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蒋月仙六岁开始跟父亲学评弹,从敲扬琴开始,七岁就上台唱开篇,挂出的牌子上写的是七龄童,嗓子又清又糯又响,很受听众欢迎。
三十年后,蒋月仙在她的最辉煌的时代突然跌落,当医生告诉她,她的嗓子很难再恢复的时候,蒋月仙已经欲哭无泪了。
长期以来一直被生活中的各种烦恼所困扰但始终觉得很丰满很踏实的蒋月仙,直到这时候,才突然发现自己错了,她的心被掏空了似的,被无边无际的空虚淹没了。
现在,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被过去的所谓艺术追求掩盖了的一切问题,清晰地叠现出来。
一个不能上台演出的演员,过去的辉煌同样等于零,现在摆在蒋月仙面前有两条路,一是去评弹学校做老师,或者,自寻出路,一切重新开始。
蒋月仙曾经代表了一个城市的艺术传统,所以在许多重要场合,都有蒋月仙的表演,因此蒋月仙认识了平江市的许多政府官员和各界知名人士,他们也都因为自己和蒋月仙熟悉而感到高兴。当蒋月仙不再出现在各种场合的时候,他们会问一句,蒋月仙怎么没来,他们被告知蒋月仙的情况后,都扼腕叹息,但很快就会有新的蒋月仙,更年轻的蒋月仙,更出色的蒋月仙代替从前的蒋月仙,这一切都很正常。
如果蒋月仙到评弹学校做老师,她便可以将自己的追求转移给她的学生,将自己的学生送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去。
大家都认为这是蒋月仙比较理想的归宿。
但是蒋月仙突然厌倦了,她想远离,但是她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自己要远离什么。
蒋月仙和慕小麟商量,慕小麟说,你什么也别干,就在家里呆着,我会养活你。
蒋月仙心情沮丧,跌入生命低谷。
慕小麟跟团到外地演出去了,蒋月仙面对空空荡荡的家,夜已经很深了,她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突然,电话铃惊心动魄地响了起来,把蒋月仙吓了一大跳,她抓起电话听到“喂”一声,就听出是项达民的声音。
项达民说:“蒋老师,打扰你休息了。”
蒋月仙说:“我还没睡呢。”
项达民说:“我今天来平江办事,一直忙到现在,才空下来。”
蒋月仙不知说什么好。
项达民说:“蒋老师,明天中午我请你吃饭。”
蒋月仙说:“你事情多,太忙,就免了吧。”
项达民说:“我有事情和你商量。”不容蒋月仙问什么事情,项达民又说:“就这么定了,我知道你这段时间没事情,明天上午十一点,我到你家来接你,你在家等着就是。”
挂了电话,缠绕着蒋月仙的无边无际的空虚好像渐渐地散去,心突然就充实起来,找到了着落点,很快有了睡意。
第二天,项达民自己开了车来接蒋月仙,车子没有往桃花宾馆去,蒋月仙有些奇怪,说:“你不是规定桃花镇到平江来办事的人,请客吃饭都要在桃花宾馆么?”
项达民一笑,说:“我今天不是公事,是私事,我单独请你,平江的饭店酒楼,你任意点一家。”
蒋月仙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他们来到嘉裕楼,饭店不大,两层,上了楼,人不多,找个角落坐下,点了菜,项达民说:“你喝不喝点酒?”
蒋月仙说:“喝。”顿一顿,道:“从前保护嗓子,不敢喝,现在也用不着保护了。”
说得有些辛酸,两人一时都没了话。
菜很快就上来了,项达民说:“吃吧,边吃边谈。”
蒋月仙却吃不下去,说:“你要和我说什么?”
项达民说:“开服装店的事情。”
蒋月仙突然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服装店,谁的服装店?”
项达民说:“你的。”
蒋月仙没有说话,慢慢地,眼睛里涌出眼泪来,她任凭眼泪流下来,没有用手去擦,也不管服务员怎么惊讶地看着。
如果说,作为一个功成名就的演员,另外还有什么梦想的话,蒋月仙的梦想,就是开一家属于自己的服装店。在蒋月仙的演艺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她也许曾经随意地说过自己的这个看起来是大可不必去实现的理想,也许谁也没有在意,谁也不可能在意,但是项达民听见了,并且记住了。
项达民说:“吃过饭,我陪你去看看门面。”
蒋月仙说:“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
项达民没有回答蒋月仙的问题,他只是沿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本来是王桃厂要开个门市部的,他们在平江已经有三个门市部了,效益这么差,这么不景气的厂,要那么多门市部干什么,我叫他们让出来……”
蒋月仙慌张地摆手说:“不行,不行,怎么能让给我,怎么能……”
项达民说:“你别以为我会白送给你,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项达民从来不干白送的事情,王桃厂即使留了这个门面,也挽救不了它的命运,与其让这么好的市口浪费了,分文不入,不如动员他们卖给你……”
蒋月仙又吓了一跳:“卖?能卖吗?”
项达民说:“为什么不能卖,效益不好、自己又搞不下去的东西,就应该让别人去搞,当然,至于买这个门面的钱,等你挣了钱,再还不迟。”见蒋月仙愣着不说话,又道:“这个门面市口不错,离市中心很近,是做服装的好地方,一会儿你去看看,如果满意,就定下来,开店还缺多少钱,告诉我。”
蒋月仙说:“你这么肯定我会做这件事情?”
项达民点了点头,说:“吃吧,菜凉了。”
吃过饭,项达民陪蒋月仙去看过门面,蒋月仙说:“太突然了,我的生活轨道出现这么大的转折,我不可能马上作出决定。”
项达民说:“这是你的事情,门面归你了,不过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门面好,说明房钱不会低,我可不会替你交房子钱的。”
他们一起上了车,项达民问:“你现在到哪儿,回家?”
