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海福荣食品公司这一年算是交了霉运,连续两次进了大批伪劣商品,混入市场,想来个鱼目混珠,夹在好商品中蒙混过关,哪知如今的消费者,自我保护意识越来越强,人人要做王海,才上市两天,就被揭露出来。事情是区消费者协会闹出来的,惊动了工商、税务、政府领导,最后严肃处理,总经理记过一次,罚款二十万,真是三魂罚掉两魂,大伤元气,紧跟着,又出了李采购员的事情,这事情更大。
李采购员死在乡下的麻将桌上。
李采购员死在受贿的过程中。
食品公司和王桃厂达成协议,向外一律不说具体情况,作工伤处理,这样一来,家属却不肯罢休了,一而再再而三地集合了大批人马闹到公司,提出要追认为烈士,提出公司补偿二十万再加一套住房,提出子女今后的升学、工作安排等无休无止的要求。
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将真实情况告诉了家属,家属当然不肯承认,不肯相信,又跑到桃花镇流水村去调查,前前后后折腾了好一阵,最后事情才摆平了,家属方面,因为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也不能再过多无理要求,适可而止了。
事情总算闷住了。哪料,还没等福荣公司的头头们缓过气来,半道上又杀出个程咬金。
尤敬华到上海来了。
第一次上门,福荣公司的总经理屠强有些紧张,吃不透他是什么来头,平泽县委派到桃花镇作调查研究的调研组组长?屠强想不明白,调研组?算个什么东西呢?屠强一时竟不知如何和尤敬华对话,犹豫了半天,突然想起问一问尤敬华做调研组长前是干什么的,尤敬华说是平泽县纪委副书记,屠强“噢”了一声,再不多说什么,尤敬华问什么,他答什么,与王桃厂厂方的回答如出一辙,竟无半点出入。
尤敬华走后,屠强立即给兰桂花打了个电话,兰桂花只在电话里说了七个字:放心,小心,别理他。
果然过了一天尤敬华又来了,屠强只作糊涂道:“咦,尤组长,你不是回去了么,怎么又来了?”
尤敬华说:“我的工作还没有开始,怎么能走呢。”
屠强笑了笑,说:“你工作,我也要工作,你是一个三人组的组长,我呢,官虽不大,到底也管着几百人的嘴,实在对不起,恕我没有时间陪你,你自己工作吧。”
尤敬华说:“屠总经理,我们都为了自己的工作,希望我们能够互相理解,互相配合。”
屠强属于那种脾气粘乎的好性子的人,如牛皮糖似的,你急他不急,他对尤敬华十分客气,但客气中又毫不客气地夹着一种敬而远之的冷冰冰的意思,既软又硬,既热又冷,使尤敬华左右为难,就像面对一只长满刺的果子,急于想咬一口,又无从下嘴,干瞪着眼。
尤敬华走出屠强的办公室时,听到他和秘书哈哈大笑。
屠强说到做到,他去忙他的工作了,从此不再来过问尤敬华,好像根本就没有出现过尤敬华,偶尔在公司碰见了尤敬华,屠强便笑着点点头,问一声吃过啦,打个招呼,匆匆而过,而屠强手下的人,像和屠强是同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连脾气都很像,对尤敬华都客客气气,但是对尤敬华要想了解的情况却一概不知,只听得他们左一声对不起,右一声对不起,弄得尤敬华哭笑不得,也不好批评指责他们,也不好发火。
如此周旋了两天,尤敬华明白自己在食品公司是找不到什么了,但尤敬华是百折不挠的,此处天不亮,自有天亮处。
尤敬华在上海的各个商场和食品商店转了一天,搞清楚哪些店经销王桃产品,尤敬华自有尤敬华的办法,他是一根筋犟到底的,你越是不配合、反对他的工作,他越是有干劲,越是要把工作做得更出色!
这天一早,食品店刚开门,尤敬华就来到销售蜜饯食品的柜台,细细地看起来,果然,在许多品种中,有王桃产品,品种还不少,王桃怪味橄榄,王桃霸王桃片,王桃新创意杨梅,王桃打嘴不放话梅,王桃怕不辣姜片……营业员刚来上班,还没有从早晨的忙乱中恢复,显得有些烦躁,见尤敬华一声不吭,戴着眼镜看商品,冷眼向尤敬华看了看,不说话。
尤敬华看了个够,才问营业员:“同志,请问你们这里王桃产品销售情况怎么样?”
营业员是位年轻的小姐,听到尤敬华喊她同志,一听口音,再一看模样,知道是乡下上来的,一脸的鄙夷之色,尖嘴利牙地反问:“同志,请问你买哪一种,买多少?”
尤敬华说:“我不是来买东西的,我只是来问问。”
营业员毫不客气地道:“我这里不是义务问讯台。”
尤敬华赔着笑脸说:“请你帮个忙,我只是想了解一下王桃食品的情况。”
营业员尖酸地道:“我帮助你,谁帮助我?你了解王桃食品,是不是给我们加奖金?”
