院长站在办公楼三楼自己办公室的窗前,鸟瞰着院子里“壮观”的治病场面,心里油然生出纯粹企业家这时候才有的成就感。看现在这种阵势,仅门诊这一块,一天收入三十万,一点儿问题都没有。谁是真正的当代英雄?不是教授,不是医生,不是军人,不是农民,不是工人,而是各个级别的官员和各色各样的企业家。这是钱东风这几年主要的心得之一。每在这种时候,钱东风心里便涌出几丝对张春山的感激之情。
第一人民医院的门诊大楼初建时是个u型结构建筑,后来,又建了一个四层楼把u字的口封了起来,于是,门诊大楼就变成了一个口字型建筑了。那个新建的四层楼便是钱东风力主上马的省生殖研究中心的所在地。经过几年的努力,生殖中心名声鹊起。目前,生殖中心对外宣传的绝技是根治各种非先天性男女不孕症,实际上它的杀手锏已经是能随心所欲地控制生男生女,生单胎还是生多胞胎了。如果再建一个高标准的精子库和卵子库,生殖研究中心的盈利前景不可限量。碍于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钱东风严令生殖中心的工作人员不得泄漏人民医院已掌握了生男生女、生多生少等多项尖端技术。门诊大楼变成一幢口字型建筑后,四面楼中间便留下了一个近三百平方米的天井。五年前,钱东风决定在这个天井上面加个盖子,作为急诊科的留观室。有了这样一个留观室,第一人民医院的收治能力,大大增强了。在住院部床位紧张时,这个摆满了七、八十张床的留观室,实际上就变成了住院二部。到现在为止,第一人民医院的员工,都认为给u型楼封口,给天井加盖,是钱东风留下的两处妙笔。毫无疑问,钱东风的这两件杰作,为员工的工资袋里增加了可以交换所有商品的宝贝——钱。因此,钱东风在第一人民医院便获得了一言九鼎的地位。
钱东风忽然想起了什么,拿起电话拨了个手机号码,对着话筒说:“老林,我看了半个小时,病人一直在增加。你别昏了头,把留观室的床位都用了。这就好。你记着,永远都要记着,这医院只是社会大网上的一个网眼,不可能完全做到独善其身。病人再多,住院部和留观室的床位,都要留出一部分。这是省城,我们用得着、得罪不起的人太多了。处以上的领导干部,只要开口,吊瓶盐水,也要保证人家能躺着吊。我是一院之长,我当然需要掌握三、五间带空调、带卫生间的高级病房,这还用问?再多也就浪费了。为啥我一步都不敢离开?就是为了应付突发性事件。哦,对了,厅里转来反映脑外科和胸外科有人收红包的信,存档吧。你给这两个科的主任讲一下,以后手术失败了,一定要记着把什么红包、还有贵重一点儿的物品,还给人家。这两个科,手术一失败,对病人亲属打击太大,这时候把钱和物还回去,对人家也是个安慰。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没替人消灾,凭啥拿人钱财?没道理嘛。记着,别点那两个人的名。他们都是主力,几乎天天上手术台,点了名还会出事。根除这种现象,需要改体制,甚至改制度。西方一个脑外科主治大夫,年收入能顶总统的收入。咱们呢?去年,我提出像脑外科、胸外科这些科室,收入要跟其他科室拉开点距离,支持的人不多,反对的人不少,没搞成。开个脑袋跟锯条腿,能一样吗?还是那句话,稳定第一。好了,你忙去吧。”
林副院长在外面树下接完电话回到留观室,一个四十来岁的老护士,正在拍打杨全智胖乎乎的手,寻找静脉血管。杨全智当小学老师的妻子郝静拿着毛巾给杨全智进行物理降温。
林副院长说:“知道杨县长你这血管细,我特地把白护士长给你叫来了。白护士长外号白一针。你不用怕。”
杨全智说:“林院长费心了。护士长,扎两针,扎三针,都没关系。”说着,又干咳起来。
白护士长选个七号针头,一针就扎好了。
林副院长又说:“把这三瓶输进去,应该能退烧了。留观室的条件还是差,我再给你想想办法,最好能住几天。”
郝静说:“太麻烦你了。”
里边的一张床上,周海涛已经躺着挨了三针了。刘彩珠、周飞和刘燕围在床边,这个给周海涛擦脸,那个给周海涛垫枕头,把周海涛侍候个无微不至。周海涛一言不发,眼睛直盯着在输液架上晃来晃去的药瓶子。年轻小护士再次把周海涛的手腕扎起,用袖子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儿。
刘彩珠说话了:“能不能让你们护士长扎?”
