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君王的秘密固然是好,但传扬天主的工程却是应当的。
——《圣经·旧约》(多俾亚传12:11)
央金玛那天躲在一个土坯垒成的破城堡里,从一个瞭望孔中看着康菩土司被杜伯尔神父气走,她的眼泪禁不住流下来了。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看到不可一世的土司在别人面前服软。在她的心目中,康菩土司既像一个兄长,更像一个父亲。他威严、霸道、专权,从来都是发号施令惯了的。他说话时,人们都是垂手哈腰,俯首帖耳。有一次一个奴仆在土司面前不小心伸了个懒腰,康菩土司立即叫人打断了他的腰杆,让他一辈子都虾着腰走路。康菩土司当时的原话是:黑骨头贱人的腰杆里不能长根棍子。央金玛很早就知道,如果不是康菩土司觊觎那三块牧场,她迟早要成为他的第四个妻子,这似乎是她们姐妹俩的命运,谁让她们生如夏花却又早年丧失父母的庇佑呢?但是扎西嘉措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央金玛带着扎西嘉措逃亡到“鹰渡”那天,马儿已经跑得口吐白沫了。央金玛隐约看见远方山梁上的追兵,而当时扎西嘉措还在昏迷中。央金玛抱着他大哭,“嘢——嘢——扎西哥哥啊扎西,他们追上来啦!我姐夫的魔鬼来啦……”那凄厉的哭喊连天上的鹰听到了都忘记扇动翅膀,像是中了一箭,伤心得垂直掉进了澜沧江。
这时一个丑陋不堪的矮个子怪物出现在央金玛的面前,他有两个不对称的鼻孔,眼角是烂的,还缺了半边下嘴唇,脸上的皮肤比揉皱了的藏纸还要粗糙,与其说那是一张人脸,还不如说是一个梦魇。央金玛已经不知道怕了。她泪眼婆娑地怒喝道:“把我们都抓走吧,你这魔鬼派来的小鬼!”
“我是天主派来救你们的天使。”那小鬼说。
这个有着魔鬼的面貌但却怀揣一颗天使的心的男人叫托彼特,他指着对岸说:“在那边,你们就不会被抓到了。”
央金玛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对岸有座村庄,隐约可在绿树丛中看到一座高耸的钟楼。央金玛想起来了,过去听人说过,澜沧江下游地方有一所教堂。那里的人们据说都听信了魔鬼的谎言,不信奉藏族人的宗教了。不过,扎西嘉措唱过,他们的祖先在“幸福花园”里自由相爱。
他们避祸到了教堂村,两个年轻神父杜伯尔和罗维马上给扎西嘉措疗伤,清洗、缝合、上夹板、包扎,忙活了半天,扎西嘉措成了个裹在白纱布里的人儿。央金玛在一边一直哭个不停,杜伯尔神父安慰她道:“还好,还好,只断了四根肋骨、一只手臂,内脏没问题,脊椎也没有损失,有轻微的脑震荡,不会影响记忆力。噢,我的主,这脚背是怎么回事?”
“穿木靴穿的。”央金玛说。
“木靴?”杜伯尔神父费解地问。
“我姐夫的一种刑具。”央金玛想了想,才说,“土司家对犯错的人,穿那种专门夹脚趾、脚背的靴子。靴子外面的扣子一扣,里面的骨头就一根根地断。”
“噢,中世纪的刑罚。”罗维神父感叹道。又问:“他犯了什么错?”
“他爱上我了。”央金玛骄傲地说。
两个神父交换了一下眼神,杜伯尔神父说:“姑娘,不要担心,在我们这里,你们的苦难结束了。我们的天主保佑世间的真爱。”
“真的吗?”央金玛急切地问。
罗维神父说:“在我主耶稣的仁慈面前,你们再不会受到伤害了。”
“那就谢谢两位大爹了!”央金玛激动地抓住罗维神父的手说。
“大爹?”杜伯尔神父看看罗维,两人哈哈大笑起来,杜伯尔神父指着罗维神父飘到胸前的胡须说:“罗维大爹,你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谓吧?”