尤敬华语塞了,但他并不在意,他这大半辈子,走到东走到西,都是要碰钉子的,他早已经习惯,并且处之泰然,无论碰上多硬的钉子,他也决不后退。
尤敬华仍然笑着,说:“同志,我是王桃产品家乡来的人……”
营业员的心被尤敬华这句话触动了一下,眼睛一亮,问道:“你是来推销的?”话语中充满热切的希望。
尤敬华说:“我不是推销,我是了解一下情况。”
营业员的脸马上就变,道:“你了解情况,你找我们柜台组长,找商场经理,找公司总经理,找我一个小小营业员干什么?你找错人了,我什么也不知道的,只知道叫我卖什么,我就卖什么,叫我卖多少钱,我就卖多少钱,别的一概不知!”说着,竟然来了情绪,继续道:“一天站到晚,腰也站得断,腿也站得断,才给我们几钱?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死鬼男人下了岗还赌,不输个精光不回家……”
尤敬华不得不打断她的话,说:“据我了解,王桃厂的产品经销中,有些不太正常的手段,你们是商场第一线的,也许知道一些……”
营业员的脸突然通红,大怒道:“放你妈的屁,乡下瘪三!”
尤敬华说:“你怎么这么不文明,开口就是粗话,上海是国际大都市,你这样的素质,能配得上上海市民的称号?”
营业员说:“我做不上上海市民?你是上海市民?你算老几?乡下人!”边说着边向附近几个柜台的营业员道:“今天什么日子,倒霉日子,从哪里蹦出个神经病来?乡下人!”
附近柜台的营业员也都鄙夷地笑了。
尤敬华估计和这种人谈不出个所以然来,于心又不甘,又在柜台边磨了一会儿,无奈,才慢慢地离去,快到门口时,忽然听到有人用压低的声音叫谁:“喂,师傅,师傅。”
尤敬华停下来四处看看,只见靠门边角落里有个柜台,柜台里有个中年的女营业员,正在向他招手,尤敬华指指自己:“你是叫我?”
中年女营业员点点头。
尤敬华走了过去。
中年女营业员神神秘秘地四处看看,又往角落里靠了靠,这样,从卖蜜饯的柜台那边,看不到这儿,女营业员压低声音说:“你是来调查李采购员的事情吧?”
尤敬华大吃一惊,看着她,意思说你怎么知道。
中年女营业员狡猾地“嘿”了一声,说:“你也别管我怎么知道,反正我知道,早晚会有人来调查,死在麻将桌上,你知道,那天晚上,他赢了多少?”表情夸张到极点。
“多少?”尤敬华也知道李采购员是死在麻将桌上,也知道用麻将的方法行贿是王桃厂的惯用手段,但只是苦于没有证据,知情的人,都不愿意跟他说什么,所以,具体的情形,比如赌资到底有多大,他是无从得知的。
中年女营业员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在尤敬华眼前晃了一晃,很快翻了一翻,又翻了一翻,连翻几翻,翻得尤敬华眼睛发花,着急问道:“你说多少?”
女营业员说:“这也看不明白,十八万!”
“不可能吧。”尤敬华脱口而出。
中年女营业员有些不高兴了,道:“你是来听情况,还是为他们辩解的?”
尤敬华说:“这个问题我会调查清楚的,我今天来,是想了解了解,王桃厂产品经销的过程和方法……”
不等尤敬华话说完,中年女营业员已经性急地插嘴道:“方法,嘿嘿,方法可多了,王桃是很来事的,要不然,凭它那几只乡下产品,能在大上海这么多店里站住脚?休想!”身子凑近尤敬华,说:“我告诉你,他们的好处,一直给到营业员,所以,”手指指蜜饯柜台:“她们那几个,还叫苦呢,好意思叫得出口,我们这商场,数她们几个最肥,油水最足。”
尤敬华不太明白,说:“营业员自己又不能直接进货,她们得什么好处?怎么得?”
女营业员撇了撇嘴,好像说你连这也不知道,便说:“告诉你吧,他们在包装箱中夹好处的,”边说,边用脚踢踢脚下的一只空纸箱,道:“比如这般大的箱子,他们在箱子两头,用纯毛毯包起来,中间夹的才是王桃,营业员每卖掉一箱王桃,就能得两条毛毯,当然卖力推销啦!”
尤敬华说:“你说话当真?”
女营业员说:“我们都是亲眼看着她们拆箱的,哪能有假。”
尤敬华说:“如果我过去问她们,她们会不会承认?”
女营业员说:“要看时间巧不巧,前些时,你不问她们,她们自己会说出来,烧包呀,现在不肯说了。”
尤敬华说:“为什么?”
女营业员说:“死了人,李采购员死了,公司就下了命令,谁说出来公司就炒谁的鱿鱼,吃了豹子胆她们也不敢!”
有顾客来买东西,女营业员过去接待,对尤敬华说:“你可别把我卖出去,唉,我为这张嘴,吃了多少苦,还是改不了,若不是这张嘴,凭我的工作表现,我现在做个店经理,也是应该的,唉,唉,熬不住呀!”
尤敬华站着想了想,觉得这位女营业员的话确实有所夸张,一箱王桃能卖多少钱,夹两条纯毛毯又是多少钱,这么干,王桃还盈什么利?但是尤敬华相信这样的事情是一定有的,无风不起浪,而且,也只有她们营业员之间,才真正清楚这些事情。
下一天,尤敬华又来到福荣食品公司,见到了屠强,把中年女营业员说的情况说了说,以为屠强会有所惊慌,哪知屠强听罢哈哈大笑,说:“尤组长,那些营业员的话,你也听得?”
