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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雅歌 §6 列王纪

达味王年纪已老,虽然盖着许多被褥,仍然不觉温暖。于是他的臣仆对他说:“让人为我主大王找一个年轻少女来,服侍大王,照料大王,睡在大王怀里,温暖我主大王。”他们就在以色列全境,寻找美丽的少女;找着了一个叔能女子阿彼沙格,便领她到君王那里。这少女非常美丽,她就照料服侍君王,君王却没有认识她。

——《圣经·旧约》(列王纪上1:1—4)

这个年头的土司,是越来越难当了。三个乞丐加起来也没有他受到的气多,十个乞丐身上挨的棍子,不抵一个土司撞见一次魔鬼。

康菩土司这些时日来经常这样骂。那个狗娘养的洋人喇嘛,把一个堂堂的土司老爷挡在村外不说,竟敢扣押着土司家的小姨妹,包庇一个黑骨头贱人。这样的事情要是在从前,早就打得战火纷飞了。土司手下的头人们纷纷来跟他说,老爷,你该站出来领着我们跟他们干了。来吧,让我们牵出战马,跃上马背,用我们高贵的热血,把洋人魔鬼都赶回去吧。我们杀他们不是一次两次了。

但是康菩土司告诉他们,现在不是从前了。马背上的呐喊,寺庙里的祈祷,血脉中的高贵,雪山上的神灵,已经不足以让我们骄傲了。

“那么,什么才能让我们骄傲呢?”管家次仁问。

“我们的过去。”康菩土司浅浅地吸了口鸦片,回答说,“这下你们明白了吧,不能指望一个吸上鸦片的老爷干出什么开疆拓土的大事业啦。汉人把这个东西传染给我们,我们的热血就慢慢地变冷了。”

大约七百多年前,澜沧江峡谷曾经出了个有名的猎手,猎只老虎就像打兔子一样轻松自如。有一天猎手在山崖上看见了一只额头发红、目光锐利、翅膀阔大、身姿雄健、双爪刚硬、羽毛闪闪发亮的雄鹰,在当地人的传说中,它是卡瓦格博神山之鹰,是神山的女儿,也是神山的巡行者。别人见到这神鹰,一定要磕头焚香,感谢神山的恩赐。因为通常情况下,它只在传说和人们的梦中出现。但猎手从看到神鹰的第一眼起,竟然产生了要把它拥入怀中的渴望。于是地上豪迈的猎手开始追逐天上飞翔的雄鹰。他翻山越岭、爬冰卧雪,从云端追到云尾,从峡谷底追到雪山巅。卡瓦格博神山曾经发怒,降下雪崩,没有能阻挡猎手要与雄鹰比高低的勇气;神山又派出属下的子民——虎豹熊罴,豺狼蛇蝎,也没有阻挡住猎手坚定追逐的脚步。就这样整整追了三年,猎手和雄鹰都累到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一天,雄鹰落在一棵岩松上,忽然变成一个仙女一样的姑娘,她说,勇敢的猎手,你的脚步已经高过了我的翅膀,你的勇气已经感动了神山,但是你的歌声还没有响亮到云端之上。要是你能唱一曲歌儿,让澜沧江水倒流,我会自己飞到你的怀里来。

猎手张嘴高歌,但已经唱不出任何一个字,只有喉咙中的血和眼睛里的泪直冲云霄……此刻,神山动容,云飞天裂,地陷山崩,江河改道,江水倒流,澜沧江为之阻塞。

这个猎手就是康菩家族的第一代祖先康菩·登巴。康菩家族向来以自己有卡瓦格博神山的女儿、雄鹰的血脉传承而骄傲。他们总是对黑头藏民说:看看一代又一代土司红色的额头吧,那是康菩家族血性激荡的标志,峡谷里所有红额头的男儿,不用说都是康菩家族的种;看看他们坚挺高贵的鼻子吧,你就会感受到雪山的圣洁高远;再看看他们鹰一样锐利的眼睛,你就会知道康菩家族的人为什么总比别人看得远。

初时,康菩·登巴只有牦牛走一天路程的封地,是一个不足五十户的部落小头人,为峡谷里的朗顿家族效力。朗顿家族是藏王松赞干布的后裔,高贵得足可与神山比肩。一只山鹰飞九天,也飞不出朗顿家族的领地。