蒋月仙心里有些乱,她有些害怕那个死沉沉的没有一点声音的家,想了想,说:“你把我送到‘蓝月亮’吧。”
项达民说:“看到尹老板,替我问声好。”
蒋月仙走进“蓝月亮”美容院,总台的白小姐将她迎进美容室,江燕等几个人都很惊讶,也很高兴,江燕说:“蒋老师,你很长时间没来了,听说你到海南岛做生意去了?”
蒋月仙哭笑不得,说:“我哪里能去海南岛做生意。”
白小姐说:“怎么不能,演员下海可是最容易发财的路。”
蒋月仙摇了摇头,坐上江燕的按摩床,脱了鞋,道:“我现在是下岗女工。”
大家笑,江燕说:“我们都觉得你下海肯定能成功。”
蒋月仙说:“江燕,我正想来和你商量商量。”把门面和开服装店的想法说了说,但没有说是项达民提供的门面。
江燕没听完就说:“这么好的事情!我提个建议,千万不要搞大路货的东西,要搞就搞得有品位有档次,甚至可以专营世界名牌!不说中国的贝内通,至少也做个平江的贝内通。”
蒋月仙说:“什么贝内通,没听说过。”
江燕夸张得眉毛也竖了起来:“呀呀呀,开服装店,做服装生意,连贝内通都不知道,是不是只知道皮尔卡丹花花公子?告诉你蒋老师,贝内通是四兄妹,他们在服装界别出心裁的东西,就是最后一刻染色,蒋老师,我的意思,你要么就别搞服装,要搞就搞出点名堂来,独辟蹊径。”
蒋月仙摇了摇头:“你说得轻巧,独辟蹊径谁不愿意?首先一个,要投入,投入太多,我承受不了。”
江燕说:“蒋老师,你不用发愁,有人会帮助你。”
蒋月仙不由有些紧张:“你说谁?”
江燕一笑,没有说谁。
江燕并没有恶意,但是蒋月仙却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二
卢狄自从将桃花镇拖欠集资款的事情曝光后,不知怎么便觉得自己和桃花镇结下不解之缘了。
卢狄做记者好些年,被他曝过光的单位和部门也有不少,但没有哪个能像桃花镇这样让他牵肠挂肚,现在卢狄对桃花镇、对项达民的兴趣越来越大,一心想去做更全面更深层次的了解,欲罢不能。
吕正派出调研组的事情,卢狄并不知道,他也无从知道,在平江市,关于桃花镇的消息,马路一向是比较关心的,消息也比较灵通,但是现在马路和卢狄几乎翻了脸,除了工作中的事情,马路不再和卢狄多说什么话,卢狄心中暗暗好笑,原来那个大气的、心胸宽阔的马台长,对卢狄厚爱有加的马台长,遇到了桃花镇的事情,遇到了项达民的事情,突然就变得这么狭窄,这么小气,竟然不和部下说话了。
马台到底是怕项达民还是喜欢项达民?
这也是卢狄颇有兴趣、非常想了解的一件事情。
如果马台是怕项达民,卢狄就要想,项达民到底有什么可怕的,如果马台是喜欢项达民,卢狄就要想,项达民到底有什么让人喜欢的。
总之,马台长越是表现出他反对卢狄缠住桃花镇,卢狄呢,就越是要缠住桃花镇不放,牛屎里追出马粪来。
项达民资助蒋月仙开服装店的事情,卢狄是从江燕嘴里听到的,江燕也算是个灵通人士,虽然蒋月仙并没有将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告诉她,但时隔不几天,当蒋月仙的服装店正式开始筹备的时候,江燕就已经基本了解了事情的全过程。
卢狄当即说:“项达民资助了八万?他拿公家的钱资助蒋月仙私人开店?”
江燕说:“和你有什么关系?”看卢狄皱着眉头,江燕心里倒有些紧张起来,连忙说:“算我多嘴,算我多嘴,你只当我没说过这事情,你只当没听过我说话。”
卢狄说:“你既然已经说了,我既然已经听到了,我怎么能够假作不知。”
江燕见软求不行,口气硬了些,道:“蒋老师对桃花镇也是有贡献的,项达民能奖徐晶一套别墅,为什么就不能资助蒋月仙开店,蒋月仙的嗓子,就是在桃花镇举办的活动中倒掉的,再说了,也说不定是投资入股呢,你少惹是非!”
卢狄说:“第一,项达民奖徐晶一套别墅的做法,是失民心的,现在下岗工人那么多,经济萧条,许多人生活困难,项达民所作所为,引起很多人反感;第二,既然你说到惹是非,我就说一说我的想法,既然做了记者,就是要惹是非的。我当初进电视台,就是做好了惹是非的打算和准备的,只要是为老百姓说话,是说真话,惹再大的是非我也不怕。”
江燕有些生气了,口气更凶了一点,道:“你知道什么,你了解情况了吗?你不过凭自己的主观臆断罢了,你不过是对项达民先入为主,看不惯罢了,你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说不定这钱,是项达民自己的钱,你管得着吗?”
卢狄接得快,马上说:“如果是项达民私人的钱,那也有问题,项达民是廉政标兵,作为先进事迹宣传过,我记得,每年年终县委奖给镇党委书记的奖金,如果超过镇干部的平均数,他是全部上交的,你给他算一算,他是拿工资的干部,每个月多少工资,加上年终奖,他怎么可能有那么多钱?”
江燕说:“你怎么好意思说这样的话,你一个记者,关心到别人的钱包里去了?如此鸡零狗碎,我都替你丢脸!”
卢狄说:“要知道项达民不是一般的别人,他是先进,他是大家要学习的榜样,他的钱包,当然是我们需要关心的事情!当然是大家应该了解的事情!”