小护士看看周海涛的手,去把白护士长叫来了。白护士长又是一针就扎上了。
留观室里人头攒动,几乎没有病人戴口罩,也没几个医护人员戴。病人的咳嗽声此起彼伏。杨全智和周海涛的咳嗽声有些干,有些空洞,但谁也没去想他们两个的病和其他人的病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日后,h省疾控中心做出结论:杨全智和周海涛,还有一个叫王秀莲的四十八岁的女人,一个叫顾月月的十九岁的姑娘,是h省sars的四个输入者。杨全智和周海涛被当成上呼吸道炎症患者在h省第一人民医院急诊科留观室输液的时候,王秀莲正在家人的护送下,走进平阳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室。一周前,她去北京参加了她二哥的葬礼,并在北京医大附属医院的病房里跟二哥见了最后一面。顾月月这时候正坐在北京开往平阳的火车上,离平阳还有一百八十公里。大哥顾月明就要当爸爸了,顾月月奉母亲之命去北京侍候嫂子,谁知住进医院的嫂子嫌小姑子笨手笨脚,执意要婆婆来北京侍候她。几个小时之后,顾月月坐上一辆摩托车,进了平阳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急诊室。这个时候,谁也想不到这四个咳嗽、发烧的病人,会在偌大的平阳市,掀起惊天大浪。
下午三点钟,杨全智躺在省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三楼普内病区一间向阳病房的病床上,和妻子郝静一起,接待了来探视的第一个客人:黑岭县工商局局长冉启明。冉启明空手而来,临走时,从怀中掏出一个大号牛皮纸信袋,递给郝静说:“嫂子,没买什么东西,你拿着给大哥买吧。”
郝静用手一捏信袋,说:“冉局长,太多了,我们不能收。”
冉启明说:“嫂子,不瞒你说:若是风平浪静,我一分钱也不留。现在不同了,有人从背后向大哥捅刀子,我不能不管。擦干净裤裆里的黄泥巴,也得成包成包买卫生纸。这两万块,算我表个态吧。现在是荒春,县里也没啥大事,你索性就在这儿多住几天,看看到底有多少人是小人。”
杨全智淡淡一笑:“收下吧。郝静啊,这次住院,不同往常。谁来看我,拿什么都别推辞。一箱鸡蛋,两包奶粉,一束鲜花,你都要一笔笔记着。过了这个坎,咱们一定要加倍还这些人情。”
正说着,一个留小胡子的小伙子,端着装满日常用品的红塑料盆,扶着一个花白头发的汉子,从对门的病房走进来了。刘彩珠和儿子周飞跟到门口,脸上浮着怪怪的笑意,朝对门向阳的房间打量。
郝静说话了:“唉,唉,谁让你们进来的?”
汉子朝床上一躺:“这张床,我已经睡三十八天了,我不想换地儿睡。”
郝静说:“我们进来时,你们早在对面了。这是医院又不是你们家……”
杨全智干咳几声:“郝静,你跟他们说什么?这些事不该你管。”
冉启明冲出门大喊:“护士,大夫,你们快来呀!”
小胡子骂道:“什么鸟医院!病人是上帝,不是你们想挪到哪儿就挪到哪儿的东西。别以为老爷子好欺负。”
一个瘦护士跑了过来:“十二床,你是怎么回事?怎么不听招呼呢?是不是要出院了,闲得发慌了?”
汉子指指床头上的牌子:“我睡的就是十二床。活这大半辈子,我都是良民。三十八天了,除了阴天,我天天能在这里看见太阳从那高楼缝缝里升起来。让我去住阴面,我住不惯。”
一个男大夫进来了:“这是医院,你们要讲点儿规矩。医院安排病人住哪里,肯定有院方的考虑。”
正说着,一个中年妇女领着一个少妇、一个姑娘和一个小平头进来了。
中年妇女说:“什么规矩?还不是看我家老头子是下岗工人,好欺负?几万块押金,我们一分钱也没少交,凭什么把我们扔到阴面?你们去,把那屋咱家的东西都搬过来。有理走遍天下,我们不怕。好不容易轮到我们住一回单间,你们倒好,先来后到不论,反倒把我们一脚踢出去了。”
走廊里挤满了人,都在看这场纠纷如何收场。在中年妇女的指挥下,几个子女很快把几箱水果、几箱鸡蛋从对面搬过来了。
林副院长赶过来了,简单问了问情况,问:“十二床今天能不能出院?”
