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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什么叫空虚吗？我现在知道了。”尚红云坐在床上，流着眼泪，看着床头柜上盖着红绸的骨灰盒，对着手机说：“你会感觉到，你的五脏六腑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一个肉身做的躯壳。你会时常觉得你脑子里面是一片空白，偶尔那里面出现一些有色彩的东西，你去看时，却发现那只不过是三四岁的孩子胡乱在纸上涂抹的东西。卫红姐，我真的很空虚、很空虚，为什么不让我到一线去？我对公公、婆婆说谎还要说到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十四天了。”
张卫红在重症监护区更衣室一边换鞋子，一边接着电话，又听了一会儿，说：“红云，你到我们楼下来，我要见你。你的情绪很不对头，我要跟你谈谈。”
几分钟后，两个人在住院部大楼下面，隔着警戒线见面了。
尚红云不等开口，先哭了起来：“卫红姐，我真想得个‘非典’，死了算啦！我实在太难受了，太难受了！”
张卫红瞪了尚红云一眼：“胡说！你现在这种心态，怎么来一线？来了肯定出事！”
尚红云说：“可我这心里空得难受。全中走了十四天了，医院什么说法也没给。我去找钱东风，钱东风支支吾吾，一句囫囵话也没有，只是交待我不能擅自处理全中的骨灰。公公、婆婆天天打电话询问全中的病情，我天天得对他们说谎。有时候他们来到医院门外，非要见我不可，我还得强作欢颜哄他们。我的心里苦极了，卫红姐。省第一人民医院，开院八十五年第一次关门，又不是全中的错。我们不要什么荣誉，我只想早一天安生下来。”
张卫红说：“谁敢说全中有错！你别急，我打个电话帮你问问。”说着，拨通了张保国的手机：“哥，上面不让家人处理全中的后事，到底是什么意思？如今平阳的医院都归市政府统管了，你可别把一些历史遗留问题扔下不理。省第一人民医院关了门，原因很多，最终怎么处理，我也管不着，可是朱全中、白一针还有三四十个染上‘非典’的医生护士什么过错也没有。全中和白一针已经死了，他们是为救病人死的，把这件事晾着不管，让人心寒。我们医院，医生又病倒了两个，护士倒了七个……”
张保国在那边说：“谁说政府不管了？谁说染病的医护人员有错误？这种胡说八道，你也相信？”
张卫红说：“你们应该理解一线人员的心情，应该理解染上‘非典’、甚至因‘非典’病故的医护人员家属的心情。士兵上战场前，知道自己死了有什么结果：可以评烈士，亲人可以拿到抚恤金。我们死了，是个什么结果，有谁给我们说了？哥，我不把你看作市长，才给你说这些大实话。家家都有解决不完的困难，你应该知道。很多上一线的人，都有后顾之忧。总不能只强调精神力量的作用吧？台湾医院有医护人员拒绝上一线，如果我们只强调牺牲和奉献精神，早晚也会出现这种事。我们的护工走了百分之七八十了，一个月给四千块钱，已经找不到人了。哥，你明白吗？”
张保国说：“你说完了，得听我说两句。事情千头万绪，有轻有重，有急有缓，解决起来，也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昨天夜里，市委、市政府已经做出决定，要拿出一笔钱，给一线医护人员发补贴。另外，还要陆续出台一系列政策，尽可能地解除一线人员的后顾之忧。一线人员的子女升学、就业，肯定能享受优惠政策。朱全中是这次抗‘非典’一线医护人员的杰出代表，省里和市里已经做好了大力宣传他的准备工作。一定要让全市人民都知道，他们有一个朱全中这样的好医生。另外，省里和市里的领导，对省第一人民医院发生的事情，看法十分一致，对省第一人民医院广大医护人员不怕牺牲、前赴后继的精神，是肯定的。卫红，你是护士长，你一定要起到模范带头作用。”
张卫红长吁一口气：“哥，你用不着给我交待这些，你放心，我不会给老张家脸上抹黑的。爸这两天怎么样？”
张保国说：“夜里他突然发烧了……”
“什么！”张卫红大叫一声，“发烧了？多少度？”
张保国说：“你别紧张。三十八度多一点。九点多钟，三十六度九，也没咳嗽。”
张卫红问：“现在你跟爸在一起吗？”
张保国说：“国棉六厂出事了，姓田的一家有六个染上‘非典’，已经死了一个……剑峰他们去搞流调，这家人一点都不配合。我正在去国棉六厂的路上。”
张卫红把手机收起来，抬眼看着天，不说话。
尚红云问：“张伯伯不要紧吧？”
张卫红说：“烧是退了，可谁能说清楚是不是sars病毒作怪呢？下一步，要大规模宣传全中。你就别再东想西想了。你呢，也该把实情告诉你公公婆婆了，再瞒下去，也不好。你婆婆又是个重男轻女的人，儿子不在了，又没个孙子，这打击实在太大了。实话对你说：一线确实需要人。昨天倒下的小李，不是倒在sars上，而是倒在尿毒症上。不憋尿，多上一次厕所，就多了一次感染sars的机会：憋尿憋久了，尿毒症又找上门了。人手多了，就用不着一个班值十一二个小时。给全中办完后事，你就来一线吧。抽空你去看看君君，最好晚上去，多陪他呆会儿，摸摸他的想法。学校放假了，小英子又管不住他，我真有点担心。这几天打电话，感觉他跟平时不大一样。”
尚红云说：“我干脆去住一晚。卫红姐，我心里很空，我真的想早一天到一线。忙得四脚朝天，也许会好受些。”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了。
两人正说着话，陈院长带着丁美玲和吴东过来了。
陈院长说：“红云，这是市电视台的两位同志，他们想采访你。”
尚红云赶紧擦擦眼泪：“你们院领导，连一线都不让我上，采访我做什么？”
丁美玲说：“是这样，我们准备给朱全中医生做个系列节目。你是他的妻子，我们希望你谈谈朱医生。红云姐，我们还想……”
尚红云甩下一句：“人都死了，还谈什么？”扭头走了。
陈院长扬着手喊着：“红云，红云……”转过身道，“对不起。要不，你们先到会议室休息，我再去做做她的工作。”
