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平江电视台在平江新闻节目中播出的关于桃花镇拖欠集资款的报道,在平江掀起了轩然大波,引起了强烈的反应。
卢狄继希望工程的报道后,又一次名扬平江,广大观众关注的话题、激烈的言辞、真实的场面,把大家的情绪调动起来了。新闻播出的当天晚上,电视台就接到许多电话,向卢狄表示敬意。桃花镇是全国的典型,属于老虎屁股,敢摸老虎屁股的人,当然受人敬重。有一些参加桃花镇集资的人,体会更深,虽然新闻报道不能直接帮他们把钱拿回来,但至少为他们出了心头一口恶气,感觉痛快淋漓。也有人骂卢狄,认为卢狄这样做,不仅是毁桃花镇,更是在毁平江,毁改革。
新闻播出的时候,卢狄在家里喝着啤酒,第一个电话是江燕打来的,指责卢狄是存心和她作对。
卢狄觉得好笑,女人的心眼就是小,“蓝月亮”的老板尹秀婷是孙福的好朋友,也是由孙福介绍来大陆投资的,桃花镇也有她的企业,江燕认为,毁桃花镇就是毁尹秀婷,而毁尹秀婷,也就是毁她江燕。
江燕在电话里真的气得发抖,说:“卢狄,你这样做,完全是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你卑鄙,你除了能够哗众取宠,借此出名,还能得到什么好处?”
卢狄笑,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
江燕说:“你以为你有多长的见识,你和那些靠名人的隐私养肥自己的无聊小报记者有什么区别?拖欠集资款是个极普遍的问题,你为什么不报道别人,偏偏揪住桃花镇?”
卢狄说:“你不懂。”
江燕说:“我不懂,我不懂别人还能不懂你?卢狄,你就这么想出名,这样迫不及待?我建议,你不如找刘晓庆去吵一架,最好动手打一打,那样,你何止在平江出名,你可以一夜之间全国出名!”说完愤怒地挂断电话。
卢狄不计较,仍然喝着啤酒,电话又响了,是马台长,卢狄很兴奋,说:“马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马台长生气地说:“卢狄,你到底还是给我惹大祸了!”
卢狄说:“马头,别那么严重,不就是说了说桃花镇拖欠集资款吗,天塌不下来。”
卢狄将做好的新闻交给周主任时,周主任有些犹豫,马台长出差还没有回来。电视台平时的新闻内容都是周主任决定的,周主任一向行事谨慎,凡是属于曝光类的,周主任都要请示台长,都特别小心,但这一回马台长不在家,周主任也许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原因,将卢狄的报道上了新闻。
新闻播出时,马台长正在回平江的路上,手机响了,是一位副台长打来的,向他报告了这个事情,说了说电视播出后立即反馈来的消息。马台长心中暗暗叫苦,一个卢狄呢,乘他不在的时候,捣一个蛋,一个周主任呢,乘他不在的时候,给卢狄下个眼药。马台长在车上就立即拨卢狄的电话,电话不通,马台长再给周主任打电话,周主任不在家,回头再打卢狄的电话,通了,卢狄正在得意。
马台长说:“卢狄,你太叫我失望!”
卢狄说:“马头,别太谨小慎微,树叶掉下来怕砸破头,得罪一个桃花镇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少做些桃花镇的广告么,大不了,桃花镇那头损失的,我包赔了。”
马台长正要再说话,手机没电了。
卢狄接到的第三个电话是卢子瑜,说:“卢狄,你坏了大事了!”
卢狄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坏什么大事?”
卢子瑜懊悔不迭,说:“我不该找你借钱,我不该告诉你集资的事情,刚才电视一播出,我们参加桃花镇集资的几个同事都慌了,本来呢,人家桃花镇是典型,总要个面子,即使暂时还不出来,早晚会想办法还我们钱的,而且我们是县机关,是他们的上级,不还别人,我们的钱总要想办法还的,现在你把他们的面皮撕破了,说不定干脆塌死做,耍无赖,宣布破产之类,那我们就惨了,你可把我们坑苦了!”
卢狄说:“笑话,是我坑苦了你们?不是桃花镇坑的你们?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坐机关的干部,思维方式是不是出了问题,是不是有点不正常,哪有像你们这般想问题的!”
卢子瑜说:“你反正坐着说话腰不疼,你又没有参加他们的集资,你反正没有损失,你做事情的时候,有没有替我们想想,替这么多的可怜巴巴的集资者想想?”
卢狄道:“你们是集资集在桃花镇,该桃花镇替你们着想,该项达民替你们着想!”
卢子瑜道:“既然不该你替我们着想,你凑什么热闹,报什么新闻,你无非就是想出名,拿我们的血汗钱垫底!”
卢狄说:“你这个人怎么变得这么不讲道理?”
卢子瑜说:“你若是站在我的位置,你会比我更不讲道理!”也气愤地挂断了电话。
江燕的反应卢狄是能够估计到的,马台长的态度他也能预料,无法想像的是卢子瑜的思维方式,这使卢狄哭笑不得。
卢狄不再喝啤酒了,站在屋中央,心里一时竟有些茫然,好像不知道下一步自己该做什么,想了一会儿,他抓起电话打给值班编辑,值班编辑说:“你在哪里?你马上过来吧,这边乱了套,电话不断,你自己来应付吧。”
卢狄头脑突然清醒过来,一下子明白自己下一步应该干什么,对着电话说:“好事情,你替我接电话吧,我另有重要任务。”
挂了电话,出门打了的,直奔电视台,扛了机子,找到值班司机,推醒了他,说:“马上走,有重要新闻。”
值班司机正睡得香,糊里糊涂就起来,走到门外,一阵寒风袭来,打了个寒战,这才清醒了,说:“干什么?”
卢狄道:“你开车就是。”
司机开了车,听卢狄的指挥,直奔桃花镇。
到了桃花镇,卢狄把司机打发回平江,司机奇怪地说:“你不回去了?”
卢狄得意地一笑,说:“不回去。”
二
平江新闻播出的时候,项达民正在韩六舟家里。韩六舟的家冷冷清清,妻子带着孩子住回娘家已经有一阵了,韩六舟平时忙于工作也基本上不回这个家,今天因为项达民点明要到韩六舟家来,他才从集团提前回来,稍稍打扫了一下。
项达民和韩六舟对坐着,抽烟,烟雾弥漫了一屋子,没有开电视,所以他们没有看到桃花镇拖欠集资款的新闻报道。
韩六舟闷着头,不吭声,项达民说:“你说话,你到底怎么想的,这事情你得有个明确的态度。”
韩六舟干脆双手抱了头,一副死不开口的样子。
项达民盯着韩六舟头顶心的圈,思绪一时走得很远很远。
韩六舟的经历,与一般农村青年的经历差不多。生下来的时候,脸红红的,闭着嘴,拍了屁股就张大嘴哭起来,请瞎子来算了个命,瞎子来了,喝了韩家的酒水,抽了韩家的烟,高兴,念起顺口溜来,说,先天八字命中定,为君指点生财路,后天造化全由人,自有机缘在目前,一命二运三风水,富贵贫贱早安排,四为名字五读书,全凭骨骼定荣枯,唱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人的命运到底是先天就定了的呢,还是后天可以改变呢?韩贵才忍不住了,说,先生,那么我们家老二究竟如何,瞎子掐了半天指头,又念开了,说,生平衣禄是绵长,件件心中自主张,前面风霜多受过,后来必定享安康。韩贵才也听不很懂,说,先生,这算是好命还是差命,瞎子说,命好不如运气好,命里五行判休咎,运好更须流年好,易卦批示吉和凶。就这么说了一通,韩贵才塞了一块钱给瞎子,瞎子满意而去。送走瞎子,韩贵才对老婆说,以我听起来,这孩子有财星照着。老婆听了,不由抬头向天上看看,问,在哪里?
