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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雅歌 §17 杜伯尔神父一书

你们不要判断,你们也就不受判断;不要定罪,也就不被定罪。

——《圣经·新约》(路加福音6:37)

尊敬的古纯仁副会长大人:

向你致敬!托天主的护佑,请允许我荣幸地向你报告,我们不但已经顺利而稳健地在阿墩子站住了脚跟,了解了当地的民族、民俗,查清了前往西藏的道路情况,并绘制了地图,而且还成功地在本地佛教的心脏——寺庙——打开了一个突破口。

我们刚刚在寺庙做了一次“尊贵的客人”。那些佛教僧侣并不似教会以往报告中描述的那般可怕。他们只是被谬误所困,又大都出身低微,见识孤陋。他们中少有精英,但信仰虔诚。他们的寺庙看上去就像我们的修道院,喇嘛们则像我们年轻的修士。如果不是因为侍奉不同的宗教,我们和他们是多么相像的神职人员啊!但我们深知:正是他们,将成为我们把主耶稣的福音传往西藏的绊脚石。

幸运的是,这个教派唯一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子弟,竟然被我们的文明所吸引,热诚地邀请我们去寺庙访问。这个尊贵的小喇嘛是个俊朗英武但稚气未脱的少年。我们来藏区这些日子里,还没有看见如此高雅好学、不拒绝新事物的小绅士——这在保守的藏区相当难能可贵。非常富有戏剧性的是,我们用一枚仅花了一个瑞士法郎的海螺,就敲开了喇嘛们封闭的心。

他有望成为我们进入西藏忠诚的盟友,人们称他为顿珠小活佛。

尽管我们是这个寺庙的最高神权拥有者顿珠小活佛邀请去的客人,但是为了必要的防备,我们还是各自带了一把左轮手枪藏在腰间,并在神父袍外面套上中式长衫。事实证明,我们小心过分了。有奥古斯丁在我们的身后,任何危险都不存在。

我们没有料到会在寺庙里受到如此隆重的迎接——其实,与其说是一次欢迎仪式,不如说是佛教徒在向我们示威。我们先是被请到他们念经的大堂,刚一进门,几百名端坐在两边的僧侣,忽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念经声。我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正在犹豫之际,奥古斯丁在我们身后悄声说,不要害怕,他们只是想祝福你们吉祥平安。主啊,这样的祝福没有哪个欧洲人享受得起。

我和罗维神父走向自己的座位。我们的朋友顿珠小活佛坐在高高的法台上,面无表情,没有向我们打招呼,与他昨天在我们面前的谦逊无知判若两人。此刻他看上去与其说是个活佛,不如说像一个泥塑的偶像。他的法座右下侧坐着一个面色阴沉的老人,仿佛地狱天使,还有一个壮汉,比奥古斯丁还要粗壮高大,他手持一根铁棒,一直站在我们的身后,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我们就座后,喇嘛们的念经声终于停顿下来,有仆人送来酥油茶,各种面点——很粗糙,味道极为难吃。顿珠小活佛在这个时候终于开口说话了:

“远方来的西洋神父,刚才我让喇嘛们为你们念经祈祷。你们感到害怕了吗?”

这让我们不得不佩服这个孩子早熟的洞察力。我不失礼貌地回答道:“谢谢你,尊敬的活佛。”

“当我说要请你们来做客时,他们——”他用手指着大殿里所有的喇嘛,“都以为我要把魔鬼请进寺庙里来呢。哈哈哈哈……”

他这个时候终于表现出一个孩子的天性来了,也显示出了他至高无上的权力——大殿里所有的喇嘛都呆如木头,只有他可以随心所欲。他从自己的法座上跳下来——那个位置对他来说太高了,来到我们的面前,“请喝茶。你们习惯喝我们藏族人的酥油茶吗?”

我如实回答:“和我们平常喝的咖啡味道不一样。”

他笑了,“对于我们来说,茶是血,茶是肉,茶是生命。你们要想在藏区长期待下去,首先得学会喝我们的酥油茶。”

我回答道:“谢谢,我们会习惯的。”

“看来你们是想把自己变成一个藏族人。”他说。

“不,我们肩负着使命而来。”我说。

“是什么样的使命呢?”这个孩子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与他的实际年龄极为不相称。

“我们的教会,只是派我们来看看阿墩子及其周边地区的风土人情。”罗维神父大概怕我的话会激怒喇嘛们,帮我打了个圆场。几个老喇嘛脸上已经现出憎恶的表情。

顿珠小活佛一定是个机灵敏感的孩子,他说:“阿墩子和西藏接壤,你们是想去西藏吧?”他肯定察觉到了我和罗维神父脸上的惊讶,但他忽然拉起我的手,“我们今天不谈论宗教。来,我带你们看看我的寺庙。”