大夫说:“昨天都可以出院了。我想着再观察两天更好。”
没等林副院长说话,汉子说:“反正我又没欠医院钱,我今天就住这张床。我想再看一回太阳从那楼缝里升起。”
杨全智笑了起来:“我见过倔人,可没见过像你这么倔的人。林院长,唐大夫,就这样吧,让这位老师傅再看一回太阳从楼缝里升起。”
中年妇女不高兴了:“老师傅,老师傅,他有多老?五十八岁能算老?”
杨全智说:“对不起,大嫂。五百年修得同船渡,咱们能住一间房……”
中年妇女正色说:“你说话要注意点,谁跟你住一间房了?”
郝静忙解释:“是一间病房。全智打呼噜,他是怕影响你们休息。”
中年妇女说:“老头子的呼噜我听了三十五年了,不听我还真睡不着。这一个多月,我在家睡觉,还要听他呼噜的录音呢。你可别拿呼噜吓唬我。今晚我也住这间房,住定了。”
这场风波,以杨全智的妥协而告终。
刘彩珠坐到周海涛身边感叹道:“是不是个官儿,到底不一样啊!你到底是男人,我记得十几年前你就说过,光挣钱不看路,挣不到大钱也守不住家业,可惜那时我听不进去。老周啊,等你好了,咱们也为你在政治方面投点资。我们俩就不说了,可为周飞他们,也得做。你也该说句话呀!”
周海涛闭着眼睛,慢慢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只是惦记我收的货款。哼,几十年了,我太了解你了。还有你们俩,跟你们这个妈跑吧,总有你们吃大苦头的一天。刘彩珠,我知道,你杀我的心都有。我告诉你,我是收了一百二十四万货款。你可以去法院告我。”
刘彩珠脸色气得铁青,恨恨地说:“那你就去死吧!”抬腿出了病房。
周海涛睁开眼睛笑了起来,直笑得泪流满面,直笑得干咳得浑身乱颤。周飞和刘燕木然地看着父亲,动也不动。显然,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家庭氛围。
第二天一大早,从黑岭赶来看望杨全智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没到中午,各式各样的花篮已经把病房里的空地摆满了。像是再也受不了这种强烈对比带来的刺激,上午十一点,中年妇女向她的子女下达了结账出院的命令。这个十五岁就进了国棉六厂的女挡车工,原以为有了个开一间汽车修理厂的儿子,家里有了够用的金钱,就能和任何人平起平坐了。看看满屋的鲜花,看看那一个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她有点儿气短了。
十二床一家离开后,郝静把房门关上,凑到似睡非睡的丈夫面前,紧张地说:“全智,收了十一万八了……这……这会不会出事?我真的有点儿害怕。你不是说有人在告你吗?”
杨全智有气无力地说:“把这些钱,单独开个户头存起来。官场的奥妙你不懂。我清楚我的处境很危险。背后整我的人,上面也有人。看上去,他们是在整我,实际上,是有人想整王市长。我不给市长打电话,也不去见他,是在表明我根本不怕别人查,这对王市长也是一种无形的支持。我还是低估了上边斗争的复杂性,这两年做事也太由着自己性子了。我必须走出几步好棋。来看我的人多,钱又拿得不少,至少说明多数人还看好王市长的前途。这样吧,你先到一家银行存个十一万,再到另一家银行存个八千……”
郝静不解地问:“为什么呀?”
杨全智自顾自地说:“你先听着。只要我还在住院,以后你每天去往这张八千的存折上存个五、六千,七、八千。我出院后,要把这本存折交到县纪委去。这是我第一次在平阳住院,这么做会改变别人对我的看法。”
郝静听糊涂了,问:“都上交了不行吗?”