江燕还想再说什么,卢狄已起身走了出去。
卢狄直接来到项达民为蒋月仙提供的店面,这里果然大兴土木,正在装修。蒋月仙也在现场,看到卢狄,愣了一下,起先觉得眼熟,再想了一想,认出卢狄,蒋月仙的神色便有些不自然,似笑非笑地点了一点头,走开去。
卢狄也不计较,笑了笑,跟上前去,说:“蒋老师,搞服装店啦。”
卢狄主动讲话,蒋月仙倒也不能真的不理睬他,便不冷不热夹带些骨头地道:“艺术生涯结束了,人总得活下去呀。”
卢狄说:“蒋老师,你的店大概什么时候开张,到时候,别忘了通知电视台,我们来做个新闻。”
蒋月仙摆了摆手,淡淡地道:“没有必要,我不过重新找碗饭吃罢了。”
卢狄说:“那不一样,你是名人,名人和普通百姓不一样,名人有名人效应,办事情,总比普通百姓有影响、受重视。”
蒋月仙面露愠色,道:“名人和普通人不一样,这更多的是你们宣传出来的结果,在我这个被你们认为是名人的人心中,我就是一个普通的人,你可以不承认,但是有一点我想说,名人也是人,不是别人砧板上的肉,也不是别人用来达到自己目的的跳板!”
卢狄倒是显得比蒋月仙沉得住气,笑笑,说:“听起来蒋老师是对谁有点意见呀,凭良心讲,平江的新闻媒介,对你蒋老师,一直是很尊重的,也从来没有和你过不去吧。”
卢狄见蒋月仙不说话,也没有更多的耐心了,便把话题引到他关心的事情上,说:“蒋老师,听说,你的服装店是桃花镇资助的,如果是和桃花镇联营办店,这倒也是个好的新闻眼。”
蒋月仙说:“看起来卢记者确实很关心桃花镇,但这一次你恐怕要失望,我的服装店,与桃花镇没有关系,如果说有关系,也只是开始之前的关系,你恐怕也早已经打听到了,这个店面,原来是桃花镇王桃厂打算开门市部的,因为王桃厂在平江已经有三家门市部,所以这个店面他们不打算再开门市部,正好我想开店,就这么谈下来了,其他,恐怕再没有什么值得你感兴趣的了。”
卢狄说:“就凭这么一层关系,我已经很感兴趣了。”
卢狄从蒋月仙的店出来,到电视台,同事说有个人在会议室等他,等了有半小时了,卢狄问是哪里的,同事说,他不肯说是哪里的,好像很秘密的样子,像搞地下工作的,说得卢狄笑起来,道:“我现在难道不像地下工作者,我们马头见了我,像见了阶级敌人似的。”边说边往会议室去,听到同事在背后说:“听口音,像平泽县的人。”
卢狄想着平泽县谁会来看他,肯定不是卢子瑜,卢子瑜来是用不着这么繁文缛节的,直接会往办公室去,卢狄若不在,他也会坐在卢狄的位子上,和卢狄的同事吹吹牛,他边想着,边往会议室去,看到有个中年人正站在会议室里,反背着双手,认真地看着墙上的各种锦旗,卢狄走进去,说:“请问,是你找我吗?”
来人这才回过头来,向卢狄伸出手,自我介绍:“我是尤敬华。”
卢狄并不知道尤敬华是谁,但是尤敬华知道卢狄的大名,尤敬华知道他的调查任务,就是从卢狄的新闻开始的,如果没有卢狄曝光一事,恐怕也就不会有他的调查任务。
当然,尤敬华并不在意派他到哪里工作,尤敬华是个工作狂,他永远是要工作的,恐怕即使退休也是不能阻止他工作,只有生命终止,方是他工作的终结,他不到桃花镇来工作,也会在别的地方工作。
既然县委和吕正书记交给他这个任务,尤敬华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工作做好,这和他在接受任务之前对项达民有什么看法并无多大的关系。我只是工作,他想,我只是要实事求是地做好自己的工作,但是项达民和桃花镇的绝大多数人不这么看,他们虚与委蛇。
尤敬华需要的是真话和真实情况。
所以,尤敬华利用到市里开会的机会,专程到电视台来看看卢狄。
卢狄因为不知道尤敬华是谁,有些发愣,尤敬华看到卢狄却是非常高兴,他紧紧地握住卢狄的手,连声说:“你就是卢狄!你就是卢狄!”
卢狄被尤敬华的举动搞得有点莫名其妙,尽量在脑海里搜索尤敬华这个名字,但是想了半天仍然想不起来尤敬华是谁。
尤敬华激动了一阵以后,才想起虽然他知道卢狄,但卢狄并不一定知道他,连忙说:“我是平泽县的。”
卢狄点点头,说:“我听口音听得出来。”
尤敬华说:“我是平泽县委书记吕正派到桃花镇的调研组组长尤敬华。”
卢狄又是一愣,卢狄是个思维敏捷、反应很快的人,今天却两次发愣,道:“调研组,什么调研组?”
尤敬华原来以为卢狄早就知道调研组的事情,以为会有卢狄热烈的反应,现在见卢狄反应不过来,才知道根本不是这回事,高昂的情绪无形中受到些抑制,说:“原来你还不知道调研组的事情,记者都是很敏感很灵敏的,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呢。”
卢狄笑了笑,说:“你们吕正书记,想干什么呢?”
尤敬华不太习惯卢狄这种调侃的口气,但是仍然说:“解剖麻雀。”
卢狄说:“桃花镇可不是一只小麻雀,那是只凤凰!”
尤敬华说:“不管它是麻雀还是凤凰,我都要解剖它。”
卢狄说:“尤组长,你来找我,是不是想看看当时我拍录的带子?”
