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秋季，我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北部的一座城市戴维斯交流学习。作为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的所在地，戴维斯是一座安静闲适的大学城。这一年的11月8日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日子，美国第58届总统选举在这天举行。而对于加州选民来说，除了在这一天投票选出总统人选之外，还要投票表决包括“是否废除死刑”“是否禁止使用一次性塑料袋”等在内的一系列提议。当晚的投票结果显示，其中第64项有关大麻合法化的提议以57.1%支持率和42.9%反对率获得通过。【1】一时间，大麻在加州的合法化成为了仅次于总统大选结果的热门话题。校方知道学生群体对大麻合法化议题非常关注，甚至组织了学校的法律顾问专门向学生宣讲和解读最新的大麻合法化立法动向。第二天在刑法课结束后，我问我的刑法学教授，他怎么看这次大麻合法化的投票结果。他答道，大麻合法化的一部分原因在于降低监狱的监禁率，缓解州政府的财政压力。确实如此，根据美国著名智库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的研究，虽然美国近年来的监禁率已经有所下降，2016年更是达到了20年来的最低水平，但美国仍拥有世界上最高的监禁率，其中很大一部分囚犯是毒品犯罪相关的罪犯。【2】这份研究认为，监禁率降低的一部分原因就在于刑事法律以及起诉和审判模式的改变，使得涉毒犯罪的刑期逐渐减少。【3】在美国，毒品问题背后是大量的法律问题，甚至是一些最核心的宪法问题。
1969年的美国深受毒品问题困扰，当时新上任的美国总统***提出了“毒品战争”的说法。一年后，国会旋即通过了《1970年综合预防和控制毒品滥用法》（comprehensive drug abuse prevention and con-trol act of 1970），而这部法律中的第二章就是著名的《受控物质法》（controlled substance act，csa）。根据《受控物质法》的规定，受控物质总共有五类，其中大麻属于列表i受控物质，具有高度成瘾性且没有目前得到认可的医疗作用。根据这部法律，任何人不得占有、取得、或者生产大麻及相关制品。然而到了1996年，加州选民通过了第215项提议，允许那些患有“严重疾病”的患者因医疗目的使用大麻，这项提议后来经过法典化成为了《1996年同情使用法》（compassionate use act of 1996）。从此加州成为了美国医疗用大麻合法化的第一个州。毫无疑问，加州的《1996年同情使用法》和联邦层面的《受控物质法》产生了冲突，因为即便是医疗目的大麻使用行为也是被《受控物质法》所禁止的。
在美国历史上，联邦政府的立法权和州政府的立法权之间长期存在着一种张力。一方面，美国宪法第一条第八款规定了国会的权力，其中不少非常概括式的规定。比如，被称为“贸易条款”的第三项“（国会有权）规制与外国、各州之间的以及与印第安部落的贸易”，以及被称为“必要且适当条款”的第十八项“（国会有权）为行使上述各项权力和由本宪法授予合众国政府或其任何政府部门或官员的一切其他权力，制定任何必要且适当的法律”。另一方面，在美国宪法的第十修正案中又规定，“未经宪法授权于联邦政府同时也未被禁止授权于各州政府的权力，应当保留给各州政府或人民行使。”联邦政府和州政府之间往往会出现立法权的模糊地带，而此时则需要最高法院来做出裁判。
在大麻合法化的分歧上，加州法律和联邦法律之间的冲突最终以诉讼的形式爆发。2005年，美国最高法院在刚萨雷斯诉赖奇案中做出裁判，认定国会有权依照美国宪法的“贸易条款”制定《受控物质法》，禁止大麻的使用。【4】在案件上诉到最高法院之前，在2003年，赖奇等医疗用大麻的使用者作为原告在加州北区地区法院起诉当时的美国司法部长约翰·阿什克罗夫特（john ashcroft），要求法院颁发预防性禁制令，禁止政府依照《受控物质法》对大麻的生产、分发或占有行为的执法活动。【5】理由是《受控物质法》违反了宪法第九、第十修正案。法院最终驳回了赖奇等原告的诉讼请求。赖奇等人不服判决，在第九巡回法院提起上诉。第九巡回法院的意见是上诉人的诉讼请求应当得到支持，发回重审，要求加州北区地区法院判决颁发预防性禁制令，禁止政府针对大麻的生产、分发或占有行为开展执法。【6】最终最高法院发出调卷令审理这起富有争议的案件，支持了时任司法部长的上诉人刚萨雷斯的诉讼请求。
在这起案件中，法院查明被上诉人安吉尔·赖奇和戴安·莫森确实是加州居民，并且患有一系列的严重疾病。他们的家庭医生建议他们服用大麻来缓解疾病所带来的痛苦。按照医嘱，两位被上诉人几年来都在服用大麻。但是由斯蒂文森大法官撰写的法院意见最终遵循了先前的维卡特诉费尔伯恩案（wickard v. filburn，317 u.s.111）中的判决逻辑，认为尽管在加州服用大麻只是在某一地区的行为，看似不涉及州与州之间的贸易活动，然而这种行为会对州际贸易产生经济上的影响。尽管被上诉人只是在自己的家中种植大麻，但这必然会影响到大麻的总供求关系，从而影响到整个全国大麻市场的价格。而《受控物质法》的宗旨正是监管大麻的供求关系，不论是在合法还是非法市场中。国会有理由认为，当放开大麻消费的口子之后，产生的累积效应会影响到全国市场的价格，而这属于州际贸易的范畴。因此最高法院的多数意见支持了政府的诉讼请求，推翻了第九巡回法院的判决。