张卫红说：“院长，你甭费心了。红云要是犟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动。丁记者，你们就不能换个思路宣传全中？你们是不是还准备采访全中的父母？”
丁美玲回答：“有这个计划。陈院长，红云姐她哥是我的姐夫，我自己去找她吧。护士长，你有什么好思路？现在宣传英雄模范人物，基本都是……”
张卫红没好气：“基本上都是怎么煽情怎么做，根本不顾死者亲人的感受。你们要是逼着红云到处做报告，还不如杀了她。朱全中是个大夫，你们找几个病人，找几个跟他一起工作的医生、护士采访采访就行了。”
吴东说：“我们也准备做一期《病人眼里的朱全中》、一期《同事眼中的朱全中》。目前，做这两期节目都有难度。他治过的、能找到的病人，如今都在你们医院住着。朱大夫是抢救周海涛时染的病，也不知道能不能采访到周海涛这个超级传染者。与朱医生一起工作过的同事，有一小半也已经躺在你们医院的病床上，另一大半，也不知道有没有接受采访的心情。战争年代都没关过门的医院现在关了门，我估计刚刚打了大败仗，他们也不愿说什么。所以我们只好来采访朱大夫的亲人了。大姐，要不，你让我们到病房去采访几个病人？”
陈院长问：“卫红，周海涛能不能接受采访？”
张卫红咬牙切齿说：“采访他做什么？他已经传染七十六个人了！医院倒下的医生护士，有几个跟他没关系？省第一人民医院如此，我们这儿也是这样。他如今不过是刚刚度过了危险期，传染性还很强。他的老婆已经死了，他的儿子我看也悬。可他呢？就是死不了……”
陈院长生气地制止道：“张卫红！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呢？”
张卫红叹了一口长气：“医生、护士也是人！院长，你不知道我在病房排班有多难！谁都清楚，护理一回周海涛意味着什么。退缩的人，一个没有。可是走进五〇五时，我常常有这种希望，希望他……这确实不是一个医护人员应该有的念想。可是……只要他还活着，一个一个的悲剧就难以避免。”
陈院长认真地说：“这不是周海涛的错。”
张卫红说：“我知道，我们都知道这不是他的错。所以，我们病房的每一个人，护理他时都特别地仔细、认真。没有我们的努力，他肯定活不到今天。周海涛自己呢？他已经是一个没有任何求生欲望的人。只要他是清醒的，他从不主动配合治疗。看看他空洞无物的眼睛，你就知道他是一个想死的人。我从没见过一个对生命，对自己的生命如此漠视的病人。那个女大学生，究竟是吉是凶现在也不好断定，她的病，也是周海涛给传染上的。周海涛这条线，已经死了仨，有俩正生命垂危，还有四个病情正在恶化……我简直不敢想下去。我也想不明白这个让人挠头的伦理问题。他对你们说朱全中当时是如何舍己救他的，说得越精彩，可能大家听了越糊涂，因为事实是：朱全中把他从死亡线上拽回来后，他又感染了二十七个人，有两个人的病情已经开始恶化。”停顿一下，看着丁美玲笑笑，“所以，我不希望这个链条上，再缀上两个记者。我还有一点私心，我希望我哥和你都能安然无恙。你的节目做得很好，可以说你是一个十分优秀的战地记者。我真的为我哥感到高兴。你的这位搭档要是还没有对象，我希望你们再出现在一线时，你能给他拍几个镜头。我们医院就有好几个姑娘想看看吴东摄像的尊容。吴摄像，光你的个头儿，还有这双眼睛，就能让那些姑娘过目不忘。我今天这是怎么了？突然变成话痨了。”接着伸了一个懒腰，“我该去休息了。晚上六点，该轮到我照顾这个周海涛了。我必须储备足够的体力和精力来值这个夜班。我已经有二十二天没见到我那个调皮捣蛋的儿子了，我可不能倒下。你们也多保重吧。美玲，你告诉我爸，该歇的时候，就歇歇吧。院长你放心，南丁格尔奖章，依然是我终身奋斗的目标。在护士眼里，不应该有政治的壁垒，不应该有文化的差异，不应该有值与不值的追问，只能有对生命无条件的救助。”说完，转身进了住院部大楼。
陈院长解嘲似地笑笑：“在隔离区呆了几个星期，变成哲学家了。两位，看来你们今天白跑一趟了。这么着吧，等康复的病人多起来，我请你们来吧。宣传朱医生的事，我不同意卫红的观点。我们再做做红云的工作。感动能产生凝聚力，现在，我们特别需要凝聚力。我相信红云最终会给广大市民讲一讲朱大夫的故事。”
丁美玲和吴东出了市传染病医院，傅传统台长的电话打来了，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国棉六厂东宿舍区。
这一片五十年代修建的红砖平房，也曾作为平阳的标志性工厂小区，寄托过全市很多人的对于住房的梦想。如今，看惯了都市街道繁华的眼睛，在这里已经很不适应了。视野中的破败景象，确实能刺痛人的眼睛。因为夜里下了阵雨，宿舍区入口的一片坑坑洼洼存着的雨水，竟让奥迪车熄了火。
张保国和司机相互检查着隔离衣，打算徒步走过去。
万富林远远地从宿舍区方向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声说：“我估计你这车过不来，真猜着了。”
张保国问：“就没有开发商看中这个地方？”
万富林说：“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就地还钱，生意自然做不成。结果呢，一边在叹气，一边在苦熬。房地产公司只肯按正规建筑面积给电梯公寓，国棉六厂要求按实际面积一平米换一平米，这就没戏了。这一带，挤着五个棉纺厂，一个印染厂，相互间联姻十分普遍。加上五六十年代提倡英雄母亲，咱们的挡车女工在这方面也不含糊，一个赛一个地生孩子，于是，十年前纺织业一出问题，这一大片地区就变成了著名的贫困区。城东住穷人的民谣，就这么传开了。”
张保国边走边说：“你记着，等‘非典’过去了，邀上几家有实力的房地产公司过来看看。各自都退一步，政府再给点优惠政策，奇迹有可能会出现。田师傅家里的情况摸清没有？”