罗维神父有些难为情地说:“姑娘,在我们教会里,都称兄弟姊妹。我们……这个,你该叫托彼特大爹才是。嗨,托彼特,不是吗?”
托彼特一直在一边默默地打下手,他抽搐着嘴说:“神父们都还不到三十岁呢,姑娘。”
央金玛脸红了,不好意思再抬头看这两个洋人神父。自到了教堂村后,她好像是来到另外一个世界,什么都很新鲜,什么都令人费解。这两个洋人神父蓝色的眼珠,浓密的胡须,身上的毛真的如扎西哥哥唱的那样,大概也刚从猕猴变过来不几代的吧?央金玛第一眼看见他们时,心里就想,如果他们不是人,那就一定是人和野兽之间的某种东西。比如小时候听见过的传说中雪山上身坯巨大的雪人。
两个神父都来自瑞士国,已经在教堂村服务一年了。罗维神父的身材比牧场上的康巴人还要高大健壮,也比他的同会弟兄杜伯尔神父壮将近一倍,但他却是一个感情细腻的巨汉,行事谨慎,说话温柔。不论是当他用一把精致的小刀割掉扎西嘉措身上坏死的肌肉,还是用一根几乎不能拿起来的小针缝合扎西嘉措的伤口,都让央金玛看得暗自惊叹,就是一个可以把七色彩虹织到氆氇上去的藏族女人,也不会有这个巨汉如此灵巧的手。而杜伯尔神父似乎要严肃刻板一些,他的脸上很少看到笑容,目光犀利,像冰凉的刀子。罗维神父的胡须也比杜神父浓密,几乎看不到他的嘴,可修理得十分得体,飘在胸前像一面小小的旗帜。
神父们走了后,托彼特陪着央金玛,安慰她说:“姑娘,你的男人不出一个月,就可以下地走路了。神父们的药,总是很管用的。”
“比活佛加持过法力的药更管用吗?”央金玛问。
托彼特说:“看看我吧,姑娘,是神父们帮我赶走了身上的魔鬼。”
央金玛想,只看你的外貌、不看你的心,本来就把你当魔鬼呢。如果神父们把骏马一样英俊的扎西哥哥治成你这个样子,他宁愿不活了,我也不要活。
托彼特看央金玛不相信的样子,就说:“姑娘,可想听听我的故事?天主在我的身上显示了他的救赎。”
央金玛好奇地点点头。他们口口声声所说的天主,就像一个远方的雷霆,这些天来总是在央金玛的耳朵边“轰隆隆”地滚来,让她有些招架不住了。
姑娘,我知道我长得丑,人们梦中的魔鬼,大概就是我这个样子吧。我们碰见的那天,你就叫我魔鬼。不要难为情,这样的场合我经历得很多啦。不过我不明白的是:天主为什么要让世界上最丑的人,在一个最美的姑娘面前,充当天使。
我出生在一个麻风病家族,麻风病你知道吧?就是我们藏族人说的“鬼见愁”病。在过去,我们这样的人家被认为魔鬼缠身,或者直接就被称为魔鬼的化身。也不知从哪一辈时起,我们家的麻风病代代相传。我们没有住在村庄里的权利,只有朝着炊烟飘拂的方向到处去讨饭。打狗棍、破饭碗、羊皮鼓是我们的传家宝。我们一般不敢走进村庄里,只能在村口远远地敲羊皮鼓。有慈悲心的人知道是麻风病人来了,会在傍晚的时候在路边放上一团糌粑、几块牛骨头什么的。如果我们冒失地去拍人家的门,不要说我们丑陋不堪的面目,衣不蔽体的外貌,就是我们这魔鬼的身份,连狗都对我们深怀怨恨,心肠再慈悲的主人,也会躲得远远的。
