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酝酿了半个冬天的雪,终于下下来了。
整个东南地区,长江中下游,百年罕见的一场大雪,在临近年关的一天夜里,无声无息地下下来了。
吴明康在儿子的欢呼声中醒来:“雪!下雪了!”
已经上了初中的儿子,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雪,激动得直跺脚,嚷嚷:“嘿,什么叫雪,这才叫雪!”
吴明康穿了衣服,走往儿子身边,享受着儿子的欢乐。
突然他发现儿子的目光惊呆了,一只用来撩开窗帘的手,僵在半空中。
吴明康心里一抖,他走到窗边,向外看去——
白茫茫一大片雪地里,竟然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片。
是人。
是来追讨吴明康拖欠的工程款的外地民工。
一大片。
雪白雪白的雪地里,黑压压地站着一大片人。
吴明康心头掠过一串恐怖。
老婆也走过来,向窗外一看,顿时脸色煞白,嘴唇哆嗦。
吴明康说:“没事,他们来要钱。”
虽然站着一大群人,却始终没有一个人出声,人群一点也不乱。
这反倒使吴明康感觉出了气氛的紧张,他犹豫了一下,想过去开门,老婆死死地拖住他,说:“你出去也没有用,你没有钱给他们,你出去有什么用?”
吴明康说:“正因为我没有钱给他们,我得出去。”
老婆说:“他们不要你,他们要钱。”
吴明康沉默了,老婆也不再说话,他们站立着,和窗外的人僵持着。
长时间的沉默。
儿子放下窗帘,他默默地看了看父母亲,好像想往外走,吴明康说:“你别动。”
儿子仍然默默地盯着父亲,过了好半天,说:“做工给钱,天经地义,做工不给钱,是你的错。”
吴明康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继续沉默。
在沉默中,什么也没有爆发,再也没有人砸玻璃,也没有人叫骂,这一切的手段都已经使过。
也许,雪地里的沉默,是一种更厉害的手段,大风大浪都经过了的吴明康,这会儿被沉默折磨得沉不住气了,他要出去,面对一切,该发生什么,就让它发生吧。老婆呜呜地哭起来,同时仍然死死地吊住吴明康。
像是有人下了统一的命令,突然间,数百民工,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仍然无声无息,如这场大雪一般,无声无息。
吴明康挣脱了老婆的拉扯,开了门走出来,面对民工,想说什么,心里却被许多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民工们的心和他们的嘴也早已被堵住了,双方再一次陷入僵持状态。
黑压压的人群没有一丝动静,但是人群中散发出来的逼人的气息慢慢地向吴明康逼近。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终于有人说话了:“吴总经理,你今天要是再不给钱,我们就在这雪地里跪着,决不起来,决不走!”
人群仍然没有动弹,但吴明康跨前了,吴明康离民工已经很近很近,吴明康颤抖着声音说:“你们起来,天这么冷,雪这么大,你们,你们起来……”
没有人起来,也没有人说话。
吴明康说:“钱,我一定给,你们先起来,别冻坏了身子,快过年了,你们都要回家看老婆孩子,冻坏了身子怎么回去?”
一边说,一边止不住热泪奔涌。
一片沉默。
吴明康说:“我求你们,起来。”
仍然只有一个说话的声音:“四十岁以上的,十八岁以下的,站起来,其余的人,不动。”
齐刷刷地站起来一小部分人。
“你们,往吴总经理家里去住!”
仍然是人群中的唯一的声音,唯一的发言人,吴明康想,他们是商量好了来的,有步骤有计划有策略,吴明康的担心慢慢地被恼火替代了。
一声令下,那些站起来的人真的往吴明康家拥过来,有人已经越过吴明康的阻挡,踏上了台阶。
吴明康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往脑门上冲,他大声道:“站住!”
“我们可以不进去,你拿钱来!”
吴明康控制不住自己,猛地拍拍自己的胸,大吼一声:“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你们拿去吧!”
民工们也愣住了,谁要拿吴明康的命呢?
他们不要吴明康的命。
他们离乡背井,告别妻儿老小,来到这块陌生的土地上,辛辛苦苦,把汗水洒在这里,把青春种在这里,把生命中最精华的一部分留在这里,为的是什么?他们不是为了要谁的命才来的,他们是为了钱,为了挣钱回家,造一座瓦房,买一头牛,给老婆买一件新棉袄,给孩子买包饼干,仅此而已。
他们只要钱,属于他们的钱,是他们用自己的汗水、青春和生命换来的钱,吴明康却要他们拿他的命去,他们即使拿了吴明康的命去,仍然拿不到钱,吴明康的命根本不值钱。
他们被激怒了,当然他们早就很愤怒,但是为了拿到钱,他们将愤怒一压再压,一忍再忍,现在他们再也压不下去,再也忍不住,你吴明康真的不稀罕自己的命吗?你总有宝贵的东西,你总有稀罕的东西!
