嗦——
要找异乡的情人,
请把心里的话儿,
早日对她倾诉;
嗦——
要娶异乡的情人,
请骑上你的骏马,
把她带到爱情的天堂。
——扎西嘉措情歌《要找异乡的情人》
到相爱的第八天,两个坠入爱河的人已经在枝叶茂盛的核桃树上搭建了一个爱的伊甸园,一张真正意义的婚床。行吟诗人过惯了天当被地当床的日子,什么地方都能睡觉。就像他说的那样:靴子是他最忠实的朋友,也是他最好的情人。现在他在这爱的小巢上不用枕着靴子睡了,他枕着央金玛温柔的胸脯。他利用树枝架起了一个远离尘世、悬浮在空中的爱情小巢,铺上浓厚的树叶,他们快乐得就是在上面打滚翻,也不至于掉下来。
那真是一段神仙一般的日子。每到月华铺满大地,央金玛便像仙女一样飞升到树上来,天亮前又飘回自己的闺房,女仆德吉已经被央金玛收买,她许诺可怜的德吉,以后会给她自由民身份的,只要她管好自己的嘴。
这个晚上央金玛问扎西嘉措:“洋人的幸福花园,就是这样的吗?”
扎西嘉措抚摸着情人光洁的背脊,满足地说:“还没有我们这里好,他们在地上,而我们在空中相爱呢。”
“他们后来呢?”
“洋人喇嘛说,被他们的天主大神赶出去了。”
“为什么呢?”
扎西嘉措挠挠自己的头,“我就不知道了。也许,世界上最美最好的爱,总是不讨神的喜欢。人都过上神一样的日子,神灵又怎么管我们?”
央金玛把头埋在扎西嘉措的怀里,良久才抬起头来,“扎西哥哥,我看到你歌中所唱的爱神了。”
“噢,是一个在月光中骑白马的年轻人吗?”
“不。”央金玛在回忆中幸福地说,“是一只从月亮上飞来的彩色鸟儿。他天天晚上都来叩我的窗户,说‘打开你的窗户吧,你的爱人在外面等你’。”
扎西嘉措捧着情人的脸,“神佑的爱,才是一生的爱呢。”
央金玛泪流满面地说:“扎西哥哥,你带我走吧。”
扎西嘉措早就在等这句话了,“你不去当野贡土司家的少奶奶啦?”
“我只要做你的女人。”
扎西嘉措笑了,“康菩土司的三块牧场没有哕。”
央金玛不高兴了,“你以为我就只值三块牧场吗?”
“不,不,看不见你的时候,你是我的太阳;和你在一起时,你是我心中的火塘。看见东边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了吗,它掌管我们的爱情。它在,我们的爱就会被它照亮;它要是熄灭了,就是我死……”
央金玛不要听自己的爱人说死,忙用嘴去封堵他的嘴,还再次爬到扎西嘉措的身上。连老核桃树都知道,他们总是这样,谁被对方感动了,谁就主动地示爱。他们总有旺盛的精力,总有源源不断的爱液。全然不管月亮跑到哪里去了,天上的星星都羞闭了眼,也不管核桃树上的核桃是否快掉得差不多了;更不管康菩土司的全部卫队,已经举着火把、拿着枪,包围了这棵风情浪漫的核桃树。
“这些野狗,神树都被你们糟蹋了。给老爷滚下来!”
树下传来一声怒喝,康菩土司一手提了支大盒子炮手枪,一手持一把康巴藏刀,恼羞成怒,连额头都发出阵阵红光来了。土司家的人知道,老爷要杀人了。
不知是康菩土司的这声断喝,还是树上两个相爱的人儿在这最后的浪漫里奋力地冲刺;也不知是老核桃树再不肯帮他们掩饰这桩浪漫的爱,还是扎西嘉措绑扎的婚床在紧要关头出卖了他们,两个偷尝禁果的恋人随着一阵“哗啦啦”的乱响,连人带床从树上掉了下来,正落在康菩土司的面前。
“羞死人了!快把火把灭掉!”康菩土司大喊道。可是要想在一瞬间灭掉满院子的火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切昭然若揭。
康菩土司提了马刀就向赤身裸体的扎西嘉措砍来,同样一丝不挂的央金玛高叫一声:“不——”她紧紧抱住扎西嘉措,挡在康菩土司的刀前。
康菩土司顿了顿,咬着牙说:“都死去吧!”他再次举起了藏刀,管家次仁一把抱住他的胳膊,“老爷,那可是小姐!”