从我记事时起,我就知道我是丑陋的、卑微的、罪孽深重的。我的鼻子生来就是烂的,我的嘴也总是在抽动,就像在不停地咀嚼。但除了空气,我能吃到什么呢?饥饿是我的朋友,寒冷是我的伙伴。我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好心的人,求你行行好,给口糌粑吧”。
我害怕这个世界,我也被这个世界所厌恶,大地上的草木,森林里的百兽,雪山上的神灵,都是我的敌人。连天空吹过的风,飘来的雨雪,不是在嘲笑我,就是在折磨我。让我冷,让我冻,让我无处躲藏。
有一年的秋天,我的父亲在一个村庄外敲了三天的羊皮鼓,但没有一个好心人出来送一口糌粑。而我们都饿得再没有翻过村庄后面那座大山、继续向前乞讨的力气了。我的一个姐姐已经病了好多天,说魔鬼的话,抓地上的土、扯路边的枯草吃。那时我大概有六岁多,已经知道一口糌耙的金贵,比得到天上的星星还难。但如果我没有敢去摘星星的勇气,我的姐姐那天就要饿死了。我虽然不懂死意味着什么,却看见过我父亲把死去的母亲推进澜沧江里,把身上已没有一丝热气的哥哥丢在雪山上。我不想再失去我的好姐姐,就趁父亲去山上找吃的时,自己一个人跑向了村庄。就是被狗咬,被人辱骂追打,我也要得到一口救命的糌粑。
我当然不会轻易去拍那些富人家的门,这种人家的狗最凶;我也不会去那些房子破败的人家,他们也许只比我们饥饿的肚子饱一点点。那么哪种人家会施舍一口给我呢?我不知道。我只是在饥饿的驱使下向村庄走去。做一个叫花子,好运不在你的嘴巴上,也不在你的脚上,而在别人有无一颗怜悯的心。
我在村口的地头上看见一架高大的青稞架,上面晾晒着刚收割的青稞。金黄的青稞让我的肚子一阵阵地翻上来清口水。我想都没有多想就爬上了青稞架,是饿得在不断抽搐甚至要发疯的肚子让我坐在上面,那肚子里有一只手,从嘴里伸出来,一把一把地将成熟饱满的青稞捋下来,直接塞进嘴里。我吃得泪流满面,满嘴青稞香。我还要抱一大捆青稞回去给我的阿爸和姐姐,让他们也知道这个世界上,饱饱地大吃一顿是个什么滋味。我们连做梦都在说:“阿爸,你让我饱饱地吃一顿吧!”“阿妈,你饱饱地吃。”可是我长这么大了,还不知道饱是个什么滋味。
我吃得太高兴,太幸福了。等我听见青稞架下面的狗叫声和远处赶来的人的喊声,我已经下不了青稞架了。七八只凶恶的藏狗围着青稞架狂叫,它们跳起来时,几乎就要咬着我的脚跟了。
我只有在青稞架上大哭,一个头人带着他手下的人拿着锄头、木棒、长刀、火绳枪赶来了,有好多。头人愤怒地说:“打死他,这个偷青稞的小蟊贼!”有人用木杆把我捅下来,这时他们看清了我丑陋的面容,他们先是吓得往四周逃散,然后又纷纷惊叫道:“原来是个小魔鬼啊,烧死他!”