尤敬华说:“正是。”赞赏地看了看卢狄,说:“同时,我也想听听你的意见和建议,桃花镇的摊子太大,我的调查真有些无从入手的感觉,便想到你,你拍的那个新闻,关于集资款的问题,是个好的切入口,既然你卢记者能从这个口子切入,我打算把我们调查的切入点,也定在这个口子上,所以想看看你的原始带子。”
卢狄说:“台里有规定,要看原始带子,要有一级组织的介绍信。”
尤敬华说:“这我倒没想到,我只是想,找你,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
卢狄笑了笑,说:“调查组,哦,不叫调查组,叫调研组,你们的调研组,下去多长时间了?”
尤敬华说:“十来天。”
卢狄说:“十来天,还摸不着头脑?不会吧。”意思是说,像你尤敬华这样的人,有经验,有激情,哪能十来天毫无进展。
尤敬华是打算和卢狄精诚合作的,所以有些话也不瞒他,道:“我们初步排了排,至少有七大问题。”
卢狄来了兴趣,两眼炯炯有神,这正是尤敬华需要的,卢狄道:“噢,有七大问题,哪七大问题呢?”
尤敬华没有回答哪七大问题,却笑了笑,看了看手表,说:“事情还没做,肚子倒饿了,怎么,卢记者,管不管饭?”
卢狄说:“走吧,到对面小酒馆,请你喝酒。”
电视台对面,有一家不大的酒馆,名叫好再来,档次虽然不高,但经济实惠,是平江电视台一帮喜欢热闹的同仁经常光顾的地方。
卢狄带着尤敬华进来,漂亮的女老板就迎上来,道:“卢记者,来客人啦。”
卢狄说:“与其说是我的客人,不如说是你的客人。”
女老板笑眯了眼,道:“一样,一样,你的客就是我的客,我的客就是你的客。”引两人到靠窗的座位坐下。
卢狄向店堂看看,没有电视台其他人,心里正在奇怪,就看到女老板满脸笑着向门口迎去,再一看,是马台长带着几个人进来了。
真是冤家路窄。
马台长几个人从卢狄身边经过,往里边一张桌子去,卢狄向他们点了点头,笑了笑,也没有介绍尤敬华,尤敬华却认得马台长,主动站了起来,老熟人般地向马台长说:“马台长,你好!我是尤敬华。”
马台长也记不起谁是尤敬华,只是应酬道:“哦,尤敬华,久仰久仰。”
其他几个台里的哥们儿,知道马台长应付,卢狄也知道,都差一点笑出来,卢狄忍住笑,想他们寒暄一句就完事的,哪知偏偏尤敬华不肯就此罢休,笑着向马台长道:“马台长,你嘴上说久仰久仰,其实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对吧?”
马台长反倒有些尴尬了,说:“我这个人,记性实在是差。”
尤敬华却不计较,道:“我是尤敬华,平泽县纪委的……”
话未说完,马台长已经想起来了,道:“是纪委尤书记。”
尤敬华说:“尤副书记。”
大家跟着一起笑了笑,马台长再和尤敬华握过一次手,卢狄想这下可以过去了,哪知尤敬华仍然没有完,又说:“现在是县委调研组组长。”
这一说,马台长立即明白了,也联想起来了,他一个星期前就听说了平泽县委吕正书记往桃花镇派调研组的事情,但不知道谁是组长,现在听尤敬华一说,才知道吕正原来是叫尤敬华做组长,看起来吕正是另存了一份心思的,想着,心里隐隐地担心起来,再细细想去,却又不知担心的什么。
马台长朝卢狄看了看,卢狄也不解释什么,只是说:“台长,你既然知道尤书记尤组长,今天的客,还叫我请呀?”
马台长说:“只要你们不觉得我们妨碍你们说话,并桌子吃也罢。”
尤敬华说:“不妨碍不妨碍。”边说着,边自己动手把桌上的碗筷移到马台长一桌上,神色自然,一点也不在意马台长卢狄们的尴尬。
坐下来,和马台长一起过来吃饭的电视台的杨编剧,开始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咳嗽了一声,说:“桃花镇怎么啦?”
尤敬华饶有兴致地盯着杨编剧,说:“你熟悉桃花镇?”
杨编剧说:“本来也谈不上熟悉,看了陶李的书,算是了解一点了。”
尤敬华听不懂,他也许听到过作家陶李这个名字,但不知道陶李与项达民、与桃花镇有什么关联,更不知道陶李写了一部以项达民为原型的长篇小说。
卢狄是知道的,所以他一听杨编剧的话,就问:“怎么,陶李那本书已经出来了?”
杨编剧说:“她前天送给我的,写得很不错,又好读,我一个晚上就读完了。”尤敬华听出些意思来,问卢狄:“是什么书?”