“什么小姐?婊子!我要把她和那个黑骨头贱人一起砍了!”
“砍吧,姐夫,把我和他一起砍死!”央金玛高声说。
“那真是比活佛的一生都要圆满了。”浪漫的说唱艺人扎西嘉措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响亮地亲了央金玛一下,然后面对康菩土司的怒容,坦然说:“在这幸福的时刻,请吧老爷,让我和我爱的人死在一起。”
康菩土司暴怒得几乎要跳到那棵老核桃树上去了,他持刀的手被管家次仁紧紧按住,另一只手上还有枪呢,他用枪戳住了扎西嘉措的脑门,央金玛头一偏就挡住了枪口。
“开枪啊,姐夫!”央金玛几乎用恳求的口吻说。在康菩土司的手指就要钩动扳机时,他身边的一个贴身侍卫将枪推开了,一串子弹射向天空。
“老爷,想想野贡土司家的事!小姐在,仗就打不起来。”管家次仁及时提醒说。土司家族之间的联姻,没有爱情,只有利益。人不过是利益中的一颗棋子,棋子在,这盘棋就不会死。
康菩土司气咻咻地说:“狗崽子,把这个靠嘴巴吃饭的黑骨头先吊起来打一顿,再锁到地牢里去。看我怎么收拾他!”
央金玛被家中的女眷拖走,锁进了闺房。任凭她怎么呼天抢地,女仆德吉作为同谋,也被丢进了地牢。扎西嘉措被吊在那棵核桃树下,康菩土司亲自操鞭,先抽了几十鞭,连他自己也喘不过气来了,才把鞭子交给管家次仁。次仁毫不手软,上去就是一顿猛抽,还边抽边骂:“你这条小骚狗,也敢来动老虎嘴巴边的肉,偷吃佛菩萨供桌前的朵玛!连我们老爷都舍不得吃呢。你以为爱情就像歌中唱得那样好?你知道你会带来什么祸事吗?战争!”
行吟诗人扎西嘉措满脸鲜血从他低垂的头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连抬起头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但他依然有一颗浪漫的心。人们听见这个说唱艺人竟然还在歌唱爱情:
爱情啊,你就是一场战争,
战争啊,你考验了我的爱情……
扎西嘉措被丢进地牢以后,土司大宅的下人们都在猜测,他将是如何个死法,才能解土司老爷的心头之恨。有的人甚至为土司老爷将要采用哪种刑罚来折磨这个家伙互相打赌。作为权倾一方的大土司,他的刑罚只是为了体现一个土司的威严和震慑力。吊人打皮鞭,只能算是对犯了错的人一次轻微的警告。挖眼睛,取膝盖,抽脚筋,剥人皮,那才算厉害的。土司大宅里养得有两个刽子手,剜人眼睛就像摘一对成熟的樱桃,抽人脚筋就像抽出一根白色的绳子,连血都很少流;至于剥人皮嘛,一点也难不倒这两个长得像魔鬼一般的家伙,只需剥一张羊皮的工夫,他们就把人的皮活活剥下来了,而人还是活的哪,一团团鲜红的肌肉像刚生下来的小老鼠一样蠕动。他们也知道自己是要下地狱的,因此他们每年都比其他下人多领几口袋青稞,让他们至少在今生不当饿死鬼。
康菩·仲萨土司先让管家次仁给大宅里所有的人打招呼,那个晚上的事情不准透露出去,谁舌头长了,就割掉。同时他又差人立即给澜沧江上游的野贡土司奉上一份丰厚的回礼,还写了一封言辞华丽、热情洋溢的信,说澜沧江下游地里的青稞提前成熟了,这边的高僧大德卜算了康菩家族送亲的吉祥日子,就在下月的初六。康菩家族的人将送亲到澜沧江边的溜索渡口,等候尊贵的迎亲队伍。
康菩土司之所以要急着把小姨妹嫁走,是因为央金玛自从被关进闺房后,就再也不吃不喝,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央金玛的房间外有两个带枪的家仆不分昼夜地守候,一个忠心的老女仆追美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每天要向管家汇报一次央金玛的情况——
小姐说,不给她见着她的扎西哥哥,连水也不会喝一口。
老爷,小姐说,只要你们不打我的扎西哥哥,我可以每天喝点酥油茶。
小姐喝了些酥油茶,有力气了,又说关在房子里太闷,她要一台织布机,要学着织氆氇打发时间。
小姐从早到晚都埋头织她的氆氇,没有说一句话;掌灯的时候,流了一次眼泪;晚上月亮出来时,又流了一次,小姐哭得很伤心,连梭子都被眼泪浸透了。
我劝小姐说,你不要伤心啦,哪个女人年轻时没有干点荒唐事儿。以后当土司家的少奶奶,吃喝一辈子都不愁,跟那个说唱艺人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天黑了还不知睡哪儿,连讨饭的都不找他要,只有狗撵他。这种日子哪是小姐你过的呢?
