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对面的草坝上,
山羊绵羊排成群。
我最喜欢的一只,
早已打上了印记。
——康巴藏区情歌
在我当着众人的面,向玛丽亚——这是一个多么新奇好听的名字——宣布我要娶她时,她幸福地晕倒了。我当时就是这样认为的。两年前,我喜欢上了一个纳西族的小寡妇,许多纳西女人在她们的丈夫死后,迟早都要去殉情。当我说我要带她走时,她吓得一头晕倒在地。可当我把她搭在我的马背后,马还没有跑出三里地,她的双手就紧紧搂住我的腰了。女人就是这样,你不能仅仅听她们怎么说,还要看她们怎么做。她们嘴上绝对不会说爱上了一个强盗,但是她们的身体往往需要一个强盗。
送亲队伍大乱,我哈哈大笑起来。人们的惊慌片刻就变成了愤怒,他们拿定我身后没有其他的人,我身上也没有枪和刀。几个男人一拥而上,把我掀翻在地,捆绑了起来。我没有反抗,我来到教堂村,就是要做一个他们所欣赏的“骑士”。
我任由他们把我绑在树上,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我只关注玛丽亚。她醒过来了,眼神依然迷蒙,大约不知这是在梦里还是梦外,我相信我一定进入过她的梦,有的人,你从他(她)迷乱的眼光中,可以看见他(她)昨晚的梦;玛丽亚的脸色也很苍白,嘴唇发乌。那是多么可爱的一张小嘴,我的那些兄弟们竟然说她嘴唇太薄不好看。可我看她说话时,仿佛就像春雨之后豁然开放的两片花瓣。
许多人吵吵嚷嚷地奔来了,包括史蒂文。有几个人说要为他们的亲人报仇,要把我扔进澜沧江,因为我两次带人打进教堂村,大约杀翻了他们一些人。当然,对我最恨的还是史蒂文。他用刀尖顶着我的胸膛,说:
“虽然你是马背上的英雄,但你却是个情场上的强盗。你要敢碰我的新娘一指头,我会杀了你。”
我说:“一个流浪诗人一生只会干两件事情:在流浪中写诗,在写诗中流浪。你永远不会杀人,也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家。而一个强盗,既然人都敢杀,也就敢爱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哪怕她是天上的神女。”
史蒂文清瘦的脸上连血管都要爆裂出来了。他用刀刃逼着我的脖子,“我会砍下你的头来,你信吗?”
我微笑着告诉他:“兄弟,要说杀人,你怎能和我这样的强盗相比啊?你的眼睛里都没有一点杀气,手上的刀怎能砍下一个人的头?”
他扬起了刀,这下他的眼睛里有点杀气了。我想,死在这个时候真幸福啊。玛丽亚知道我爱她了,我是为一生中的真爱而死的。
这时,一声断喝从史蒂文的身后传来:“史蒂文,宽恕一个罪人,就是拯救自己。放下你的刀!”
这个只会唱歌弹琴的家伙放下了刀。是那个叫罗维的洋人救了我一命,这让我很没有面子。一个老人来把史蒂文拉开,他说:“我们基督徒用爱和宽恕来感动我们的敌人。让这个强盗看看,你如何用自己的爱,去迎娶你的新娘。”
于是人们纷纷说,不要管他了,我们先举办完婚礼,再来收拾这个强盗。
在人们的簇拥下,我看见玛丽亚昂首从我的面前走了过去,去教堂做史蒂文的新娘。我对她高喊:“玛丽亚,有人为了赢得慈悲的美名,可以把眼珠子抠出来供奉出去;我可不干这样的蠢事,因为我的眼睛只是为了看见你的美丽而生。”
玛丽亚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我望着她圣女般的侧影,又喊:“嗨!玛丽亚,我才是今天的新郎!你不要进错了新房。”
玛丽亚仍然不回头。有人向我吐口水。
当我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和后脑勺时,我向峡谷里的苍天大地庄重地宣布:“玛丽亚,总有一天,我要在洋人的教堂和你成亲!”