杨全智伸手轻轻拍拍妻子的脸,笑道:“小傻瓜,那就太多了。住个四、五天医院,收了三、两万块钱,属于人情世故,再多,就脱不了受贿之嫌了。非常时期,做什么都要想仔细了。过了这一关,我们就用不着这样牛郎织女了。还有,我想看看县里主要领导会不会来看我,谁来看我,什么时候来看我。看到了这些,我就能判断出自己的危险到底有多大。”咳了一阵,喝几口水说:“有点不对呀,头疼发热不会这么厉害。是不是药不对症?下午你再去找找林副院长。你告诉他,三天,顶多四天,我必须出院,让他看看有没有更快的治法。”
郝静用报纸把钱裹好,匆匆忙忙走了。
下午两点钟,郑丰圆素面朝天,一身清纯,跟着二哥郑跃华出现在杨全智面前。杨全智一看见郑丰圆,顿时振作起来,先把郑丰圆从上到下、从人到衣服,夸了一个遍。郑丰圆敷衍着,一个劲地使眼色让郑跃华快点把红包送了。
郑跃华把装了三万块钱的大号红包拿出来放到杨全智的床上,说:“杨县长,这个,这个我也没学过医,不知你这病该吃点啥用点啥,这个就让弟妹给你买点什么吧。我回去了。”
杨全智睃了郑丰圆一眼:“小圆圆呀,你这个妹妹当得好,不是亲妹妹,胜似亲妹妹。老郑,你有一个好妹妹呀。老郑,你什么也别再说了,哪里也别跑了,回去等着吧。小圆圆,哥看一眼你,就觉着这浑身清爽。哎,今日一别,不知啥时候还能见到你。”
郑丰圆笑道:“大哥想见小妹还不容易?又没相隔十万八千里。杨县长,你安心养病,我走了。”
杨全智挣扎着想起来,咳了一阵,还是起不来。郑丰圆赶忙去扶杨全智躺下。杨全智紧紧拉住郑丰圆的手,央求着:“没课的时候,可记着来看看哥。”
正说着,郝静和林副院长一起进来了。郑丰圆又安慰杨全智几句,出了病房。
郑丰圆一抬头,看见周飞正靠在对面病房的窗台上朝这边卖闲眼。她稍稍迟疑了一下,径直走了进去。
周飞向前跨两步,伸手拦住了郑丰圆,紧张地问:“你,你想干什么?你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郑丰圆冷冷地说,“我给他看一样东西。”
周海涛一听到郑丰圆的声音,猛地坐了起来,眼睛里也有了光亮,激动地叫起来:“圆圆,真是你?”
郑丰圆耸耸肩,笑了笑:“你怎么去做猪饲料呢?你应该是个了不起的演员。能再见你一次,真是缘分呀!”把手里捏的一张纸扔到周海涛身上,“那张卡你儿子已经拿走了。谢谢你们又给我上了一课。”转身走了。
周海涛拿起收条看看,抬头看看儿子,又看看女儿:“这,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你们是怎么知道的?说——”
刘燕看看周飞:“哥,我说了。爸,你比我们更了解我妈。你去北京、河北、山西、广东收货款,收了多少,我妈一清二楚。我妈说了,我们要是不帮她,你们离了婚,她一分钱也不会给我们。”
周海涛吼道:“我问的是这张卡!”