尤敬华说:“我相信她不会无中生有。”
屠强说:“事情呢确实是有过这样一件事情,只不过和你说的出入太大,我们经销王桃,已经十年,十年来,经我们的手卖出去的王桃何止成千上万箱,在好几年前,曾经有一次,有个营业员开箱的时候,开出一条毯子,这里面有几点出入我可以向你说明一下:一,毯子是铺在上层的,是一条,不是两条夹住上下;二,是一条当时价值二十元的毛巾毯,而不是纯羊毛毯;三,开出这一条毯子后,从此再没有发现过一条;四,这条毛巾毯,最后是归了那位发现毯子的营业员,但不是她个人私吞,是作为商场奖励,这个营业员,工作积极,应该奖励。”
尤敬华被屠强不假思索就说出来的一二三四说愣住了。
屠强突然叹了口气:“记得当年,为了这条只值二十元钱的毛巾毯,影响了那个商场甚至影响到全公司,营业员积极性大增,大家争着要上蜜饯柜台,甚至大家自己掏钱买王桃,动员亲朋好友买王桃,一时间纷纷扬扬,后来甚至传出更大的笑话,说卖一箱王桃能得一件金首饰……”脸上的笑意渐渐地消了,长叹一声,最后道:“为什么呢?都是些生活不富裕,甚至生活条件很差的营业员,普通的劳动人民,若是有钱人,谁会在乎一条毯子一件首饰?”
尤敬华想了半天,才说:“屠总经理,希望你不要误解我的来意,我并不是来检查你们福荣食品公司的工作。”
屠强说:“如果尤组长有这个权力,我们欢迎。”
尤敬华说:“正因为我没有,我是在平江市的桃花镇作工作调研,没有倾向性,你们不必紧张。”
屠强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奇地道:“紧张?我紧张了吗?”
尤敬华说:“我想了解的情况,是乡镇企业经营方式的问题,不一定够上纲上线的,我特别希望我这一次的调查研究,能给乡镇企业的发展指点一个正确的方向,什么是正确的方向?我们先得弄明白什么是不正确的方向和手段。”
屠强笑着说:“尤组长的意思,是不是我们公司和王桃厂之间,经营手段不正当?行贿?受贿?挪用?贪污?”
尤敬华说:“这正是我要了解的。”
屠强仍然和和气气道:“尤组长,我可以不厌其烦再告诉你一遍,我们的手段很正当,我们都是合法经营,如果我们违了法,自有司法机关立案审查。”话语中带着硬骨头,你尤敬华算老几,怎么轮得上你来烦我们,但因为屠强态度和缓,叫尤敬华难以跟他认真,更不好跟他翻脸。
尤敬华终于百折而回了。
但是屠强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这句堵尤敬华嘴的话,无意中却预言了一个即将发生的悲剧。
二
悲剧的发生也许只是在一瞬间,但悲剧的酝酿却是早就开始的。
福荣食品公司的邱采购员因为嫖娼被派出所抓获,本来罚点钱也就算了,只要多出点钱,甚至连单位也可以不通知,钱能消灾,钱也能保住一个人的名声,偏偏邱采购员经不起吓,派出所也只是例行公事,问些普通的问题,邱采购员却原原本本将自己的受贿情况交待出来。
派出所参加审问的警察也有些发愣,歪打正着,居然抓住一只大老虎,这是料想不到的好事。
他们根据邱采购员的主动交待,在邱家找出一本记事本,这位邱采购员,字写得像狗爬,还偏偏喜欢记日记,至于从哪个单位受贿多少,哪个单位收礼几件,也一一写明,无一遗漏。
警察们看了,面面相觑,终于忍不住大笑。
一个邱采购员,把福荣食品公司上上下下几十人牵连进去。
屠强首当其冲,当区检察机关向他宣布正式立案的时候,屠强不由想起不久前对尤敬华说过的那句话。
邱采购员受贿的主要来源就是王桃厂,上海检察机关立即派人赶到王桃厂取证。根据法律规定,如果王桃厂方面,有再吃回扣中回扣的现象,可能立为同案对象,那就麻烦了。
兰桂花面临重大危机!
做厂长十年,兰桂花第一次不到晚饭时就回了家,看着神情恍惚的兰桂花,朱贵小心翼翼地替她拿来拖鞋,问她饿不饿,可是任朱贵怎么问,兰桂花也不吭声,她的眼里,哪里还有朱贵。
朱贵早已经习惯了兰桂花的态度,悄悄地走开,兰桂花眼前不见了人影,心里又空荡得慌,追到厨房门口,伸手指着正在忙饭的朱贵道:“朱贵,你是不是以为我出事情了,怕了,躲着我?!”
朱贵没有回嘴,仍然做着事情。
兰桂花见朱贵不作声,更来火,道:“朱贵,我还没被抓呢,你就不敢理我了,你就是这样对待我的?”
朱贵仍然不吭声。
兰桂花涨红了脸还要再说什么,一直在自己屋里做功课的朱芬走了出来,走到母亲身边,说:“妈妈,你不讲道理!”
兰桂花愣了一愣,把女儿一推,说:“你走开,没你的事!”
朱芬却不走,眼里含着泪,却瞪得大大的,又说:“我不希望我的母亲是你!”
“什么?”兰桂花好像没有听懂女儿说的什么,“你说什么?”
朱芬强调了一遍:“你不是我妈妈,我不要你这样的妈妈!”
兰桂花涨红的脸慢慢变得煞白,嘴唇也有些哆嗦,看着女儿,说:“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要是没有妈妈,你能有今天这样的生活,要是没有妈妈,你什么也没有!”
朱芬固执地摇了摇头,说:“我宁可不要这样的生活,我宁可什么也不要,我只要一个真正的妈妈!”