万富林回答：“基本摸清了。田师傅有三儿三女。有两儿两女家住在本市。二女儿嫁到湖阳了，二儿子在山南做了倒插门女婿。刚才又有邻居提供情报说：前些天看见了田师傅的养女。”
张保国问：“查到他们的单位和住址没有？”
万富林摇头：“都不肯说。田大嫂在这个大家庭很有权威，她说要死就让全家死在一起，子女们好像都不反对。”
张保国惊诧：“怎么会出这种事儿？”
万富林苦笑：“儿女们把染上了‘非典’的田师傅抬回家，当天晚上，开汽车修理铺子的三儿子也发病了，第三天三儿媳妇也发病了。交完六万块钱押金，这个大家庭基本上一贫如洗了。三儿子家是这个大家庭的经济支柱。支柱一倒，大厦即倾。邻居说，田师傅在省第一人民医院治胆病那些天，田家可风光了，因为有十来年了，这一片还没有谁到大医院住过十天以上。从医院回来后，田师傅吃着治感冒治咳嗽的药，在家熬了八天。”
张保国问：“省第一人民医院应该能查到田师傅就诊的记录。”
万富林说：“钱东风院长说田师博肯定没上他们医院治发烧咳嗽。省第一人民医院刚刚治好了田师傅的胆结石，顺便又割了田师傅可能会发炎的阑尾，田师傅的家人没有理由对医院恨得咬牙切齿。这一环肯定衔接在周海涛或者杨全智这两根链条上。剑峰他们拿到了关于这两个人的流调报告，报告上没有显示出田师傅这个人。”
张保国停下来看看两辆120急救车和白花花一片的流调队员，又问：“他们为什么不相信政府会免费为他们治病？”
万富林说：“可能是信不过我们吧。田大嫂家的电视机十天前送到当铺了。我们怎么劝她，她只有一句话：这房子我们已经买下了，政府总不能不让我们死在自己家里吧。”
胡剑峰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这时，他从田师傅屋里走出来，喊起来：“不能再等了！你们都进来，把他们抬上车。”
田大嫂大声哭叫起来：“你们让我死了吧，你们让我死了吧……”
几个流调队员冲进屋里，强行把田大嫂抬到门口。
正好赶到的张保国赶紧喊一声：“慢！你们把大嫂放下。”
田大嫂就势坐在门里边的地上，用手拍着地，于咳几声后又哭又闹：“这到底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我死在自己家里，碍着你们啥事了？”
这时，丁美玲和吴东赶到了。吴东迅速把摄像机扛起来，选好一个拍摄角度站下。丁美玲把声频线接到摄像机上，拿着话筒朝门口伸过去。
万富林说：“大嫂，张市长来看你们了。我们的话你可以不信，市长的话，你总该相信吧？”
张保国耐心地说：“田大嫂，我知道，你们为田师傅看病办丧事，把电视机都卖了。没有电视机，你们就无法知道党和政府对治疗‘非典’病人的有关政策。国务院已经拿出二十个亿，专门用来抗‘非典’。像你们家的这种情况，你和你的家人都可以免费治疗。你看，田师博的病治得晚了，人都没了，你在家里呆着不去医院，太危险了。”
田大嫂抹一把眼泪，又笑了起来：“说得多好听！你们这些白大褂，眼里盯的只是钱！治个头疼脑热，开口就要交三万呢！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炼出的仙丹，也没有这么贵吧？我才不上你们的当！老头子在医院住得好好的，一来个有钱的，一来个当官的，就把我家老头子当个乒乓球一样推来打去。这个屋住个老总，那个屋住个县长，他们当然有钱给你们塞。咳，咳，咳咳！我就是发个烧，咳个嗽，用得着来这么些人？我才不上你们的当呢！”
万富林也耐心地解释说：“大嫂，你想想看，要是一般的发烧咳嗽，田师傅会死吗？”
田大嫂又哭：“那是老头子的寿限到了。我三儿子起早贪黑修汽车、修摩托，攒六万块钱，容易吗？你们这些人，收了他们六万块，就不让他们出来了！看都不让我们看一眼。心真黑呀。咳，咳咳！老三一个不留神，就被你们算计了。我知道，你们惦记的是我这五间房！你们再把这房子弄走了，我们还活不活啊？”说完嚎啕大哭起来。
万富林急了，朝屋里面喊：“老大，你老婆都上了呼吸机了，你女儿每分钟呼吸都四十次了，你怎么还不信呢！”
田家老大在里面冷冷地说：“我凭什么相信你们？我们又没犯法，又没违纪，不就是在家生个病？你们真是欺人太甚了。”
胡剑峰看张保国一眼：“哥，你都看见了，咱们必须强制执行了，别的地方还等着用车呢。”
田大嫂叫喊着：“光天化日之下，我看你们敢不敢！老头子啊，我们怎么这么命苦啊……”又哭天叫地起来。
张保国弯下腰，说：“大嫂，我确实是代市长张保国，我怎么做你才信任我呢？要不，你看看我的证件？”
田大嫂“呸”了一声：“证件？花五百块钱，我能买个省长的工作证。张市长我又不是没见过，我记得他是副市长，我以前天天都能在电视上看见他。”
张保国皱皱眉头，把心一横，在丁美玲的惊叫声中，取下两个口罩，取下两个帽子，又弯下腰说：“你看看我是不是电视上那个张保国？政府真的免费给你治病……”
丁美玲上前一把把张保国拽了一个趔趄。
田家老大声音变了：“妈，是张市长。”
田大嫂不哭了，直着眼睛问：“真有这种好事儿？”
张保国戴上口罩说：“大嫂，上车吧。这两辆车已经等了半天了。”
田家老大说：“妈，我看出来了，市长右手边那个是女的，就是你最喜欢的主持人丁美玲。”
丁美玲把口罩取下来，让田大嫂看看，对田家老大说：“快扶你妈上急救车吧。”
田大嫂使劲地打量丁美玲：“真是这个闺女，咳咳，看来是真的了。”
丁美玲又戴上口罩说：“大妈，快上车吧。他们是来救你们的命的。你们家已经有九个人得了‘非典’。快一点告诉他们，大伯咳嗽发烧之后，你们家里都来过什么人。”
这个难题总算解决了。
一小时后，张保国强压着怒火走进省第一人民医院的院子。不一会儿，钱东风慌慌张张地从办公楼上跑了下来。
钱东风谦恭地说：“张市长，闭诊十三天了，医院基本上算是用消毒液泡过几遍了。市长，你看是不是可以考虑重新开诊的事了？几百上千号人，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张保国尽量抑制住愤怒，说：“钱东风，钱院长！你说说看，国棉六厂的田师傅，真的没来这里看过咳嗽、发烧？”