刘燕同情地看了父亲一眼,低着头说:“我妈为了弄清你跟这个圆圆到底是什么关系,雇了两个私人侦探。王律师说你回到平阳,肯定还会住在大河宾馆八一四房,所以,在你回来前,我妈叫人在那个房间安了针孔摄像头。你送给她这张卡时,我妈,我,还有王律师在隔壁都看见了……爸,爸,你怎么了?爸……”
周海涛干呕几声,突然吐出一口鲜血,跳下床,喊了一声:“圆圆——”朝病房外跑去,刚刚跑出房门,一头栽倒在走廊里。
伴着刘燕的哭喊声,整个楼层的人都被惊动了。
郑丰圆和郑跃华走出门诊大楼,看见丁美玲和摄像师吴东正在拍上百病人坐在院子里输液的“壮观”场面。
尚万全开着车,拉着一男一女在医院门外停下来。
尚万全说:“普内病房在住院部三楼和四楼。左边的通道在施工,你们得从门诊大楼里穿过去。”
少妇从车里抱出一箱红富士苹果:“谢谢师傅!你搭把手啊你!一点儿眼色都没有。”
男的接过苹果箱说:“现在到医院看领导,谁还带这些,都是拿一个花篮一个红包。”
少妇白了丈夫一眼:“你知道规矩,咋不早说呢?就会当事后诸葛亮!”站在那里,从坤包里拿出粉饼、镜子和口红,开始补妆。
男的狠狠地剜了妻子一眼:“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哼,全县谁不知道杨全智那么点爱好?人家遮掩都来不及,你倒好,生怕……”
“放屁!”少妇把镜子盒合上:“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就咱们那点小钱,我要是穿得破衣烂衫,脸上再抹点锅烟子,杨县长肯定会把咱们轰出来。瞧你那没出息的熊样,心比那针鼻还小!错过了这个机会,你就在那个破乡政府熬吧!我要是存了那种心,早给你戴一打绿帽子了。这母狗不愿意,牙狗能上得去?真是的。我巴不得他对我有兴趣。人家都是舍出去娃子打狼,我呢,只让他看看娃子,也能把狼给打了!你们男人那点小花花肠子,我心里明镜似的,早看清了。”
尚万全擦着挡风玻璃,禁不住笑出了声。
少妇拉了丈夫一把,把白色高跟鞋踩出一遛噔噔响,进了医院大门。
尚万全打开车门想上车,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对给县长送礼的夫妇,这一看,就看见丁美玲和吴东出来了。
尚万全挥手喊:“小四儿——,今天你们跑新闻了?”
丁美玲走过来,说:“真是巧了。姐夫,送我们去医大附属医院看看。这么多人感冒发烧,太奇怪了。”拉开车门坐到前排:“你看看这场面,万一要是来了个sars病人,肯定要出大事。我们想搞个新闻特写,给市民提个醒儿。”
尚万全吃惊地扭头看看丁美玲:“‘非典’,不会吧?昨天,报上说北京已经把这种病治住了。这可是卫生部部长说的,不可能有假!”
丁美玲想想,说:“管它sars会不会来,给市民提个醒儿,没什么错。得个感冒也来输液,太娇气了。”
尚万全附和道:“那是那是。如今小病大治成风,要多花国家多少钱呀!有些官,已经把住院当成收红包的一个门子了。这不,我刚送了一对来给县长送礼的夫妻。听话音,这个县长还是个财色通吃的主儿。真要是闹了‘非典’,当然不好。可要是吓唬吓唬人,也没啥坏处。至少,来医院用公款小病大养的人会少一些。”
14
平阳电视台台长傅传统和《平阳日报》社长兼总编辑常书田一前一后进了市政府大楼,在电梯门口相遇了。
傅传统问:“老常,市长大人紧急召见,为了什么事?听万副秘书长的口气,像是我们办错事了。
常书田双手一摊,耸耸肩膀:“我正要问你呢!伊拉克战争爆发才两天,我那儿就已经出了事,板子打得我的屁股到现在还在疼呢!这几天,连报屁股上发的豆腐块,我都一个字一个字查看了,没问题呀!”
“问题大了!”卫生局局长周东信走过来,“昨晚电视台一条新闻特写,今天《平阳日报》一篇新闻特写,惹得全市药店门前买板蓝根的人排起了长队。”
傅传统狐疑地看看周东信:“不会吧?”自己先进了电梯。
周东信也进了电梯:“你们台的头牌女主持人,突然间做了一条一分半钟的新闻特写,正常吗?要命的是,她提醒市民预防上呼吸道感染的那些方法,跟广东防非典的方法一模一样。”
傅传统惊问:“什么?你可别乱上纲上线。”
周东信认真地说:“我敢乱说吗?她还是从网上下载的。常总,你们日报二版头条,登的居然是写各大医院发热病人人满为患的特写!这还不严重?”
说话间,已到了四楼,傅传统和常书田不好再问什么,小心翼翼跟着周东信进了王长河的办公室。
王长河、张保国和市委宣传部部长童延年已经在屋里等着了。看见三人进来,没人跟他们打招呼。傅传统不敢往空着的沙发上坐,看见沙发边上有一把椅子,小心走过去,慢慢坐下。
“谁让你坐了?”王长河猛地抬起头,两道目光冰柱一样刺向傅传统,“你好大的胆子!你以为你是谁?你是cnn的董事长?你是fox的总裁?你都不是。你只是组织任命的市电视台台长!一看中央台搞了伊拉克战争直播,你就不知道王二哥贵姓了!给你们强调多少次了,新闻无小事,电视新闻更无小事,你们都当成耳旁风了!”