参观从眼前的大殿开始。那真是一个富丽堂皇的经堂,用华贵而色彩艳丽的汉地丝绸制作的经幢,从穹顶悬下,足有几十幅;四面墙上是用矿物颜料绘制的宗教壁画,画技朴素,可以看出这些画师们不懂透视学、人体比例、层次感、明暗对比等现代绘画常识,属于欧洲中世纪以前的宗教画。其中一幅画叙述了藏人如何从猴子变成了人,不是全能的天主父的创造,更不是达尔文进化学说的翻版,而是从他们的传说中演变的荒唐故事,他们竟然认为自己是一个女魔和一只面目可憎的猕猴的后代。

不过应该承认,藏族人的佛像雕塑非常中规中矩,不失为一件件精美的东方艺术品。但一般都显得浮华造作,是偶像崇拜的民族经常犯的审美错误,有两尊佛像竟然全用黄金粉涂面!看上去金光灿烂。尤其要向你说明的是,这个大殿的设计虽然开阔庞大,但采光极不科学,有一个天窗,可光线被重重经幢所遮挡,几乎没有窗户,因此正殿神龛上的佛像虽然庞大威严,但是处于阴暗之中,四周的壁画也空有久远的历史和优美的传说,人们要看清它们,即便在大白天也必须要举着火把。厚重的高墙,阴郁的喇嘛,零乱的设计,还有面目狰狞的佛像,一切都在说明这个宗教给雪城高原的信众带来的压抑和黑暗。

让我惊讶的是火殿里的几根顶天立柱,直径足有七八公尺。它们不是人们砍伐后搬运过来的,而是本来就生长在这里的古树,似乎寺庙所在地过去是一处原始森林,建筑师巧妙地将森林里的古树作为寺庙大殿的顶梁柱。顿珠小活佛在介绍这几根大柱子时,借题发挥说:

“我们的寺庙就像这大树一样,几百年前就在这片土地上生长出来了。它们就像大地上的万物,不是我们造就它们,而是它们造就了我们。”他抚摸着那些古树说,“这是龙柱,那是虎柱,那边那根是熊柱,还有鹿柱、牛柱、马柱,每一根大柱,都和一种吉祥的动物有关,都有一段神奇的传说。你闻一闻,它们有神的味道。”

我问:“神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呢?”

他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的鼻子凑近一根柱子,回头对我说:“是一种让你内心颤栗的味道。你来闻一闻吧。”

为了表示对他的尊重,我只好将头凑上前去,我告诉他,这柱子上其实只有弥漫在大殿里浓重的酥油味,你们吃下太多的奶酪啦。最多也只剩下一点古木的味道。

他竟然聪明地狡辩道:“这就是我们的历史的味道。神创造了历史,也留下他们的气味。就像人骑了一天的马,身上也会有马汗味一样。我们的庙宇,是藏族人存放灵魂的地方,总是有神迹在生长。不是一间遮挡风雨的破屋,哪儿都可以到处乱建的啊。”

我想他是在暗示我们的教堂不够神圣,罗维神父也看出了这一点。他向我示意,今天不是和他们辩论的时候,我们只是听,看,并保持我们的尊严。顿珠小活佛又指着一尊约莫两公尺高的佛像认真地说:“尊敬的洋人神父,请看,这尊佛祖释迦牟尼的佛像是从西天飞来的,在必要的时候,他会开口说话,甚至还会为人间的苦难和恶行流泪,他曾经用自己的眼泪阻止过战争和杀戮。我们的寺庙因他而建。”

他虔诚的模样实在让我们忍俊不禁,我们问,难道它有翅膀吗?你说的西天具体是哪里?有谁见到过一尊重达几百公斤的石头雕像在天空中像鸟儿一样飞吗?又有谁听见并看见一座石头佛像说话和流泪呢?