他们把我踢打到不能动弹,踢打到我把刚吃下去的满满一肚子的青稞全部吐了出来。头人命人抱来了柴火,堆在我的身上,有人开始在火镰石上擦火……
我一辈子都相信,主耶稣的拯救总是在穷人最需要的时刻出现,尽管那时我还不知道耶稣是谁。在我身上的柴火已经被引燃时,一个高大的人影忽然冲了过来,大喊着:“你们在干什么!你们在干什么啊!”他扑灭了柴火,一把将我抱在怀里。
赞美天主,我第一次被一个陌生人拥抱。他的怀抱如此的温暖,如此的宽大。这个人长得跟我们藏族人不一样,有蓝色的眼睛,白色的皮肤,高大隆起的鼻子,满脸的胡须,更有一颗巨大的怜悯之心。
他就是浦德尔神父,在人们要把我当魔鬼烧死时,主耶稣派他来将我救了下来。他对人们说:“不怜悯穷人的人,必不被人怜悯。”我永远都记得这一句话。
人们告诉浦德尔神父,这是一个小魔鬼。如果我们不烧死他,一个村庄的人都会像他那样,变成魔鬼。
浦德尔神父高声说:“不,他是我的小天使!把他交给我好了,让我来牧放他纯洁的灵魂。”
那个头人说:“他是小偷,偷我们的青稞。”
浦德尔神父回答道:“他没有偷,只是来找。况且是我让他来的。我付给你们钱,多多地付。”
就这样,浦德尔神父收留了我,还收留了我的家人,以及一些也被各个村庄当魔鬼撵来撵去的麻风病人。浦神父在阿墩子的县城外买了一块坡地,把我们安置在那里,教给我们如何抵抗麻风魔鬼。他说我们并不是魔鬼,只不过是被一些麻风魔鬼侵害了的人。而这种魔鬼是可以被开水蒸煮、太阳曝晒赶走的。有一个叫古纯仁的法国神父负责管理我们这个麻风病村,他把重病人和病较轻的人分开,老人和孩子分开,男人和女人分开——除非他们病好了。
我们荣幸地成为天主的选民,我们都被神父施洗,赐予全新的名字。在过去,我的名字叫仲永,是狗屎的意思。我来到这个世上,也和一堆狗屎差不多。我们生来为乞丐被称为狗屎理所当然,这样魔鬼或许也会嫌我们臭、嫌我们脏,就不来找我的麻烦了。现在神父叫我托彼特,说是一个圣人的名字,要我好好珍惜它,这个圣人会保佑我的。
托彼特,这不是一个藏族人习惯的名字,但是它让我感受到了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一年以后,我们溃烂的伤口开始愈合,流脓的地方早已结疤,我们中有的人死了,但更多的人活了下来。我们再不害怕下地狱,再不担心来世还被麻风魔鬼缠身。我们知道有一个天国在等待我们,在天国里,我们每个人都一样,富足、尊严,并享有崇高的权柄——只要我们相信神父们的话,相信全能的天主父。
浦德尔神父那时已经在阿墩子开设有一座教堂。我们身上的麻风魔鬼被赶走以后,浦神父就把我们接到教堂里。城里有教会办的学堂,我们第一次走进了课堂,像有身份的人家的孩子那样,坐在教室里念书。我们学习藏文、汉文、拉丁文和神学课。我们的读书声让阿墩子的人大感奇怪,他们的孩子要念书,只有送到寺庙里去当喇嘛,而并不是每一户人家,都供养得起一名喇嘛。不信仰耶稣天主的孩子,只有去放牛、赶马、打柴。
我们经常和阿墩子的孩子打架,他们叫我们“洋人古达”,意思是洋人的狗、奴才。每当有人这样叫,学堂里的孩子就一拥而上。我们不是洋人的狗,我们是主耶稣的选民,这让我们很骄傲。家里的大人也和我们的境况差不多,他们也经常因为土地、因为房产,在城里和人争执,甚至动刀子。神父们那时拥有很大的权力,他们收留无家可归的人,在城里和乡村发展教友,都需要土地、房子和牧场。而佛教徒并不喜欢我们这些信奉耶稣天主的人,哪怕神父说用钱跟他们买。
有一次,我把教堂的牛羊赶到一块牧场上去放。两个牧人过来说这是他们的牧场,还把我打了一顿,我哭着回来告诉了浦神父。三天以后,浦神父来对我说:“我的小托彼特,明天你就把所有的牛羊都赶到那块牧场上去吧。再没有人敢对你说一个不字了。因为主的正义已得到伸张,它现在属于教会的财产啦。”
那时还是大清皇帝时期,神父们和阿墩子的知县关系很好,官司打到县衙门里,一般都是我们赢。比如那两个打我的牧人,浦神父对曹知县说:“打我的教友就是打我们的主耶稣天主。作为知一县之事的父母官,你能不管吗?”结果那两个家伙就被曹知县捉去关进了监狱。在神父们的保护下,从小孩到大人,我们在阿墩子很是风光了一阵子呢。
寺庙里的喇嘛一直很憎恶我们,其实我们也很害怕喇嘛。我们在教堂里学会的第一句祈祷就是:“主耶稣啊,求你垂怜我!喇嘛们来啦,我害怕。”
我曾经听浦神父私下里说,他常常梦见喇嘛运用他们的法力,引来澜沧江水冲毁教堂。我父亲托马斯安慰浦神父说:“澜沧江水在峡谷底,它怎么也不会冲到山头上来。神父,真正有法力的是你们,是谁赶走了我们身上的魔鬼啊?”
