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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雅歌 §7 格桑多吉前传

神灵,请你告诉我,

穷人是不是命中注定,

该受富人的折磨?

神灵,你为什么不说话?

是不是你受了富人的贿赂?

——康巴藏区民谣

“作为一个在牧场上长大的孩子,我身上康菩家族的血脉,从来都没有让我自豪,只让我感到羞耻。”我说这话时,忽然觉得我与生俱来的羞耻感一下被洗涤清了,包括我这次被一个多年的兄弟出卖、掉进狡猾的索南旺堆头人的陷阱。

“在我的脑子里,你已经被我杀了一千次了。”我像刚才吐了他那口痰一样,把这句话吐了出去。我看见康菩·仲萨土司就像被捅了一刀那样惊愕,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什么他视为珍贵的东西,在我的眼里,不过是一堆狗屎?我此刻明白,真正的复仇,现在才刚刚开始。

刀就摆在酒桌上,仇人就坐在我的对面。我只要一伸手,抽刀出鞘,在刀子还没有从刀鞘里的沉睡中惊醒过来时,血已经飞溅在火塘里了。但一个在想象中被杀了一千次的人,这种死法有损我的英名。

“哦呀,我的儿子,我知道我的仇人很多。”康菩·仲萨土司把双手平伸到了面前,那是他服输的表示吗?他用一个老人的口气说:“可是你看看你的父亲,看看他头上的白发!他为了这个庞大的家族每一个人都有口糌粑吃,有多么的操劳!”

他肥厚的腮帮都要往外冒油了,他粮仓里堆积如山的青稞都发霉腐烂得长出蘑菇了。如果这样的人也说在为一口糌粑而操劳,雪山上的神灵听到了也会动怒的。神山为什么不降下他的惩罚来,压碎这个罪恶的家族?

“你在乎过一口糌粑吗,尊贵的康菩土司老爷?你可知道一个才二十多岁的女人,因为交不出一口袋糌粑,就被你手下的平措头人拖在马后跑了二十里地,活活给拖死了。她就是我的阿妈,那个被你抛弃的女人。”

“哦呀,她是这样死的啊!”他就像一个妄想把牛头藏进怀里的蠢货。也许他真的有那么蠢,连虚伪都掩饰不住。

“你以为,一个在牧场上的单身女人,因为她长得漂亮,因为她曾经被土司老爷睡过,她的日子就会好过吗?有的家伙喝醉了,想摸进我们的帐篷,阿妈用火绳枪上的铁叉顶着他们的裤裆,说这样可以让他们醒酒;还有那些歌儿唱得动听的男人,在牧场上用悠扬的情歌勾引我的阿妈,我常常看见阿妈满面通红,用羊毛紧紧塞住自己的耳朵。

“大约六岁那年,一天我在睡梦中惊醒,发现一个家伙将阿妈压在了身下。我听见阿妈在呻吟,在痛苦地扭动。我抓起火塘里的一根还在燃烧的炭柴,一棒打在这个酒鬼的光屁股上(因为我那时知道,来找我们麻烦的,都是些酒鬼),他嚎叫着捂着屁股逃了。阿妈爬起来,害羞地用氆氇盖着自己的下身,忽然打了我一巴掌,然后又把我搂进怀里,像一头受伤的母狼一样哀叫:‘好啊!你这个康菩家的小野兽,要是你也认为阿妈是康菩土司的女人,我们就等着吧!等着土司老爷来找我们。’”

“那个狗崽子是谁?我要抽他的脚筋,还要挖他的眼珠。”康菩土司的额头也发红了。他有什么资格说这话啊?我继续刺激他:

“噢,他是个不错的猎手呢。我虽然用炭火烧伤了他的屁股,可一点也没有挡住他来找我们,不是送两张皮毛来,就是捎带一只猎物。那个年头,没有他的菩萨心肠,我们不是冻死,就是饿死了。”