史蒂文冲过来,把一个箩筐扣在我的头上,还在我的肚子上重重打了一拳。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不是由于史蒂文的那一拳,而是因为玛丽亚竟然连回头吐我一口痰的恩赐都不愿意给。
我只有理解为,至少她并不讨厌我爱她。就像我在当强盗时,我并不讨厌那些让我应接不暇的姑娘。
这让我看到了一丝渺茫的希望。神父们在教堂里如何给他们举办的婚礼我不愿知道。我只想知道,我该怎样才能留在教堂村,守在我爱的人身边,只要让我每天看见她,我就满足了。
当天晚上,人们在教堂前的院子里喝酒、唱歌、跳舞。欢乐幸福的气氛被风传来,被地上喜悦明亮的月光传来,被天上眨眼害羞的星星传来,被几条舔了人们的呕吐物也满身酒气的狗带来。我还被绑在村子中央的大树上,我第一次带人打进教堂村时,曾经把神父们绑吊在这棵树上。我饿得眼睛发花,我的双臂早就麻木了,我的心更是在流血,但我幸福地接受。过去我从来没有因为爱一个姑娘吃过苦。现在我发现,因爱而苦,比饮蜂蜜还甜。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伙计?”
一个骑白马飘飞在半空中的家伙,像一片树叶一般飘落到我的面前,他像神一样干净、飘逸,但他看上去善良而值得信任。
“认为什么?”我问。
“只要不当强盗了,就可以赢得你爱的人的心。”
“哈!”我就像一个牧场上拥有千百只牛羊的牧人,“我才二十多岁,我在情场上从来没有失过手,就像我在战场上还没有打过败仗一样。我相信没有不喜欢英雄的姑娘。从我看见玛丽亚的第一眼时起,我就认定这个姑娘是我命中注定的爱。”
“凭什么看出来的呢?”他问。
“玛丽亚目光中的好奇、敬佩——这样的目光我在姑娘们眼中见得太多啦!只是她的眼睛多了一层梦的衣裳,好像在问:你就是我梦中的那个好汉吗?”
“这就是你第一次打进教堂村时,没有把她交给康菩土司的原因?”
“当然啦,谁会愚蠢到把一个美丽的姑娘送给一个更愚蠢的土司?这个女人是我的,我相信我们的缘分在前世早已缔结,只不过让我们在今生来相会。她有没有在我之前爱上别人并不重要,她有没有嫁给别人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相遇了。这有点像江湖上的一笔财富,在我知道之前它属于谁,我并不关心,我只是把它们夺过来就是了。”
“伙计,爱情和财富不一样。刀枪赢不来自己的爱情。”那个家伙说。
我忽然发现这个家伙说话像神父,但他不是洋人的身形和脸庞,他也不是藏族人或汉族人,而仿佛是从很远地方来的陌生人。他眉心上的那颗痣让我感到奇怪,因为它在发光。我问:“你是哪一路的好汉呢?”
“我不是什么好汉,”他用嘲笑的口气说,“我是等着捡拾你掉在大地上的泪珠的人。”
“哈哈,”我笑道,“你既看不到我掉眼泪,因为我从没有哭过;你在大地上也捡不到一滴泪珠,因为它可能比大海里的珍珠还宝贵。”
他说:“眼泪总要流出来的,就像珍珠总要被人从大海深处采摘出来一样。”
杜伯尔神父这时过来了。他给我带来了吃的,还将我身上的绳子解开。他说:“你吃饱了就回去吧。我很同情你,但是你爱错了人。”
我说:“只要是爱,就没有错。”
骑白马的人在一边说:“这话没错。”
但奇怪的是杜伯尔神父好像没有看见他,也没有听见他说话一样。他只是对我说:“这要看爱谁,如何去爱。耶稣基督的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正确的爱,最强大的爱。”
我发现那个家伙骑着白马飞走了,比我的马“云脚”飞得还快,比月光照在大地还要悄然无声。我恍然大悟,我碰见的是一个神,但愿他是掌管爱情的神。因为我脱口而出:“那就让我做你们的基督徒吧。”这是神让我说的话。
杜伯尔神父当时很惊讶,他看我半天,问:“你想好了吗?”
我说:“我早想好了,不然我来你们的村庄干什么?”
神父用审问的口气问:“你为什么愿意做一个基督徒呢?”
我很干脆地告诉他:“为了爱。”
神父又问:“你爱穷人吗?”
我回答说:“我当强盗就是为了让穷人有口饭吃,有件衣裳穿。我的兄弟们都是穷人。”
“你爱我们的主耶稣吗?”他又问。
“我现在还不太认识他,”我说,“我想他是一个很聪明的家伙,但如果他像你们一样是爱穷人的,我也会喜欢他的。”
“你要明白,是我们像主耶稣一样爱穷人。”杜伯尔神父说,“这样看来,你是想留在教堂村了?”
