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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雅歌 §10 顿珠活佛一书

诸友伴,如来身者从百福生,从一切善法生,从无量善道生。

——宗喀巴《菩提道次第广论》(卷十·学菩萨行)

我们这些寺庙中的修行者,一生都在追求世界上的大善,都在跟自己的凡夫心搏斗。即便是我这个被尊称为佛的人,也有一颗肉体凡胎的心啊。

因此,当我的父亲低着头、躬着身,退出我的禅房时,我看到了他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背。我当时心里阵阵发酸,父亲变矮了。

在世俗世界里,没有人比康菩土司更高大;在这里,没有人比我更高贵,尽管我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哪怕是我的父亲康菩土司,如果我不赐座,在我面前也只有跪着。刚才他跪着请求我,让寺庙发兵去攻打澜沧江下游的教堂,他说那些洋人喇嘛最近太猖狂了,连权倾一时的康菩土司家的人都要抢。

我却想对他说,阿爸,请带我去一次高山牧场吧,夏季牧场的花儿都开啦。

哦,对了,我该向你们追忆一下我的来历。作为一名荣幸地继承前世活佛身、语、意的转世灵童,我的生命从一开初就带有神的烙印,佛的使命。尽管活佛是来到人间为众生承担一切苦难的佛,但他也是从母体降生。我生于峡谷地区的贵族世家康菩土司家族,在峡谷地区,无论是朝廷还是西藏地方政府,都对康菩土司尊敬有加,甚至连掌管神权的寺庙,也对这个大施主非常恭敬。本地的藏族民谣中有这样一段歌词:

雹神巡行到康菩家的上空,

喇嘛的咒语齐声吟诵。

这是魔鬼也不敢涉足的土地,

请把你的忿怒降到佛法的敌人那边。

峡谷里最年长的老人都可以面向卡瓦格博神山发誓说,从他们爷爷的爷爷那一辈起,澜沧江西岸康菩家族的领地就从来没有下过冰雹。

峡谷里最年长的老人也可以告诉人们,康菩土司的三少爷出生时,是个大雪纷纷的冬天,但随着婴儿的第一声啼哭从土司大宅里传来,天空竟然出现了彩虹,架在澜沧江两岸,仿佛一座跨越澜沧江的彩色之桥。有人看见彩色的雪花,捧在手上竟然变成了花瓣;还有法力深厚的喇嘛上师看见空行母在雪后初霁的蓝天中飞翔,不是一个而是无数,她们的歌声曼妙悦耳,醉人心脾。那是一个吉祥的冬天,甚至连人们屋顶上的冰雪都还没有融化,峡谷里的桃花就开了。

这些传说并不是我杜撰的,你去问峡谷地区的任何一个藏族人,他们都相信,并会告诉你,这就是一个活佛转世的种种吉祥征兆。

在我四岁多时,岗巴寺的高僧益西堪布来拜访了我的上司父亲,回到寺庙后他就向峡谷里的僧俗宣布:八世顿珠活佛的转世九世顿珠活佛,已被确认为尊贵的康菩土司家族的三少爷康菩·罗布旺丹。

从那个时候起,罗布旺丹少爷就被尊称为顿珠活佛了。我被迎请到寺庙,由益西堪布精心培养。既训练我的佛学知识,也开始书写一个活佛的传奇。在我们藏族人心中,每一个活佛要么以他们的慈悲服众,要么行一些神迹,由此而赢得信众皈依的心。比如我的前世八世顿珠活佛,有一年峡谷里大旱,地里的青稞都渴得冒烟了。人们祈祷求雨,喇嘛们的法会做了一场又一场,但最后连澜沧江仿佛都要露出河底了,还是没有降雨。八世顿珠活佛有一天来到雪山下的一个山洞边,说他要在这里洗个澡。人们问:“活佛,哪里去找水啊?”八世顿珠活佛让侍从给他一个背水桶,他一人进去山洞里,一会儿就提出一桶水来了。他将水从自己的头上淋下去,淋下去,那桶里的水永远都倒不尽。水从活佛身上淌下来,竟然流成了一条河!直到今天,这条河还一直滋润着澜沧江西岸的土地。