但是在最高法院这一判决生效之后，加州并没有修改法律，禁止大麻的使用，而是于2016年进一步通过了非医疗用大麻合法化的提议。虽然最高法院判决支持了联邦政府对毒品问题进行监管的权力，联邦政府部门和官员由于缺少大麻合法化州的政府的执法支持，在实际执法过程中做出了让步和妥协。在2013年，奥巴马执政时期，时任美国司法部副部长的詹姆斯·科勒签发了一份文件，提出了联邦政府在大麻相关案件的执法上出于效率的考虑，对一些案件优先执法，这些案件主要包括对未成年人售卖大麻以及在公共场所从事大麻有关的活动等八大类情形。【7】这份纲领性的指导文件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了各州政府在大麻问题上的立法空间。2016年，加州选民通过64号提议，进一步将非医疗用大麻进行合法化。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2018年1月3日，时任美国司法部长的杰弗森·赛森斯签发了一份新的文件，撤回了前述由詹姆斯·科勒签发的文件。【8】自此以后，服用大麻仍属于违反联邦法律的行为，同时在执法层面也不再保留空间。由此可见，毒品问题是美国争议最大的社会问题之一。
实际上，毒品问题对美国社会影响之深远，已经成为了观察美国政治、法律乃至文化的一个切口。影视从业者创作了大量的毒品题材的作品，包括传统的主要关注美国境内毒品问题的《疤面煞星》《贩毒网络》《火线重案组》《绝命毒师》《女子监狱》等等，以及近年来视野逐渐放到其他美洲国家的《毒枭》。按照本书作者的观点，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影视剧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打击贩毒的重要手段，能够起到教育公众的目的，从而减少毒品的消费。2018年9月，影视剧《毒枭：墨西哥》剧组里一位37岁的勘景师在墨西哥勘景时身中数枪遇害身亡。【9】这一定程度上也说明了贩毒集团意识到影视剧等在文化领域产生的威胁。在明尼苏达大学，一位来自墨西哥拉丁美洲社会科学院的访问教授发起了一项专门调查墨西哥失踪案件的研究。在一次小型讲座交流会上，这位教授讲到墨西哥政府的不作为，以及当地有组织犯罪活动猖獗，使得在墨西哥想要查清一起失踪案件变得非常困难。由此可见，看待和认识美国的毒品问题需要更广阔的视野，将眼光投射到整个美洲。
立法者做出适当的决策，必须建立在对社会文化的考察之上。美国加州对服用大麻问题所通过的一系列立法背后有联邦政府与州政府的权力博弈以及对社会、经济、文化、政治等各种因素的论争。在高度国际化的今天，美国的毒品问题并不仅局限在美国国内，还牵涉到中美洲甚至南美洲的许多国家。而呈现这些幕后信息正是翻译本书的初衷。本书作者作为《经济学人》杂志的调查记者，深入美国边境、中美洲、加勒比海地区以及南美洲等地，获取了不少有关贩毒集团内部的一手资料，利用经济学的分析工具，对毒品问题中的很多难点提出了新的见解。译者期望通过翻译本书，能够让读者对美洲地区的毒品问题有更加立体、直观的认识。
最后，我想感谢母校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为我提供了前往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法学院的交流学习机会，让我得以近距离观察美国社会和法律的运作方式。感谢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法学院的约翰·莫瑞教授及其他授课教授，为我了解学习加州法律提供了巨大帮助。最后还要感谢“麦读”的曾健先生，陆淑慧女士和柳承旭先生，他们协调安排了本书全部的编辑出版工作。
黄嘉天
于美国明尼苏达大学
2020年1月16日
【1】alex padilla，secretary of state of california，“complete statement of vote”，s://elections.cdn.sos.ca.gov/sov/2016-general/sov/2016-complete-sov.pdf.
【2】see jon gramlich：“america's incarceration rate is at a two-decade low”，://www.pewresearch/fact-tank/2018/05/02/americas-incarceration-rate-is-at-a-two-decade-low/.
【3】id.
【4】see gonzales v. raich，545 u.s.1,125 s.ct. 2195（2005）.
【5】see raich v. ashcroft，248 f.supp. 2d 918（n.d.cal. 2003）.
【6】see raich v. ashcroft，352 f.3d 1222（9th cir. 2003）.
【7】see james m.cole，“guidance regarding marijuana enforcement”，s://www.just.gov/iso/opa/resources/3052013829132756857467.pdf.
【8】see jefferson b.sessions，“marijuana enforcement”，s://www.just.gov/opa/press-release/file/1022196/download.
【9】kate linthcum，“what happened to the‘narcos’location scout found dead in mexico？”，s://www.latimes.com/world/mexico-americas/la-fg-mexico-narcos-20170918-story.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