“是。”我说,“只要你们愿意我留下来,让我干什么都行。”
杜伯尔神父把我带进教堂,人们那时还在外面的院坝里狂欢。我们来到一间书房,古纯仁神父在看书,杜伯尔神父向他说明了我的请求。这个老人看了我半天,才说:“真奇怪你会如此欣赏一个差点绑了我们票的强盗。那么,就让我们来做一个试验,看看天主的神工,能否试练出一个曾经堕落的灵魂吧。”
他们把我领到楼下的一个房间,杜伯尔神父说:“你就暂时住在这里吧。”
我在屋子里闻到一股特殊的味道,顿时便有些不能自持,身体内的血脉冲撞得骨骼“啪啪”响。神父大约听到了这声音,就补充说:“昨天以前,这里还是史蒂文和玛丽亚的房间,今晚他们搬到新房去住了。很抱歉,教堂目前没有多余的房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强压内心的冲动,说:“没什么,我哪儿都可以睡。”
我就这样在教堂村住下来了。白天我负责照料教堂的几匹马和一群牛羊,夜晚我在史蒂文和玛丽亚遗留下来的爱的气息中痛苦挣扎。在这个房间里,我的嗅觉像藏狗一般灵敏,我的脑海里夜夜在跑马,我的内心有一大群猴子在抓挠,我的脑袋天天都在发烧,但我的眼睛却始终像鹰的目光一样尖锐,这让我终于看见了我的爱情的一丝希望。
是一根头发丝那样细的希望。有天晚上,我竟然在那张木板床的褥子上发现了一根细长柔软的头发。是玛丽亚的头发!我就像在漫山遍野的花海中认出她那张灿烂如花的脸一样,在这个纷繁混乱的世界上辨别出了玛丽亚的一根头发!
我比那些终生修行的喇嘛终于看见了观修的佛还要激动。我捧着那根头发,凑到鼻子前嗅它散发出来的爱的味道,我忽然痛哭失声!我从来就没有哭过,连我母亲被头人拴在马后拖死,我把母亲的尸体从山道上独自背上天葬台,我也没有哭,我只有恨。
“现在,你知道流眼泪是什么滋味了吧?”我的爱神在我耳边悄悄问。
我哭着说:“恨不会让一个男人哭,爱会。”
“唉!”爱神叹口气,转身悄悄走了,他忘了捡拾我滴落到地上的珍珠般金贵的眼泪,也许他认为它们还不够多。
我会哭了。我知道爱是怎么回事了。我为这个发现欣喜若狂。我把这根珍贵的头发装在一个蓝色小玻璃瓶里,这个东西是我从杜伯尔神父那里讨来的,据他说是装过他们的药的。我还把为了规劝我的爱情,不惜把自己的脑袋轰掉了半边的好兄弟次多的那块小头骨,也和这乌黑的头发装在一起。就像把坚忍到死亡的爱装在一起一样。白天我把它系在脖子下,晚上捂在自己的心间。我们藏族人总喜欢戴各式各样的配饰,猫眼石、绿松石、玛瑙、翡翠等等,常常一件配饰价值一个庄园,一座牧场。但是,我的这个玻璃瓶里的宝贝,价值整个世界。
在教堂村的每个白天,我忍耐、谦卑、沉默。甚至在路上遇到史蒂文挑衅的目光,我也一侧身给他让路。他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胜利者,我过去也被人打倒过,包括那次被康菩土司的人马俘获,但我从没有认为自己是失败者。因为他们没有击败我骄傲的心。现在史蒂文和玛丽亚联手做到了,幸好神父们的说法为我找到了保持尊严的理由:无论在谁面前,我们都要谦卑。
为了谦卑,我放弃了所有的荣誉和骄傲。古神父还说靠谦卑可以赢得姑娘的爱情,我想他说得有些道理。谦卑这个词我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谦卑是耶稣基督的本性,他以自己的谦卑来服务众生,以赢得天下人的心。他们崇拜的大神耶稣可以谦卑到为自己的信徒洗脚,但他却做了天下人的王。我不是很明白这个道理,我向来崇尚武力,武力让我和我的弟兄们肚子不饿,武力让我们穷人不受欺负,武力让我们骄傲,找到做人的感觉,武力还改变了我们的命运。在这片土地上,谁的刀好,谁的马快,谁的枪头准,谁就拥有武力,谁就是英雄,英雄就可以在这个世道上被尊称为王。可是,神父们却让我看到,一个赢得天下许多人心的王,不靠武力,靠谦卑和爱。