钱东风从容答道：“接到省疾控中心的电话后，我和几位院领导专门找急诊科的同志回忆了一下。回忆出的情况是：是有个‘非典’疑似病人到过我们门诊楼大厅，病人好像是姓田。当时，他们一听说要交三万块钱押金，掉头就走了。所以，急诊科没留下什么记录。那些天，这种情况哪个医院都发生过。”
张保国问：“田师傅在哪里染的病，你们还是不知道？”
钱东风摇摇头，说：“目前还不清楚。他确实在我们院住过院、做过手术，如果需要……”
张保国说：“钱院长，作为市抗‘非典’小组组长，我现在无权撤你的职，可我有权建议省卫生厅撤你的职。一个收治第一批输入性‘非典’病人的医院，一个因为应对疫情无力、管理不善而彻底变成一个污染源的医院，一个关闭了十三天的医院，到现在为止，还拿不出一份真实可靠的重点病人的流行病学报告，你这个有正高职称的医生说说：这个医院有什么资格开门复诊？”说完，丢下不知所措的钱东风，大步走出医院大门。
两个武警战士，向张保国行了持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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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全中和省第一人民医院急诊科护士长白金凤的追悼会，在医院对面雁岭河公园的小广场上举行。平阳市副市长金浩主持追悼会，新上任的省卫生厅副厅长兼省第一人民医院院长屈志忠致悼词。追悼会结束后，两位烈士的骨灰由两辆灵车送到平阳市东长亭山烈士陵园安葬。平阳市电视台对追悼会和安葬仪式进行了现场直播。蒙蒙细雨加重了追悼会的悲伤气氛，却没有成为市民们走出家门为两位白衣英雄送行的障碍，灵车通过的道路两旁，站满了戴着口罩的一群群人。
张保国坐在车上，看到这么多市民出来为朱全中、白金凤送行，眼眶湿润了。他清醒地意识到，市民中普遍存在的恐惧正在渐渐离去，但防疫的形势依然十分严峻。从烈士陵园回到金河宾馆市抗“非典”指挥部，他把丁美玲叫过来，吩咐道：“你准备一下，中午给我做个访谈节目，晚上播出。你要站在市民的角度，问我一些尖锐的问题。你可以问问我在这一段时期的真实感受。应该让全市人民知道他们过去面临的是什么局面，现在是什么局面，将来会是什么样的局面。应该让他们知道政府在做些什么。等几个隔离区解除隔离后，再做一期。”
丁美玲说：“老百姓目前最关心的，是‘非典’到底还要折腾多久，你可不可以讲讲你的预测？”
张保国说：“什么样的问题你都可以问。”
两人正说着，王长河进来了，看着丁美玲夸奖道：“追悼会你主持得不错，随机评述，随机采访，都很到位。摄像也不错，抓拍到了很多感人的镜头。小丁，我给你提个建议，你应该做一次嘉宾，谈谈你的‘非典’采访经历。”
丁美玲笑道：“这不大好吧？”
王长河说：“你恐怕还不知道你现在的知名度有多高，影响力有多大。你阿姨，不，你嫂子，只要在电视上没看到你，就担心你染上了‘非典’。不是把你当个不怕死的女英雄来宣传，而是让你把你每次到一线去时的内心真实的感受讲出来，让大家听听。也可以讲讲你的恐惧心理。”
丁美玲说：“老市长，我知道你的用意，你想提醒每个人不要因为恐惧而忘掉了自己的责任。你是怕‘非典’治住了，经济下来了。”
王长河由衷地夸奖：“你这丫头真聪明。商场、酒楼，现在都是空空荡荡。经济学家都在说‘非典’对中国的经济影响不大，我也认同他们的观点。可是，像咱们这样的重灾区，‘非典’对经济的影响肯定不会小。昨天，我跟老伴去了一家商场，然后去了一家餐馆。商场顾客只比售货员多几个，餐馆的服务员则比客人还多。”
张保国说：“市长，我说过，这方面的事，由你全权负责。现在，疫情已趋平稳，是该考虑考虑过平常日子的事情了。”
王长河说：“你现在是市里的总负责人，大事由你拿主意。你也别客气，我要捅出什么娄子，板子会打在你的屁股上。春晖药业的殷德庆，上午打电话说要捐赠价值一百万元的药，都是热销的好药，说是能提高免疫力，我口头上已经答应以市政府的名义接受这笔捐赠了。
张保国说：“这是好事儿，市长你干吗……”
王长河说：“我已经发了誓，只要咱平阳还是疫区，只要世界卫生组织对平阳的旅游警告没解除，我决不公开抛头露面。事儿，我一件都不会少做。该我负责的事，我当然敢负责。这件事必须由你来办。殷德庆希望能搞个捐赠仪式，想请市里主要领导出席一下。”
张保国说：“我一定出席。”
王长河说：“如果每个人都像雷锋一样无私，也用不着学雷锋了。殷德庆希望更多的人知道他做了一件善事，作为企业家，他的行为也可以理解。”
张保国说：“当然可以理解。”
相互道别后，大家各忙各的去了。
办完朱全中的丧事，尚红云再一次递交了到一线工作的申请。这一次，她得到了领导的批准。
尚红云进入隔离病房的这天下午，周海涛的儿子周飞死了。尚红云揭开白床单看了一眼，问道：“是哪条线上的？”
一个护士说：“还能是哪一条线？毒王呗。”
尚红云问：“还不到三十吧？是干什么的？”
护士叹道：“他是毒王的儿子。这条线已经死了七个了，他是第八个。”
尚红云眼睛里突然射出两束异样的光亮，她问护士：“周海涛怎么样？”
护士撅撅嘴：“能怎么样？还活着呗。他女儿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红云，你进五〇五时，一定要小心。前天，冬梅也倒下了。五〇五的血管非常难扎。这两天……”
张卫红出现了，喊道：“干什么呢？这是说话的地方吗？快推出去。那边都准备好了。”
护士低着头，推着小车走了。
张卫红把尚红云叫到护士值班室，盯着尚红云的防护镜看了一阵：“不要躲闪，看着我的眼睛。心里还是很空，对吧？”
尚红云“嗯”了一声。
张卫红说：“听说你在全中的葬礼上，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尚红云垂下眼睑：“眼泪总有流尽的时候。”
张卫红盯着她：“你想死，是不是？”