像康巴藏区所有的土司头人家族一样,战争就是贵族们满足英雄梦的血床,就像女人是他们骄傲的温柔乡一样。不发动战争的土司是牧场上的羔羊,好战的土司才是人人传唱的雄鹰。历辈康菩家族的血性男儿都以发动了几次开疆拓土的战争为彪炳家族世谱的荣耀。在康菩·仲萨之前的十五代前辈土司中,有八代康菩土司死在战场上,两个死于仇家卑鄙的谋杀。没有一个康菩土司活过四十岁,他们要么死在人生最轰轰烈烈的争杀中,要么死在美酒和女人的怀抱里。历代康菩土司都以此为家族的骄傲。

到元朝大皇帝的军队打过来时,康菩家族祖先审时度势,率先为大皇帝的军队提供粮草、马匹,带路,直至随军征战。而朗顿家族却被元朝大皇帝军队的铁蹄踩扁了,因为他们不知道雪山峡谷之外中国正在发生的事情。康菩家族的人有鹰一样高远的眼睛。康菩的祖先们发现,和土司之间的战争,打得再大,也不过是为了夺取几块牧场而已。有的土司穷尽一生精力,也只能征服一个部落。可不论哪个朝代,中国的皇帝都是一些慷慨大方的君王,他们疆域广大,人口众多,不在乎一条峡谷、几座雪山、几十个部落这样的小地方。他们只在乎你的一颗归顺之心。

谁让康菩家族处在汉藏结合部的地方呢?这真是卡瓦格博神山的恩赐。这片大地是他们的母亲,她有两个情人,一个是西藏地方政府,一个是朝廷。康菩土司就是母亲的两个情人身份暧昧的孩子。拉萨是他们灵魂的圣地,朝廷是土司实惠的来源。当朝廷的军队开到藏区,到处都是反抗他们的敌人,连水都找不到一口喝,更不用说得到人马粮草之类的补充了。这时康菩家族的人手捧哈达,带着美酒和良马,出现在大军的面前。即便你只出了不到一百人的差役,送去三五十匹驽马,战事平定后,大皇帝朱笔一挥,被征服的土酋部落就属于康菩家族了,有时康菩家族人手紧得甚至把身边的仆人都派出去当大头人。

于是,古老的康菩家族就有了一条祖训:要扩充自己的领地,把贡品和归顺之心一齐送到遥远的朝廷。

朝廷一高兴,不仅分封成片的土地,还为康菩土司加官晋爵,什么“奔不儿亦思刚百姓”、“安抚司”、“宣慰司”、“一品顶戴”,中国几个朝代的官职康菩家族都有,也不知道是多大的官,历辈康菩土司都只在乎领地、牛羊和人口。而皇帝亲手题写的嘉奖烫金匾额,常常被搁在一边。不是不重视,忘记了祖先的战功,而是康菩家族始终以流着康巴人的血而自豪,要是从达赖喇嘛那边赏赐的一样东西,哪怕只是一只银碗,他们也会恭敬地供奉在佛龛上的。

几百年来,依靠朝廷的力量和康菩家族的智慧,他们取代了朗顿家族,成为这雪山下的王。康菩土司颁布规矩、制定税赋、划定边界、拥有军队、发动战争,确定谁是奴隶,谁是平民,谁可以活,谁该去死。一只山鹰在康菩家的领地上飞翔,不是飞几天才能飞到边界的问题,而是它飞来飞去,翅膀下的大地都属于康菩家族。

只有两件事情,康菩家族必须心怀敬畏,一是卡瓦格博神山,一是阿墩子县的朝廷驻军。作为卡瓦格博神山的后裔,这座高耸的雪山就是康菩家族在神界的寄托,在俗界的象征。而这些年国民政府势力强大了,不信佛教的汉人县长派过来了,不怕魔鬼的军队也派过来了,连洋人喇嘛也跟着跑来了。康菩·仲萨土司当然知道:主子做的事情,哪怕你多么不高兴,你最好保持沉默。

因此,当手下的人问康菩·仲萨土司,该不该抽刀出鞘时,他唯有斜靠在床上吸鸦片,把屈辱化解在那飘散的烟雾中。蠢驴!康巴人的刀是可以随便拔出刀鞘来的吗?你杀了一个洋人,另外的洋人便骑着炮弹来报复,他们的身后站着汉人的军队和大炮。一个土司现在可以随便对汉人发动战争吗?