一个好姑娘就像你胯下心爱的战马,在你驯服它时,并不是靠呵斥、打骂来获得它的忠诚和爱,你得把它当兄弟,甚至当你的知己,了解它的习性,呵护它的成长。你不能总是以主人自居,当你能从马的眼神中读出它想说的话,当你从它的一个小小的举动明白它的想法,你就和它建立了生死之情了。
可是,看看我的现在,还有比我更谦卑、更可怜的家伙吗?我该怎么面对我这要命的爱情,全世界的人都反对的爱情!我以为,当我抛弃我的兄弟和绿林生涯,在玛丽亚的婚礼举行之前向她求婚,我就有资格和那个说唱艺人竞争,并最终赢得玛丽亚的爱。但是,教堂村的人们阻止了我。
尽管我还没有信仰神父们带来的宗教,但我成了一个常进教堂的“洋人古达”。这是为了能看见玛丽亚。在教堂做弥撒时她站在唱诗班的队伍里,我跟在人群后面,远远地望见她,思念她,而不是像神父教导的那样,作为一个希望皈依主耶稣的望教徒,我应该每天想念耶稣基督如何为我们承担苦难,自愿背起十字架,为我们赎罪。可是我想问一问这个被神父们带来藏区的耶稣:他是否也看到了我的爱情中的麻烦?如果让我也背上一个十字架,就能赎清自己的罪孽,让我像一个善良的好人去爱,并且得到我爱的人的心。那么,在天上的耶稣,就请你给我一个十字架吧。那东西比起我现在所经受的痛苦来,看上去并不是很重。
有一天我在牧场上遇到来打柴的玛丽亚。这是我来教堂村以后,第一次有了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她一看见我,仿佛有些慌张,想从另一条路上逃走。我迎了上去,截住了她的去路。我说:“这里有许多柴,我还可以帮你的。请不要害怕。”
她把头扭向一边,不敢看我的眼睛。我看见她的脖子都红了,我甚至感受得到她的心跳,因为我的心也翻滚得像澜沧江里的波浪。
我把她带到一片茂密的树林前,她不敢进去。我心里想:难道你害怕我会把你按翻在里面吗?我要做这样的事情,可不会等到今天。
我就一个人帮她砍,就像砍掉我爱情道路上的羁绊,也像砍断那些每天缠绕在我脑子的烦恼。我砍得树枝惨叫、树叶飞逃。我砍的不是柴,而是魔鬼,是痛苦,是心中的欲火。直到晚上睡觉前我都在后悔,我问我的爱神,我为什么要砍得那样快?我为什么不和她说说话而只顾埋头砍柴?我为什么不等到太阳落山了,才把柴捆好交给她?我为什么不帮她背那一大捆柴下山?
爱神低头抚摸他胯下的白马,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继续像一个说话嘴角就漏风的老人家,絮絮叨叨地说,我呆呆地看着她负柴上肩,偏偏倒倒地往山下走去。这个土司家的小姐是个没有干过农活的人,她背柴的动作笨拙吃力,还没有走出一箭地,捆得紧紧的柴就散了,一根根地从她背上散落下来。我想追上去,帮她重新绑扎严实。但是,我忽然心里痛起来:就让她少背一点吧。
“呵呵!”爱神说了句俏皮话,“你现在像一个看见花儿被雨打风吹,也要心痛的流浪诗人啦。”
要是这花儿被一阵风忽然掠走了呢?我将怎么办?
今年的第一场雪飘落在教堂村的那个下午,玛丽亚被我的绿林兄弟从教堂村抢走了。那时她正在教堂外面的葡萄园干活,群培带几个人偷偷摸进村,神不知鬼不觉就把她装进一个大麻布口袋里带出了村庄。天黑时罗维神父、杜伯尔神父和史蒂文来到我的房间,我才知道玛丽亚被抢,史蒂文以为是我干的,手里还拿着一把刀。
我对史蒂文说:“兄弟,现在不是你在我面前耍刀的时候。”
史蒂文高声说:“我要杀人!今晚我要杀人!”
我说:“我过去杀人的时候,从来不声张,也不让被杀者有哕嗦的机会。”
杜伯尔神父呵斥我们道:“你们都在干什么啊!你,格桑多吉,人们说是你的手下人干的。你有什么办法吗?”