尚红云身子一颤，没有回答。
张卫红说：“想死还不容易？喝药、上吊、吸煤气、跳楼，都能达到目的，用不着染上sars。咱们医院这个病的死亡率只有百分之三，得上了，也死不了。”
尚红云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张卫红说：“你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咱们认识多少年了，谁还不知道谁？我知道，你尚红云有自杀的勇气。你身上有殉情女人才有的那种什么东西。我没有。这些天，睡不着的时候，我想了很多问题。其中一个就是我们家剑峰和你们家全中，到底谁更幸福的问题。我认为你们家全中更幸福。我坦白告诉你，如果我们剑峰染上sars死了，我肯定不会考虑自杀。”
尚红云抬起眼睛：“因为你还有儿子。”
张卫红说：“你等于承认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到一线来。红云，别信《长恨歌》里在天怎么着、在地怎么着的鬼话，应该记住《红楼梦》里的《好了歌》：在世日日说恩情，人死就随人去了。”
尚红云说：“卫红姐，你变了很多。”
张卫红嘴角浮上几丝自嘲自讽的神情：“变狠了，变刻薄了，变得薄情寡义了，是吧？跟死神打了这么久的交道，应该有点长进。我知道，我要是死了，剑峰肯定会再娶的。这回死的要是你，朱全中肯定会当众哭得跟泪人似的，然后就开始寻找新的女人了。男人嘛，就是这么回事儿。”
尚红云生气地说：“你怎么能这样呢？我的男人我知道。剑峰哥哪点对你不好，真是的！”
张卫红说：“我只是给你讲一个道理：不能完全相信男人。你想死的念头，非常可笑……”
尚红云恼了：“护士长，你不要说了。我管哪几个病房，你吩咐吧。再说别的，没有什么意思！”
张卫红笑笑：“这么快你我就没有共同语言了？可悲。红云，过上二十分钟，你去给五〇八换第三瓶药。五、六、七、八、九、十，这六个病人归我和你负责。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尚红云低头说：“说吧，护士长。”
张卫红说：“五天内，你不能踏进五〇五一步。”
尚红云急了：“为什么？”
张卫红说：“不为什么。护理sars病人，你还是个新手。在这儿被周海涛传染上的几个护士，都是新手。现在，他由我和王护士长专门负责。因为他没有任何求生的欲望，人一清醒，他就不配合了，所以他的病情一直在反复。全中已经走了，我不想让你遇到什么危险。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全中抢救他的细节。”再次看着尚红云的眼睛说：“抛开医护人员和病人的关系不说：可以说是这个周海涛毁了你的幸福。我们医院，已有五个护士、一个医生在五〇五倒下了。你要是不答应，我马上把你退回去。”
尚红云不甘心：“我连看他一眼都不行？我真想看看他是否长着三头六臂。卫红姐，你也太小瞧我了。我不是个粗粗拉拉的人，静脉注射技术算得上数一数二吧？”
张卫红说：“我是护士长，我说了算。要么答应我，要么离开一线，你自己选择吧。”
尚红云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没有你的命令，我决不会踏进五〇五一步。护士长，我去五〇八换药了。”
张卫红无奈地摇摇头，过去把房门关上，打开纱窗，取出装在一个塑料套中的手机，拨了胡剑峰的号码。“剑峰，我的直觉又对了。情况比我们分析的可能还要严重。看来，我选择留下来真是十分英明。自杀的念头她当然有，恐怕她还有杀人的念头。我怎么会乱说呢？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仇恨！当然，这还是一种直觉。不行，现在不能让她出去。她一出去，弄不好就出事了。为了让她心里乱起来，我连你都捎带着骂了。怎么骂的？给你说说也无妨。我说如果我今天得sars死了，明天胡剑峰会在我的葬礼上大哭一场，后天他就会去赴桃色的约会，大后天我儿子就有后妈了。算了算了，别给我灌迷魂汤了，顶多你会为我过一年真正独身的生活。我知道你说的是假话，可我还是爱听。说真的，我要万一真光荣了，你再娶一定要娶个温柔一点的。善良当然是第一位的，你要娶个恶婆娘，我儿子可就遭罪了。女人的心地，从外表和体形也能看得出来。丰乳肥臀的女人，八成以上都心地善良。你可千万不要追赶时髦，找什么骨感美人儿。好好好，我不说了，说得我心里也挺难受的。这些日子你梦到我没有？啊！实在不行，你去亚当夏娃连锁店买个替代品。没有一两个月，咱们恐怕见不着面。去、去、去，我们是两个人住一间，能用吗？情况不太好。周海涛的儿子下午两点钟见他妈去了。他的女儿还是没有脱离危险期。惨倒是有点惨，可这个混蛋确实糟糕，一点求生的念头好像都没有。转到我们医院，已经反复三次了，他反复一回，我们的人就要倒下一两个。这两天又好一点了。他分明能说话，可就是一个字儿都不肯吐出来。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告诉他他老婆已经死了。我好像记得红云说过他和他的老婆……对呀！你到底是男人。他们夫妻要是如胶似漆，他也不会找女大学生。郑丰圆的情况也不大好。这姑娘很坦诚，什么都说了。哎，黑岭县的情况怎么样？杨全智肯定隐瞒了很多线索。小郑明确说：那天她是随她堂兄到病房给杨全智送礼的。郑跃华也染上了？他当然不会说送礼的事儿。什么？小郑她妈也染上了？好可怜。好在她可以接受免费治疗。你给儿子打电话没有？我就知道你没打。我总觉得儿子这两天有点怪，原来给我打电话，总要问我这问我那，总要说很想我。这两天也不说想我了，倒是还要问这问那，可问的问题都很奇怪。他问我进入病房需要过多少关。好，好，好，你儿子是个天才。这分明不是他一个十岁的孩子该关心的问题嘛。我不跟你说了。这方面，我跟你没有共同语言。”