“狗崽子……”康菩土司不知该往哪儿发火了。

“你早干什么去啦康菩土司?那个时候我多想有个阿爸,我阿妈多想有个能保护她、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啊。我阿妈生下我后,曾经去找过平措头人,希望他能告诉康菩土司,她为他生了个儿子。平措头人哈哈笑着说,姑娘,我们勇武的土司老爷野儿子可多了,都送到康菩土司府里去,火塘边会坐不下的。”

“该死的平措,野狗。”他的悔痛才刚刚开始呢,我还得往他伤口上撒点盐。

“土司家的火塘不欢迎我们穷人,牧场上破帐篷里的火塘也一样温暖。那个猎手一来,我们的火塘边就充满了欢笑,阿妈的脸就撒满了阳光。我觉得那个家伙不错,因为阿妈高兴的事情,我也高兴;阿妈喜欢的人,我也喜欢。我们穷人就是这样相依为命。他一出现在帐篷里,我就去和羊羔挤在一起睡。我很早就知道了,男人见了仇人,亮出的是刀子;见了心爱的女人,亮出的是他的宝贝。一个小孩总不能看见大人光着屁股吧,尊贵的土司老爷?”

“够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了。”他竟然可笑地用手抓住了自己的衣襟。

“穷人的快乐你不喜欢听,是吧?这就对了,就像我们也不喜欢听到你们又吞并了哪个部落,又霸占了谁家姑娘,又赚进了大笔的银子一样。那么,嫉妒的土司老爷,你就听听你喜欢听的,听听穷人的苦难吧。

“阿妈在我年幼时,经常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对我说:‘你身上流着康菩家的血脉,但我们今生都没有福气坐到康菩土司的大火塘边了。因为我们的骨头是黑的。’

“哪一种藏族人的骨头是黑的?土司老爷,你应该比我清楚。终生为奴隶的人当然是黑骨头;屠夫、刽子手等以杀生为业的人,被认为罪孽最深,骨头肯定是黑的。哦呀,我的外公就是一个牧场上的屠夫,因此我们的骨头肯定白不了。可是当初你为什么要去找一个黑骨头的女人呢?

“黑骨头的藏族人命该常年在牧场放牧,在地里劳作,在雪山森林里狩猎,浑身乌黑发亮;他们饿着肚子,用胸膛挡着刺骨寒风,夜晚从褴褛的帐篷破洞里数天空中寒冷的星星,还有服不完的‘乌拉’差役、交不尽的各项杂税、动辄就挨打受骂的昏天黑地的日子。只是因为他们黑色的骨头决定了他们低贱的血脉,也决定了他们卑微的家族,以及土司头人们的羞辱、呵斥,肚子除了苦水外没有奶茶和糌粑。一条狗也比黑骨头藏人在这个世界上活得自由快活,狗拴在脖子上的绳索有时日,黑骨头藏人脖子上的绳索,从他出生那一天时起,一直要拴到他往生来世。黑骨头藏人总是默默地忍受着这个世界上的所有苦难,总是期盼自己的来世来得更早一点,能投生到一个好的人家,能吃得饱饭、穿得起足以保暖的衣裳,不会再挨打受骂,过上人的日子,而不是畜生的日子。

“我的母亲被平措头人拖死后,我把阿妈的尸体背回来,她膝盖以下的皮肉全都不见了。我看见了阿妈裸露在外的骨头,不是黑的,是白森森的啊!几年以后,我抓到平措头人,把这个家伙也拖在马后,在山道上从中午一直跑到太阳下山,我也把他拖到骨头都露出来了。我要看看,他的骨头是否比我阿妈的白?尊贵的土司老爷,我发现,你们的骨头也不咋样啊!”

他终于被激怒了,狠狠地说:“要不是你是我的儿子,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早被割了舌头了!”