接下去韩六舟的人生就开始了,在村里的小学读书,然后就是到镇上的中学上初中,韩六舟的哥哥韩冰初中毕业时,韩贵才说,冰呀,你别念了,让六舟念吧,韩冰说,好的,韩六舟初中毕业,考上了县城的高中,打个背包就走路,住在县城中学的宿舍里也不想回来,和一个家在县城的女同学好起来,但是因为城乡差别,也没好得下去,高中毕业,韩六舟就带着一点惆怅回来了。
韩六舟在家里劳动,空闲的时间写一点广播稿,拿到公社的广播站去让播音员念一念,村里大家都听见,也或者登在县报上,虽然小小的一块,也是让人高兴的。
劳动了一年,正好大队的会计生了病,会计一职空了,韩贵才去找大队书记,说,书记,我们家六舟高中毕业一年了,在家劳动把学问都浪费了,你能不能让他做大队会计呢?大队书记说,韩贵才呀,大队会计已经有人了。韩贵才回家告诉韩六舟,韩六舟也没有说什么,仍然劳动,写写广播稿。家里开始给韩六舟物色对象,这是一件必然要做的事情,很快就物色到了,另外一个村的,双方见了面,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好感,也没有什么反感,反正早晚有这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到这一年的年底,征兵了,韩六舟就参军走了。
韩六舟在部队表现蛮好的,但还是没有真正抓住机会,他入了党,但是没有提干,没有穿上有四个口袋的军装,到了该退伍的时间,部队首长说,六舟呀,你再留一年吧,看看有没有机会,韩六舟就留了一年,这一年没有机会,又到了退伍时间,首长仍然舍不得放韩六舟走,说,六舟呀,再看一年吧,韩六舟又等了一年,这一年仍然没有机会,首长叹了口气,说,六舟,我也不再留你了,你年岁也大起来,回家吧,该干什么干什么,我不耽误你,韩六舟退伍回家来。
韩六舟回家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小对象已经吹了,已经抱着别人的孩子在街上走了,家里还是那样子,也没有能力造起新房子来,父亲和母亲都已经老了,连哥哥也已经像个老农民了,嫂嫂觉得哥哥没有能力,总是不开心。
韩六舟从部队里带回来两套军装,别的再没有什么。韩贵才说,六舟,你怎么办呢?
农村的田地早已经承包给农民种,农活不知为什么越来越少,乡下陆陆续续办起了一些乡镇企业,自己村里也有个厂。韩贵才说,六舟呀,你自己去找找门路,看能不能在企业里做做。韩六舟找村支书,支书说,六舟呀,我们这个村,算什么企业,就是几个大娘子老太太在这里敲敲捡来偷来的废铁烂铜,做不出什么意思来的,你跟着她们做能有什么前途,六舟呀,你还是到镇上看看,往外奔吧。韩六舟来到镇上,找到一个建筑队,需要人,他就留下了,拉板车,把砖头啦黄沙什么的,从一个地方拉到另一个地方,造房子。
韩六舟买了一辆自行车,每天下班从镇上往回骑,他常常遇见年轻的村妇女主任王菊香,王菊香经常到镇上开会或者干别的什么工作,回来的时候如果碰上韩六舟,他们就同路。
他们开始只是互相点个头,笑一笑,后来就开始说一两句话,比如一个说,下班啦,另一个就说,下班了,一个说,今天迟了,另一个就说,是迟了一点。再慢慢地,也有的时候,都下车来,将车子推着走一段,再多说几句,他们本来是同一个村的,家庭的情况,双方都比较清楚,经常相遇,一直到产生出感情来。
王菊香要嫁给韩六舟,家里人是反对的,王菊香对家里人说,我喜欢韩六舟,我决定和他结婚。
韩六舟说,菊香,我们家没有新房子。
王菊香说,我晓得。
韩六舟说,菊香,我们结婚的场面可能比不过人家,可能没有几大件。
王菊香说,我晓得。
韩六舟说,你为什么还和我结婚?
王菊香说,我从小就喜欢当兵的人。
他们简简单单地结了婚。
婚后韩六舟仍然在工地做活,王菊香也仍然做村妇女主任。
一年以后,王菊香生下了儿子,全家高兴。
韩六舟安安心心地在建筑工地上做活,他年轻,有力气,靠力气吃饭,也没有更多的想法。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儿子一天一天大起来,韩冰有一天说,六舟呀,现在乡镇企业多起来,你不如到乡镇企业找个工作做,搞建筑,太辛苦。韩六舟说,如果有机会我就去。
韩六舟的机会是在完全无可预料的情况下出现的。
这一天韩六舟拉着砖头和沙子,听到有人疑疑惑惑地问,你是韩六舟?这个人就是陶排长。陶排长是镇上的干部,他到建筑工地来检查工作,看看进度,没想到会遇见韩六舟。韩六舟已经有点认不出他来了,但是想了想,还是想起来了,韩六舟说,你是陶排长?韩六舟做战士的时候,陶排长是另一个排的排长,在同一个团,算是很近的战友了。陶排长在意料之外的情况下看到韩六舟,非常高兴,他握着六舟的手问长问短。韩六舟告诉陶排长他回来已经有三年了,三年来他结了婚,有了孩子,一直在建筑工地做活,拉砖头和泥沙。
陶排长笑眯眯地看着韩六舟,战友的情谊在他心里回荡,陶排长也把自己的经历向韩六舟说了,最后他没有说自己在乡里干什么,和陶排长一起来检查工作的乡干部告诉韩六舟,陶排长是乡党委书记,乡里最大的官,他说,我们大家叫他陶老板。韩六舟才恍悟,原来一直听大家叫陶老板陶老板,就是叫的你呀。
将某个单位某个部门或者某个地区的一把手实际上算不得老板的人称作老板,这是后几年时兴起来的事情,在乡镇一级好像特别多,几乎所有的乡镇党委书记都被称作某老板,到了县一级,就少多了,很少听见有人称县委书记某老板,再到了市一级,就更少,称市委书记作老板的大概是没有的吧,回头越过乡镇来到村里,称村书记叫老板的却又少了,再到了小组,又更少了,谁会叫村民小组长为老板呢,没有。究其原因,也是很难说,是不是在乡镇这一级,最合适做老板呢?