兰桂花气急,抬手给女儿一个耳光。
女儿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没有掉下来,脸上通红的五个手印,她也没有用手捂着脸,却很镇定很冷静地看着母亲,一字一句地道:“这更能证明,你不是我的妈妈。”
兰桂花举手又要打她但是被女儿冰冷的目光盯得心里有点发怵,收回了手,说:“你不承认我是你妈妈?那好,你给我滚出去!”
朱芬不动,说:“这不只是你一个人的家,也有爸爸的份,也有我的份,你没权叫我滚出去!”顿一顿,又说:“如果说这个家里有个人该滚出去,那不是我,是你!你应该滚出去,因为你从来没有把这个家当作你的家!”
兰桂花傻了,在她心目中,女儿一直是个连说话也轻声轻气、软弱无用的小女孩,哪里想到女儿竟然能说出这一番话来。
朱芬见母亲愣住了,继续道:“我早就想和你说了,你对爸爸,什么态度?爸爸不如你官大,是不是?爸爸不如你出风头,是不是?爸爸不如你会挣钱,是不是?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没有爸爸,哪里有你的今天!如果以后你再对爸爸无理,我决不再叫你一声妈!”
兰桂花和女儿对话的时候,朱贵一直埋头做事,没有参与进来,一直到兰桂花动手打女儿,他仍然没有作声,听到女儿说“决不再叫你一声妈”,朱贵忍不住了,说:“小芬,你别说了,你太过分了!”
朱芬回头扑到朱贵怀里,痛哭起来。
朱贵如果不插嘴说话,兰桂花沉浸在和女儿斗嘴的激烈情绪中,一时倒也把他忘记了,他一开口,再加上眼看着女儿扑到父亲怀里委屈地哭,兰桂花真是火上加油,怒不可遏地道:“好啊,你们父女俩,早已经把我当外人了!”朱芬说:“不是我们把你当外人,是你把我们当外人,你……”下面的话,被朱贵用手堵住了。
兰桂花冷笑一声,说:“朱贵,你不必猫哭老鼠假慈悲,女儿才几岁,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不是平时你向她灌输,她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来?打死我我也不信!”
朱贵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
朱芬却道:“你心里的我,还是多少年前的小孩子,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你却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你心里根本没有我!”
兰桂花心里塞满了委屈,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你们知不知道我今天的心情,上海福荣食品公司出了问题,上海检察院的人来了,我还不知道怎么办,你们对我,内外夹攻,是要逼死我,逼我走绝路……”看朱贵和女儿都不吭声,她继续道:“你们不知道我有多难,我哪里还有时间来照顾家庭,原以为别人不能理解我,家里人总能理解我,哪里想得到,家人比外人更……”
朱芬又想说话,被朱贵挡住。
兰桂花铁青着脸,手指指到朱贵脸上:“朱贵,你真的打算永远不再和我说话?!”
朱贵脸上毫无表情。
兰桂花哭道:“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却想不到你的怨恨这么深,是我不要家庭生活?是我不爱女儿?希望失去女儿的爱和信任?”
朱贵闷声闷气地终于说话:“不全是你的责任,项达民有大半的责任!”
兰桂花猛地停止了哭声:“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朱贵道:“要怪,只能怪项达民!”
兰桂花连连责问:“怎么能怪项书记?怎么能怪项书记?怎么能怪项书记?”
朱贵看起来并不激动,平静地说:“兰桂花,你想想你自己,你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够当好这么一个大厂、一个大公司的一把手,你以为光有干劲,每天不回家,陪人喝酒就能成事?项达民凭什么认为你能干好?你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也没有那么高的水平,这个厂长,并不是你自己要干的,是项达民叫你干的,他认定你能干好,可是,他错了,他看错人,他只看重虚表,哪个敢咋呼,敢表态,敢说大话,敢和人拼酒,敢训人,敢一人说了算,他就提拔哪个,这样用人,必垮无疑!”
兰桂花目瞪口呆,朱芬能够说出那些话来,她已经够惊异,想不到平时老实巴交,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的朱贵,居然也滔滔不绝起来,而且,也不能说他完全没有道理,兰桂花再一次盯着他。
朱贵说:“我说的话,有没有道理,你细细想想,总之,我认为,不仅是你一家王桃厂,这样下去,桃花镇恐怕要出大问题,项达民,也许他的气数尽了!”
兰桂花大喝一声:“朱贵,你住嘴,不许你再胡说!”
朱贵说:“你可以不许我说话,但是你改变不了事实!”
兰桂花急火攻心,骂道:“朱贵,瞎了你的狗眼,什么是事实?你看不见什么是事实吗?事实就是桃花镇再也不是从前的桃花镇了!事实就是没有项达民,就没有桃花镇,只有瞎了狗眼的人才看不到这是事实!”
朱贵长期积压着的情绪发泄出来,突然变得能说会道,振振有词:“你们这种论调明明是把历史的进步归到一个人的头上,归于一个人的功劳。”
兰桂花气急败坏,道:“朱贵,你终于暴露出来,你嫉妒项达民。你们两个,从前的情况差不多,都是高中生,现在你们的距离拉大了,你就嫉妒他。你从来不睁着眼睛看事实,你从来都没有对项达民有过公正的评价,朱贵,你虚伪!”
朱贵说:“我不会嫉妒项达民的,他不值得我嫉妒,我早看在眼里,有你的今天,也会有项达民的明天。”
兰桂花真正怒不可遏,冲到朱贵身边,抬手想打朱贵,朱贵不经意地往边上一让,兰桂花收不住脚步,往前一栽,栽到墙上,脸撞在墙壁上,回头看看朱贵,朱贵却低下头去,继续拣菜,就等于在告诉兰桂花,我不与你一般见识。
兰桂花犹豫片刻,转身向门外冲去,冲到门口,她并没有回头,只是大声地说一句:“朱贵,你不要后悔!”