我说:“哦呀,谢谢你的慈悲。我的头还没有被砍下来之前,请听我继续说下去。”

“说吧说吧。反正酒还没有喝完呢。我真是造孽,弄出这样一个种来。”他的恼怒让他已经不知是杀我好还是不杀我好了。

“是啊,你为自己弄出一个杀你的杀手啦。”我开心地说,“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发现,我们被你们这些贵族头人骗了,被寺庙里的喇嘛上师骗了。我深信我的骨头和康菩土司的一样白,我手下的那些兄弟们,他们是偷牛贼、强盗、屠夫、劁夫,向来被认为干缺德的行业,骨头当然也很黑,还有铁匠、木匠、石匠这些靠手艺吃饭的手艺人,骨头也不高贵。但是,我想告诉你,他们的骨头和我一样,也和你一样。

“我曾经请教过一个我一直很尊敬的喇嘛上师,他告诉我说,你不要在心里有这些妄念,你要好好想想自己的来世。”

“是嘛,”他好像终于找到要说服我的理由,“上师说得对,六道轮回中有三善道和三恶趣,难道你不害怕坠入地狱的深渊吗?”

“嘿嘿,你们说的六道轮回也要分骨头的黑白吧?白骨头的人轮回到三善道,黑骨头的则轮回到三恶趣。黑骨头藏人即便轮回到来世做人,他的骨头照样是黑的,他照样忍饥挨饿。这个时候,黑骨头藏人就彻底没有指望了。我手下的兄弟们都是被轮回之苦搞得不敢相信来世的人。我们自从干上打家劫舍、杀人烧房子这个买卖以来,就做好了来世下地狱的准备。反正,黑骨头藏人今生的日子,也跟地狱里的日子差不多。”

“这个世界上最怕的,就是连地狱都不害怕的人。”他嘀咕道。

他总算认识一个强盗的内心了。实际上我知道,从他让仆人们在火塘边摆上酒、牦牛肉、羊腿的时候,他的杀手们就埋伏在房间外面了,不会少于二十个。在楼下,刽子手已经在喝酒。他们一定在想,今天这个强盗是要被剥皮抽筋呢,还是挖眼珠取膝盖?

我还不想在今天杀他,我还有的是时间与他周旋。康菩土司从前多威风啊,他出门的时候,百姓们远远地跪在路边,只能吃他马队后面的灰尘。现在,你看到了,在一个黑骨头的强盗面前,在一个要杀他的儿子面前,尊贵的土司老爷也像一条摇尾巴的狗那样,向他乞求,为了康菩家族的荣誉,去当一个康巴人的英雄。

我对康菩土司说:“你埋伏在屋外的人,该叫他们进来了。至少也让他们来喝口酒吧?”

“哦呀,那些狗崽子。”康菩土司脸上的肌肉抖动了几下,大概没有料到我也知道,有一次他的一个仇家,就是这样被乱刀砍死在他的火塘边。他嘿嘿干笑两声,“他们都是些闻不得酒香的家伙。都进来吧,看看我的英雄儿子。”

一群提刀弄枪的人畏畏缩缩地进来,这些家伙,杀一个胆小鬼,他们手里的刀枪绰绰有余,但在我面前,他们只有来敬酒的份。跟他们每人喝下三大碗酒,他们连拿枪的力气都没有了。以至于康菩土司竟然说:

“把你们的枪都留下,滚了。”

我离开土司府时,带走了康菩土司送给我的十支快枪,二十匹马。在我们这个地方,有了好枪和良马,就会有英雄好汉跟在你的身后。你可能打不出多大的地盘,也积攒不了多少财富,甚至还经常饿肚子,但快枪和快马,可以让你像个男人一样骄傲和自豪。

据说有个说唱艺人,拐走了康菩土司的小姨妹,还躲在洋人喇嘛那里去了。康菩土司问我愿不愿意为他去杀洋人。我说,在我们这儿,杀洋人的好汉,才是真正的英雄。我那些被打散了的兄弟,好多都跟洋人喇嘛有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