陶老板战友重逢,格外高兴,将韩六舟拖到镇上,请他吃饭,因为高兴,大家都喝得多了些。韩六舟看了看手表,说他要到建筑工地上去,那边还有活等着他做。陶老板说,不去了,一会儿我和工程队说,你的工作另外安排。韩六舟看看陶老板,陶老板说,我们这一帮子战友,哪能扔下你一个,你呢,这几天先回家歇着,有我们在,总要安排你个好去处。
过了几天,陶老板和另外一个乡干部一起来到韩六舟的村里,叫村支书领路来到韩六舟家,村支书来了,把韩六舟拉到一边,说,六舟呀,你也不早告诉我陶老板是你的战友。韩六舟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他。他们在韩六舟家坐了,见过韩六舟的父母亲,一起聊了天,最后陶老板向韩六舟说,六舟呀,本来想给你安排个好一点的位置,可是最近乡的编制都满了,挤掉哪个也不太好呀,你就到文化站吧,文化站的干部调走了,正空缺。
韩六舟不太知道文化站是干什么的,心里有些发慌,说,我自己也没有很高的文化,我管文化站行吗,陶老板说,行的,你怎么会不行?你行的。
当天晚上韩贵才去打了酒回来喝,他的埋在心底里的对算命瞎子的深深的信任又重新浮泛起来,他慢慢地喝着,酒精搅动着他的心弦,韩贵才自己笑了起来。
乡镇文化站叫做一人一站,就一个干部,管全乡的文化工作,要说忙,也是够忙的,若是要搞起一个活动来,全乡每个村要发动,跑也把人跑死,还得求爹爹告奶奶。乡下的人认为,什么文化活动,又不增产粮食,又不增加收入,不搞也行,别来烦我吧,村支书若是这样说了,你就苦了,村支书若是态度端正些,对文化多少有点认识,愿意支持,还好办些。现在的事情比从前要好一些,农村里的年轻人,多半进了乡镇上的工厂,所以要搞活动不用跑到每个村去发动,盯住厂长也行,但是厂长比村支书更难弄,他是要抓生产的,你借了他的人,停了他的生产,他是要和你过不去的,但是你不借他的人,你又怎么搞工作。总之,文化站是个求人的事情,自己又没有钱,说话又不硬,忙了一年,到年底总结时,县委书记乡党委书记在大会报告中也不会提到文化站的。
当然,文化站长也可以叫自己不忙,也可以让自己闲得无事干,这也很好办,上面的通知来了,你只当没看见,或者,给上面回个电话,说乡里工作忙,抽不出人,这一次的活动就不参加了,上面也不好把文化站长开除了。乡里的领导会因为某个工厂效益不好而更换厂长,但一般不会因为某个文化站长工作不积极而给他脸色看吧,领导忙得很,要管的事情多得很,都是大事,是效益,是数字,来不及管你啦,所以你工资照拿,奖金照领,还乐得清闲,只是大多数的文化站长他们不会这样想,他们总是把自己忙得团团转,搞得精疲力竭,最后谁也不会想到他们。
这就是文化站长。
韩六舟开始做乡里的文化站长,也不明白文化站到底是干什么的,但是知道分管的条线很多,县文化局,县文化馆,县文管会,县文联,都是他的上级,当然还有乡党委,他到县里开过几次会,慢慢地明白了文化站的工作是什么。
韩六舟做了文化站长搞的第一个活动就是排练一个大型的戏剧节目去参加市里的汇演,这个戏剧节目排得很成功,很有水平,参加汇演的时候,得到好评。大家在下面看节目的过程中,就一个劲地问,这是哪个乡的,这是哪个乡的,又问,文化站长是谁,文化站长是谁,节目结束以后,有人指点了韩六舟,许多人过来向韩六舟握手表示祝贺。他们认为,在他们这个地区,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出这么高水平的戏剧节目了,最后评委一致评定,这是一等奖的节目,并且决定将这个节目选送到省里参加汇演。
节目到了省里,仍然受到好评,仍然得了奖。省里搞群众文化工作的领导很关心这个节目的产生过程,向韩六舟详细了解。韩六舟当然是说乡党委重视,县领导关心,各方面支持等等。省领导说,那么你呢,你自己做的工作呢,你是文化站长呀。
韩六舟说,我只是做做组织工作罢了,我自己又不会编戏,也不会唱,我只是尽量去发挥大家的积极性。
省领导非常中听韩六舟朴实的语言,在大会上一再表扬韩六舟,号召乡镇文化干部向韩六舟学习。
韩六舟载誉归来,先到县里,县里领导接见了演出团,和他们合了影,请吃了一顿饭。领导说,这是多少年来第一次为我们这个县争光,要好好款待你们。吃饭过程中,领导让韩六舟说说他的各方面的情况,听了,便回头对在座的县文化馆领导说,老李呀,小韩立了大功呀,怎么还让他是个农村户口呢,这是不对的,按功论赏,赏罚分明,我们的工作才能上去呀。县文化馆的领导说,这由不得我们作主呀,这是乡里的事情,县领导说,那好办,明月乡嘛,我给小陶打个电话,叫他办了。
韩六舟回到乡里时,陶老板也宴请他吃饭。陶老板非常高兴,说,我的眼光到底还蛮准的,六舟呀,你蛮来事的么。陶老板又说,六舟呀,他们打电话来了,要我给你提干呢,你晓得不晓得?韩六舟说,在县里听他们议论过,我以为他们开开玩笑的呢,我恐怕不行吧。陶老板说,县领导都说你行,又不是我说的,若是我说,人家以为我是庇护战友呢,现在人家县领导也说了,向在场的乡干部指了一圈,说,你们没话说了吧。大家笑,说,我们没话说,我们没话说。
韩六舟提了干,转了农村户口,成了拿国家工资的干部了。
就在办理手续那一天,乡党委的会议上,决定让韩六舟去担任乡卫星丝织厂厂长。
卫星丝织厂是全乡以至全县有名的亏损大户。
也许每一个人命中都该有一道或几道劫数,只是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出现吧。
韩六舟的劫数出现在他的事业最巅峰的时候。
仅用了三年时间,卫星丝织厂就从闻名全县的亏损大户一跃成为年产值八千万的大厂,韩六舟成为全县的知名人物。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韩六舟冲出低谷的时候,更可怕的深渊已经出现在他的脚下,韩六舟没有看到这个深渊,他一脚踩了下去,或者说,是当时席卷了半壁江山的一次性乳胶手套的热浪,把韩六舟冲下了万丈深渊。
那一年,韩六舟投入一千万,同时上了八条乳胶手套生产线,这一笔账是明摆着的,八条线全部投产,年生产手套一亿副,创汇一千万元,一年就能收回全部投入,两年呢?三年呢?五年呢?十年呢?这是个如意算盘。
只是,韩六舟会打的这个如意算盘,别人也会打。那一时间,到处都上乳胶手套,人人都在打如意算盘。
韩六舟无可避免地违反了供求规律,国际市场急转直下,韩六舟受到了必然的惩罚。
先进的一次性乳胶手套,成了一堆废品;
协议包销,成了一堆废话;
五百万元添置的设备,成了一堆废铁;
一千万的投入丢进了水里;
工人工资发不出来,银行贷款年息超过百万。
卫星陨落了。韩六舟再一次成为全县的知名人物。
陶老板坚实的肩膀至少替韩六舟扛着半边江山,可是,正在那时候,陶老板也出了问题,去南方考察时,落入了黄色的陷阱,陶老板调离了。
韩六舟的江山整个地塌下来。
接任陶老板的新老板让韩六舟在家等候处理,其实大家心里明白,韩六舟是很难再等到机会了。
项达民就是在这时候,突然出现在韩六舟生命中的,项达民请韩六舟到桃花镇去工作,他把桃花镇的两个企业放在韩六舟面前,希望他挑选其中一个。
韩六舟挑了桃花镇丝织厂,他从丝织厂起步,又从丝织厂倒下,他仍然要从丝织厂爬起来。
桃花镇丝织厂,就是现在的阳光国际集团。