兰桂花冲了出来,往前奔出一大段路,她料定朱贵会来追她,心中酸酸的,软软的,想朱贵这么多年也不容易,自己无论在外面有多少困难委屈,在家庭里,她是没有尽到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的责任,如果朱贵追来,她决不再和他闹,一定跟他一起回去,可是走出一大段路,也没有听到身后有人的脚步声,不由停了下来,向后看看,哪有朱贵,只有黑夜。
兰桂花想哭,却哭不出声来,想大声地叫几下,也叫不出来,朱贵根本就不想来追她回去。
是我把朱贵的心伤透了?
或者朱贵心里根本就没有我?
兰桂花一个人站在黑夜中,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孤独,那么的无助,心里是那么的空洞,一切的往事,急速地从眼前走过,她想抓住它们,伸出手去却只抓到个空,忙忙碌碌,辛辛苦苦,到底为了什么,到头来,竟然失去了一切,留下什么?什么也留不下。
兰桂花漫无目的地向黑夜中走去。
渐渐地,眼前出现了一幢幢的黑影,是她的王桃厂。
兰桂花睁着肿胀的眼睛向厂区看去,漆黑之中闪烁出一片光亮,是财务部的办公室,兰桂花心里突然一跳,是金纯?
金纯已经连续加了好多天班,兰桂花也已经发现,想知道他到底做什么账,金纯只是说:“财务上的事情由我负责。”一句话就把兰桂花顶回去。
兰桂花来到财务部,金纯正专心做事,没有听到脚步声,兰桂花站在他背后,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不由叹息一声,说:“金纯,不用做手脚了,做手脚也来不及了,上海检察院方面的人,明天就要来看账目。”
金纯回过头来,才发现兰桂花眼睛又红又肿,失魂落魄,不由愣住了,想问什么,却问不出口。
兰桂花见金纯胡子拉碴的,知道他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不由有些心疼,道:“金纯,算了吧,不用弄了,该怎么就怎么吧。”意志全失。
金纯担心地看着她,仍然不问什么,但从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全是问号。
兰桂花说:“我们现在心中没有数,不知道他们到底掌握了多少情况,跟我们有关系的有多少。”
金纯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从家里来?”
兰桂花开始还勉强一笑,说:“没事……”但是在金纯的盯注和追问下,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垮下来,不由淌下两行眼泪,说:“他们不要我了。”
金纯一时没有明白兰桂花说谁不要她了。
兰桂花突然哭着说:“朱贵和女儿,他们不要我了!”
金纯不由笑了一下。
兰桂花心如刀绞,道:“金纯,你还能笑出来,我为了这个厂,把什么都丢了,我什么也没有了,丈夫怨我,女儿恨我,”说着顿了一顿,口气更加沉重:“眼前的事情,还不知道能不能过关、怎么过关呢。”
金纯看了兰桂花一眼,平静地说:“眼前的事情,我已经全部处理好了。”
兰桂花说:“金纯,你做了什么?”
金纯说:“我没有做什么,我只是告诉你,厂里所有违反制度的开支,都是经我的手出去的,你没有签过一个字,你不必承担任何责任!”
兰桂花惊呆了。
金纯将兰桂花经手的事情,全部揽到自己身上。
兰桂花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手脚,但她相信金纯一定能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也就是说,如果行贿的事情被查出来,如果有刑事责任,那么吃官司的将不是兰桂花,而是金纯。
兰桂花尽力平静情绪,但口气仍然很激动:“金纯!难道你以为我会同意你这样做?我会让你顶替我的罪责?”
金纯毫不留情地道:“决不是我顶替你的什么,该你做的你就自己承担,是我做的就由我来承担!”
金纯是个极其认真的人,考虑极其周密,做事极其慎重,在他做这件事的时候,他已经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全部考虑过了,考虑成熟了,知道万无一失了,他才会去做,所以,金纯所做的事情,别人是很难扳到他的错头的。
兰桂花含着泪问:“金纯,为什么?”
她以为金纯会说因为王桃厂离不开你之类的话,却不料金纯挥了挥手,根本不理睬兰桂花的询问,道:“没有为什么,只不过是我自己出来承担我的责任罢了,没有别的为什么。”
金纯的嘴已经被他自己封死了,别人别再想从他嘴里得到改变之前的事实真相。
兰桂花无计可施,泪汪汪的两眼巴巴地看着金纯。
金纯心里突然一阵抽搐,他掩饰着自己的激动,说:“兰厂长,我们的厂还是有希望的。”
兰桂花控制不住自己,她真想突然走上前,抱住金纯大哭一场,但是她没有动弹,只是定定地看着金纯。
金纯也很想抱住兰桂花,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但他也和兰桂花一样,没有动作。过了半天,兰桂花听到金纯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是三年前,那天我从平江回桃花镇来,在桃花源宾馆吃饭,旁边一桌,就有你在,你当时是在宴请一些客商。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样的场面,你已经醉了,但是客商们还缠住你喝酒,他们说,兰厂长,你再多喝一杯。我们就多订一箱王桃,你多喝两杯,我们就增加两箱,你果然就喝了,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连几个客商也害怕起来,劝你别再喝了,你睁着血红的眼睛,说,怎么,你们出尔反尔了,说话不算数了?客商们说,我们说话算数,你兰厂长的真心诚意,我们都很感动,也别一箱一箱地增加了,干脆,我们再翻加一倍的订量。你举着酒杯说了一声谢谢,突然就直通通地倒下去了……”
兰桂花突然显得有些难为情了,说:“金纯,女人在酒桌上逞能,男人看了,很讨厌吧?”