这个噩梦终于在1905年的冬天随着一场大雪到来了。在此之前一年,英国人的军队攻进了拉萨,许多本地的康巴人被征去后藏地方,和英国人打仗。但是他们大多十去九不回,他们说洋人有魔鬼的法器,将成群冲锋陷阵的康巴马队,在“红光一闪”中,统统化为灰烬。这就更加深了我们这个地方的藏族人对洋人的仇恨。他们不管你是英国人还是法国人,是手捧《圣经》的神父,还是拿着武器的士兵,只要你和他们的头发、眼睛、鼻子、皮肤——当然还有信仰——不一样,就统统是魔鬼。连我们这些信奉耶稣天主的人,也是魔鬼——至少也是被魔鬼迷惑了的“洋人古达”。
先是一帮康巴人杀了朝廷派来保护传教士的一个官员,然后朝廷派兵来镇压,不但杀反叛的康巴人,连寺庙里的喇嘛也杀。这样就像一场大山火,在整个康巴藏区燃烧起来了。暴动的康巴人认为朝廷和洋人站在一边,我们教堂就遭殃了。喇嘛和康巴人真的像浦神父梦中的澜沧江水那样,冲进了教堂。那时曹知县和他的军队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浦神父带着由教友们组成的护教队仅抵抗了一个时辰,就被喇嘛们和康巴人的马队打垮了。我的父亲托马斯拼死挡在浦神父的前面,让他带着教堂里的孩子和女人撤离。但我们刚跑出十里地,就被康巴人的马队追上了。他们倒没有对孩子和女人怎么样,只将浦神父捆起来,踢打他,把他吊在一棵树上。浦神父是我所见到的最有爱心、最有尊严又最勇敢的男人。那时,他就是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啊。那些打他的人问他:
“你不是说你们的神灵是全能的吗?现在他怎么不来保护你呢?”
浦神父回答说:“我所经受的,正是我主耶稣的意愿。父啊,我知道你在考验我。”
有人羞辱浦神父道:“看看你,嘴都吃到牛屎了,你还算是一个神父?”
神父平静地回答说:“当然是,这就是我的工作。”
“有这样挨打受难的工作吗?”有人又问。
神父说:“有。我主耶稣就是这样开始他救人灵魂的工作的。他说过,‘看啊,时候到了,人子就要被交于罪人手里。’”
那些人被浦神父的骄傲吓住了,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康巴人,尊重在死神面前保持尊严的人,厌恶胆小鬼。他们竟然也没有勇气去杀死一个为了捍卫自己的信仰而渴望殉道的人。这时一个头人说:“谁杀了他,我出两头牛。”
就像犹大为了那点银子出卖耶稣一样,这个世上总有贪财的小人,用耶稣的血去背负自己的“血田”。一个叫阿旺的家伙,就是那个在牧场打过我,然后又被曹知县关进监狱的人,他和我们教会有仇,现在总算找到报仇的机会了。
这个家伙竟然说:“就是不要你的牛羊,我也要砍洋人的头。我来!”
他们把浦神父从树上放下来,反绑着推到澜沧江边,让他跪下。浦神父这时高喊:“朋友,请等一等!”
阿旺问:“你害怕了吗?”