无论当年韩六舟是怀着怎么样的一种心情,离开自己的家乡,离开失败的地方,离开妻儿,来到桃花镇,五年后的今天,原先只有一百多工人、年产值不足一百万的桃花镇丝织厂,已经成为一个跨行业、跨地区的综合性国际集团,能和阳光集团比肩的省级村办国际集团,全省只有九家。
阳光集团在桃花镇投资开发了阳光国际工业城,占地四平方公里,城内由阳光集团控股,投资的工业企业二十多家,集团下属的工厂生产的产品以出口国外为主,年创汇五千万美元。
为了更好地发展贸易开拓市场,阳光集团在上海、北京、香港、美国等均设有分公司,贸易遍布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年营业额超过一亿美元。
兵败家乡的韩六舟,从桃花镇重新崛起,他先后被评为全省十大乡镇企业家,十大青年企业家。
家乡的卫星丝织厂在韩六舟的帮助下,从困境中跳出来,很快还清了一千万的债务,卫星再一次上天,重振雄风。
事业像阳光般美好,韩六舟却再一次面临困境。
这一次的困境,也许比乳胶手套带来的困境更难缠。
情感的困境。
在韩六舟碰见艾红之前,他也许始终认为自己的一生中只会有王菊香这样一个女人,优秀的女人所应该有的王菊香几乎都有,当韩六舟答应了项达民的邀请,决定到桃花镇工作时,王菊香说,你去吧,我留在家里,家里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这个家。韩六舟来到桃花镇干事业,王菊香在家里继续做村妇女干部,她无怨无悔地侍奉公婆,带好儿子,经常到桃花镇来看望韩六舟,洗干净衣服被褥,打扫干净房间,平平静静地做一切她觉得应该做的事情。
一年前的某一个晚上,韩六舟在桃花源宾馆陪客人吃饭,因为谈成了一个大项目,心里高兴,多喝了些酒,醉了,倒在宾馆房间里,被服务员发现,去叫来了宾馆客房部经理艾红。
艾红是桃花镇人,上过旅游学校,毕业后回到桃花镇,在桃花源宾馆做了客房部经理。
韩六舟醉意矇眬中紧紧拉住艾红的手,说,我高兴,我心里高兴,我高兴。但是在艾红听来,韩六舟却像是在哭诉,艾红的心,被一个男人沉重的内心世界所打动。
是不是当艾红出现的那一刻,韩六舟的劫数又开始了呢?
一个叱咤风云的成功的企业家,却绕在情感的线圈中过不去了。
一封封人民来信送到平江市纪委,送到平泽县纪委,纪委十分重视,企业家的婚变,已经成为一个带有普遍性的现象,许多乡镇企业家尽管有不同的出身不同的经历不同的性格,但最后竟然走上一条十分相似的路,苦干——发家——情变——婚变——家破人亡——事业失败——一无所有,艰难困苦多少年,最后落下个伤人又害己的结果。
王菊香作为一个妇女干部,平时处理得最多的事情,也就是夫妻间的感情问题,现在轮到她自己了,王菊香非常伤心。但是她没有大吵大闹,她仍然默默地做她认为应该做的事情,当韩六舟试探地向她提出离婚的意思时,王菊香说,六舟,我不离婚。
韩六舟再也不回自己的家了。
舆论总是站在王菊香这一边。
韩六舟既是全县出名的企业家,他的情感问题也就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了,也可能韩六舟自己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大家却已经在议论韩六舟如何养小老婆的事情。
影响很大,也很坏。
项达民找韩六舟谈过,韩六舟不吭声,县纪委也来人和韩六舟谈心,韩六舟仍然不吭声,韩六舟只是以自己仍然和艾红来往、仍然和艾红同居的行动回答大家。
县纪委作出决定,有两条路给韩六舟选择,或者离开艾红,或者离开阳光集团。
现在,面对项达民,韩六舟除了双手抱头,再没有别的办法。
在项达民的内心深处,非常非常想像韩六舟一样,双手抱着头,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管,如鸵鸟般把自己藏起来,可是项达民不能,他必须面对所有的一切。
韩六舟终于抬起头来,红红的眼睛看着项达民,嘴唇抖动了一下,终于说出话来:“我决定了。”
项达民已经从他的口气中得到了答案,但是他不甘心,死死盯住韩六舟:“你要走了?你真的舍得离开阳光集团,像离开你的亲生儿子一样?”
韩六舟低声说:“我,我没有办法。”
项达民说:“她对你真的比什么都重要?”
韩六舟微微地点了点头。
项达民长叹一声,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过了一会儿,说:“你打算怎么办,到哪里去?”
韩六舟说:“我已经答应香港朱先生,他在平江为我开设了一个办事处。”
项达民摇头说:“你替他打工?”
韩六舟说:“我只能这样。”
项达民说:“六舟,你从来都是宁做鸡头、不做牛尾的人,想不到一次小小的感情的冲击,把你变成这样。”
韩六舟说:“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桃花镇,但是……”
项达民摆了摆手,说:“别说了,韩六舟,我对你非常失望!”说罢,开了门走出来。
从韩六舟家出来,项达民心情无比沮丧,刚上汽车,突然腰间的呼机响了起来,项达民一看,是柏森林打来的,一般的,没有紧要事情,柏森林很少打项达民的呼机,项达民心头突然掠过一丝不好的预感,将手机打开,给柏森林回电。
柏森林告诉项达民,就在半个多小时前,平江新闻播出了桃花镇拖欠集资款的报道,说了说报道的内容,柏森林现在正在办公室,已经有不少人打电话来询问怎么回事,镇政府门口也围了不少人。
项达民心里“咯噔”了一下,说:“哪天来采访的,我怎么不知道?”
柏森林说:“就是前天吧。”
项达民又说:“怎么搞的,谁搞的鬼?怎么突然来这一手?”
柏森林说:“我已经作了初步调查,是魏半城写信到平江电视台的,来的那个记者,叫卢狄,是个角色,难缠的,和魏半城搅在一起,是会很热闹的。”
项达民说:“有没有谁把节目录下来?我要看看。”
柏森林说:“没有想到,事先谁也不知道会来这么一下子。”停顿一下,又说:“九点钟的晚间新闻也许还会重放一遍。”
项达民看了一下手表,对柏森林说:“你等着我,我马上过来。”关了手机,心里稍有点乱,想了想,又开了手机,从身上摸出一个电话本子,找到平江电视台马路家里的电话,打过去,说人没到家,又打马路的手机,不通。车已经到了镇政府,项达民急急赶到办公室,柏森林、常金鹏、小钱都在,项达民进门就说:“事先你们谁也没有听到一点风声?”指着柏森林:“记者找你没有?”
柏森林说:“没有找我,我正和小钱说这事,小钱说,卢狄那天晚上找过你。”
项达民说:“我已经想起来了。”
常金鹏涨红了脸,说:“那个家伙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背景?”
柏森林说:“背景好像也没有什么背景,却是个很难弄的人,前不久因为出团市委的洋相,批评他们搞的什么希望工程,马台长叫他看几天人民来信,不要上电视,哪知他偏偏就看到了魏半城的信。”
常金鹏说:“妈的这个魏半城,怎么老是缠住不放,自己屁股上,一屁股的屎,哪天小心落在我手里……”
柏森林像是想制止常金鹏的话,摆了摆手,说:“常总……”
常金鹏一脸恼怒,说:“怎么,不许我说话?”