这个深受谬误之害的小活佛用诗一样的语言回答道:“是的,它虽然没有翅膀,但是它有殊胜的法力;石佛说话,那是因为人间需要无上的慈悲;如果石佛流泪了,人间就有火灾难了。我们说的西天,就是喜马拉雅山背后、祥云之下的印度,那是我们的佛祖成佛的地方;万里无云的天空为什么有隆隆的雷声,那是神灵匆忙赶来的脚步;千年石佛的脸上,有苦难岁月中留下的泪痕;就在神圣的寺庙外面,有西天的佛像停留的脚印;在雪域高原的大地上,到处都有神灵的故事在生长。”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这是一个还生活在童谣中的民族。让这个还在做梦的孩子和他神权之下的喇嘛们继续沉睡在梦中吧,这对我们的事业有好处。

如果这些虚妄的说辞让我们对他们的宗教充满轻蔑的话,他们的经书则是让我们深受震撼,并钦佩他们的唯一地方。顿珠小活佛大约是为了显示他们宗教深厚的文化内涵,让人从四周的墙上取下一摞摞的经书,我们这才发现这个大殿的东西两侧全是经书构成的墙体,仿佛巨大的书架。每卷经书都装在做工精细的木盒子里,并用黄色丝绸包裹,它们大都是一些雕版印刷的藏文经书,有两卷重要的经文竟然全部是用黄金粉誊写上去的——主,西藏有多少黄金啊?他们最值得骄傲的一部经书叫《甘珠尔》,据说有1108卷,是他们最至高无上的神释迦牟尼的圣言;而关于这部经书的注疏和论述则是一部叫《丹珠尔》的经书,竟然有3461卷。还有其他的经卷,恐怕连许多西方的学者都闻所未闻。主耶稣,佛教徒们在这方面可真的拥有一笔巨大的精神遗产!

顿珠小活佛那时不无得意地问我们:“听说你们的宗教只有一部经书?”

“是的,”我也充满骄傲地告诉他,“那是我们的《圣经》,虽然只是一部书,但它是我们全能的天主父的圣言。它包涵了一切,从创世纪到世界末日,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无不在我们天主的言说当中。”

他显然被我的话震慑住了,若有所思地问:“这怎么可能呢?”然后又像一个好学的学生那样说,“有朝一日,我倒真想对比一下,我们和你们的经书到底有什么不同。”

我说:“要是你愿意,我很乐意送你一本藏文版的《圣经》。”

顿珠小活佛刚想接受我们的礼物,他身后那个地狱天使、始终充满敌意的老喇嘛忽然用横蛮的声音说:“我们不需要你们的谎言!顿珠活佛,不要让魔鬼的妄语迷惑了你的心灵。”

我此刻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高声说:“请不要忘记,你们才一直生活在谎言中!有谁会相信一尊石头佛像会在天上飞,并且会说话流泪?”

大殿里一下嘤嘤嗡嗡起来,喇嘛们从一开初的交头接耳到后来的大声呵斥,他们全都冲着我们嚷叫。那时我考虑了几种最坏的情况:1.我们被扔出去;2.被狠揍一顿;3.当场被杀。我甚至考虑是不是在关键时刻拔出枪来自卫。

“咚!”一声闷响从我们的身后传来,大殿里一下就安静了,那是死亡来临前的寂静吗?我们不知道,但心里已经做好了为主的光荣殉教的准备。

原来是那个一直站在我们身后、手握铁棒的壮汉喇嘛。托主耶稣的护佑,他没有用那足有几十公斤重的铁棒横扫我们,只是将它重重地砸在地上。

顿珠小活佛这时说话了:“请不要害怕,他是铁棒喇嘛,负责寺庙的僧纪寺规,他不会伤害你们的。”他走到我面前,认真地说:“杜神父,如果我们在地上争吵,天上的神灵也会失望的。人要是没有了敬畏,胡作非为,一座石佛也会用他的眼泪来规劝人们被魔鬼迷惑了的心。”

我回答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很乐意地见证这个神迹。我们可以打一个赌吗?在我们没有见到你们的神迹之前,我们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打赌?噢,我们不是一个好赌的民族。”顿珠小活佛迟疑了片刻,又充满自信地说,“不过在我们这里,你没有见到过的神迹还多得很。尊敬的杜神父,没有人可以在这片土地上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我们总是生活在敬畏中,关键是,”他的目光忽然越过我们,看着奥古斯丁说,“作为一个藏族人,你敬畏他们的神灵吗,老兄?”

奥古斯丁的回答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甚至包括顿珠小活佛。自跟随我们出来以后,这个巨人一天也少有话语。他的沉默总是令人担忧,而这种人一旦开口,则叫人害怕,他说:

“我敬畏自己的内心。”

顿珠小活佛愣了一下,看着奥古斯丁的目光非常奇怪,就像一个圣徒面对一个需要关爱的弃儿。他说:“我们的宗教,本来就只注重自己内心的修持,我们的罪孽,我们自己通过修行去洗涤;而洋人却想用他们的宗教,把你的心俘获而去。不是吗,老兄?”