张卫红放好手机，取下防护镜，用纱布擦着脸的泪痕。
尚红云推门进来了：“卫红姐，你哭了？”
张卫红转过脸去：“谁哭了？别瞎说。”
尚红云说：“好，我知道你要说是沙子迷住眼睛了。那个女大学生，挺漂亮。”
张卫红叹道：“可惜命不好。”
尚红云问：“也不知道她妈的病情怎么样？”
张卫红问：“你说的是哪个病？”
尚红云说：“是肺癌吧？记得张怡说过。”
张卫红说：“如今，老太太也是个sars患者了。什么叫祸不单行？这就是。”
尚红云愣住了，自言自语地嘀咕：“怎么会呢？”
张卫红说：“八十年代，中国一位诗人写出了世界上最短的一首诗，诗的名字叫《生活》，全篇只有一个字：网。”
尚红云问：“网？渔网的网？”
张卫红说：“就是这个网。小时候读到这样一首诗，也不觉得它有多么了不起。现在来看，这首诗真的了不起。郑丰圆有个二哥叫郑跃华，是黑岭的一个小官，早些年对郑丰圆家有恩。郑跃华想升迁，就找到了郑丰圆……”
尚红云咬牙切齿地：“又是这个周海涛！”
张卫红说：“这条线，追不到周海涛头上。周海涛只是一个过气民营企业家，没有能力帮郑跃华实现升迁的梦想。郑丰圆陪堂兄看望住在第一人民医院的黑岭杨县长，又一次见到了恰好住在杨县长对门的周海涛。到底是谁传染给了郑跃华，恐怕真弄不清楚了。你不要对周海涛抱有成见，他也是个受害者。全中是个医生，他必须救治周海涛。我们即使被他染上了，我们也不能恨他。病人和医生、护士的关系……”
尚红云打断她：“卫红姐，你不用说了。再怎么着，我也不会把我的一个病人看成我的杀夫仇人。前些天你说过，在护士眼里，只能有对病人生命无条件的救助。我记着呢。尽管有时候我脑海里会出现这样的念头：为什么他不是下一个？但我知道一个护士应该做什么。你放心吧，南丁格尔同样是我的偶像。”
两个人的目光碰到一起，马上都躲闪开了，仿佛都害怕对方看见自己眼里全部的风景。
夜幕降临了。
十点半钟，住在五一三房的刘燕，病情突然加重了。抢救工作马上开始了。张卫红是主治医生的左膀右臂，必须参加抢救工作。住在五、六、七、八、九、十房的六个病人的护理工作，就落到了尚红云一个人的肩上。
伸手拧开五〇五病房房门，尚红云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刚开始，她站得离病床比较远。她只想看看这个改变了她生活道路的人，是老是少、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当她看见周海涛已经不再用呼吸机的时候，这种想法转瞬间发生了改变。她想看到周海涛的鼻子和嘴。她认为她有这样的权利。她在心底里对自己说：我什么也不会做，我只是想看看他长得什么样子。全中从来没有描述过这个人的模样。这一直是个遗憾。尚红云不由自主地走到了病床前。她仔仔细细察看着周海涛，连周海涛眼角的鱼尾纹都看得清清楚楚，眉间的川字皱褶也看得清清楚楚。她不可遏制地产生了伸手摘下周海涛的口罩的冲动。取下口罩，对她不过只是举手之劳。她犹豫地站住了。她的心里涌起另一种念头：显然，周海涛应该具备了自己摘取口罩的能力，让他自己摘下口罩，还可以看见他的眼睛，而看到了一张完整的脸，自己会不再有什么遗憾了。
突然，周海涛睁开了眼睛。
尚红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
她看到一双木然、毫无光泽、毫无生机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这双眼睛慢慢地朝她转动了一下，又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了。尚红云被这种无声的蔑视刺激得呼吸加速了。她认为这是一种蔑视。于是，她有了说话的冲动。
尚红云冷静地笑了一下，慢慢地说：“周海涛先生，我是新来的护士，叫尚红云，高尚的尚，红太阳的红，云彩的云。以后，我每天来为你和另外五个病人服务十二个小时。”
周海涛无动于衷继续用死鱼一样毫无生机的眼神直刺天花板。尚红云被这种傲慢激怒了。
尚红云冷笑一下，说：“你能不能把你的口罩摘下来？我想看见你一张完整的脸。你不知道你如今是多么有名啊！”
周海涛眨了几下眼睛，没有动。
尚红云向前跨一小步，微微俯下自己的头，用眼睛浅浅一笑说：“我知道，你早就不想活了。我知道，你早就绝望了。你觉得生活一点意思都没有了。你的妻子并不爱你，可能从来都没有爱过你。我听说她去医院陪护你，只是因为你为了和一个年轻的女大学生结婚，背着她收走了一百多万元货款，她怕这些钱跟你一起消逝了。你的一儿一女去医院看你，据说也是为了监督那笔钱。你确实挺可怜的。”
周海涛含含糊糊吐出几个字：“你是谁？”
尚红云凄然一笑：“你总还记得给你治过病的朱全中朱大夫吧？你点头了，谢谢你还记得他。我是朱全中大夫的妻子。你说话很艰难，你就别说话。我猜中了你的意思，你就点个头。你想问为什么这么久没见朱大夫了，对吧？告诉你，他现在已经住进烈士陵园了。他抢救你的时候，你抓掉了他的口罩，喷了他一脸你肺部的排泄物！那些排泄物里，sars病毒、也就是冠状病毒少说也有几十亿个。他身体弱，你说他能活着吗？我没必要骗你，周先生。还有那个给你打过针的白护士长白金凤白一针，也进了烈士陵园了。据她生前回忆，她给你扎静脉的时候，你冲她剧烈地咳嗽过。科学家已经研究出来了，sars病毒是靠飞沫传播的，五米内都能传染人。所以，可以说：为救你已经死了两个医护人员了。你说，你现在还没放弃想死的念头，够不够意思。你死了，到那边见到他们后，你怎么说？他们不是白死了吗？”
周海涛用惊恐的眼神看着尚红云。