可是,澜沧江上游的野贡土司派人传来了战书,说尊贵的野贡家族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的侮辱,下了彩礼的婚事竟然要反悔。野贡土司傲慢地说:请喂饱你们的战马,准备好你们的刀枪吧。

康菩土司只得纠集自己手下的十八个头人,让他们各自征集“门户兵”,准备迎战。谁知和野贡土司的战火还没有打起来,一个叫索南旺堆的大头人和康菩土司的另一个劲敌、大强盗格桑多吉的人马却打了一仗,并且俘获了格桑多吉。康菩土司得到这个好消息后,立即叫人把强盗格桑多吉带来,他要用他来祭刀,既冲冲最近的霉运,也鼓舞手下人的士气。

这个强盗格桑多吉可是澜沧江峡谷地区有名的人物,在土司贵族和商旅眼里他是魔鬼,而在老百姓口中他却是人人交口称赞的大英雄,其传奇经历和格萨尔王的故事一样传得广。人们说,格桑多吉十三岁去当强盗,十七岁就成为强盗首领,拥有几十号人马;十八岁那年,他打败了康菩土司的马帮武装,抢了他们从印度贩运回来的一批货物,土司三十多人的马帮护卫队,烧壶茶的工夫,就被他打败了。格桑多吉由此和康菩家族结下仇怨。关于他的传闻,最为神奇的并不是他打仗的英勇,而是在情场上的刺激和恐怖,人们说凡是和他睡过觉的姑娘,大都活不过两三年。可总是有无数的姑娘去找他,甚至那些当妈妈的也把女儿送去,她们心甘情愿地以自己女儿的生命,为家族留下一个英雄的种。

格桑多吉被粗大的铁链拴着押进康菩土司的厅堂时,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在抖动,从神龛上供奉的圣水碗、佛像、朵玛,到地板、火塘上架着的大锅、梁柱,甚至墙上挂着的一块老虎皮,也在瑟瑟发抖。那只老虎已经被猎杀了二十多年了,眼下仿佛也对一个英雄的到来充满敬畏。他的头发从头顶冲到肩膀上,像澜沧江里一个短而急促的波浪;他的血管里流淌的热血也奔腾如澜沧江,因为看他从额头到手臂,再到脚背上暴涨毕露的血管,你就知道,一个人的热血飞扬起来,可以像澜沧江一样冲出一条大峡谷。

“嘿嘿,儿子,你长大了,来抢你父亲啦。”康菩土司冷笑道。

因为他看见了这个强盗红色的额头、坚挺高贵的鼻子和鹰一样的眼睛。这意味着,他还在他阿妈肚子里时,就已经浸泡在康菩家族高贵的血脉中了。

尊贵的康菩家族怎么会出一个强盗儿子呢?大概只有他自己才清楚。通常情况下,当一个土司巡行自己的领地时,也要把领地里漂亮的姑娘“巡行”一番,这是土司的规矩。村庄里的,牧场上的,马帮驿站里的。每天晚上,当土司老爷在火塘边酒足饭饱之后,总有一个姑娘畏畏缩缩地钻到他的怀里来,这叫为土司老爷暖身子。土司老爷可能不知道这些姑娘姓甚名谁,是谁家的,甚至到天亮后就忘记了她长什么模样。有时他真的就只是让那姑娘为他暖暖身子,让他在姑娘年轻香软的肉体上呼呼大睡;有时土司老爷兴致好了,一个晚上也要换两个到三个姑娘。很少有康菩土司看上了哪个姑娘,然后像他的祖先康菩·登巴那样,一追就是几年。连康菩·仲萨土司有时也哀叹说,我们康菩家族的后代,早就没有祖先的浪漫血性了。年轻时的康菩土司像一匹快乐随意的种马,到处播种,他的儿女没有三十个,也会有二十多个吧?他在高兴的时候会对人说,我伸开自己的双手,真的数不清也记不全了。

康菩土司仔细打量他眼前的强盗儿子,心想,这个家伙的母亲大约是个牧场上的姑娘,才会生下这样健壮魁梧、血气方刚、满头鬈发的儿子。牧场的辽阔,牧场的酥油鲜奶,大块的生牦牛肉,才能养出这种浑身野性、桀骜不驯的性格。曾经有一段时间,康菩土司特别喜欢牧场上的那些姑娘,她们像牡马一样充满年轻的活力,乳房丰满,小穴深幽,骑在她们身上时需要有扳倒一头牦牛的力气。可一旦你把她们驯服了,她们可以带着你一路狂奔到天堂……

格桑多吉当然不会跪下来叫父亲,作为近二十年来父子终于相逢的见面礼,他重重地吐了面前这个已经被酒色泡软了身子的中年男人一泡口水。

康菩土司没有动怒,只是镇静地把脸上的口水揩干净了,还是那样阴鸷、冷漠。是因为这是他儿子吗?不,不,他已经把一个想篡位的儿子装进牛皮口袋丢到澜沧江里,让江水送走了他性急的土司梦;他还让一个儿子去当乞丐,由于他触犯了神灵。康菩土司经常对身边的人说,你们不知道,土司做得越大,权位传得越长,后代就越让祖先失望。我有三个老婆,在这个土司大宅里为我养了七个儿女。可是他们的骨头软得像酥油,他们的血比雪山下的湖泊还要冷,他们的额头很少发出令人骄傲的红光。更不用说康菩土司的野儿子太多了,他从不在乎再多处死一个。