那时我正在洗一条胳膊粗的葛根,这还是我翻遍了两匹山坡才挖到的,它是我今天的晚饭。教堂村已经断粮半个月了,人们能吃到葛根、树皮之类的东西就算不错啦。本来十天前神父们从大理买来一批粮食,但是半路上被土匪抢了,人们说也是群培带人干的。
我才不想管史蒂文的事情呢。我的折磨已经够多的啦,现在让这个尊贵的流浪诗人也尝尝爱人被抢的滋味吧。
我把葛根上的泥土慢慢洗干净了,掰下一截,吃了,再掰一块,又吃了。像古神父平常吃饭那样,一顿饭可以从太阳升起,吃到太阳当头。
我吃完那条葛根,两个神父抽了两袋烟,史蒂文捏刀把的手都攥出了汗水。我说:“你们不想睡觉吗?我要睡了。”
罗维神父说:“格桑多吉,你的兄弟姐妹的困难,也是你的困难。这样你才是一个良善的望教徒。我们期待你的良善,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我说:“神父,我要抢玛丽亚的话,你知道的,早就干了。”
史蒂文虚弱地说:“你敢!”
杜伯尔神父呵斥道:“史蒂文,请保持冷静。天主祝福了你的爱情,但要试练你的宽容心。”他又转过头来对我说:“你必须学会爱自己的敌人三次,才会得到爱本身的拯救。”
我冷笑道:“我从来用刀去爱我的敌人,我的敌人的刀也不是糌粑面做的。”
史蒂文向前跨了一步,说:“那就把你的刀拔出来吧,好汉!”
罗维神父这时说:“杜伯尔神父,请把史蒂文带出去吧,我来跟格桑多吉谈。”
他们走后,罗维神父又为自己装了一锅烟,还问我要不要,我拒绝了。我走向自己的床,我要好好睡一觉。
罗维神父说:“格桑多吉,你可以不管这件事;你更可以回到你的山寨上去,你爱的女人已经在你的兄弟们手里了,我敢肯定他们是为你抢的。你明天就可以回去,不用在这里承受天主对你的考验。”
我说:“我并不是只要一个女人,我要自己一生的爱。”
“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玛丽亚要当妈妈了。”
我在床头站了片刻,然后转身去屋角拿我的马鞍。一条澜沧江那样的大河已经冲进了我的血管里了。主耶稣——这是我第一次在心中呼唤他!她竟然就要当妈妈了!
罗维神父在我身后说:“明天去吧,我派两个人跟随你。愿主保佑你们平安归来。”
在罗维神父面前我感到自己的自尊心第一次受到了伤害,我对他说:“我服从我内心的诺言,你不能以天主的名义,伤害我的尊严。”
我去马厩牵马,杜伯尔神父和史蒂文还在院子里,那个只会唱歌写诗的家伙已经泪流满面。我才不同情这种月圆月缺都要流眼泪的家伙呢。月亮在水里,爱人在天边,这种日子我天天都在过。我只流幸福的泪。
我骗腿上马,刚来到村子中央,一个村庄的人已挡在我的马头前。有人喊:“不能让这个强盗去,他不会回来了。应该把他关起来,换回玛丽亚。”
人们举着火把,舞刀弄枪。我正在考虑是不是要提马从这些善良的人们身上踏过去,罗维神父和杜伯尔神父赶出来了。罗维神父说:“让他走!天主会看着他的良善,基督的风采将在他的身上闪现。骑士,主的平安与你同在!”
我回头看了两个神父一眼,他们的眼光显得很真诚,不像史蒂文和教堂村的那些人。我拉起马头,高扬的马蹄轰散了那些拦在我马前的人们。我决心在这些信奉耶稣天主的人们面前展示一下,一个强盗如何做一个他们认可的骑士。
我在天亮前找到我的那些兄弟。他们看见我欢呼雀跃,为不知是哪个家伙的蠢主意而沾沾自喜。群培带人跪在我的马镫前,我骑在马上,忽然有找回往昔骄傲的感觉。有一刻我甚至不想从马背上跳下来了。
群培喜滋滋地说:“大哥,人在房子里。兄弟们把什么都办齐了。就等喝完喜酒送你入洞房了。”这样的事情,过去他们也干过。
我跳下马来,劈头给了群培一马鞭,“我不是你的大哥!你今天可丢尽了我的脸。”
我被他们引进一间用石头新搭建的房子。玛丽亚像一头受到惊吓的小兽蜷缩在屋子一头,双手不自觉地护着自己的腹部,她仿佛还在噩梦中挣扎,眼珠子都要飘出来了。我的心忽然愧疚难当,柔软如融化的酥油。身后的兄弟们都退出去了,我面对我的命运我的良善。
我对她说:“玛丽亚,我是来救你的。”
玛丽亚说:“只有基督才可以救我。”
我笑了,“别再做梦啦,我就是你的基督。”
她竟然可笑地说:“你还没有入教哩。”
“那有什么关系。”我说,“我可以为你做一切。”
“我有丈夫了。”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再次说。
“我要回到我的丈夫身边。”她的眼泪忽然流下来了。
“别哭,我会送你回去的。”我咬着牙说。
“今天吗?”