金纯慢慢地摇了摇头,缓缓地道:“有的人确实是让人讨厌,但是你不,而且……我对你的敬佩和喜欢,就是从那一天的酒桌上开始的,你的坚强的意志和毅力,你的顽强的精神,你的忘我的无私的行为,深深感动了我。我当时想,这个女人,她到底是为什么呢,她已经不行了,死死地撑着,还在喝,她不是要出风头,更不是为中饱私囊,她是为了王桃厂呀!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女人!还从来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我的心受到如此大的震撼!”
兰桂花说:“不就是喝几杯酒么,乡下人,又没有别的本事,靠什么拉住客商呢,他们愿意你喝,就喝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不怕辣,一闭眼,也就下去了。”
金纯说:“我喜欢你,更敬佩你,所以,后来我下决心来了……”
兰桂花心慌意乱地避开了金纯的眼睛。
金纯陪着兰桂花回家,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估计朱贵和女儿都已经入睡,兰桂花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金纯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她想,金纯,我怎么会让你来承担我的责任?
满天满地,都是浓郁的夜。
空气像是凝结住了,如一块冰,压在人的心头。
三
孔雪杉上午上班时,碰到检察长,检察长告诉她,上海某区的检察院今天有人到,由孔雪杉接待一下,他们要了解什么情况,我们积极配合。
孔雪杉到办公室不久,正在看材料,接待办的小刘果然引着三个上海人走了进来,给孔雪杉看了看介绍信,才知道是要往桃花镇去调查王桃厂的。孔雪杉没动声色,将上海人引到会议室坐了,泡茶拿烟,一套忙过,寒暄几句,互相认识了,知道一个年长些的是老姜,检察官,另两个年轻的是小张和小袁,都是书记员。上海人很着急的样子,喝了两口水,就坐不住,要往桃花镇去,问县检察院有没有车子送一送。孔雪杉犹豫了一下,说检察院的车子都出去了,要不要请桃花镇来车子接一接。老姜和另两个同志互相看看,摇摇头,说:“我们就坐长途车去吧。”顿一顿又问:“此地到镇上,多少路?”
孔雪杉说:“不远,汽车不到一个小时。”看老姜他们站起来要走,孔雪杉又说:“都已经到了吃饭的时候,在县上吃了饭再走,也许一会儿我们的车回来能送一送你们,到桃花镇的班车,一天也不过三四班,万一赶得不巧,要等两三小时才有一班。”
上海人又互相看看,老姜点了点头,道:“那要给你们添麻烦。”
孔雪杉道:“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我们也有麻烦你们的时候。”
既然留下吃中饭,也不急着走了,又坐了坐,聊了聊双方工作上的情况和福利条件之类,孔雪杉心神有些不宁,但是不便表现出来。上海方面几个人,嘴都很紧,没有向孔雪杉透露王桃厂的情况,孔雪杉也不便主动问起。
孔雪杉领着上海人往县宾馆来,刚到门口,就看到项达民笑眯眯地迎面站着,远远地就走上前来和孔雪杉握手,笑道:“孔检察官,今天有客人呀?”
孔雪杉也笑笑,心想,你必定是得到消息特意赶来的。
项达民知道孔雪杉的意思,心照不宣地眨了眨眼。
孔雪杉回头向上海人介绍了项达民,上海三个人同时“哦”了一声,都向项达民看着。
项达民和他们一一握过手,说:“巧了巧了,我今天在宾馆订了一桌,客人飞机晚点,要到下午才到,正要退桌子,你们赶得巧。”
孔雪杉说:“那好呀,正好省我们检察院饭钱。”
项达民向老姜说:“这可不是我们桃花镇挖的陷阱呀。”
老姜也是宽宽地一笑,说:“我们从来不怕陷阱。”
一群人说说笑笑,向餐厅里去。项达民订的是一个小包间,到包间一看,常金鹏已经在里边等候,又介绍了。老姜说:“你们今天的客人,看来来头也不小呀,书记总经理双双作陪。”
项达民说:“我们的客人都是常来常往,也不新鲜了,倒是接待姜检察官,觉得是千载难逢的好事情。”
在说说笑笑中落了座,冷菜已经上好,色香味都是很讲究的,酒杯则是大中小三种俱全,小姐过来问喝什么饮料,项达民看了看老姜,用目光征求意见,老姜摆了摆手,说:“我们三个,都不会喝酒。”
小张和小袁也应声道:“我们不会喝酒。”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言谈举止之中,总是有一种距离感。
项达民也不与他们争什么,向小姐说:“既然几种杯子都搁着,几种酒都上一点,五粮液,干红,再来啤酒,要什么饮料,自己向小姐说。”
小姐倒酒的时候,老姜捂住小酒杯,说:“我不要白酒。”
项达民笑了笑,说:“姜同志,满一满杯子,放着看看,喝不喝随你。”
老姜只好松开了手,另外两位同事也一样,让小姐将三个酒杯都上满了酒,脸上则是一种反正我不喝的意思。
项达民举了白酒向大家敬酒,道:“我干了,你们,白酒不喝,啤酒能喝吧,喝啤酒吧。”说着自己先喝干了白酒。
老姜和小张小袁面面相觑,小张说:“我们叫小袁做代表吧,我们这里小袁能喝的。”
老姜也点头,说:“小袁,小袁。”
小袁说:“既然项书记真心诚意,我们也不好意思,我代表吧。”将啤酒喝了。
吃了些菜,常金鹏站起来了,也和项达民一样的一套,老姜和小张又看小袁,小袁又喝了啤酒,喝过后,喘了口气,道:“其实,我们三人中我是最不能做代表的。”
项达民高兴地说:“好,好,内哄了,内哄了。”
老姜和小张小袁都笑。
第二轮是单打独斗,项达民向老姜敬酒,老姜说:“项书记,你别敬了,我又不喝酒,你喝我不喝,这多不礼貌。”
项达民说:“那你就喝一点。”
老姜说:“我白的肯定不行。”
项达民说:“那你就喝红的。”
老姜扭不过项达民,喝了半杯干红葡萄酒,脸一下子红了,说:“你们看看,我不能喝吧,我的脸已经红了。”
常金鹏道:“老姜你若是怕脸红你就喝白酒,红酒是到血液里的,所以脸红,白酒是到胃里的,胃可能会红,反正看不见。”
大家又笑。
孔雪杉也拿了白酒敬一敬老姜,老姜有些慌,说:“孔检察官,我们是自己人,你怎么来敬我?”