自从当了转世灵童,关于我的神奇传说也就多起来了。就像佛像是被雕塑出来的那样,活佛的神性也是被人们在交口传诵中,雕塑成一个凡人不得不顶礼膜拜的佛。有些事情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成为一段传奇。比如,在我还没有被认定为转世灵童之前,我穿过一次的衣服、用过一次的东西,我就再也不穿、不用了。我不是送给身边的仆人们,就是让他们拿去分发给穷人、过路的乞丐,哪怕它们是多么令我喜欢。当我看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也能让别人喜欢,我的心底里就会升起由衷的喜悦。人们说我的慈悲心是与生俱来的,是前世活佛早就传给一个才几岁的孩子了。

人们还说我聪颖非凡,慧眼开得早,法眼也好生了得。我们要在上师的教育下念诵大量的经文,宗喀巴大师的《菩提道次第广论》,益西堪布每天规定我们要学习的篇章,和我一起学经的小喇嘛要念三天才能背诵,我只需念一遍,一根香都没有燃尽,就能倒背如流了。我们认为人其实有五双眼睛,分别是肉眼、慧眼、法眼、佛眼、天眼。肉眼大家都有,慧眼要聪明人才有,而法眼、佛眼和天眼,则需要经过佛学上严格的修持才打得开。我现在开没开这“三眼”,我不会告诉你的,因为那只能证明我的虚荣。

有一年的赛马节上,信徒们排队前来请他们的顿珠活佛摩顶祝福吉祥,当牧场上的一个康巴人满身膻味,躬身到我的面前时,我对他说:“哎,你干吗要把别人的佛珠戴在自己的脖子上呢?”那个康巴人一下就跪倒在我面前,痛哭流涕,立即向我忏悔他作为一个强盗所犯下的罪孽。

我怎么看出他是一个强盗的呢?因为他的穿着和他脖子上挂的那串佛珠差距太大了;还有他的那双眼睛,在一个活佛面前,犯了罪孽的人,眼睛里藏不住自己的嗔怒。从那天以后,他皈依了佛教,成了我身边一个忠诚的仆人。

他叫贡布,是我赐给他的新名字。请你们记住他。贡布,我拯救了他罪孽的灵魂,他改变了我的后半生。这是后话了,以后慢慢告诉你们。

我只是想先告诉你一个活佛的神迹,还包括他也会犯错误。

在我们的寺庙里,上师就是佛,地位甚至高于我的土司父亲。因此在我还没有坐床成为正式的活佛之前,益西堪布不仅是我精神和佛学修持上的上师,还是我生活中的父亲。他是个严厉的人,也是个佛学造诣深厚的大格西。很多时候我甚至想,以学识论,益西堪布比许多大活佛都精通显、密佛学;而论及慈悲心,这个老家伙常常在打起人来的时候忘得一干二净。很多时候我冲他佝偻的背影做鬼脸,用牧场上孩子骂人的粗鄙话骂他。啊,那是因为刚刚挨了手板心。

我虽然尊贵为佛,但毕竟是个孩子,也会像一个孩子那样干些调皮捣蛋的事情。因此该挨打的时候,上师照打不误。比如,我们出家人,要恪守过午不食的戒律,但一个孩子晚上哪有不喊肚子饿的?我就偷我房间里神龛上供奉给诸佛菩萨的水果、朵玛吃。益西堪布发现神龛上的贡品少了,问怎么回事?我就说是猫偷吃了。因为我一直养了一只猫为我的嘴馋作掩护。后来有一天晚上益西堪布来房间巡查,闻到了我嘴里苹果的芳香,才恍然大悟,“我说猫怎么会喜欢吃苹果了?”结果我挨了一顿狠揍。

还有一次挨打,和汉人的新鲜玩意儿有关。阿墩子县城的唐县长有次来参加我们的法会,送了我一只小闹钟,说如今人们用这个东西来确定时间。在你该起床而又没有睡醒的时候,它会像雄鸡一样在你的耳边打鸣。我很高兴有这个礼物,因为每天早晨,我们都是观察一颗叫托狼格钦的星星的方位,当它升到寺庙对面的山顶一肘高时,就该击鼓唤醒沉睡的喇嘛们了。我不明白这个闹钟和东方天空中的托狼格钦是什么关系,和太阳的升起落下、月亮的阴晴圆缺又是什么关系,回来后我就把它拆开看个究竟,但我却不能把它重新恢复原样了。我让喇嘛们为它念了一场经,希望经文的法力能让那些死去的零件重新活起来。这个闹钟让我这个活佛丢尽了脸,因为我向来被人们颂扬为全知全能的。益西堪布对死去的闹钟的慈悲是:重重地打了我一巴掌。