浦神父平静地说:“一点也不。请让我祈祷。”
阿旺说:“那你就为我的刀祈祷吧,让它砍你的脖子时痛快点。”
浦神父祈祷道:“我们的天主父,愿你的名受显扬;愿你的国来临;愿你的旨意奉行在人间,如同在天上……”
阿旺的刀砍下来了,但没有一刀砍断浦神父的脖子。
浦神父的祈祷声依然继续:“万福玛丽亚,你是西藏的主保……你充满圣宠,主与你同在。求你……”
阿旺又砍了一刀。浦神父的头已经掉在胸前,但脖子还没有被砍断。
还有祈祷声在江边回响:“父啊,时候到了……求你……宽恕我们……如同我们宽恕我们的敌人……”
阿旺砍了第三刀,完成了他的罪孽,也帮助浦神父显扬了主耶稣的光荣。
他们捣毁了阿墩子教堂,捕杀幸存的教友,但是他们放过了古纯仁神父。因为喇嘛们说,一个把自己奉献给麻风病人的僧侣,是不该被杀的。而我的父亲和护教队的教友,却在战火中被打死了。古神父把四散的教友召集到一起,向澜沧江下游逃亡。他把我们安顿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后,就去找来朝廷的军队为耶稣的福音寻求公道。喇嘛们说古神父是骑在炮弹上的魔鬼,他回来后行到哪里,炮弹就跟到哪里。是的,炮弹为我们伸张了正义,我们那么弱小,喇嘛和佛教徒人那么多,没有炮弹为我们撑腰壮胆,主耶稣的福音如何在这里传播呢?我听说浦神父的头颅还挂在岗巴寺的高墙上,就想:浦神父没有头颅,怎么升往天国啊?
我在一个星星很亮的夜晚潜回了岗巴寺。浦神父的头颅装在一个木条框做成的盒子里,岗巴寺大殿外的墙真高啊。我看见墙的一角有一根独木梯,就去把它抱过来,竖在那木盒子下面。我爬了上去,可是,等我爬到独木梯的顶端时,我的手却还够不着装浦神父头颅的木盒子。只差一点点啦!
我急得哭,但又不敢哭出声来。我悄声祈祷:主耶稣,那上面不是挂着一个好神父的头颅吗?他为了救我们藏族人的灵魂,被人砍了头。求你帮帮我吧,我的个子太矮啦,我的手太短啦!求求你,让我够着他……
我望着头顶上浦神父的头颅,哭了又哭,祈祷了又祈祷。天都快要亮了,我打算一直守在这里,等喇嘛们出来念早经时,我要告诉他们:要么你们还给我我的好神父的头,要么你们打死我。
这时,一个人来到了我的身后,轻轻地将装头颅的木盒子取下来,交到我手中。我那时惊喜得来不及看清这个好心的人是谁,只是抱住浦神父的头,飞快地从梯子上溜下来。在我跑出寺庙之际,催促喇嘛们起床念早课的鼓声已经敲响了。
我把浦神父的头颅交给躲在一个村子里的古神父。那天我成了教友们心目中的英雄。不仅仅是由于我潜回寺庙的勇敢行为,还因为人们说:我受到了天使的眷顾。
有个叫阿尔德的老教友,过去是个乞丐,当年浦神父给我付洗时,他是我的代父,那晚他一直悄悄跟在我的身后。他回来向人们叙说,那个站在我的身后帮我取下浦神父头颅的人,是主耶稣派来的一个天使。两人多高的独木梯、再加上小托彼特都够不着的地方,那人仿佛是飘飞在半空中,轻轻地就将浦神父的头取下来了。
“而且,”阿尔德代父绘声绘色地说,“小托彼特去搬那独木梯时,还有两个喇嘛用它当枕头睡觉呢,他们一定是负责看守的喇嘛。小托彼特取走了独木梯,天使用神奇的力量,枕着熟睡的喇嘛的头,让他们不至于被惊醒。等小托彼特抱着浦神父的头跑了后——哦呀,这个小家伙太慌乱啦,忘了还人家的独木梯。是那个天使帮他放回原位的,而那两个喇嘛还在做梦呢。”
我真后悔,那天只想取回浦神父的头,忘了多看这个帮助我的天使一眼。连他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都回想不起来了。
姑娘,你要相信:神的风采总会出现在穷人的困顿与绝境中,就像当年浦神父把我从燃烧的烈火中救出来那样,天使也会把浦神父殉教的高贵头颅,带往天国。
“你才是天使。”
是裹在纱布里的扎西嘉措在说话。央金玛急切地问:“扎西哥哥,你醒了?”
扎西嘉措满脸裹着纱布,嘴在纱布下嚅动,“央金玛,我们的爱,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