傅传统硬着头皮说:“长河同志,遵照市委、市政府的指示,特别是你视察电视台时所做的重要指示,自元月一日起,我们加重加大了电视新闻中,与老百姓日常生活内容密切相关事件的报道。丁美玲和吴东同志拍的那个新闻特写,我认为……”
王长河愤怒地打断道:“你认为很有必要,很受老百姓欢迎?老百姓是记住这条新闻了!走廊里、过道里、院子里,到处都是吊盐水的病人,谁看了都会记住的。他们不但记住了,而且开始抢购板蓝根了。你们电视台的影响力可真不小哇。”
傅传统嗫嚅道:“新闻里没提到板蓝根……”
王长河摆摆手:“你不用解释!丁美玲提醒的防治方法还是防‘非典’的方法,这种方法网上有。全市有多少网民你不知道?网上有多少关于中国所谓sars疫情的谣言你不知道?卫生部部长刚刚在新闻发布会上辟过谣,你马上就来了这一手,你到底想干什么?傅传统,你先坐下来,想想如何补救吧。”
童延年接着说:“老傅,你的政治敏感性也太差了!说严重一点,这是个政治错误。”
王长河把身子朝后仰仰,把桌子上的报纸拿起来用手指弹几下:“常书田,你说说:你为什么要把这种特写放在二版的头条位置?”
常书田小心解释着:“二版是社会新闻版。这篇特写反映的是一场春雨过后,上千居民到医院治上呼吸道感染的大事件,我也没多想,就放在头条了。长河同志,你看看,这一个版上的文章,也就这一篇分量最重……”
王长河摇摇头:“怪不得有人对我说:常书田如果去美国办报纸,十年八年就能挤进美国的富豪排行榜。你是很有新闻眼光。晚报出伊拉克战争号外,恐怕也是你的主意吧?”
常书田看着王长河,说:“实事求是地讲,出这份号外,确实没我什么功劳。一看中央台能搞直播,我没有阻拦他们。现在,晚报的汪国伟已经在家赋闲一周了。如果觉得处理轻了,我愿意为此事承担领导责任。怎么处分我,我都无怨言。因为,我也认为,对伊拉克战争这样改变世界历史的重大事件,中国的媒体应该发出自己独特而有个性的声音。美国兵眼看就要攻到巴格达城下了,伊拉克马上就被灭掉了。下一个会轮到哪个国家?他们会不会打中国?这些问题,应该有更多的中国人关注关注,研究研究。美国发动了伊拉克战争,我们只能用新华社通稿评述,我们出现个非典型性肺炎,美国的媒体是万炮齐轰……”
“够了!”童延年大声喝道:“叫你们来,是讨论如何擦你们的屁股的,不是听你讲国际形势的。常书田,你也好好想想如何才能挽回影响。”
这确实是个难题。六个人议了近一个小时,还没有找到一个完全之策。
王长河急了:“这不行那不行,这可不行。别说平阳没有‘非典’,就是出现几例‘非典’,也不能让它影响经济建设的大局。力保全年gdp增长百分之十二,是平阳市今年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任何工作,都要围绕这个中心。解铃还需系铃人,用什么法子消除影响,你们回去考虑。广交会布展还要如期举办,你们在宣传上,要多想想做正面文章。‘非典’的问题,不能谈,因为我们这里没有‘非典’。周东信,晚上你去电视台讲讲,从科学的角度讲讲这两天为什么这么多人会头疼发热。你是市卫生局长,你说话有权威性。”
张保国终于开口说话了:“周局长,市属医院发现没发现可疑病人?”
周东信说:“我来市府之前,卫生局没接到这方面的报告。”
张保国叮嘱道:“不要掉以轻心。‘非典’这种病,平阳的医生都没见过。我看应该成立一个专家小组,再和省疾控中心联系一下,必要时,应派专家组对病人进行会诊。”
王长河皱着眉头说:“保国呀保国,你也太固执了。我也不说你了。专家小组可以成立,也可以到医院开展工作。但是,一定要注意保密。另外,即便发现了‘非典’,如何处置,一定要按有关规定办。事关重大,决不能犯自由主义。想跟美国这样的超级大国较劲,现在我们还不是个儿,先卧薪尝胆再搞三十年建设再说。搞建设,就必须讲稳定压倒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