气氛压抑而紧张,大家都沉着脸,如丧考妣,突然项达民笑了起来,向大家摆了摆手,提高嗓音说:“有这么严重吗?”停顿一下,又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现在要讨论的不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即使这件事情使我们非常难堪非常被动,明天的党委会,提前,现在就开,主要人物已经都在了,小钱,你去通知其他党委成员,马上来开会。”
党委会主要讨论电厂的事情,在桃花镇建立一个日发电量3000千瓦的火力电厂,这个基调是项达民定的。
在一个只有两万人口的镇上,建这么大的电厂,到底有没有必要?
项达民说,有必要!
会议只进行了一个小时,电厂开始筹备申报的决定已经作出来了,正是九点钟,项达民站了起来,打开会议室的电视,一直看到电视新闻结束,也没有看到关于桃花镇拖欠集资款的那一条,显然,已经有人说了话,只不知是谁,平江晚间新闻节目里,掐掉了关于桃花镇拖欠集资款的那条新闻。
桃花镇党委一班人心里,都有一丝说不清的滋味。
三
作为始作俑者,魏半城没有看到平江电视台的新闻,当时他正在镇卫生院陪着小秀花。
小秀花是魏半城老婆娘家村上的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半年前得了一种怪病,脱发,浑身皮肤溃烂,先只是在手上脚上有一些小块,后来面积越来越大,发展到脸上都是,家里人着急了,带着到医院看,也看不出名堂,父母亲都是农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以为老师肯定见多识广,便找到魏半城家,求助于魏半城。
魏半城的家,本来就够狼狈,妻子瘫痪多年,领养的女儿魏莉刚刚参加工作,家里都是靠魏半城一个人张罗忙碌。小秀花来到魏半城家时,头上包扎着一块花布头巾,盖住大半边脸,露出乌黑闪亮的眼睛,等到解下头上包扎的花头布时,大家都愣住了,小秀花呜呜地哭了。
从此,魏半城就承担了替小秀花治病的艰巨任务,他带着小秀花四处求医,又多次来到小秀花的村里查访原因。
小秀花家的那个村子,办了一个日用化学品厂,替上海某化工厂生产日用化学品,主要是化妆品。魏半城经过调查,认为小秀花的皮肤溃烂是环境污染所致,于是向村里提出这个问题。村支部书记说,怎么可能呢?我们这个厂也不是今年刚办起来的,再说了,村里上千号人,要污染,怎么只污染她一个人呢。魏老师呀,你行行好吧,我们村,就靠这个厂,全村人的收入都从这个厂里出来,你要叫我停掉这个厂,全村人要骂死我。
魏半城写信给镇党委,没有得到答复,他又给县环保局写了信,环保局派人下来调查,结果还没有出来,但是魏半城已经被小秀花村里的人恨透了,连小秀花的父母亲也义无反顾地把小秀花从魏半城这里接走,不再理睬他。
小秀花回去以后,病情更严重,开始发高烧,被送到桃花镇卫生院,魏半城听说后,赶到卫生院去看望小秀花。
镇卫生院的治疗方案就是吊盐水,小秀花的母亲陪着小秀花,看到魏半城,无话可说,不由掉下眼泪来。
魏半城皱着眉说:“这样不行,要到大医院去看,去治疗。”
小秀花的母亲摇了摇头,说:“魏老师,你是知道的,半年来,前前后后花了多少医药费,家里,再也拿不出钱来了。”
魏半城不知说什么好,他呆坐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跑到医生办公室借用电话。
项达民办公室的电话响了很久,在隔壁会议室开会的项达民隐隐地听到好像有电话铃声,有点走神。常金鹏连忙站起来,替项达民去接电话,一听,是魏半城的电话,一头的恼火,说:“又是你,你捣什么蛋!你身为桃花镇人,尽出桃花镇的洋相,你知道电视这一曝光,有多恶劣的影响!”骂了一句粗话,又说:“魏半城,我告诉你,别以为你的事情早已经过去,再抓不到你什么了,你还是少开臭口,好好反省自己的过去!”
魏半城说:“我不和你说,我找项达民。”
常金鹏说:“党委正在开会,没有空闲时间跟你纠缠!”
魏半城说:“我也没有时间和你们纠缠,你告诉项达民,叫他一定要到卫生院来看一看。”
常金鹏挂断电话,回到会议室,没有向项达民说是谁来的电话,项达民也没有问,他们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该当着别人面说的话,常金鹏自然会说,不该当着别人面说的,常金鹏就不说,项达民也不会问。
一直到会议结束,人都走了,常金鹏才告诉项达民:“魏半城要你到卫生院去看看,也不知又要惹什么是非、搞什么鬼花样,别理他。”
项达民点了点头,说:“好吧。”
项达民没有直接回家,他来到镇卫生院,向值班医生打听了一下,便往小秀花的病房来,到病房门口,他站住了。
背对着病房门坐着的魏半城,斑白的头发,微驼的背,干瘦的身形。而此时此刻,项达民眼前晃动的却完全是另一个魏半城,一个在项达民心目中如《青春之歌》中的卢嘉川、如《红旗谱》中的运涛那样的魏半城。
那时候项达民还是个中学生,一次参加县中学生运动会,来到县城平泽,正是文化大革命风起云涌的时代,项达民看见文质彬彬的魏半城,戴着黑框眼镜,穿着中山装,围着米色的围巾,站在县城运动场的高台上振臂高呼:为真理而斗争!
多少人跟着魏半城振臂高呼,他们不仅愿意为真理而斗争,甚至愿意为真理而牺牲自己的生命!