老婆、儿子!
儿子的命你也不稀罕?
所有的人,又齐刷刷地站了起来,面对吴明康。
“吴明康,你做得出绝事情,我们就叫你绝子绝孙!”
一直在屋里听着外面的动静的吴明康的老婆,突然大哭着从屋里冲出来,往地上一跪,哭天喊地:“吴明康,你这个混蛋,你这个害人精,你这个天杀的,你这个……”上气不接下气,噎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哗哗地往下淌。
吴明康去拉老婆起来,看到儿子也走了出来,吴明康真的有点慌了,对儿子说:“你进去!”
儿子没有动,向民工们走近一步,用细嫩的嗓音说:“如果我的命能帮助你们拿到钱,你们尽管拿去好了。”
民工里突然有人“哇”地哭起来,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比吴明康的儿子大不了多少。
始终只有一个声音的民工队伍出现了混乱,但气氛仍然很压抑。
吴明康只觉得喉头哽咽,硬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他拉开嗓子向大家说:“是我吴明康对不起大家,请你们再给我一点时间。”
没有人应答。
吴明康说:“我知道你们不相信,我确实是不能让你们相信我,但是,今天,当着我儿子的面,我向你们保证……”
保证什么?吴明康无法保证,如果他手头有钱,他也许可以在激动的时候许下诺言,但是吴明康实在没有钱,眼前的房地产公司如同一张血盆大口,多少钱落下来,眼睛一眨就被吞得无影无踪,连皮带肉,骨头也不吐,连他这个总经理也失去控制能力,吴明康无能为力,他的保证永远是空话。
吴明康的儿子站到父亲前面,挡着父亲,说:“如果你们不再相信我的父亲,请你们再相信我一次,我代我父亲保证,一定让你们拿到钱回家过年!”
吴明康儿子的保证,同样软弱无力,但是,善良的民工却再一次相信了他。
吴明康目送着慢慢散去的民工,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卑鄙和无耻,当他一回身,接触到儿子的幼稚的目光,心里涌起一股暖暖的东西。
他打开手机,拨通了项达民家的电话,听到呼叫声时,才突然想起,项达民根本不在家。
即使项达民在家,又怎么样?
吴明康只不过挑着一个房地产公司,项达民肩上,挑着一个桃花镇呀!
二
临近春节了,镇上该集中的钱款还差一大截,等着年终分红的乡村干部和乡镇企业职工,早在一两个月前,就按捺不住,心里痒痒地谈论今年的奖金水平,大家也不敢作非分之想,但是一年更比一年好,这是应该的,也是正常的。
平时大家戏说干部,面孔通通红,年终好分红,这一年中,桃花镇的干部,脸上可没有少红,年终分红,会怎么样呢?
所有关注的目光都集中在一起了,集中在一个字上:钱。
除乡镇企业职工由企业自己负责外,镇上所有的开销,都得由镇领导自己解决,大体匡算一下,没有一千五百万,恐怕拿不下这个年来,拖欠的建筑工程款,镇机关、村干部、老干部、教师、公安干警等等,包括了社会发展事业的各个方面,缺一不行。
说实在的,大家心里明白,真正需要在年终拿到钱的是那些艰苦的外地民工,现在的机关干部,教师,普通老百姓,虽然平时工资不高,但生活并不苦,手头也有几个钱了,也不见得非要等年终的奖金,但是,能不能及时发出年终奖,却是大家的一个希望,也是大家对镇政府的一个考验,对镇政府的信心全在其中了,不能怪老百姓眼皮薄,钱,无可否认,它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标志。
项达民的心情,和天气一样,结了冰。
无论如何,项达民要想尽办法,兑现自己的诺言,让辛辛苦苦工作一年的干部群众得到应有的报酬。
镇上派出去的讨债队伍,返回的信息很不好,有的人已经在外面呆了两个月,想回家了,项达民仍然是那句老话,完不成任务的,不许回家,死也要你们死在外面。
连续半个月,项达民几乎每隔一两天就往上海奔一趟,上海是桃花镇的大户,但是上海的钱非常难讨,项达民跑了无数趟,收获甚小,于是想到一个人:徐晶。
徐晶正对项达民一头恼火。
两天前,尤敬华跑到上海来,找徐晶核实桃花镇房地产公司在上海电视台做广告的情况,徐晶对尤敬华掌握情况之多之细,十分惊讶,尤敬华连她顺带着给上海几个朋友做其他广告的事情也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尤敬华态度语气都比较强硬,但他的强硬,并不是对徐晶的,他是针对项达民的,他希望徐晶把事实真相说出来。
徐晶心里明白,尤敬华所要的事实真相,就是项达民在这些广告往来中,个人拿过好处没有,拿了多少好处。
徐晶爱理不理地说,我不知道。
尤敬华毫不因为徐晶的态度而气馁,也不生气,耐心地说了一大通道理,最后说,他认为徐晶应该珍惜自己的声誉。
徐晶恼火了,问尤敬华她哪一点没有珍惜自己的声誉,她的声誉受到什么损害?