孔雪杉说:“今天都是自己人,哪里有外人呢。”说完也喝了一杯下去。
老姜说:“女人要么不喝酒,要喝起来,那是不得了,我不敢和你喝。”回头向小张小袁看看,道:“小张小袁,我们是不是太被动了,你们主动敬敬酒呀。”
小袁说:“小张小张。”
老姜也说:“小张小张。”
小张向老姜笑笑,说:“我不揭发噢,其实我们三人中,谁最能喝呢?”其实是已经揭发了。
又在说说笑笑中,大家都喝了酒,老姜小张小袁,也都已经有白酒下肚,气氛和情绪不一样了,距离感也消失了。
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才将一顿饭结束,项达民吩咐常金鹏留在县里等候客人,自己陪老姜他们回桃花镇。
临上车前,孔雪杉想和项达民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王桃厂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并不很清楚,也无法提醒项达民什么。
项达民知道孔雪杉的心意,他向她挥了挥手。
车上路后,老姜小张小袁三个酒意冲头,睡意浓浓,一觉醒来,项达民手向窗外一指,说:“已经到桃花镇的地盘了。”
放眼向窗外望去,一座崭新的小镇已经到了眼前,街道宽敞,干净整洁,沿路别墅小区成片,小张脱口道:“这就是桃花镇的别墅小区,我在上海电视上看到过广告。”
小袁也说:“桃花镇的新城镇建设和老镇保护,都是很好的,我们那儿有人双休日到桃花镇来旅游。”
老姜没有说话,酒意退后,意识清醒了,多少有点后悔,但没有表现出来。很快到了桃花源宾馆,老姜看看宾馆的环境,说:“这里的房间多少钱一天?”
项达民说:“你们办公事的,我们都给优惠,放心,不会宰检察院同志的,要宰,当然宰老板们。”看老姜仍然犹豫,又道:“镇上另外有个招待所,条件太差。”
老姜说:“条件差一点无所谓。”
项达民说:“其他倒也无所谓,只是国内长途通不起来,你们要和单位联系工作不太方便。”
老姜想了想,说:“那就住这里吧,不过,我们的住宿标准很低。”
项达民说:“先住下再说吧。”
四
金纯交给老姜的王桃厂的全部账目,清清楚楚,几乎没有一点可疑之处,老姜心里一笑,想,这蒙不过我,老姜是有经验的,账面上的绝对干净,往往预示着账面背后的龌龊,何况,这一回,老姜是有备而来,他心中有数。
但是老姜看过账目以后,有些奇怪,账目上王桃厂付给邱采购员的回扣,居然和邱采购员自己交代的不差分毫,而且,所有的手续,都是王桃财务部经理金纯直接过手,与任何人没有关系。
取证工作完成得很顺利,但以老姜的经验,像王桃厂这样的企业,财务上的黑洞肯定很多很多,老姜相信自己能够查出王桃厂行贿邱采购员以外的问题,所以,在取证结束后,老姜又在王桃厂多呆了几天。
老姜却一无所获,老姜知道对手的分量,至少,他们早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只得鸣锣收兵。
老姜他们终于要回去了。
有人敲了敲门走进来,是桃花源宾馆的总经理,恭恭敬敬地对老姜说:“听说你们要走了?”
老姜说:“是的,今天下午回上海。”
总经理好像犹豫了一下。
老姜看出他的犹豫,问道:“有什么事吗?”
总经理说:“你们的账,怎么办?”
老姜愣了一愣,说:“账?照结。”
总经理说:“好的,我叫账台结了账,账单给你们送过来?”
总经理刚走一会儿,总台小姐就进来了,拿了一张账单交给老姜,老姜接过来一看,开始没有看明白,再一定睛,发现上面写的总数是九千元,下面有一笔一笔的明细账目,老姜头脑里“轰”的一声。
小张和小袁看出老姜有些失措,拿过账单一看,也愣住了。
账台小姐笑眯眯地道:“请问你们哪位跟我去开发票?”
老姜说:“九千?平均每人花了三千?怎么可能?”
账台小姐始终微笑,道:“你们住了七天,一个房间一天是三百五十元……”
老姜说:“三百五十元?”