尚红云的思绪开始紊乱了，本来不该出口的话也一句一句往上冒，压都压不住：“你这么消极对抗治疗，对不起的人太多了。为了救你一个人，省第一人民医院和我们传染病医院，已经有四十二个医生和护士躺在了病床上了，其中有两个病情已经很重了。还是那句话，我有必要骗你吗？我们私下里，都叫你毒王。传染病学上，你这种病人叫做超级传染者。另外，跟你有过直接接触的发病病人，还有三十七个，也就是说，你传染了八十一个人了。不过，你还不是最厉害的毒王。报上说：广东有个毒王，把sars病毒直接传染给了一百三十二个人。你说，你不好好配合治疗，你对得起谁？你一来，我们医院零感染的目标就无法实现了。你的病情加重一回，医护人员就要倒下一两个。所以，我说你不放弃死的念头，实在太自私了。你这么做，让这么大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了。”
周海涛显然被尚红云的叙说震慑住了，眼神里充满了惊恐。
尚红云接着说：“春阳猪饲料当年和希望牌猪饲料一样，风靡过全国。如今，人家刘氏几兄弟已经成为中国大陆首富了。难道你就不想东山再起？医院的惯例是：对身患绝症或者身处病危状态的病人，应该编织善良的谎言。可是，对你这样从内心已经彻底厌弃了自己生命的人，这种善意的欺骗没有用。我给你说点实话吧。你得了sars后，你的亲人相继发病住院了，其中还包括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大学生郑丰圆。你这个人也真是的，招惹了人家小女孩，又不负起该负的责任，这很不好。这个小郑为了给母亲治病，已经当了一段时间坐台小姐。她妈做手术，只不过需要三万块钱，难道你连三万块钱都拿不出来吗？你想知道郑丰圆是不是平安是吧？我告诉你：她也染上了，而且很重，能不能治好，谁也不好说。我都给你说了吧。你妻子刘彩珠在省第一人民医院住院时已经病故了，今天下午，你的儿子周飞也病故了。我进来之前，医生和护士们已经开始抢救你的女儿了。你的女儿叫刘燕，跟她妈的姓，对吧？所以，我说：你应该特别珍视你的生命才对。不管你怎么看待这几个人，你都没理由再想死了。周先生，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为了报答你的恩人，为了回击你的仇人，你也应该好好活着。”
把肚子里存下的话一古脑都倒出来后，尚红云感到了难以名状的轻松。看到两行眼泪被两组扇骨状的鱼尾纹引入周海涛的鬓角，尚红云感觉到了一种成就感在周身弥漫。她问周海涛需不需要小便，周海涛摇了摇头。尚红云说：“周先生，护士长在抢救你的女儿，我去看看其他几个病人。你要是需要我的帮助，请你按这个红色的按钮。你休息吧。”
周海涛流着泪，朝尚红云稍稍点点头。
尚红云去另外几个病房看看病人，回到护士值班室坐下。坐着坐着，她的脑子又一次变成了一片空白，泪水随即无声地流了下来。有一些瞬间里，她的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真不该当护士，真不应该选择这样一个太抑制个性的职业，真不该选择这样一个有时候必须说谎话的职业。
张卫红左手撑着腰、右手捶着后腰，慢步挪进值班室后，说：“总算把她从鬼门关里拽出来了。真不容易。站了两个多钟头，累死了。”走到尚红云面前，转过身，“来，帮我捏捏腰，腰折了似的。看来真是老了。再用点劲儿。”
尚红云吃了一惊：“卫红姐，你怎么出这么多汗？”
张卫红说：“都五月份了，我们里三层、外三层穿这么多，坐着不动都嫌热。哎哟，舒服多了。即使不参加抢救，一天也得出三四身汗。这个sars病毒，真的不是个东西，我敢说：它是世界上最难侍候的病，护理艾滋病人，也比这轻松得多。好了，我坐一会儿。”
尚红云问：“她能熬过去吗？”
张卫红答道：“如果这两三天她能挺过去，也就没事了。哎，有没有什么情况？”
尚红云说：“有情况我能坐在这里吗？护士长，我是老护士了。两个想喝水的，水已经喝了，两个想排尿的，我已经帮他们排了，一个想量体温的，我也给他量了。”
张卫红站起来说：“五〇五该排尿了。”
尚红云道：“他没有尿，排什么。”
张卫红转身盯住尚红云看看：“你已经去了五〇五？”
尚红云生气地说：“你干吗用这种眼神看我？你在抢救病人，他又不配合治疗，我不去看看他，出了事怎么办？他在我眼里，只是一个病人。他要是有尿，刚才我就帮他排了。”
张卫红说：“没什么。我只是担心你刚上一线，经验不多。你去了也就去了。”
尚红云咕哝说：“既然还会流眼泪，大概已经有了求生的欲望。”
张卫红大吃一惊：“你看见他流泪了？他怎么会流眼泪呢？”
尚红云眼睛看着墙壁：“到了动情处，谁都会流眼泪。”
张卫红平稳住情绪，问：“你给他说了什么？”
尚红云的声音逐渐高起来：“病人跟病人不一样，要对症下药。周海涛是为了摆脱自己的家庭，出外收货款时，在广东染的病。他对未来绝望，是因为他收来的钱已经被他的妻子、儿子发现了。我把他老婆和儿子的死讯告诉他了。他的眼泪里面肯定有欣喜的成分，起码也算悲喜交集……”
张卫红厉声问：“你还说了什么？”
尚红云有些得意地说：“我告诉他，为了救他，已经死了一个医生、一个护士长，还有几十个医护人员染了病。我告诉他不能让这么大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不该说的只有一点，就是不该给他说那个受他骗的郑丰圆也染了病，生命垂危。他能流眼泪，说明我这副药基本对症了。至少，他拼搏了一二十年才积累下来的钱属于他了。”
张卫红伸出一个手指指着尚红云：“你，你，你……”手指抖个不停，突然间拉开门冲了出去。
走廊里已经开始出现混乱，隐约可以听见嘈杂惊慌的喊叫声：“有人跳楼了——有人跳楼了——”
尚红云低着头跟着张卫红进了五〇五病房。病床空了，窗子大开，只有吸氧机还在工作。张卫红扒在窗台朝下看，看到的只有古槐树茂密的枝叶。
张卫红尖叫一声：“快！快下去看看。”
31
一个小时后，市传染病医院的陈院长陪同张保国、万富林来到了古槐树下。地上，只留下一小滩未干的血迹。丁美玲和吴东跟着赶来了。吴东扛起摄像机拍摄起来。
张保国炸雷一般吼道：“拍什么拍！把机器关掉！”
吴东吓得赶紧忙把摄像机关掉，知趣地走出几十米外站下。丁美玲走过去，伸手拍拍吴东肩膀，以示安慰。
张保国问：“病人的情况怎么样？”