随着汉人来得越来越多,马帮走得越来越远,这个世界就显得日益复杂起来。日本人在跟汉人打仗,洋人又来争夺我们藏族人的灵魂——这是益西堪布对此的警告,我们藏族人处在佛法的敌人巨大的阴谋当中。因为我们惊讶地发现,竟然还有和佛陀释迦牟尼一样至高无上,和一代宗师宗喀巴大师一样睿智严谨,和诸佛菩萨一样慈悲无边的神灵,而且他们还宣称,他们的神灵更伟大。

父亲说,他们不是魔鬼的帮凶,就是魔鬼的化身。圣洁的雪山都被他们身上的秽气污染了。

我身边的益西堪布说,我们和他们终有一战。尊敬的康菩家族可是我们的大施主,该是我们为施主家禳灾驱魔的时候啦!

禅房里的几个高僧也嘤嘤嗡嗡地说,跟他们干吧,像驱赶魔鬼一样驱逐他们。

我有些奇怪地打量着我的上师们,自从我穿上袈裟接受他们的教育以来,我天天从他们嘴里听到的就是,要谦逊、慈悲、隐忍,要戒除内心中的贪欲、嗔怒、嫉妒、仇恨,要对众生持有广阔无边的爱,哪怕是我们的仇人,也要给予他们无上的慈悲。我们以慈悲立世,不以杀戮服人。可为什么一论及到洋人喇嘛,我的这些上师们,就一点也不像一个修行者呢?

益西堪布一直都在教导我,洋人喇嘛是我们的敌人,是盗窃藏族人灵魂的魔鬼,当他还是一名学经僧时,就跟洋人喇嘛打过仗,我们的岗巴寺后来被洋人喇嘛找来的清朝皇帝的军队炮弹炸毁了,两尊从印度请来的镀金佛像也被他们抢走了。洋人宗教的法力不在于他们的经文和修行,而在于他们是“骑在炮弹上的魔鬼”,他们用炮弹来为自己的偷窃行为壮胆。达赖喇嘛多年前从拉萨发来的文告中说,洋人宗教和我们的宗教,是炭火与冰的关系。我一想到这句话,脑海里就“滋——滋——”地冒白烟,不是炭火融化了冰,就是冰浇灭了炭火。

为什么要这样呢?

我一直想弄清楚洋人喇嘛是一些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跑到我们这个地方来传播与藏族人不相干的宗教。我们的宗教从印度与内地传来已经近一千年了,为了坚守住这份信仰,藏族人曾经打了很多仗啦,和人打,也和神打。我不愿意看到一种新的宗教传来时,大家又去打仗。可是人家要来,我们有什么办法呢?这些外族人究竟想干什么?

而我还只是一个没有坐床的十四岁的少年僧人,我见过死人,但没有见过杀人,我的教派也反对任何杀生,出家人的“十戒”里,第一大戒律就是戒杀生。但那个年代,人命如蚁,我们的喇嘛也经常忘记这一点。尽管我们外出时,连地上的蚂蚁都怕踩到。

因为他们是另一个教派的僧侣,我们就该把他们杀了吗?

我明确表达了我的反对意见,说现在不是清朝皇帝的时代了,国民政府比上一个朝代力量更强大。在这块土地上,宗教纷争的结局,就是众生惨遭杀戮,寺庙沦为废墟。

益西堪布和我的父亲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那几个高僧也不敢说话了。在这个寺庙里,上师们教我佛学知识,但对我言听计从。如果我说,我们去把日夜流淌的澜沧江堵起来吧,他们绝对会纷纷跳进湍急的流水中。但这一次,我发现,他们内心中的那条澜沧江,迟早一天要冲出来。连我也堵不住。

佛、法、僧三宝啊,请赐给我殊胜的智慧,让我看明白,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是不是比一只拆散了的闹钟更不可收拾?

世界很可能比一只闹钟复杂,人的心又比世界复杂。父亲还说,洋人喇嘛抢走了我的小姨,她本来已经答应给野贡土司做三夫人了。可以换来三块牧场啊!我的父亲痛心疾首地说。

我顿时明白了他要寺庙出兵的真正原因。

我父亲曾派我的一个哥哥、大强盗格桑多吉去攻打教堂村。但是不知洋人喇嘛用了什么法力,竟然感化了格桑多吉,他既没有杀一个洋人,也没有带回父亲要的人。格桑多吉仿佛只是在洋人喇嘛的村庄炫耀了一次自己的骄傲。