尤敬华说,徐小姐在广告中为自己挣的钱,大概大大超过你的工作收入吧?
徐晶脸一冷,说,你有什么资格来查我的收入?
尤敬华平和地道,徐小姐,你若是配合我们,我们也不会过问你自己的事情。
徐晶手指着门,说,请你出去,你以为你是谁,你想过问我的事情?告诉你,你还没有摸着门呢。
尤敬华也就向门口走去,边走边说,徐小姐别激动,请你冷静地再想一想,我回头还会来的。
徐晶说,你别再来了,我不会见你。
尤敬华说,一次不见就来两次,两次不见就来三次,我会不断地来,一直到你愿意见我为止。
果然第二天尤敬华又来了,徐晶没有见他,叫同事说她不在,尤敬华和颜悦色地请徐晶的同事转告徐晶,他明天还会来的,同事按照徐晶的说法,告诉他明天徐晶也不在。尤敬华说,不在我也来看看,说不定就在了呢,如果真不在,后天再来。
尤敬华走后,同事问徐晶这是什么人,徐晶不好明说,便含糊了一下,发现同事都用奇怪的疑惑的目光注视着她,徐晶心里有些乱,想起尤敬华说的要珍惜声誉之类的话,不由有些担忧起来,她不太清楚尤敬华掌握的材料和情况,是从哪里来的,由谁提供的。
几月前她到桃花镇去追要广告款,常金鹏毫不客气指责她的那番话,重新又浮现出来。
本来,只是她和项达民两人间的约定,广告的事情,常金鹏不应该知道得这么详细,也不知是项达民告诉他的,还是厂长说的,徐晶觉得有些狼狈,又由此联想到花了十万元在桃花镇买的别墅,如今被民工在里面随地拉屎撒尿,心中越发窝火。
正在这时候,项达民找上门来。
徐晶没好气地说:“是不是又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助了?”
项达民坦言道:“正是,讨债讨不到,想请你帮着出出主意,你向来是个点子大王呀。”说着笑起来,又道:“到吃饭时间了,先吃饭吧,就到对面水晶宫。”
徐晶愣了一下,说:“现在这时候,你还敢请饭?”
项达民说:“只要你敢吃,我就敢请。”
徐晶忍不住说:“尤敬华这几天一直在上海,已经来找过我两趟了,也许还会来。”
项达民说:“怎么,尤敬华一来,我们就不要吃饭了?”
徐晶说:“我无所谓。”
项达民意味深长地盯着徐晶:“那你是替我担心?”
徐晶道:“我替你担心做什么,你是我什么人?”
项达民说:“我是你的朋友嘛。”
徐晶倒也不好意思坚持,只得跟着站起来,对同事说了一声,就跟着项达民来到电视台对面的水晶宫美食城。
菜上来后,徐晶美美地品尝一番,用餐巾纸抹了抹嘴,道:“项书记,你是了解我的,我替你讨债,你替我做什么呢?”
项达民也吃着,但实在食之无味,听徐晶开口了,连忙道:“你说。”
徐晶却摇了摇头,道:“我的条件,等会儿再说,我先得看看你的债户,看我的能力能不能及?”
项达民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账目一览表,上海哪个单位欠多少一一写得很清楚,徐晶看了看,点了点头。
项达民说:“看起来,你力所能及?”
徐晶也不谦虚,指指账单:“至少能及其中一部分吧。”
项达民心里偷偷地松了一口气,压在心上的一块大石头分量显然轻得多了,他不再说话,等待着徐晶的条件,心里暗想,无论她提什么苛刻的条件,都要尽量满足她,别的事情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讨债。
徐晶却不着急,慢悠悠地道:“项书记,我的朋友都说,我花十万块钱买你的房子,可是上了你的大当!”
项达民心里一沉,立即知道徐晶的用意,当即摇头道:“徐晶,其他事情好商量,退房是不可能的!”顿一顿,觉得自己口气过于严厉,和缓了一些,说:“我们正是售房最困难的时候,不是一般的困难……如果让你退了房,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很可能会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
徐晶并没有对项达民的话觉得意外,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她仍然慢悠悠地道:“这些我都清楚,我只是提出我的条件,接受不接受,是你的事情,我呢,也不贪心,只要你还我十万本钱,我也不要你的利息,至于你的债务……”徐晶看了看项达民给她的账单,一一指下来:“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我有把握……”
项达民知道徐晶不会说空话大话,她认为有把握的,就应该是有把握,项达民的心开始动摇,但是一想到桃花镇那么大片大片的房产搁置着卖不掉,心头就一阵阵的割疼,再次摇头,表示无法接受徐晶的条件。
徐晶看出项达民的动摇,仍然不急不忙,道:“我呢,知道你年关的时候紧张,现在也不一定就要追你的钱,你只要现在答应我,钱么,等过了年关,到明年春天手头松些的时候再给我也可以。”看着项达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的条件够宽的吧,至于你担心的影响问题,我们也可以想办法,采取移花接木之类,掩人耳目。”
项达民想了想,没有顺着徐晶的话题,却突然问:“你有什么办法帮我讨到钱?”