“马上。”
我转身离开了屋子。兄弟们在外面围着我说长道短,说什么我走后他们如何想我,如何干得不容易等等,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我告诉群培,把你们抢教堂村的粮食都给我装上马驮子,那是神父们给穷人驮来的粮食。他们说,粮食可以还给他们,但是大哥你要留下来。
我问:“为什么?”
他们说:“听说那些洋人喇嘛让大哥去放马,简直欺负人。”
我说:“我愿意。”
他们又说:“那个女人已经嫁人了,大哥留在那村庄里,也得不到她。”
我还说:“不管得到得不到,我愿意。”
群培小心问:“大哥,你要等她到何时呢?”
我一时回答不了群培的问题,我如一尊沉默了一万年的石佛,我可以像等待石佛开口说话那样,等我爱的人一万年吗?我搂着群培的肩,“好兄弟,忘掉你的大哥吧。他可真是一个没有出息的家伙。”
群培倒在我的怀里大哭。
我带着玛丽亚和七驮马的粮食,在傍晚时分回到教堂村。那个骑白马的爱神一直就跟在我们的身后,这让我就像陪着自己的媳妇回娘家一样,对玛丽亚呵护备至。还在峡谷对岸,我就远远听见了教堂里的钟声为我敲响。罗维神父和杜伯尔神父带着人们站在村口,第一次像迎接一个英雄凯旋那样欢迎我,哈达和酒纷纷献来。我看见玛丽亚被史蒂文从马背上扶下来,然后他亲自给我献上一碗酒。我喝下碗里的青稞酒,感到无比的苦,苦得我连自己的舌头都找不到了。史蒂文说:“格桑多吉,你人并不坏。”
我本来想说,错了,诗人,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我更坏的人。生活中将要发生的事儿,可不是你的歌中唱得那样美好。但我的舌头不听使唤。
这时,我看见爱神在一边愁苦着脸。
一个月以后,杜伯尔神父亲自为我付洗,神父在当天的布道中说:“今天,我们让一个罪孽深重的人跪在了主耶稣的十字架前,这正是天主的计划安排。人们啊,你们怎么可以妄自推测天主的计划呢?服从吧。借助天主奇妙的神工,我们见证了一个江洋大盗不仅成为教堂里的一个寡言、沉默、谦卑的马夫,主耶稣还让他虔诚服务一切,宽恕一切,忍耐一切。他以自己的谦卑,不但成为主的羔羊,还几乎包揽了教堂里的所有杂活,放牧,劈柴,出粪,做木活,搬运杂物,甚至还指挥小修院的修生们搬来江边的乱石,不用一点灰浆,利用不规整的石头砌出一道整齐结实的围墙。看哪,当这个从前的强盗擅长舞刀弄枪的手,做造福于教会的任何工作时,基督救世的福音就体现在这个藏区峡谷中的小村庄了。让我们接纳他吧,宽恕他过去的罪孽吧,让我们把他认作我们的好弟兄,帮助他成为一个全新的人。”
那时,我对“全新的人”的理解就是:我现在是一名信奉耶稣基督的天主教徒,我要和过去的罪孽一刀两断,我要过一种全新的生活。不是去打劫,而是去爱;不是骑在战马上驰骋,而是跪在教堂里忏悔。
唯有这样,我才能去赢得我的爱。
罗维神父给我取了一个教名奥古斯丁,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自从杜伯尔神父把几滴圣水滴在我的头上时起,我的额头就不再发出红色的光芒来了,红额头格桑也就死了。格桑多吉在澜沧江峡谷杀富济贫的传奇故事,也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