那一瞬间,项达民真的以为魏半城就是卢嘉川,就是运涛,那正是项达民做着英雄梦的年龄,他的空洞无着落的英雄崇拜和英雄向往,就在县城的那一瞬间从魏半城身上得到了极大的抚慰和充实,这一个特定的情景,永远永远地定格在项达民的记忆深处。
魏半城是平泽县造反总部副总司令,风云一时的人物。
几年以后,魏半城被判刑,前妻上吊自杀。魏半城刑满出来后,和家乡的一个寡妇结婚。婚后不到一年,妻子就得了病,一病不起,魏半城只得领养了一个女儿,取名魏莉。
生活磨蚀了魏半城英雄的外表,他已经是一个很衰老的人了,但是在魏半城的内心,仍然激荡着生命的活力,尽管他不再可能站到县城的高台上振臂高呼为真理而斗争。
项达民突然犹豫起来,他本来是想找魏半城谈一谈,开诚布公地听一听魏半城的想法,可是现在他却退却了,项达民悄悄地退出来,回到医生值班室,向医生询问了魏半城陪伴的小病人的情况。
四
柏森林开完镇党委会回到家里,心情有些异样的激动,他坐到写字台前,摊开信纸,开始写信。
家里静静的,柏森林的妻子一直住在平江,不愿意住到镇上来,柏森林也从来没有勉强她住过来,比起来,他更愿意一个人孤身奋战,少些牵挂。
柏森林的信,是写给平江市新上任的市委书记闻舒的。
柏森林是一个特殊的乡镇干部,他和许多像项达民这样从基层做起的乡镇干部不一样,柏森林没有更多的实践经验,他没有种过田,也没有在乡镇企业里跌打滚爬过,他从校门到校门,前前后后竟读了二十多年书。
柏森林学的是经济管理,四年本科,毕业后,考上外贸专业的硕士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分配到平江市政策研究室工作,此时的柏森林已经读了十八年书,好像还没有读够,一边工作,一边又考上了***的研究生班,从***回来,市里征求柏森林的意见,柏森林毫不犹豫,他希望能到乡镇去工作,最理想的是去桃花镇。
柏森林如愿以偿。
项达民有几次问过他,为什么愿意到基层来工作,柏森林毫不含糊地说,我如果不到乡镇工作,我这许多年的书算是白念了。
项达民哈哈一笑,说,有志气,希望你的书不要白念了。
柏森林握笔的手微微颤动。他是在北京***读书的时候,认识闻舒的。闻舒是***聘请的兼职老师,给柏森林他们这个研究生班上过课,闻舒的课给柏森林和他的同学们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柏森林曾就平江乡镇企业的许多现象向闻舒提出过疑问,闻舒请柏森林课余时到他办公室,或者到他家里去坐坐,聊聊天,闻舒说,你提的问题,正是我的兴趣所在。
从此,柏森林和他的一个同学、现在的平江大学社会管理学院的教授、全国最年轻的博导杨东,经常出入于闻舒的办公室和他的家,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他们谈乡镇企业,谈国际国内形势,谈百姓关心的话题,个人之间的感情也越来越深厚。在柏森林即将毕业回去前的某一天,柏森林忍不住对闻舒说,如果您能到平江来当书记就好了。
当时大家一笑,觉得全无可能。
并不是柏森林有什么先见之明,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完全是感情因素,谁知竟让柏森林一语说中。
柏森林和闻舒已有三年未见了,现在柏森林面对着信纸,千头万绪,实在不知从何写起。
响起一阵让人惊心的敲门声,柏森林开了门,是明星村的支部书记兼明星化工厂厂长项小龙,一看到柏森林,项小龙张口就说:“柏镇长,救救我们厂!”
柏森林说:“项厂长,进来坐,有话慢慢说。”
项小龙摆着手,说:“来不及了,来不及慢慢说了,银行的人已经来了,明天早晨就……”
柏森林说:“已经有了谈判意向?”
项小龙摇了摇头,道:“还能有我什么意向,还能有我说话的余地?他们这回来,我知道的,他们横下一条心了,要谈资产抵押。”
柏森林顿了顿,说:“资产抵押在我们桃花镇还没有先例,项厂长,你要慎重!”
项小龙说:“柏镇长,我不能卖厂,我决不能呀!我宁可拿我的命去换……”
柏森林盯着他。
项小龙带着哭声说:“柏镇长,我不行了,我,我要垮下去了,我,我真的支持不住了……”
柏森林脸色大变,怒道:“项小龙,你这是什么话?!桃花镇上大项目的企业多的是,为什么别人能干好,你却垮了?”感觉到口气太严厉,缓了一下,又道:“不说这个了,既然已经垮下来,就像个男子汉,把担子挑起来,我最恨的就是软弱,出了问题,厂垮了,人的精神不能垮!”
项小龙说:“我难道不想做个挺直腰杆的男子汉,可是,两千万呀!不是二十万!若是二十万,我把自己家的房子卖了,我还!两千万!你叫我怎么办?”
柏森林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还不出钱,资产抵押,这就是经济规律,谁让你失败,失败就是这个滋味!”
项小龙指着自己的胸,痛心疾首:“柏镇长,我舍不得呀!柏镇长,我今年才三十三,你看看我的白头发,就是办化工厂的这几年生出来的。这几年,我平均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的觉,我千山万水地走过来,我千难万险地闯过来,我什么苦都吃了,什么罪都遭了,不就是想把化工厂办好?我把我的全部生命都扑进化工厂了呀,它比我的儿子还亲,比我的儿子还重要,现在叫我把化工厂抵押给别人,我、我实在舍不得呀!”
柏森林也有些动容,但他控制了一下,说:“项厂长,也许,可以由镇上出面,再和银行方面谈一谈?”
项小龙说:“就是这个意思,如果能再宽延我一段时间,我尽力把积压的产品销出去,情况也许会好转,至少我能先把利息还了。”越说越激动:“只要厂还在,我就有希望,我总有一天能翻身,我就不相信天生就该我倒霉!”
柏森林说:“是哪家银行?”
项小龙说:“平江市农业银行。”
柏森林说:“是沈行长那里。”
项小龙说:“我知道,我哥和沈行长很熟。”
柏森林说:“项书记确实和沈行长很熟,只是,现在这样的时候,项书记哪能去找沈行长开什么口,不正是送上门去让他逮个正着?”
项小龙仅有的一线希望也已经破灭,好不容易集中起来的神情又有些涣散,目光又开始游离。
柏森林说:“你和你哥详细谈过了?”
项小龙愣住了,两眼红红的,过了半天,说:“没,我没找他,我没脸找他,我,我对不起他,我辜负了他……”
柏森林深知项达民和项小龙兄弟间的感情有多深,项达民和项小龙从小没有了父母,项达民独自一人把弟弟拉扯大,柏森林也深深理解项小龙此时的心情,他对项小龙说:“这样吧,明天上午我见到项书记再说。”
项小龙说:“抵押是他们提出来的,他们大概早有算盘了。”
柏森林摇了摇头,道:“你以为银行愿意接受抵押?不,银行才不欢迎,接受抵押也是他们最后一着了,银行当然愿意你能生产,能销售,能挣几个钱回来,哪怕先把他们的利息还了,他们也好做账,也好交代……”
项小龙说:“我跟他们说,请求再放我一段时间……”
柏森林又摇头,道:“时间也是有限度的,银行也不能无限期地放你下去,他们也看你到底还有没有希望,如果他们看得到希望,索性再给你钱,让你转产,或者想别的办法,这不是帮你,是帮他们自己,但是现在,连这一点他们也做不到了,所以他们只有接受资产抵押了,再不走这一着,怕是什么也拿不到了!”
项小龙说:“我知道。”
“所以,项厂长,我劝你还是要正确对待,我们都要做好准备,在评估审计的时候,能争取的,还是要争取。”
项小龙此时已全无意志,叹息道:“已经这样,还有什么可争取的。”
柏森林说:“项厂长,你不能这样,老实说,当初你当村支书的时候,我还没到桃花镇,但是情况我后来都了解。你知不知道,项书记让你到全镇最差的村去,是因为什么?”
项小龙根本不想再提往事,往事对他来说,如一把往伤口上撒的盐。
柏森林继续说:“因为什么你自己最清楚,所以,我再跟你说一遍,越是困难的时候,人越是要有精神。”
项小龙说:“我不是没有碰到过困难。”
柏森林说:“那就是了,一方面呢,我明天碰到项书记,再和他谈一谈,农行方面,能做的工作还是做到底,另一方面,你回去,做好抵押谈判的准备工作,有些事情,可以先考虑起来,争取谈个好价钱。”
项小龙半天没有作声,最后慢慢地站起来,说:“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柏森林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项小龙告辞以后,柏森林重新坐下来面对空白的信纸,思绪却有些乱了。他点了一根烟,抽了几口,让情绪平静下来,给远在平江大学的老同学杨东打电话。
杨东接了电话听出是柏森林的声音,第一句话就说:“你什么时候到平江来?”
柏森林说:“最近很忙,不一定有时间来,”顿一顿说:“杨东,你和闻书记见过面了?”