徐晶眯了眯眼,说:“这是我的事情……”说到一半,眼睛向饭店门口看去,突然皱了皱眉头,停下不说了。
项达民回头看去,竟是尤敬华站在饭店门口。
尤敬华老远地招着手走过来,向项达民点头问好,又向徐晶说:“你同事说你可能在水晶宫,我就过来一看,果然在,太好了,太好了。”
也不等项达民和徐晶说什么,就自说自话在另外一张空椅子上坐下,项达民说:“一起吃吧,叫小姐加一副餐具。”
尤敬华说:“你们吃,你们吃,我已经吃过了。”说着看了看两人的表情,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道:“我呆在这里,你们不方便吧,我先到外面等着,等你们吃完,我想借徐小姐一点点时间。”
尤敬华退了出去,项达民笑一笑,既没有挽留,也没有再说其他什么。
徐晶没有了胃口,说:“你怎么被这个人缠上了?”
项达民说:“也好,考验考验自己的耐心和承受能力嘛。”
徐晶笑起来说:“和这个人纠缠,确实要有好胃口、好耐心。”嘴上边说着,却又心神不宁地向外看着,尤敬华竟然真的站在饭店门口等候,徐晶到底有点于心不忍。
项达民说:“怎么,想和尤书记交谈了?”
徐晶说:“快过年了,也不想着要回家,他又不像你,负担着全镇的过年钱,在外面辛辛苦苦地转,也是应该,他何苦来着,他又不需要对谁负责。”
项达民说:“他对杜老负责,更对自己负责。”
徐晶摇了摇头:“这种负责,叫别人受不了。”
项达民说:“我不也一样叫人受不了吗?”
徐晶又下意识地朝外看,隔着玻璃窗发现尤敬华正站在饭店外的人行道上吃盒饭,指指尤敬华,又指指自己桌上的菜,向项达民说:“你看看,项书记,谁是党的好干部?”
项达民说:“你说谁是党的好干部?”
徐晶不作声了,盯着项达民看了一会儿,说:“我还是和他谈一谈,要不然,他天天这么守着我,我算什么?我吃生鱼片、大虾,他吃盒饭,这种苦肉计,我受不了。”说着站起来,要向外走。
项达民一着急,“哎”了一声。
徐晶回头说:“今天下午就替你去跑债户,你手机开着,等我的回音。”
项达民目送着徐晶出去,看见尤敬华跟着徐晶往街对面的电视台去。
项达民将剩下的菜吃得差不多,结了账,又坐到沿街靠窗的咖啡茶座,要了一杯茶,慢慢喝着茶,注意着电视台的大门,果然,过了不多会儿,尤敬华就出来了,又过了不多会儿,徐晶也出来了,向街这边水晶宫美食城看看,突然笑了一下,走了过来,进来看到项达民在喝茶,道:“你一直在等着?”
项达民说:“是的。”
徐晶说:“你怎么知道我会再过来,你坐在这里,我从那边看过来,眼睛看不见的。”
项达民说:“看东西有时候需要眼睛,有时候不需要用眼睛。”
徐晶挖苦道:“什么时候变成诗人和哲学家了,你这算是诗人的语言还是哲学家的语言?”
项达民说:“联系好了?”
徐晶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说:“你不想听听我对尤敬华说了什么?”
项达民摇头:“我不想听,我只想听你联系我的债户情况。”
徐晶说:“你以为这样,大家就认为你是党的好干部了?”
项达民说:“那还用说,当然我是党的好干部。”
徐晶说:“我刚才也和尤敬华开过玩笑,他认为像他那样,才是党的好干部,看起来,如果你们平泽县有一个优秀党员的名额,你们两个一定要争夺拼抢了。”
项达民说:“他不可能抢得过我。”笑了笑,又把话题拉回来:“怎么样,可以出发了吧?”
徐晶不得不佩服项达民的精明和对她的了如指掌,心里又难免有些窝囊,好像自己的一切都被项达民控制了似的,似乎想抗争,却又有一种心甘情愿的意思,自己想想,也觉得奇怪。
“房子的问题,”徐晶提到房子,心中总有些疙瘩,“我也不多说了。”
项达民淡淡地道:“不用多说了。”
项达民和徐晶一起跨出水晶宫美食城,突然有个满脸横肉的人迎面过来,道:“项老板,我们老板让我给你递句话,一根指头一百万,你是还债呢,还是砍指头?”抛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这是项达民上海的债主派来的,他们早已经打听到项达民到了上海,追踪而来。
徐晶不由担忧地看了看项达民。
项达民却道:“他不敢砍我的指头,他这一刀下去,我欠他的钱,就别想再要回去了,他要的是钱,不是手指头。”
徐晶说:“你在外面欠了那么多债,不还了?”