小姐今天心情很不好,一边织氆氇一边流眼泪,氆氇织得乱七八糟,经常织一半就扔到一边,这些不成型的氆氇不能盖,不能披身上,不能垫在卡垫上。就让她胡乱地织吧,分分心也好,反正老爷家也不缺这几条氆氇。
吃食比昨天多了许多。我对小姐说,天太晚了,赶快睡吧。织机也要睡觉呢。小姐说,我织着高兴。佛祖,小姐说她高兴了。
央金玛开始吃喝,专心织氆氇,还越织越高兴。康菩土司笑了,对次仁管家说:“再等些时日,那几块草场就到手了。土司家族的人,只有战死的,还从来没有饿死的。这该死的扎西嘉措,我都不敢碰一指头的姑娘,他倒尝了鲜。等送走了央金玛,老爷我要剥他的皮,剜他的眼睛,取他的膝盖,抽他的筋,点他的天灯。”他把能想到的酷刑都说了。管家次仁连连点头,心里在想要吩咐哪些人来做这么多事情。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土司大宅早已经恢复了平静。人们在忙着送亲的事儿,准备嫁妆,迎接专程前来贺喜的宾客。到初六前一天早上,康菩家族已经万事俱备了,负责看守地牢的家仆缩手缩脚地跪在康菩土司的面前,面无人色地报告:“老爷啊,我该死,扎西嘉措跑啦!”
康菩土司当时正在喝早上的酥油茶,一下站了起来,“胡说,怎么可能?被老鼠啃了还有一副骨头呢!”
那个可怜的家伙说:“没有啊老爷。我们都打着火把下去看了。”
地牢在土司大宅库房的下面,库房分银库、青稞库、军械库、贡品库,平常都有专人看守。地牢从银库下去十多级台阶,有一扇厚重的木门,打开木门后,还有一个铁皮盖,掀开盖子,下面才是地牢。地牢的地面离那盖子还有三人多高,犯人都是扔下去的,要用刑时才放个箩筐把人吊上来。从库房到地牢的木门,有三道岗哨。人就是长了翅膀,就是具备神灵一样的法力,也不可能从土司的地牢里跑出来。别说逃跑,能从地牢里活着出来的,已算前世积了大德。有些犯人不是在地牢里活活被老鼠啃吃了,就是被土司差人放进去的毒蛇、蝎子一类的东西咬死了。
但是地牢的西面墙上有一个两尺见方的通气口,离地有一丈多高,它通往库房的背面,对着马厩。康菩土司最后带人在马厩里发现,一条结在一起的长长的氆氇,一头系在拴马桩上,一头延伸进地牢的通气口,扎西嘉措一伸手就够着了。
“原来小姐织氆氇是为这个啊!”管家次仁一声惊呼,“快去小姐房间看看。”
央金玛的房间哪里还有人?只有那个可怜的老女仆追美,还没有醒呢。她被人摇醒后,还醉意醺醺地说:“昨晚小姐兴致好,要让我陪着喝酒。我喝多了啊老爷。小姐也高兴,喝多了……哦呀,佛祖!我的小姐呢?”
还有一条长长的氆氇系在窗户那里。康菩土司不知道,当初扎西嘉措用一根“天绳”把央金玛吊到爱的幸福乐园,现在央金玛用自己编织的“天绳”拯救了他们的爱情。
康菩土司气得脸都歪了,抽了追美一马鞭,“把这条老狗丢进地牢。”他大喊一声:“我们去追!”