我想他是在动摇奥古斯丁的信德,奥古斯丁有些被他的说辞迷惑了,竟然羞愧地低下了头。于是我回答道:“不是俘获,而是拯救。”

顿珠小活佛这时用了一个聪明的比喻,“如果一个人掉进澜沧江里,你要去救他,你首先要具备什么样的条件呢?”

我说:“当然,我要会游泳。”

他狡猾地笑了,“澜沧江是雪山融化的雪水,没有人可以在江里游泳,你会立即被冻死的。”

“即便冻死,我也要去拯救那人。”我坚定地回答。我没有料到他会把一个世俗问题和宗教问题混为一谈,但是我想我明确地告诉了他我们的勇气。因为他当时定定地看着我足有一分钟。然后他说:

“你们倒是一些不惜自己生命的修行者,但是你们不知道澜沧江的习性,就像你们不知道一匹马的习性,就无法驾驭它一样。”

我向他们宣讲道:“什么都是可以通过学习和借鉴获得。马生来就是要被驯化的,人生来就是要享有耶稣基督的福音的。”

他只是说:“那倒不一定,人生来该享有什么,前世自有因缘。听说你们那边,国家和国家之间还在打仗,作为掌管人灵魂的僧侣,你们干吗不先做好自己家门口的事情呢?”

尊敬的会长大人,请看,他是一个多么机警的小外交家。我也以外交口吻回敬他说:“这正是我们的宗教更仁慈博爱之处,尽管我们的国家和人民正在经受战火,但我们更关心你们藏族人的苦难。因为我们的主耶稣早就告诉我们:‘你们往天下去,向一切受造物宣传福音,信而受洗的必要得救;但不信的必被判罪。’”

他的回答充分显示了他们的宗教的懦弱,“可是我不明白你们洋人的宗教对我们藏族人有什么帮助?我们视苦难为修行,不需要外人的关心。一个行乞者的快乐自由,怎么是一个施舍者可以拥有的呢?你们或许是一些固执的人,但是我们藏族人说,一颗固执的脑袋瓜,经常干出糊涂的事情。”

我回答说:“固执于善,便终究会教化愚痴的人。”

他的回答是,他们的宗教反对一切固执,因为那是愚蠢的。他们教导人们要学会放弃,回到自己的内心。以自己内心力量的伟大,来引导人们的崇拜。

尊敬的会长大人,坦率地讲,如果不是这个在寺庙里像王子一样的少年,我们昨天可能难以平安地从寺庙里回来。我认为他不失为一个有仁慈爱心的僧侣。他一方面被他们的宗教所迷惑,一方面又向往我们的文明。值得庆幸的是,他是唯一对我们还保持着起码友好态度的喇嘛。我们将努力用天主的圣言感化他,用我们西方的文明吸引他——鉴于他对西方的新事物具有浓厚的兴趣,我们设想,如果能从他身上打开一个突破口,圣教会的传教事业将在他作为一个活佛的神权庇护下,顺利取得进展。

作为这个造访寺庙故事的结尾,是在我们平安离开后,一个面相凶恶的喇嘛骑马追了上来,我们认出他就是顿珠小活佛身边的侍从,他倒没有为难我们。我们快走,他就疾行,我们停下,他便立马远处,用凶狠的眼光盯着我们。让我和杜伯尔神父奇怪的是,当我们要求奥古斯丁去赶走他时,我们第一次看见这个当过强盗的人畏惧的眼神。他和这个喇嘛大约是朋友,因为我们听见喇嘛在离开时高喊:“格桑多吉,你没有忘记自己的诺言吗?”奥古斯丁当时哆嗦了一下,就像中了一枪。直到回到我们的住宿地,奥古斯丁的脸色都很难看。

这个晚上他说要出去找朋友,我们一直担心他的安全,直到他喝得大醉而归,我们才放下心来。晚上我们都睡了,忽然被一阵老虎的低鸣惊醒,原来是隔壁的奥古斯丁在哭。我们想去劝他,但门被反扣死了。

藏族人是守信义的人,对老朋友的诺言从不失信。只是对那个喇嘛和奥古斯丁而言,这个诺言是什么呢?

请为我们祈祷吧,请特别为奥古斯丁祈祷——作为一个新教友,他的信德亟需坚固;也请为那个叫顿珠活佛的喇嘛祈祷,愿他早日认清自己宗教的谬误,跟随主耶稣的圣召。

耶稣的仆人、你忠诚的卡尔罗·杜伯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