项达民说:“我没有钱还。”
徐晶说:“人家欠你的钱,你是非要还不可的,你欠人家的钱,你是死活不还的。”
项达民说:“正是这样。”
三
到东北讨债的镇农工商总公司的钱炳根,死在外面了。
本来是不该死的,现代医学完全能够拯救胃穿孔,但钱炳根是个闷嘴葫芦,平时几天都可以不说话,在家里是个妻管严,这回派出去讨债,老婆娘家兄弟造新房子,本来指望钱炳根帮大忙出大力的,他要出远门讨债,一走还不知几时能回来,向老婆请假,被老婆一顿臭骂上了路,一走竟是一个多月,债也没讨到,也不敢回家,项书记有话,讨不到债不许回家,更多的讨债人,中间常常溜回来,在家里躲几天,再去,项达民也管不了那么多,偏偏钱炳根老实又胆小,不敢回来,在东北呢,虽然钱讨不到,酒倒是天天被逼着喝了不少,在家里因为老婆管着,不敢放肆,到了千里万里之外,老婆也看不见了,也管不着了,钱炳根又好劝好哄,被好酒的东北人一灌就是多少多少,把胃喝坏了。钱炳根又死要面子,被豪爽且狡猾的东北人好话一说,债讨不到就讨不到吧,今日有酒今日醉,硬撑着,胃已经穿孔,直冒冷汗,还不肯告诉别人,只说胃有点疼,就给他弄了点止疼的药胡乱吃了,熬到半夜,实在支持不下去,才爬着滚着出来叫人,送到医院已经迟了。
一个紧急电话,把项达民从上海叫回桃花镇,项达民赶回来的时候,柏森林已经出发到东北出事地点,常金鹏在镇上等候着项达民,等着紧急商量处理意见。
项达民在得到这个消息的一刹那,突然心间涌出无穷的后悔,他想起自己再三强调的那句话,讨不到债不许回来,死也要死在外面,心中一阵阵内疚、绞痛,我不该说那句话,竟然被我说中了,项达民闷着脑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常金鹏着急坏了,等着项达民说话,项达民却一言不发,常金鹏忍不住道:“项书记,你看什么时候通知?”
项达民又沉闷了好半天,才从无穷的后悔和悲痛之中回过神来,看了看常金鹏,说:“你说什么?”
常金鹏又重复一遍:“什么时候通知家属?”
钱炳根老婆是桃花镇有名的泼辣妇人,平时好好的,还三天两头骂人、惹是生非,现在男人死了,不知她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常金鹏说:“不然的话,你干脆不要出面,仍然回上海去,连夜就走,只作不知,我们呢,就说找不到你,你也是去讨债的,由我来出面处理。”
项达民摇了摇头,说:“还是我吧。”
常金鹏忧心忡忡:“钱炳根的老婆,从来不讲理……”
项达民说:“现在是我们没有理,不是她没有理,她的丈夫死了,她不讲理,也是应该的……”
常金鹏急了,道:“项书记,你可别把钱炳根的死揽到自己身上,钱炳根的死,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他自己讨债讨不到,却在外面乱喝酒,是他自己的责任,与镇党委没有关系!”
项达民严厉地道:“金鹏,人都已经不在了,你怎么还说这种话!先推卸责任?”
常金鹏说:“我是怕你,怕被钱家的人爬到头上,现在又是最困难的时候,我怕,我心里,总有一种不大好的感觉……”说着,眼眶竟然有些红。
项达民知道常金鹏一直在为杜老进入桃花镇的事情担忧,他自己又何尝不为这事情心烦?虽然嘴上很硬,但内心深处,实在是忐忑不安的,所以既是劝慰常金鹏又是劝慰自己道:“金鹏,人生中难免会有低潮高潮……”
小钱突然走了进来,神色紧张,道:“项书记,你回来了,不知是谁传了风声出去,但又传得不准,居然传说钱炳根在东北嫖娼被抓起来了,说现在已经押回来,关在派出所,家属跑到派出所去闹,派出所莫名其妙,刚才打电话给我,问我怎么回事,现在人还在派出所,说不见到钱炳根本人,他们决不走……”
项达民立即站起来,说:“既然已经有传闻,我们得立即通知家属,免得被动。”
派出所离镇政府不远,三人步行过去,走在路上,三个人都默不作声,只有脚步踩着积雪发出的吱吱声,在黑夜中,气氛显得格外紧张。快到派出所的时候,项达民让小钱给镇上的民政委员打个电话,叫他赶到派出所来。
果然钱炳根的老婆和一大帮亲戚朋友守在派出所门口,大吵大闹,引来许多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
一看到项达民来了,派出所长像见到了救星,迎了过来,说:“哎呀,太好了,项书记你来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看看,这些人,闹成这样,我又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钱炳根的老婆和亲戚朋友也一下子围了过来,钱炳根的老婆冲到项达民面前,大声嚷道:“项书记,是你给他们的权力,让他们乱抓人?!”