卢狄指指杨编剧:“你问他,他看过。”
杨编剧说:“你可能不感兴趣,或者要感冒的,是专门为项达民歌功颂德的。”
尤敬华说:“我为什么不感兴趣,我对桃花镇的一切都感兴趣。”
马台长皱了皱眉,道:“酒上来了,喝吧喝吧,说些别的话题好不好,我们的酒,不是为项达民喝的,也不是为桃花镇喝的。”
整个吃饭过程,尤敬华和卢狄都有点心神不宁的感觉,好像外面哪里有根绳子牵着心思,心思老是往外面跑,等到吃完了饭,大家散了,马台长一行人仍然往台里去,尤敬华和卢狄站在街头上,互相看看,心照不宣的样子,尤敬华说:“我想到新华书店看看。”
卢狄说:“我也是。”
他们来到新华书店,一打听,果然陶李的新作已经到货,请营业员拿出来一看,装帧十分精美,卢狄说:“真快,一个月前听说还没有审稿呢。”
营业员小姐说:“现在出书是很快的。”
卢狄点了点头,道:“是的,快慢都在人手里,人要它慢,它就慢,人要它快,它就快。”掏出钱来,买一本。
尤敬华说:“我也要一本。”
这本书的书名叫《热土》。
三
未来出版社和平江市文联联合举办陶李长篇新作《热土》的讨论会,出版社的钟社长一行以及从上海、北京等地请来的文学评论家,因为路途比较远,提前一天都已经到达,吃住都安排在桃花宾馆,会议也在桃花宾馆召开,安排两顿宴请,一切免费,也算是项达民对讨论会的支持。
会议安排一天,上午是领导讲话,专家代表发言,下午自由讨论,项达民的讲话,是上午的压台戏,不能不唱。
卢狄得到消息也到了,手里提着个小型摄像机,进来后,陶李只是和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卢狄主动向陶李说:“陶作家,你出了新书也不想到送我一本。”
陶李说:“你卢记者什么水平,我怎么敢送你。”
钟社长不认得卢狄,由陶李介绍了,知道就是那个出桃花镇洋相的记者,和卢狄握手时说:“如雷贯耳!如雷贯耳!”
卢狄说:“未来出版社不是在省里么,我的名字怎么跑了几百里路,贯到你们耳朵里了呢?”
钟社长道:“卢大记者的大名,不仅在平江,即使在省城,也应该是家喻户晓的呀!”
陶李指指卢狄手里的小型摄像机,道:“卢记者,会明天才开,你上午九点钟来也不迟。”
卢狄说:“我不是来拍新闻的,我读了你的大作,对桃花镇对项达民的兴趣更浓了,特意过来看看。”
陶李正色道:“我写的是小说,不希望有人对号入座。”
卢狄说:“小说也是作家对生活的感受,作家没有这块感受,怎么写小说?什么是生活的感受呢,不就是作家在生活中接触了人接触了事后产生的喜怒哀乐吗?”
陶李道:“卢记者既然不是拍新闻,跑到会上来干什么呢,卢记者不至于去搞花边新闻了吧。”
卢狄说:“也无所谓,只要有观众,只要受欢迎,花边新闻也不妨搞一点么。”看到房间里堆着一大堆《热土》,便将摄像机打开,拍下来,一边道:“如果内容充实,我打算做一个专题。”
陶李说:“我看过你给‘蓝月亮’做的专题,实话实说,我不敢恭维。”
卢狄说:“陶作家你放心,我若给《热土》做专题,决不会敷衍了事。”
陶李心想,你对《热土》的兴趣也许确实大大超过你对“蓝月亮”的兴趣,心中不快,恨不得说,你干脆连敷衍了事也不必了,但毕竟不大好拉破脸皮,便在嘴上应付道:“但愿。”
卢狄说:“我有信心的,因为呢,其实陶作家你也知道的,因为我对桃花镇有感情!”
陶李毫不客气地反驳:“这种感情,难道超过你对江燕的感情?”
卢狄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陶李反倒没话了,愣着。
卢狄乘胜追击,问陶李:“陶作家,我能不能就《热土》向你提几个问题?”
钟社长道:“对不起,卢记者,我和陶李正在商量明天开会的事情,这会儿没有时间。”
卢狄笑着说:“那没事,我到外面等你们,你们总有商量完的时候,我有的是时间,不怕等。”
陶李向钟社长摆了摆手,意思是说,你不让他把话说了,他不会让我们太平的,回头向卢狄道:“卢记者,你有提问的权利,我没有回答的义务,所以,你提的问题,我也可能不回答。”
卢狄潇洒地点点头,说:“不回答其实也就是一种特殊的回答,既然这个问题你不能回答,或者不便回答,那至少有几种情况,一,你很为难,不好回答;二,你很气愤,不想回答;三,你很紧张,不敢回答;四,你很……”
钟社长忍不住笑了。
卢狄也笑了笑,道:“好吧,我不啰嗦了,第一个问题,我想问一问,小说中的丁向君,我从她身上看到你的影子,请问,你在写这个人物的时候,是不是从你自身的感受出发的?”
陶李无论如何想不到卢狄首先就提这个问题,《热土》中的丁向君,是位女研究生,和主人公有一段贯穿始终的感情纠葛。
在生活中,许多男人认为,女人有思想是件很可怕的事情,而男主人公偏偏爱上了有思想、对许多问题有自己独特见解的女研究生。
同时,许多女人则认为,男人如果太重名利,同样是件很可怕的事情,而淡泊名利的研究生丁向君,却也偏偏喜欢一心扑在事业上的男主人公。
更何况,这是婚外恋。
于是,产生出许多痛苦,许多矛盾。
于是,有了小说中的一条重要线索。
其实即使卢狄不提这个问题,许许多多读了《热土》并且认识陶李也认识项达民的人,都会产生这样的想法,陶李和项达民,到底怎么样?
这是陶李自己找来的麻烦。
陶李在写作之前和写作过程中又何尝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又何尝没有为这个问题痛苦过,犹豫过,斗争过,将稿子一改再改,但是最终,艺术的良心胜出了,世俗的看法永远存在,即使陶李在小说中不写这条线索,不写这些故事,人们照样会有种种猜疑,既然世俗的看法无法避免,那么就让他们去看吧。
陶李应该说是有思想准备的,包括面对丈夫,她也能做到心地坦白,问心无愧。
现在看起来,陶李的思想准备是不足的、不够的,陶李至多认为会有人在背后有些议论,她想不到一个电视台的记者,第一句话,就将这个问题抛到她面前。
卢狄有话在先,她是很为难呢,还是很气愤,或者是很紧张?
一时进入僵局,钟社长说:“卢记者,你的专题片做得这么细致,连小说中对每个人物的把握你都要做进去?”
卢狄从容道:“不是每个人物,是重要人物,特别是,我关心的人物!”