父亲骂我的这个哥哥:我还送给他那么多的马和快枪呢。这个该死的强盗。

他忘了自己是当父亲的了。我知道他精力旺盛、从不安分。康菩土司拥有巨大的财富,广阔的土地,拥有过很多的女人,给我制造出了很多兄弟姐妹。他们都是狗崽子,那他是什么?一类的因必然导致一类的果啊阿爸。我为有这样的父亲,在上师面前感到害臊。

我明确告诉我的父亲,昨晚我在梦里得到我的前世活佛的启示,我必须去雪山上静坐一个月,以躲避一个将要来侵害我的魔鬼。在我与世隔绝的静坐默想中,魔鬼不战自败。

在寺庙里,没有比一个活佛闭关、修行、做法事更重要的事情。我的修行不仅仅是为自己,也是为众生。这一次,我相信也是如此。

就是在这次闭关修行中,神指引着我和我的强盗哥哥邂逅相遇。他忽然就闯到了我闭关的山洞前,打破了我闭关静坐一个月以来宁静的心。我认为他是一个既不在乎自己的来世,也不惧怕地狱烈火的强盗。这种人不是蒙昧,就是孤傲。格桑多吉属于后者。

在那个阴冷、潮湿的山洞里,当我听我的侍从贡布说格桑多吉来拜见我时,我本来不想破关出来接见他。但我想:如果我可以像当年降服贡布的那颗罪孽之心那样,也降服让峡谷里的众生闻风丧胆的大强盗格桑多吉,让他杀戮的心皈依佛教,闭关失败也只是一次小小的罪孽吧。

但是我错了,我们的兄弟情分因为我们各自从事的“善业”和“恶业”,而相隔在澜沧江大峡谷的两岸。他见到我没有下跪,只用嘲讽的口气说,嘿嘿,没有想到,康菩家族还会出一个活佛。

我回敬他说,我也没有想到,康菩家族还会出一个强盗。

他哈哈大笑,是那种头被砍掉满地滚落了,笑声都还在飞扬的豪爽男人。他说,哦呀,我们都是为康菩土司长脸的儿子。

我有点喜欢上他了,我认为,他虽然对我不甚尊敬,但他的灵魂还没有彻底被魔鬼掳去。他对我们尊贵的家族看来除了讥讽,便没有一点好感。

他更不在乎我这个活佛的尊位,自我被确认为转世灵童以来,我就被人们当佛供奉。以往那些跪在我脚下,躬身在我面前的信众,我随便说上两句,他们都奉若神明。我说,真是一汪清澈的泉水啊。人们就会翻山越岭地来背这山泉水回家,恭敬地添在神龛前的圣水碗里。我说,我要在这块石头上坐一会儿。就有人在我起身走后把哈达献给这石头,它由此而有了神的烙印。

但是这个当强盗的老兄,让我自懂事以来首次感到伤自尊心的是,见了我不下跪,却对我的侍从贡布跪下了。

他伏在贡布的膝前说:老大,请不要责怪我!但我没有让你失望。

贡布当时满面羞赧,说,我早就不是你的老大了,我只是被顿珠活佛洗罪的一个修行者。你的罪孽,终有一天,也要让顿珠活佛帮你洗清!

我的强盗哥哥说,老大,我的罪孽,来世再说;今生只想有一次报答你恩情的机会。照顾好我的兄弟吧。老大,我们走了。

原来格桑多吉哪里是来拜见我的啊!他是来看他的生死兄弟的!我看见他们都眼含动情的泪光,我和格桑多吉算什么有同样血脉的亲兄弟,他们俩才是真正的兄弟!有一刻,我都有些担心,这场来得急去得快的暴风雨也会把贡布卷走,因为我感受到了他多年前那颗狂乱的心。

我们这个地方的藏族人,并不把当强盗看作是羞耻的事。在百姓口里,他们是英雄好汉。

很多年后,当我阅尽格桑多吉坎坷、神奇的一生,我会回想起和这位老兄初次见面的感受,我会为自己悲心的浅薄而自责。我可以给所有的信众带去祝福和吉祥,我可以靠自己在佛学上的修持,挽救许多堕落的灵魂;我甚至可以作为一个来到人间的佛,去承担众生的苦难,从为他们祈祷开始,到为他们奉献我的生命结束。可是,我没有留住格桑多吉——我的兄长——一颗孤傲的心。

一个孤傲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应该有人去悲悯他的人。但是,他们往往因为其孤傲而备受折磨,他们甚至把别人的悲心也看成是对自己的一种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