项达民皱了皱眉头,说:“你根本搞错了……”
钱炳根的老婆不让人说话,抢着道:“你们当官的,都是一鼻孔出气,都是连裆码子,都是事先商量好了来骗我们小老百姓的,派出所长说我搞错了,你也说我搞错了,人家说,当官的人,嘴里没有真话,你们说的都是假话……”
常金鹏十分恼火,手挥了挥,向围观的人群道:“有什么好看的,看猴戏呀,天都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大家只是笑,却没有人听他的话。
钱炳根的老婆唾沫星子直飞:“放什么狗屁,说我们钱炳根嫖娼,放他娘的臭狗屁,我撕烂他那张×嘴,我们炳根要是敢嫖娼,我就不叫他炳根叫他爷爷……”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有人乘机说了一句:“那你天天和你爷爷睡在一张床上啰……”
又是大笑,连钱炳根的老婆也忍不住笑起来,向人群里吐了口唾沫,笑骂道:“我和你爷爷睡一张床,我是你奶奶……”
项达民心里一阵阵难受,难过地对钱炳根的老婆说:“你别再说了,我们进去谈。”
钱炳根的老婆虽然粗俗,但并不笨,在大闹一场后,突然间注意到项达民的脸色十分怕人,再看看常金鹏、小钱,一个个如丧考妣,心里突然一沉,浑身止不住地抖起来,结结巴巴地道:“项、项书记,我们家炳根,我们家炳根,真的被抓起来了?”
项达民伸手扶了她一下,说:“进去说。”
钱炳根的老婆不言语了,乖乖地跟了进去,到派出所所长办公室,项达民要她坐下,她也不坐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项达民。
项达民考虑再三,沉重地选择着词句:“炳根确实出事了……他在东北,胃穿孔……”
常金鹏赶紧插话:“喝酒喝的。”
项达民说:“胃穿孔,没有及时抢救治疗……”
钱炳根的老婆因为根本没有思想准备,所以到这时候还没有反应过来,见项达民不说了,便追问:“没有及时治疗,怎么样?”
项达民没有吭声。
钱炳根的老婆再看看常金鹏,常金鹏移开了眼睛,再看看小钱,小钱也移开了眼睛,钱炳根的老婆突然间就有一种天塌地陷的感觉,嘴里不由自主地吐出两个字:“死了?”
没有人用语言来肯定或否定她的这两个字,但是大家用沉默、用气氛告诉她,钱炳根真的出事了,不是被抓起来,而是永远永远不再回来,他死了!
钱炳根的老婆愣了半天,突然转身冲出派出所,冲到门外,失声大嚷:“出人命了!出人命了!杀人了!杀人了!”
有些人正打算散去,被她这么一叫,停住了,呆呆地看着。
随后跟出来的项达民等人正欲上前劝阻,钱炳根的老婆突然一转身,伸手就往项达民的脸上抓去,嘴里大叫:“项达民,什么项达民,你是项害民,你害死我们炳根,你害死了我们炳根!”
项达民猝不及防,脸上被抓出一条血痕,血珠子渗了出来,常金鹏急忙上前扯钱炳根老婆的手,钱炳根老婆死死抓住项达民,怎么拉也不松手,一边眼泪在脸上哗哗地淌着,一边嘴里仍然不停地骂道:“你个害人精,你还我男人,你还我男人!”
常金鹏说:“你男人是喝酒喝得胃穿孔死的,不许乱讲!”
钱炳根老婆道:“我们炳根讲的,项书记有命令,讨不到债,死也要死在外面,现在他真的死了,天哪,你睁开眼睛看看……”一只手仍然揪住项达民,一只手指着项达民的脸,继续说:“你叫人家死在外面,你害死人了……”
除了钱炳根老婆的哭叫声,四周一片寂静,大家不敢作声,常金鹏拉不开钱炳根老婆,对派出所长生气道:“你是死人呀,还不想办法,把她拉开来!”
派出所长上前拉了一下,也没有拉开,还被钱炳根的老婆吐了一口唾沫在衣服上,急了,从腰间拔出亮锃锃的手铐,向钱炳根的老婆晃了晃,凶道:“你想干什么?你想吃官司?你放不放?再不放,把你铐起来!”
钱炳根的老婆一下子放了手,却一屁股坐到地上,边擤鼻涕,边双手双脚拍打着积着雪的泥地,弄了一身泥水。
常金鹏叫派出所长和另外一位警察,将钱炳根的老婆架起来,送进派出所去,钱炳根的老婆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丧夫之痛这时候才真正侵袭了她的全身心,她瘫瘫地任由警察架着进了屋,眼光失神。
门口钱炳根的亲戚朋友要跟进来,小钱只准许三个人进来,一个是钱炳根的弟弟,一个是钱炳根老婆的弟弟,还有一个是钱炳根的连襟。
三人进来后,围站在钱炳根老婆的周围,突如其来的噩耗,使他们的头脑一时还处于混乱状态,还不知此时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派出所长道:“我跟你们说清楚,事情已经发生了,人已经死了,而且是他自己喝酒喝死的,你们别以为死了人,就能违法乱纪,你们敢做出违法的事情,我照样关你们!”