陈院长指指老槐树说：“是这棵树救了他。树冠两次接触了他，减小了冲力，最后他单腿着地。他的左小腿粉碎性骨折，摔倒时头部撞到了花坛，造成出血性头部外伤。其他都是树枝挂伤和挫伤的皮肤外伤。病人目前没有生命危险，综合抢救小组正在给他处理，市三院的两个骨科专家十分钟前已经到位。”
张保国长出一口气：“怎么会出这种事？”
陈院长说：“周海涛的情绪一直不稳定……一线医护人员对他很不放心。他的妻子就是咱们市第一例‘非典’死亡病人。他的儿子下午也去世了。他儿子跟他住在一层。出事前，护士看见他流了眼泪，我想，可能是他听到了儿子病死的噩耗，极度悲痛才选择了轻生……还有，出事前两个小时，他的女儿情况不好，多数值班医护人员都去了抢救室，他很可能听到了什么。他有手机，可能已经知道他女儿住在哪个房间。市长，这……”
张保国问：“他女儿的情况怎么样？”
陈院长答：“暂时不要紧了。”
张保国指示：“要不惜一切代价，救治这父女俩，最少也要保证有一个活下来。这种灭门的惨剧，决不能让它发生。”
陈院长为难地：“这……”
万富林说：“陈院长，这一家人要是都死了，影响太大。你们需要什么，市里都会支持，全力支持。”
陈院长看着张保国：“我是个医生，我只能说：我们一定倾尽全力救他们。但如果万一……”
张保国说：“万一救不下来，不会追究你们的责任。如今流言、谣言还有人信，这事……凡事，一定要努力做到最好。”
陈院长表情放松了一些：“我明白。”
张保国抬眼看看住院部大楼，说：“宣传力度已经够大了，可是，对这个病的恐惧……这种意外，决不能再出现了。”
陈院长诉苦说：“人手不够哇，市长。我们无法保证每个病人都有专门护士……”
张保国对万富林说：“明天，你要想办法，争取把全市所有住着‘非典’病人的病房外窗，都安上防护栏。”
万富林问：“只给一天时间？”
张保国说：“出一件这种事，顶多需要一分钟。你别睡觉了，连夜做准备吧。陈院长，今晚你要多派点人。”
陈院长点头：“我已经让正在睡觉的那个班上去了。有了防护栏就好多了。我们医院可从来没出现过这种事。”
张保国带着一干人马走了。
尚红云和张卫红站在五〇五病房的窗前，一直看着几辆车开走了。
突然，尚红云扑到张卫红怀里：“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不是故意的，卫红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一心一意想救他的呀，卫红姐——”
张卫红拍打着尚红云的后背，安慰道：“别哭了，红云，别哭了。你没有做错什么。这是个意外，这只是个意外而已。”
尚红云抽咽着：“我只是感到憋得慌，我只是想看看他长得什么样子……我，我真的没有别的想法呀。卫红姐，我是，我是看他，看他太可怜了……”
张卫红说：“咱不哭了好不好。他确实挺可怜、挺可怜的……走，咱们把这个房间好好消消毒。不哭了，不哭了……”
上午十一点钟，张保国再一次来了传染病医院。一支工程队已经开进来了，有一半病房的窗外已经安上了防护栏。
万富林跑过来说：“离二十四点还有，还有整整十三个小时，来得及。”
张保国说：“省委张书记和郭省长都给我打了电话……我不是信不过你。这种时候，没小事。”
万富林保证：“晚上八点钟之前，肯定能完工。哎，你怎么没去接国务院来的大员？”
张保国说：“别提了，丢死人了。”
万富林一惊：“怎么？又出事了？”
张保国说：“国务院督查小组刚下飞机，我们的人就给人家一人发了一只口罩……”
万富林明白了，问道：“口罩有假是吧？”
张保国“哼”了一声：“还不是一般的假。”
万富林问：“咱们市里没去人吧？”
张保国说：“轮不到咱们派人去接。”
万富林如释重负：“谢天谢地。”
张保国没好气：“你谢个屁！这批货是在平阳买的，郭省长下令要严查严办。王市长刚刚撤了商业局一个副局长、工商局一个副局长。我要去省委给督查小组汇报工作，你去市公安局告诉林局长，让他们和市工商局联手搞一次大行动，把制假窝点多搞掉几个。只在销售环节查来查去、罚点款，不顶用。”
万富林无奈地说：“好吧。实话实说：我是又累又困。”
张保国叹道：“平常的时候，到处都能见到人才，可一到关键时候，这些人才都不见了。叫别人干，我不放心。谁让你是救火队长呢！”
万富林苦笑：“队长不敢当。现在，我手下连一兵一卒都抽不出了。你叫我救火独行侠吧。我搭领导一段便车行不行？”
张保国四下看看：“你的车呢？”
万富林说：“你老爸去病毒研究所公干，没个车不行吧？他的龙体安否，事关重大。也怪我，不该答应一切全包。要是省里能调五辆车归省疾控中心……”
张保国说：“走吧，我送你。你以为省里还有闲车呀？到今天早上八点，咱们省十八个地市，只剩下六片净土了。省里四大家领导，在平阳的不到五分之一。”
给督察小组汇报完平阳的防疫情况，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四十了，张保国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可是，还没闻到餐厅的饭菜气，张保国就被郭怀东省长挡在去餐厅的路上。
郭怀东说：“午宴你吃不成了。”
张保国以为没有自己的座位，忙说：“对不起，我应该回去吃盒饭。”
郭怀东在他肩上重重拍一巴掌：“多你一个人，能把省委吃穷了？没办法，事真多呀！”
张保国说：“我和长河同志已经布置下去了，在督察组离开平阳前，我们一定能把那批口罩的来龙去脉查个水落石出。”
郭怀东说：“是又出别的事了。”从秘书手里拿过一张纸来，“你看看这个。上邑县一个叫王富贵的，一直在北京打工，五天前，他染上‘非典’了。昨天夜里，他从北京的医院里跑了。你说这个王富贵！治病又不让他花钱，他跑什么！北京方面判断他可能回家了。你吃点便饭后赶紧回去布置一下。一定要把他抓住！记住，最好不能让他出平阳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