陶李已经平静下来,情绪也镇静了,缓缓地道:“卢记者,你的问题,应该属于文学评论和文学理论范畴,你如果真的很想了解,我建议你明天参加一天会,尤其是下午,评论家们肯定会谈到这个问题,他们会有完满的有理论高度的答案给你。”
陶李的态度卢狄早就预料到的,所以他一点也不在意,笑着道:“其实,我也用不着去了解评论家理论家们的看法,多此一举么,现成的答案早就有了,套用陶作家的名字,桃李无言,下自成蹊,《热土》这部小说,就是最完满的答案。”
陶李淡淡地说:“谢谢。”
他们说话的当口,钟社长出去了,一会儿又回进来,向卢狄说:“卢记者,这次来开会的评论家里,有两位是全国著名评论家,莫怀和叶杰明。”
卢狄道:“莫怀和叶杰明,我知道的。”
钟社长说:“这两位,一般的会议还请不到呢,来平江市更是不容易,怎么,卢记者,不想乘这个机会采访一下?”
卢狄想了想,说:“也好,既然陶作家此时没有兴趣,我就先采访别人,回头再找陶作家,慢慢聊。”
钟社长将卢狄领走,陶李松了一口气,但是心里明白,以后的麻烦恐怕还多着呢。
第二天就出了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
上午的会议,项达民没有到。
市委管文化的张副书记,开始让大家再等一等,说项达民是主角,不能缺少,等到九点半,仍然没到,打手机也打不进去,打到家里,没有人接,打到镇委,镇委办公室也没有人接,再打到其他办公室,接电话的人不知道项达民在哪里,这边会场上,大家心焦了。张副书记笑笑说,也好,也好,主角不到场,增加点神秘色彩,指指来采访的记者,道,你们记者,也可以多一点想像,你们的笔下,便多一份意味了。
四
项达民原来是要到平江来出席作品讨论会的,哪知早晨刚起来,还没来得及吃早饭,电话响了起来,清早的电话声惊心动魄。
流水村的王桃厂出事情了!
死了人。
项达民立即打电话给柏森林,要柏森林马上出发,一起去流水村。
柏森林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再多问。
五分钟后,柏森林走出家门,果然项达民的车子已经到了,他上了车,项达民说:“死了个上海来的采购员。”
昨天下午,上海福荣食品公司来了两个业务员,到王桃厂看货,其中有一位姓李的业务员是新近才进入业务科的,情况不太熟悉,只是跟着老采购员,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晚饭后,王桃厂销售科的科长和一位业务员陪他们打麻将,一直打到后半夜的时候,李业务员赢了一把大牌,输赢都是现钞,李业务员暗暗算了一个总账,想不到自己已经赢了上万元,他是刚刚做采购员、第一次出门办事,当然也是第一次赢这么多钱,抑制不住地欣喜,喜形于色,从前虽然也听说过采购员有种种好处,个个肥得流油,但又哪里想得到油水竟然这么足,何况,这仅仅是他的第一次呀,仅仅是一个开头呀,想着,实在忍不住了,突然“哈哈”大笑一声。
这一声,便笑掉了他的命。
李业务员当场脑溢血,倒在麻将桌下。
大家慌了手脚,忙着送到镇卫生院,医生翻了翻眼皮,听了听心脏,向他们横了一眼,说:“你们送来干什么,已经死了!”
有两个陪打麻将、在一边侍候着茶水点心的女孩子,也一起跟到医院看情况,这会儿听说人已经死了,当时就吓哭起来。
销售科长急忙往兰厂长家里打电话,语无伦次地把事情说了一下,兰桂花一听出了人命,先问:“是不是已经没救了?”
科长说:“医生说送来的时候就死了。”
兰桂花还比较能沉得住气,说:“既然已经死了,先抬回厂里吧,我从家里直接到厂里去。”
兰桂花赶到厂里,死人刚好抬回来,大家神色惶惶,手足无措,兰桂花指挥着把死人安放好,由死人的同事陪着,兰桂花立即把自己厂里在场的知道事情经过的人召集起来开会,问道:“有没有外人知道是打麻将时倒下的?”
科长向业务员指了指,道:“他嘴快,医生问的时候,他说出来了。”
业务员很害怕,支支吾吾地道:“我是怕医生不清楚情况,不好救人,才、才、才说的。”
兰桂花皱了皱眉,但并没有怪罪那个嘴快的业务员,只是道:“到此为止,现在我们统一口径,不许说是打麻将出的问题!”回头看看那两个女孩子,又强调一遍:“你们两个,听见了没有?”
两个女孩子点点头,不敢说话。
科长犹豫了一下,说:“要是有人问起来,我们怎么回答?”
兰桂花毫不犹豫地道:“你就叫他们来问我,你们一概把事情推到我头上,叫他们来找我。”
大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兰桂花想了想,问道:“这个人,怎么搞的?”
科长说:“他是个新手,第一次有这么大的输赢,太激动了,邱采购就和他不一样,人家那是老资格,老经验,比他赢得多,一点也不动声色。”
兰桂花说:“我是问你,这个人,是不是本来有病?”
科长摇了摇头,停顿了一下,觉得只是摇头不行,又道:“我可以去问一问邱,他应该知道的。”
兰桂花沉吟一会儿,说:“还是我来找邱谈一谈,邱现在是个关键的人物,最关键的人物!”