三个人都不吭声,显然是敢怒而不敢言。
项达民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给三个人一人发了一支烟,替他们点着了,才开口说:“炳根的死,是个意外事故……”
钱炳根的弟弟说:“怎么是意外事故,要不是派他出去讨债,就不会死,怎么是意外事故?”
常金鹏站起来说:“出去讨债,是正常工作,我们一个镇上,派出去讨债的人,几十个,都是为镇上的工作,难道我们镇党委没有权指派镇干部做什么工作?”
三个人都没有回答常金鹏气鼓鼓的责问,转向钱炳根的老婆看着,希望她发话,钱炳根的老婆却茫然地看着大家,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项达民有些担心地看了看她,却发现派出所长在暗示自己,所长认为钱炳根老婆是假装的,项达民微微地摇了摇头,说:“钱炳根的死因虽然是喝酒过量造成胃穿孔,但是说到底,他也是死在工作岗位上的……”
钱炳根的老婆突然跳起来,失神茫然的眼睛突然闪闪发亮了:“这才是句人话!”
派出所长向项达民一看,意思是说,我说得不错吧,这些人,我太了解他们。
项达民继续说:“虽然镇党委还没有来得及讨论,没有作出决定,但是我认为,钱炳根因公殉职,这是无可争议的。”
钱炳根老婆再又跳起来,说:“他应该算烈士!我们炳根是烈士!”
弟弟和连襟们也齐声道:“烈士,烈士!”
钱炳根老婆说:“烈士的奖金一分也不能少!还有抚恤金,还有照顾子女的钱,要养到十八岁的,要包上大学的,要包工作的,要……还有什么?”回头看弟弟和妹夫。
三个人都说,多呢,多呢,多呢。
常金鹏气不打一处来,冷冷地看着钱炳根老婆,说:“现在你男人的死尸,还躺在东北,你们有没有想过要去看看他,送他最后一程?却在这里想从死人身上捞多少钱,你们惭愧不惭愧,你们对得起钱炳根?!”
大家不吭声了,过了好一会儿,钱炳根老婆理不直气不壮地咕哝道:“我有什么惭愧,他又不是为我死的,他是讨债讨死的……”突然哭了起来,“炳根啊,你好命苦哪,你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呀,你……”哭着念着,又突然想到什么,盯着项达民,“人呢,他人呢?”
项达民说:“柏镇长已经上路了,到东北去了,我们正要和你们家属商量,看怎么办。”
钱炳根老婆情绪一阵一阵变来变去,这会儿想到钱炳根可怜巴巴一个人孤零零躺在东北冰天雪地里,不由伤心欲绝,一伤心,便没了主张,自己也可怜巴巴地看着项达民,说不出话来。
家里的三个亲戚,跟着闹闹是可以的,要拿主意也是缺少一点决断性,面面相觑,也不知说什么好。
项达民见他们都不说话,停顿了一会儿,道:“明天一早,钱秘书出发,追到东北去和柏镇长配合处理事情,你们家里,商量谁去,和钱秘书一起走,人是要在那边烧的,去看最后一眼,你们自己先商量,今天就得决定,明天一早……”
钱炳根的老婆一听到烧人,再次大哭起来,吵得项达民说不下话去,常金鹏不耐烦地皱眉道:“你好好听项书记说话,这么吵吵闹闹,事情还要不要处理?”
钱炳根老婆一会儿又清醒过来,说:“我们家属当然要去的,但是条件要先谈好,不谈好我们不去的!”
三个亲戚也立即附和:“条件一定要先谈好,不谈好我们不去的,死人让他放在那儿,看谁拼得过谁。”
项达民说:“今天我们镇党委来了三个人,民政委员也来了,他是专门处理这些事情的,我们会根据政策办事。”
民政委员扬了扬手里的文件夹,道:“我把文件材料都带来了你们自己可以根据文件规定对照。”
钱炳根老婆向几个亲戚看看,暂时不吭声了。
民政委员便念了一段关于因公殉职的干部应该有的待遇,念到一半,钱炳根的老婆就嚷起来:“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就赔这么一点点钱?一条人命呀,是我们炳根的一条命呀!”
民政委员说:“我知道是一条命,是钱炳根的一条命,但这是国家规定,谁的一条命也不见得比别人的更值钱。”
钱炳根老婆说:“我们钱炳根是为公家出去讨债的,难道不比别人值钱?”