账台小姐说:“我们宾馆是按三星标准的,但房价比三星宾馆便宜三分之一。”
老姜三人面面相觑,还有伙食费,还有其他开销,光电话费就近一千元,账单是不会错的,错的是他们的判断和轻信。
老姜又愣了半天,心里窝火,但又无从发作,面对笑眯眯的账台小姐,脱口道:“你们项书记没有关照?”
账台小姐说:“关照什么?”
老姜又哑口无言。
老姜说:“能不能请你们总经理来一下。”
账台小姐仍然态度和蔼,说:“请你们稍等。”飘然而去。
过了一小会儿,总经理应声而至,只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眼巴巴地看着老姜,道:“您有什么事找我?”
老姜说:“我们的账,能不能等项书记回来后再结?”
总经理似乎有些茫然,道:“项书记回来,项书记到哪里去了?”
老姜听出什么来,问道:“项书记在?你见到项书记?”
总经理说:“一早上就来我们宾馆,现在正和外商谈判。”
老姜“噢”了一声,想说什么,却又不大好说出口,总经理向老姜手上的账单看了看,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噢,我明白了。”脸上笑着,又道:“没事,没事,请你们稍等。”
总经理一走再没有过来,一会儿账台小姐又来了,向老姜收回账单,很不好意思地道:“对不起,是我搞错了,你们的账,已经结清了。”
老姜当然明白一切都是项达民做好的圈套,但是他只能心里窝囊,却是有口难言。
由桃花镇的车把他们送回上海,临上车,看到项达民急冲冲地从宾馆里奔出来,道:“怎么走了呢,我刚刚把外商打发走,就是为了中午来陪你们喝酒的。”
老姜话中带刺道:“这一顿中饭要记多少账呢?”
项达民假痴假呆,笑道:“我请客我请客。”
老姜说:“下次吧,留在下次。”向项达民挥挥手,又道:“也许你们不欢迎我们再来,但是我很愿意再来,因为桃花镇太吸引人了。”
大家哈哈一笑,老姜他们上了车,车刚刚启动,项达民走到车窗边,告诉老姜:“对了,我倒差点忘记了,常金鹏给你们备了点礼物,在车屁股后面放着。”
老姜“哎”了一声,车子已经开去一大段,回头看时,项达民正笑着向他们挥手告别。
五
上海方面的人来查王桃厂的行贿案,桃花镇上,人人以为是尤敬华去告的状,叫尤敬华哭笑不得,只好说,不管是谁告的状,我看,这状告得对头。这么说了,大家更认定非他莫属。尤敬华在桃花镇的名气更大了,讨厌他的人更讨厌他,欢迎他的人则更加欢迎他,尤敬华走在桃花镇街上,常常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喏,这就是尤敬华。
尤敬华依然我行我素,他按照自己的思路,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只要吕正不叫他回去,他会呆在桃花镇不走。
至少在目前,吕正还没有叫尤敬华回去的迹象,尤敬华回县里汇报过一次,想探探吕正的口气,却没有探出来任何信息,吕正只说了六个字,好的,你继续吧。
上海检察院的同志走的那天,尤敬华正在镇办皮件厂了解情况,电话追到皮件厂来了,说党委有个会议,请他参加。
尤敬华赶到镇上,会议还没有开始,项达民看到尤敬华进来,才说:“尤组长到了,我们开会吧。”
专门等尤敬华到了才开会,这在尤敬华来到桃花镇后还是第一次,但尤敬华是能够做到处变不惊的,他看到兰桂花也在会上,便估计这个会和王桃厂的事情有关。
项达民果然说:“尤组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是有关流水村王桃厂的。”
尤敬华从容一笑,说:“我已经听说了,上海的人走了。”
好几个人都笑起来,是充满着对尤敬华嘲笑的那种笑,项达民说:“尤组长,你的消息落后了,我们今天开会,确实与王桃厂有关。事情是这样的,前几天上海检察院来人调查情况时,正好平江市委宣传部也来流水村作调查,他们是调查精神文明建设的,正好碰上检察院的同志,听说在流水村查了一个星期,什么问题也没有查出来。市委宣传部的同志很激动,马上来跟我联系,说是查问题查出一个先进典型来的事情也是常常有的,他们叫我们搞一份材料,立即报上去。”
会议上轰轰闹闹。
项达民接着说:“我考虑,因为时间比较紧,这份材料也很重要,是不是请尤组长帮忙搞一下。”
尤敬华道:“你们宣传委员,你们秘书呢,应该他们写。”
项达民说:“小钱和沈委员都在外面跑项目,实在没有时间,再说,他们的笔头子,哪里比得过尤组长。”
尤敬华说:“我有我的工作。”
项达民说:“这也是你的工作,难道尤组长以为,只有调查问题才是调研吗?宣传好的东西不是你的工作?”
尤敬华一时语塞,想了想,道:“如果这是镇党委交给我的任务,我当然要去完成。”
项达民说:“如果尤组长同意,兰厂长马上就可以向尤组长介绍情况,希望你们抓紧时间,宣传部要材料很急。”
兰桂花站起来,向尤敬华说:“尤组长,我陪你到村里去,我们已经组成了一个汇报小组。”
开会的人都忍不住要笑。
尤敬华却神情平和,他永远是软硬不吃,冷嘲热讽不怕的,心想,你们以为检察院的人走了,就天下太平了?错了,只要你有问题存在,天下永远不会太平,既然查问题能查出先进来,那么树先进也可能树出问题来,关键看你自己过硬不过硬。
走出会场,尤敬华就问兰桂花:“兰厂长,你真觉得王桃厂能够成为先进?”
兰桂花说:“王桃厂已经先进了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