正说着,办公室主任也来了,兰桂花说:“你们和主任一起商量后事怎么办,我去看看老邱。”
兰桂花来到停放死人的屋里,邱丧魂落魄地坐在那里发呆,看到兰桂花进来,他连忙站起来。虽然邱和王桃厂已经有多年的关系,但平时来往中,也很少见到兰桂花,心里却是明白,他们从王桃厂得的好处,当然都经过兰桂花的批准,兰桂花是他们的财源,虽然平时见不到,心里一直是存着一份敬意的。邱是个经验丰富的人,若在平时,见到兰桂花,邱肯定很热闹,但这会儿,邱心情沉重,见到兰桂花,竟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
兰桂花说:“邱师傅,换个人守,你到我办公室坐坐。”
换了厂里一个人来陪着死人,邱跟着兰桂花来到她的办公室。这时候,天已经大亮,邱看了看窗外的蓝天,心里一阵难过,两个人一起来到桃花镇流水村,回去的时候,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兰桂花给邱泡上茶,道:“邱师傅,一夜没睡了,我们稍微聊几句,你去休息一会儿。”
邱又是一声长叹,道:“哪里睡得着。”
兰桂花说:“既然事情已经出了,人死不能复活,我们就只有作最坏的打算了。”
邱说:“是的。”
兰桂花说:“我考虑,主要有三方面要交代,一是家属,二是你们单位,三是我们的上级主管。”
邱摇头道:“你们上级主管我不了解,但是家属这一头和我们的单位,都很难弄的,尤其是家属,老李的家属,我知道的……”又摇头,不往下说了。
兰桂花说:“这也是我们应该预料的情况,所以,邱师傅,我特意请你过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我们王桃厂,多年来,虽然也经过风雨见过世面,但这样的事情,毕竟还是第一次碰到,应该怎么处理后事,我很想想听听邱师傅的意见。”
邱一时没有回答,他还得好好考虑,虽然李一出事情,他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到现在仍然没有考虑成熟,他还不能肯定自己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和什么样的立场出现。
兰桂花又说:“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得好好地活下去,邱师傅,你说对不对?”
当然是对的。
邱当然是个精明明白的人,对兰桂花的意图他很清楚,兰桂花是来和他统一口径的,对于她手下的人,她是有把握的,能够控制得住,在所有知情者中,只有邱是个身份特殊的人,兰桂花的难度也就在邱身上,从某种意义上讲,邱也许就能决定她兰桂花的命运。与此同时,邱又很清楚地知道,兰桂花的命运也就是他自己的命运,他们的命运是紧紧连在一起、不可分割的,所以,从兰桂花不亢不卑的态度中,邱完全明白,兰桂花只是尽量争取他,她并不怕他。
邱当然愿意继续经营已经经营了多年的生意,唯一不安的是良心,他要违背自己的良心说谎,兰桂花说,死去的人已经死了,不可能复活,活着的人,得好好地活下去。
人无欲则刚。但是邱是有欲的,而且他的欲望还很强,这三四年来,他从兰桂花这里,从王桃厂得到的,远远超过他半辈子的努力,公司曾经有意图要调换邱的工作,派到别的地方,邱却死活不肯调走,最后终于坚持下来了,没有走。
邱终于做出了决定,他对兰桂花说:“兰厂长,据我所知,李师傅在家里从来不打麻将。”
话说到此,意思都在里边了,兰桂花的目的也达到了,她点了点头,道:“那我们就开始通知各方人士,你通知你们单位和李师傅的家属,我呢,我们这边的主管领导,我还不知道怎么向他们交代呢。”
邱走后,兰桂花抓着电话,却迟迟没有打出去。
第一个电话,是要打给项达民的,她可以和自己厂里的人统一口径,也可以和邱达成一致,但是面对项达民,兰桂花却犹豫再三,她该怎么向项达民汇报这件事情?
对项达民决不能说假话,那是自找没趣,自找麻烦。
半小时后,项达民和柏森林到达王桃厂,兰桂花汇报了事情发生的全过程,最后说:“项书记,柏镇长,我们在通知上海方面时,没有说明死因。”
项达民马上就明白兰桂花的意思,向柏森林看看,柏森林未置可否,项达民说:“兰桂花,你是王桃的法人,在王桃发生的事,你有权作出决定。”
兰桂花说:“我已经和上海的另一位采购员谈过,我们的想法,还是相当一致的……”什么想法,兰桂花没有说出来,但是项达民和柏森林应该都能听懂。
这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
厂方为了推销自己的产品,给采购方的供销人员高额回扣,这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在乡镇企业,这种现象在近几年恐怕已经达到了巅峰状态了,至于为了遮人耳目,为了做账,为了逃避法律制裁,为了其他种种不可公开的目的而采取的提供高回扣的方式和手段,那真是千态万状,无奇不有,真是闻所未闻。打麻将只是其中最为平庸也最为普遍的一着罢了。
需要推销自己产品的一方,陪采购方的人员打麻将,陪麻将的人,是要有一定水平的,输钱,但不能输得太滥太简单,不要使对方失去争强斗胜的兴趣和乐趣,要让对方觉得,自己赢在本事上。至于输赢的大小,当然是与交易量的大小成正比,大多现钞付清,像邱和李在王桃厂的赢钱,恐怕也只能算是小敲小打,因为他们至少还能算清自己赢了多少,一万,或者两万,都有个明确的数字,输赢大的,根本你就无法知道自己输赢的准确数字,用尺来量百元大钞,更有甚者,只需用手大概地比划一下,钱来得如此的容易,如此的轻松,如此的愉快,怎么能让人不上瘾,怎么能不挑起人的强烈的欲望?
死在麻将桌上的李采购员,被一个算不了什么的数字害了一条命去。
如果他能够渡过这一次的关口,那么,以后,慢慢地,或者迅速地,他就会变成邱,会和邱一样有经验,和邱一样不动声色地将大把的钱收入自己的口袋。
但是李死了,没有了生命,也就没有了一切,和生命比起来,钱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在临死前赢到了一万块钱,也许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挣到的最大的一笔钱,李的福分真是太浅太浅。
这笔钱,该怎么办呢,交给家属吗?