康菩土司把脸上的口水一揩再揩,努力想揩去他心中的喜悦。但他还是没有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雪山上的神灵真是公正慈悲,有人抢走了我的小姨妹,神却送回了我的英雄儿子。我终于看到康菩家族有血性的男儿了。”

他为这个强盗儿子摆下丰盛的酒席,杀了一头牛,五只羊,喝下两缸青稞酒。席间康菩土司问:“你的母亲呢?”

格桑多吉恨恨地说:“被你的头人逼死了。我做梦都想杀了你!”

“好猎人总在暗处,被追逐的猎物却生活在阳光下。你为什么早不来找我呢?”康菩土司悻悻地说。同时他的心底里泛出一丝惭愧和怜悯,不是因为那个和他有过一夜情缘的姑娘,让他实在想不起她是什么样子,而是这么一个英武健壮的儿子,他竟然疏忽了他的存在,还让他吃了那么多的苦。

康菩土司忽然发现强盗格桑多吉的额头发出了红光,这是康菩家族的血性男儿起了杀心的标志。当这个家族同一血脉的男儿跃马驰骋在战场上,当他们面对对手的刀枪,当他们腰间的康巴刀就要跳出刀鞘,当他们的生命将迎来最辉煌的那一刻,康菩家族的血性男儿,额头都要发出热血的光芒。

康菩土司那时并没有感到害怕,还感到欣慰。他甚至把腰间的刀摘下来,不当回事地摆在酒桌上。如果他真有胆量杀他,他只需一伸手就做到了。但当父亲的知道,格桑多吉不会那样做,不是因为他们父子刚刚相认,而是这绝对有损一个康巴人的骄傲。

他额头上的红光消失了,呈现出羞愧的颜色,暗淡、灰绿。一个内心没有了骄傲的人,是拿不动杀人的刀子的。

强盗格桑多吉说:“康菩土司,如果你放我走,我还会来杀你。不如今天你就把我杀了。”

康菩土司就像一个慈父那样殷勤地说:“哦呀,我的儿子,还有比你我父子间打打杀杀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做。”

“为什么我要听你的?”

“因为我想让你成为康菩家的英雄。”

英雄这个称谓让格桑多吉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渴望的光芒,血脉高贵、内心骄傲的男儿都知道:在一个崇尚英雄的民族里,土司是世袭的,英雄却是用热血浇铸出来的。因此康菩土司接着说:“如果谁让我当一回英雄,哪怕只是一次,我可以把土司府的银库打开,任由他挑选。”

格桑多吉轻蔑地说:“有银库的人家出不了英雄,英雄只出在饿肚子的穷人家。”

“你说得不错,银子买不来英雄,但英雄要干大事情,总是少不了银子的。”康菩土司像个商人那样吆喝道,“骏马少不了金鞍银掌,英雄得配宝刀快枪。儿子,一个土司的财富,不过是雪山前的云团;而一个尊贵家族的荣耀,却是永恒的雪山。”

格桑多吉用他鹰一样的眼光看着康菩土司,两人就像两只在斗眼力的公牦牛。许久,他才说:“康菩家族的荣誉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的母亲被逼死的时候,有谁来说上一句,这个女人留有康菩家族的种,他将去挣回康菩家族的荣耀?”

康菩土司脸上现出悲哀的表情,只有佛祖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伤心。他说:“要是我知道那个女人能为我生下这么优秀的一个儿子,她也不至于……”

“算了吧,尊贵的康菩土司老爷,你从来没有真正爱一个女人,甚至爱一个你的儿子。”

康菩土司再次为格桑多吉的酒碗里倒满了酒,“儿子,你还年轻,你爱过一个女人吗?你有自己的儿子吗?你知道什么是一个男人真正的爱?男人年轻时,可以为姑娘动刀子,年纪大了,他就只为财富和血脉而活着。不要忘记你是神山卡瓦格博的后裔,你的身上流淌着康菩家族高贵的血脉。”

格桑多吉的额头再次发出红色的光芒,几乎跟火塘里的柴火一样红了!那一刻,康菩土司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末日……

“康菩家族高贵的血脉都造下了哪些罪孽,”他喘着公牦牛一样的粗气,把头抵近了他的父亲,“让我来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