杨东说:“没有,没有机会。”笑了一下,说:“我们高校,与政界远隔千山万水,一个大学老师无端地跑到市委书记门上,大有巴结领导的嫌疑。”
柏森林也笑了,说:“不说高校向来是世外桃源么,怎么都在意这东西?”
杨东说:“你说准了,学校里的人,其实是最在意这个的。”又一笑,说:“不说这些,你怎么样,有什么难题了?”
柏森林一时却不知怎么说好了,便觉得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似的。
杨东说:“你们得罪平江电视台了?他们出你们的洋相,拖欠集资款的事情曝光了。”
柏森林说:“你看电视了?”
杨东说:“我没有看新闻,家里人看到,叫我看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等晚间新闻,却已经掐掉了,柏森林,你们的项达民,确实不同凡响呀,能够操纵平江的宣传喉舌?”
柏森林说:“晚间新闻掐掉与项达民无关,这事情我清楚,项达民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他也和我们一起等着看晚间新闻,不知道是谁让掐掉的,我估计是市里哪位领导。”
杨东“嘿”了一声,说:“柏森林,你年轻呀。”
柏森林说:“你老了?”
他们一起笑了起来,杨东说:“需要我做什么,说吧。”
柏森林犹豫了一下,说:“也许,我们应该去看看闻书记。”
杨东说:“你不怕你们项达民知道?”
柏森林说:“这和项达民没有关系,闻书记初来乍到,他需要尽快地熟悉了解平江的情况,我们能够出力的地方,为什么不出力?”
杨东说:“柏森林,跟我也来这一套,你最想谈的恐怕不是什么平江不平江,你大概想说说你们桃花镇的情况吧。”
柏森林坦然地说:“有这个意思。”
杨东说:“这也很正常,尤其是桃花镇,是颇具代表性的,窥一斑见全豹,桃花镇面临的问题,正是平江面临的问题。”
柏森林说:“怎么,杨东,你真的以为桃花镇问题很严重了?不就是拖欠集资款么,现在经济发展快的地方,都拖欠集资款,只有不发达的地区才不拖欠集资款。”
杨东说:“怎么,柏森林你一下子蜕化成存在主义了,这就是你立志干一番大事的口号?”
柏森林笑笑说:“我无所谓蜕化不蜕化,也无所谓口号不口号,我又不竞选市长,口号是你所需要的东西,不是我要的。”
杨东说:“闻书记来平江,我竞选市长的美梦怕是难以实现。”
柏森林知道他的意思,笑了一下,正要继续说话,手机响了起来,柏森林对杨东说:“改日再说吧。”
手机是项达民打来的,问柏森林睡了没有。柏森林说没有,项达民说:“那你马上过来!”
柏森林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十点多,问道:“到哪里?”
项达民说:“镇卫生院。”
柏森林吓了一跳,还要再问清楚,那边项达民已经挂断电话,因为时间太晚了,柏森林也不好再叫司机来开车,便骑了自行车,往镇卫生院来。
项达民在医生值班室等着柏森林,柏森林一到,项达民就把他带到小秀花的病房里,魏半城已经回家,小秀花的母亲仍然陪着女儿,柏森林一看小秀花的样子,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问:“是哪个村的?”
小秀花的母亲说是哪个村的,柏森林回头对项达民说:“他们那个日化厂,是有问题。”
项达民说:“你别看着我,环保是你抓的,出了问题你负责!”
小秀花的母亲惊恐地看着他们,低声插嘴道:“不一定,不一定是,因为医生也说不一定,不信你们可以问医生。”
项达民走出病房,柏森林也跟出来。
项达民说:“县环保局正在做测定,结果还没有出来,我们得有思想准备,结果一出来,马上关停。”
柏森林说:“我作过全面调查,党委会上汇报过,也有书面材料,全镇环保不达标、污染严重的化工、皮件、造纸、印染等中小企业,共有十七家,多半是村办企业,合计一年总产值五千万,利润将近五百万。”
项达民朝柏森林看看,愣了一下,立即口气强硬地道:“我管不着那么多,我只有一句话,污染的问题处理不好,你下台!”
柏森林并不如项达民那么激动,他停顿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指指病房,说:“不管怎么样,我明天先到他们村去。”
项达民缓缓地说:“柏镇长,过去有句话,山雨欲来风满楼,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柏森林说:“这是必然。”
项达民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对,这是必然,既是必然,也就没有别的话好说,我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柏森林说:“是的。”
他们走出医院,踏着夜色分头回家去。
他们并没有想到,当他们离开医院的时候,有一个人追着他们的脚印走进了医院,他就是记者卢狄。
柏森林回家后,一直面对空白的信纸坐着,坐到深夜,终于还是没有写成那封信。
深夜时分,四周一片寂静,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柏森林抓电话的时候想,这时候,还会有谁打电话来呢?
五
闻舒到平江上任后,晚上有时间,必看平江新闻。
桃花镇拖欠集资款的报道一出来,立即引起了闻舒的警觉,正好晚上他约了市委副书记楚平聊聊,想等楚平到了,了解一下桃花镇的情况。
楚平也是看过了当天平江新闻的,到闻书记这里的时候,楚平的情绪还很激动。
楚平在平江市是位资格比较老的书记,他是从平泽县出来的干部,对家乡多少有些偏爱,和项达民关系也很好,一看到电视台曝光,楚平很生气,马上给电视台打电话,批评他们不负责任。马台长不在,楚平叫值班编辑转告马台长,立即给他打电话,临出门时,又把闻书记的电话留给家人,如果马路有电话来,叫他往这个号码打电话。
楚平没有想到,一到闻书记这里,闻书记就问起桃花镇的事情。楚平把桃花镇的情况简明扼要地说了,最后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认为电视台这样做,是极其不负责任的,根底浅薄好出风头的年轻记者现在最拿手的就是这一招。
树一个典型难,毁一个典型易。
闻舒同意楚平的看法,虽然现在还很难说他已经了解了桃花镇,闻舒问楚平:“现在桃花镇的书记是谁?”
楚平说:“项达民。”
闻舒将这个名字想了想,没有印象,又说:“你和项达民熟悉?能不能介绍介绍?”
楚平本来是为项达民抱不平的,现在要他说说项达民这个人,一时又觉得无从说起,想了想,说:“项达民,这个人,怎么说呢,是个毁誉参半的人吧,也或者可以说,是个优点和缺点同样突出的人……”又想了想,道:“但是,不管别人说什么,不管别人怎么议论他,我只想说一句话,桃花镇离了项达民就是不行!”
闻舒笑起来,说:“看起来,死了张屠夫,大家都得吃带毛猪。”
楚平也笑了,感觉到自己的情绪有点激烈了,平稳了一下,又把话说回来:“到底怎么样,闻书记你早晚会了解的,我只是说话不分场合,这是我的老脾气,或者说,我是对自己家乡,对家乡的干部更有感情罢了。”
闻舒说:“桃花镇是我工作过十年的地方,要说感情,我也同样应该是很浓厚的。”
楚平说:“打个比方,如果说现在平江这艘船已经到了风口浪尖,那么桃花镇呢,则已经被巨浪打离了水面,抛向空中,再落下来的时候,不知道它是船毁人亡呢,还是平安渡过。这样的关键时刻,我们做领导的,还有新闻媒介,不是要推波助澜,掀翻他的船,而是要竭尽全力帮助他与恶浪搏斗、平安渡过!”