如果家属认真,就会问一问,这是什么钱,从何而来?
怎么回答呢?
这就是公开的秘密。
公开的秘密,虽然大家都心照不宣,人人肚里明白,但是一旦拿到桌面上,一旦真的公之于众,那就会带来许多问题。
比如,政策问题。
比如,党纪问题。
比如,法律问题。
兰桂花能不能向社会公开承认,上海的李采购员死于王桃厂行贿的麻将桌上?
那就等于兰桂花承认违法乱纪。
兰桂花和王桃厂就要受到法律的制裁。
当然不能。
兰桂花正等着项达民的回答。
项达民神色凝重,说:“兰桂花,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兰桂花欲言又止。
项达民向她摆了摆手,意思是他并不一定要她现在说话,再回头看看柏森林,道:“柏镇长,你看呢?”
柏森林想了想,说:“我同意你的看法,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停了停,又道:“事情是很麻烦,要看怎么处理。”
兰桂花看到财务经理在门口晃了一下,想出去,又怕项达民和柏森林不高兴,犹豫着。
项达民说:“你去看看什么事情,不一定告诉大家我和柏镇长都来了。”
兰桂花应声走出去。
项达民说:“兰桂花闯祸了。”
柏森林说:“看怎么处理,我认为,打麻将本身,并不是什么违法行为,应该算是正常的娱乐活动。”
柏森林的话也是很明显的,死在麻将桌上,这是一个铁的事实,要想否认,恐怕比较难,弄得不好,反而坏事,不如承认这个事实,至于这麻将活动是否厂方安排,那则是另一回事。
项达民点了点头,突然想起陶李作品讨论会的事情,一看时间,早已经过了,自己的手机是一直关着的,也不知陶李他们在怎么找他,项达民往家里打了个电话,没有人接,再打到医院叫田金秀听电话,问有没有人找他,果然田金秀说,陶李的电话一直追到医院来了,她告诉陶李项达民今天不会去平江了。
田金秀说:“我已经听说了,上海的一个采购员,死在麻将桌上了,现在大家都知道了,都在传。”
项达民搁断电话,回头向柏森林说:“镇上已经传开了。”
柏森林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项达民说:“纸包不住火,纸想包火,结果就是自己被烧成灰。”
兰桂花走了进来,一脸的激动,身后跟着财务经理,看起来兰桂花极不愿意他进来,挡着,向他说:“金纯,没有你的事。”
财务经理却执拗地走了进来,说:“项书记、柏镇长,打麻将的事情兰厂长不知道,钱是从我手里出来的。”
兰桂花发怒了,厉声道:“金纯,你瞎说什么,什么麻将,什么钱,哪里的事情?你搅什么百叶结?你懂什么?!”
财务经理仍然固执地说:“兰厂长,瞒天过海是自己害自己,违纪违法都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兰桂花突然哈哈笑起来,说:“老金呀老金,你这么个拘谨小心、一步三看、树叶掉下来怕砸破头的人,说你违纪违法,鬼相信。”突然停止了笑声,手向外一指,更加厉声道:“金纯,你给我出去!”
财务经理神色坦然,说:“我可以走,但是事实你是不能改变的!”说着退了出去。
项达民回头看兰桂花,看到她脸上红一阵,紫一阵,想开个玩笑,却没有开得出来。
柏森林仍然看着门口财务经理消失的地方,说:“他姓金?我怎么觉得很熟悉的?”
兰桂花的情绪仍然很激动,没有说话。
项达民说:“他父亲就是从前镇机关的老金头,一个老倔头,他退休的时候,你来了没有?”
柏森林说:“我来了不到半年他退休的,虽然只有半年之交,印象却非常深,这个老金,和他父亲很像呀。”
项达民说:“脾气更像。”
兰桂花赌气道:“小抠。”
柏森林说:“我倒想起许多事情来,一次我从他传达室拿一张旧报纸擦了擦鞋,被骂了一顿,他要拿报纸卖旧货的,抠门得很,不许人随便拿。”想了想,有些不明白,道:“老金头的儿子好像在平江工作的,怎么跑到村里来做事了?”
兰桂花说:“他是学财经的,大学毕业后,本来留在平江哪个机关做会计,两年前,有一次回桃花镇,不知听什么人说起我们王桃厂虽然名声在外,但实际上内部管理很混乱,尤其是财务制度,一团糟,他就自告奋勇来了。”
柏森林说:“也是怪人一个。”感觉到把话题扯远了,便又收回来,道:“兰厂长,镇卫生院那头,都已经把事情传开了。”
兰桂花向项达民看了看,项达民点点头:“是的,我给田金秀打电话,田金秀说大家都在谈这事情。”
兰桂花叹了一口气,道:“我明白书记镇长的意思,”想了想,又说:“那只有一个办法了,把事情推到死人头上。”
项达民和柏森林一时都没有说话。
兰桂花看出他们的意思,又说:“这样,既没有隐瞒事实,又回避了重要的问题,同时也免却了家属方面可能提出的无理要求,若不是死在麻将桌上,像这样出差途中去世的,至少要算个因公殉职,家属提起要求来,也是无法估计的。”
项达民和柏森林仍然没有说话,兰桂花的话说得太明白太直接,使他们无法曲折地表示自己的想法。
兰桂花当然清楚项达民的难处,更直接地说:“这事情就让我来处理。”看着项达民的脸,又补充:“只要项书记信得过我。”
到了项达民应该说话表态的时候了,项达民也确实想说什么,但是仍然找不到最合理的方案,话还是说不出来。
兰桂花把上海另一位采购员邱师傅的情况向项达民柏森林说了说,看得出项达民的脸色好了些,邱的情况让他多少放了点心,正说着邱的情况,有人敲门,兰桂花过去开门。
是尤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