根据路上的马粪判断,两人骑了一匹马,大约已经跑出去了五六站的马程。浑身是伤的扎西嘉措显然已经不能骑马,但央金玛从小练就的骑术,足以让她带着自己的情人远走天涯。他们是往澜沧江峡谷下游方向逃跑的,康菩土司担心,如果他们逃到了汉人地界,他这个藏族土司就鞭长莫及了。
康菩土司的卫队都是些善骑能打仗的家伙,他们一人两匹马,轮流换骑,昼夜追赶。到第二天下午,他们嗅着两个逃亡情人爱的气息,终于追到澜沧江下游一个叫教堂村的地方。随行的一群猎狗冲着峡谷对岸的村庄疯狂地吠叫。
“该死的,藏族人的事情,洋人又掺和进来了。”康菩土司勒住马头,气喘吁吁地说。
他身边的管家次仁说:“老爷,管他什么洋人不洋人,我们先过溜索去抓人。”
康菩土司说:“你忘了那个贱骨头扎西嘉措唱的歌词了吗?现在这个世界上,洋人是主宰。我们岂可在洋人家里随便抓人?这些在藏区的洋人喇嘛,背后的势力大着呢。闹不好打起来的战火,比跟野贡土司打的仗还大。你可别忘了清朝皇帝过去怎样帮洋人喇嘛杀我们。”
在江对岸,康菩土司看见一个中等身材的洋人喇嘛领着几个带枪的藏族人守在溜索边,正监视着他们。溜索是进这个村庄唯一的通道,一支步枪,可以轻易地将康菩土司的卫队全部打下澜沧江。
管家次仁向对岸高喊:“这是我们尊贵的康菩土司老爷,前来拜访你们的洋人喇嘛老爷。请给远道而来的客人一点点方便。”
那边的洋人喇嘛用流利的藏语说:“既然是登门拜访的客人,为什么不见洁白的哈达,却带着舞刀弄枪的军队?我主耶稣从不拒绝那些求助的穷人,天国里有他们的坐席;但有权有势的土司贵族,要想进天主的国,首先要学会谦卑,否则,比骆驼穿过针的眼还难。”
次仁回头望望他的主子,“这个家伙是什么意思?”
康菩土司还从来没有被人如此拒绝过,他的额头都气红了。但他还是强忍屈辱,提马上前说:“尊敬的洋人喇嘛,我知道你们也是有身份的贵族,每天都要洗一次澡。我家有两只偷欢的野狗跑你们村庄来了,请交还给我们。改天我康菩土司会差人送来丰厚的谢礼。”
洋人喇嘛手里还拿着个大烟斗,时而叼在嘴上抽上一口,显得十分傲慢。他说:“噢,我们不是像你那样的贵族,我们只是牧放人们心灵的僧侣;我们这里只来了两个真心相爱、饱受伤害的恋人,没有你说的偷欢的野狗。请回去吧。”
“就是那两个家伙了。山羊和绵羊,各吃各的草,各归各的主子。”次仁急迫地说。
洋人喇嘛笑了,“要是他们不认你们为主子呢?”
“我是那姑娘的姐夫。我的家事还要你们来管吗?”康菩土司的声音高起来。
“至少在我们看来,你现在不称职。”洋人喇嘛语调依然平和,但透着不可商量的余地。
康菩土司牙都要咬断了,“开个价吧。”他恨恨地说。
“什么?”洋人喇嘛问。
“交出那两个人,你们要多少银子?”
“我们的教友中,没有犹大。”
“你什么意思?”轮到康菩土司不明白了。
“就是没有出卖基督的人,也就是,没有出卖别人生命的人。所有得到拯救的人,都享有我们的主耶稣对他的爱。”
“洋人魔鬼,你会后悔的!”康菩土司大喊一声,拨转了马头,这是他有生以来受到的最大屈辱了。他不确定如果再和这个洋人魔鬼讨价还价下去,他会不会拔枪率人强行冲过江去,一把火烧了那刺得藏族人眼痛的教堂。
但他是一个土司,土司自有土司行事的方式。他骑马到山冈上,回望峡谷里的村庄和高耸的教堂,马鞭一指,像一个将军那样说:“你们给我听着,如果我们雪山上的神灵不能战胜他们,我就放出更凶恶的魔鬼来,一口吞吃了这个洋人魔鬼居住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