闻舒若有所思地点头,说:“平江新闻九点钟还要播放一次,我还没太注意到,是不是播新闻联播的原样文章?”
楚平说:“重要新闻都是要播原样文章的。”说着就等闻舒的态度,等了一会儿,闻舒没有说话,楚平又说:“我已经叫人找马路,叫他给我来电话。”看了看时间,有些着急:“怎么还没联系上?我打电话问问。”将电话再打到台里,值班编辑已经听出是楚书记的声音,连忙说,马台长已经关照了,晚间新闻中已经掐掉了桃花镇的内容。
楚平说:“他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值班编辑说:“他正在路上,手机没电了。”
楚平说:“手机没电了怎么能给你们打电话,打到我这儿,就没电了?”挂断电话,将情况告诉了闻舒,松了一口气。
闻舒说:“一方面,我们确实应该慎重对待典型,不要轻易就毁掉一个典型,但是,桃花镇的问题,我们也不应该忽视,如你所说,项达民既然正处在浪尖上,我们就把他的前因后果弄清楚。桃花镇是平江的典型,是全省的典型,也是全国的典型,对桃花镇的解剖,会对平江、甚至对全国都有非同一般的指导意义。”
楚平的心里突然就像压上一块石头似的沉重起来。
闻舒不再谈论桃花镇,和楚平聊了一些其他话题,闻舒感觉到楚平有点心神不宁了。
楚平走后,闻舒往北京家里打了个电话,问了问家里的情况。胡萍说一切都正常,她关心的是她的工作问题什么时候能够解决,老这么挂着等,难受。闻舒说,快了,再耐心等几天吧。
和胡萍通过电话后,闻舒重新泡上一杯茶,拿起沙发茶几上搁着的几份内参看,其中有一份就是关于各地拖欠集资款的情况汇报,闻舒看着那个触目惊心的数字,才发觉自己的思路仍一直绕在桃花镇,没有走出来。
闻舒拨通了平江大学杨东的电话,杨东接电话时没有听出闻舒的声音,一直到闻舒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杨东大吃一惊,十分激动,连说:“想不到,想不到闻书记是您!”
闻舒说:“还没有睡吧,你们这些大知识分子,都是夜猫子。”
杨东说:“我算什么大知识分子,闻书记才是真正的大知识分子。”
闻舒说:“怎么样,如果现在不想睡,能不能放下手里的大作,到我这里来聊聊天?”
杨东说:“好的,我马上过来。”
闻舒说:“我叫司机去接你。”
杨东犹豫了一下,说:“不用了吧,我自己过来。”
闻舒说:“你在家等着,小许一会儿就到。”
果然过了一小会儿,杨东楼下便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杨东下楼来,许飞说:“杨教授,上车吧。”
杨东说:“你认得我?”
许飞一笑,说:“你们都是平江市的知名人物,怎么不认得。”
很快就来到闻舒的住处,杨东见到闻舒,倍觉亲切。
闻舒说:“杨东,我一到平江,就听说你打算竞选副市长呀,怎么,做学问做烦了,想从政了?有没有这回事?”
杨东一愣,想不到闻舒这么快就了解了情况,想了想,说:“是有这个想法,但仅仅只是个想法而已,也不知怎么已经广泛流传了。”
闻舒说:“广泛流传好呀,造舆论,造声势,好事情。”
杨东说:“什么好事情,如果在未发生之前就流传出去的话,这事情十有八九准会泡汤,尤其适用于干部问题。”顿了顿,笑着道:“如果原来我的竞选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现在恐怕只剩下百分之十了。”
闻舒马上明白杨东的意思,说:“为什么?因为我来了?”
杨东点头承认。
闻舒说:“杨东,既然想从政,就要对政治充满信心,”停顿了一下,说:“这个话题,我们另找时间聊,杨东,你和柏森林一直有联系吗?”
闻舒一问柏森林,杨东便知道闻舒今天不是专门找他的,闻舒是要找柏森林。杨东敏感到这可能和平江电视新闻对桃花镇的曝光不无关系,他说:“我刚和柏森林通过电话,我们很想来看望您,只是,怕您不方便。”
闻舒说:“有什么不方便,约定时间就行,柏森林怎么样?”
杨东说:“他在平泽县的桃花镇做镇长。”
闻舒说:“我知道,他到基层去,我是极力主张的,他到桃花镇,也有两年多了吧?”
杨东说:“三年了。”
闻舒说:“杨东,关于桃花镇,你能说些什么?”
杨东考虑了一下,说:“柏森林到桃花镇三年,等于零。”
闻舒说:“噢?是不是偏激了一点,三年等于零,柏森林若是听到你这样的评价,会怎么想?”
杨东说:“这不仅是我的评价,更是柏森林自己的想法。”
闻舒笑了一笑。
杨东说:“只要项达民在桃花镇一天,桃花镇就永远不可能有别人的世界,桃花镇的一切,都是项达民的,没有柏森林的份!柏森林只有两条路,要么做桃花镇的书记,要么走开,否则,柏森林也就完了。”
闻舒说:“你这么悲观?”
杨东说:“不是我悲观,是柏森林悲观。”
闻舒说:“怎么,你对项达民有什么看法、想法?”
杨东说:“我们搞经济建设,目的是什么?是要把我们的社会推向更民主、更合理的阶段,项达民的做法,也许看起来确实把经济搞上去了,但是离我们的目标只会越来越远,他的做法,与更民主、更合理的阶段是背道而驰的。”喝了一口水,又继续激昂地说:“树项达民这样的典型,树桃花镇这样的典型,其实是一种倒退,更可怕的问题还不在于桃花镇,现在的问题是,桃花镇就是平泽县,平泽县就是平江市,平江市就是……”突然停下来。
闻舒说:“继续说呀。”
杨东说:“我也许完全脱离了现实,脱离了实际,在空谈,但是共产主义不也是一种空谈吗?”
闻舒说:“是理想。”
杨东说:“退回到十年前,甚至五年前,我不会说这样的话,在乡镇企业起步的时候,我们无法避免小农意识,我们这些人,包括项达民,也包括柏森林,包括我,本身都是小农意识的载体,所以我们无法超脱小农意识搞经济、搞建设,但是现在不同了,社会进步了,物质发展了,我们仍然停留在从前的境界,这就注定要失败,注定要走弯路,到了今天,我可以坦率地说,在平江,缺少一大批具备搞现代化建设的优良素质的干部!如果把未来的希望寄托在项达民们身上,我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前途!”
闻舒平和地说:“但是你不能否认项达民是一种成功,你不能否认桃花镇是一种成功吧?”
杨东完全能够感觉到闻舒其实非常愿意听他讲,于是继续说:“项达民的成功,是他懂得抓时机,懂得钻空子,也正是利用了社会改革还没有完善时的机制上的矛盾和漏洞,这并不能证明、甚至完全不能说明项达民是能够承担将改革进行到底重任的人选,他的思想,他的方式,都无法与进步的社会接轨!所以,他会有今天的困境,有今天面临崩溃的危险!”
闻舒说:“这是你的想法,还是柏森林的想法?”
杨东说:“我不知道柏森林到底在想什么,他很狡猾,从来不和我谈项达民。”
闻舒说:“我倒很想听听柏森林的想法,杨东,你替我联系联系柏森林。”
杨东回到家,已是深夜,他给柏森林打电话,说:“柏森林,今天晚上该你失眠了。”
柏森林平静地说:“我从来不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