民政委员说:“正因为是为公家出去讨债的,才定为因公殉职,若不是为公家出去讨债,那不可能有资格享受因公殉职的待遇,赔偿的抚恤金,只是因公殉职的五分之一,其他,也一概不考虑的。”
钱炳根老婆犹豫了一会儿,说:“除了你文件里规定的,其他没有了?”
项达民说:“其他的,由镇上补助。”
“多少?”钱炳根老婆急急地问。
项达民向常金鹏和小钱几人指指,“我们还没有商量,商量定了,会及时通知你们的。”
钱炳根老婆再看看几个亲戚,总算点了点头,站起来时,头一晕,差点栽倒,幸好被亲戚们扶住了,抬起头来,便看到她脸上淌满了眼泪。
四
钱炳根的家属因为对处理结果不满意,第二天一早死活不肯上路,小钱也只得留下来,再耽搁一天,眼看着临近过年,镇上的事情千头万绪,大家都很焦心,但是实在因为钱炳根家属的要求太离谱,定要给满二十万,这个要求镇上无论如何无法接受,开了这种先例,以后便无法办事,事情僵持不下。
有人给钱炳根老婆出了个主意,叫她找杜老,说杜老是包青天,所有不平的事情他都能为民作主,钱炳根的老婆果然跑到杜老住的地方,哭诉项达民怎么霸道,不许讨债的人回家,说讨不到债就死在外面,钱炳根就是因为长期呆在东北,生活不习惯,发了胃病,仍然不许他回家,最后死了,杜老把钱炳根老婆劝走了,要她先去东北把后事料理了,钱炳根老婆一走,杜老立即打电话叫项达民过来一趟,项达民接电话时,正在另一部电话上和徐晶通话,询问讨债情况,听到杜老火气冲冲地叫他立即过去,一分钟也不得耽搁,心中不免恼火,但口气尽量和缓地道:“杜老,我正和上海通电话,也是讨债的事情,过一会儿空了,马上过来。”
杜老怒道:“讨债讨债,你已经讨出人命来了!”
项达民也硬生生地说:“不能因为出了人命我就不讨债了。”
杜老说:“项达民,你这是草菅人命!”
项达民强压下心头直往上涌的气,说:“杜老,您让我把那个电话通完。”挂断电话之前,听杜老气呼呼地道:“我不信收拾不了你!”项达民哭笑不得,但没有时间再和杜老说话,挂断电话回头再和徐晶说话,徐晶已经替项达民完成了一部分任务,但有一两家大户,徐晶认为光靠她一人是办不成的,必须由项达民亲自出马,徐晶只能起敲敲边鼓的作用,徐晶问项达民什么时候能够到上海,项达民一头的麻烦,道:“现在还说不准。”
徐晶道:“再过三天,我可不等了。”
项达民一急:“你春节离开上海?”
徐晶说:“不是春节,是春节前,我最多只能再呆三天,我到香港去过年。”
项达民心急如焚,咬牙道:“好,我明天,最晚后天上午,一定赶到。”挂了电话,心绪一片纷乱,七上八下的,又想到要到杜老处去挨杜老的教训,心中更是郁闷,便点了支烟,想镇定一下情绪,刚抽了两口,突然发现杜老已经站在门口,冷冷地盯着他,道:“项达民,你很悠闲呀。”
项达民无话可说,递了根烟给杜老,替杜老点着了,杜老吸了一口,呛起来,边呛边道:“项达民,你说过讨不到债的人,叫他们死在外面?”
项达民点点头:“我说过。”
杜老说:“现在真有人死在外面了!”
项达民说:“那是个意外事故。”
杜老透过烟雾盯着项达民,说:“你认为是个意外事故,我不认为,我认为这是必然的结果!”停了停,口气严厉地道:“项达民,作为一个镇的党委书记,你是不是从来不考虑党风问题?你有没有想过,有你这样的作风,出问题,出大问题,死人,这都是必然的?”
项达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面对杜老这么一位特殊人物项达民简直无法可施,突然电话铃又响了,项达民赶紧接电话,才说了两句,桌上另一部电话也跟着响起来,杜老接了,也是找项达民的,杜老将电话交给项达民,项达民一手抓一个话筒,先将第一个电话打发过去,再听第二个电话,听了两句,脸上神色就大变,也顾不得杜老了,立即说:“好,我马上过来!”放下电话,向杜老说:“杜老,对不起了,我不能陪你了!”
杜老不高兴,说:“你这是陪我?还是我陪你?”
项达民边往外走,边说:“几千外地民工,拿不到工钱,不肯回家,现在要造反,要破坏,要拆他们自己建起来的房子!要挖自己筑成的路!”也不等杜老再说什么,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项达民火急火燎赶到现场,见常金鹏被民工围着,心里松了一点,既然民工们还围着人,说明他们还没有开始破坏,他们还存有一线希望。
常金鹏在人群中一见项达民,急了,大叫:“谁叫你来的?这里没有你的事!”
民工中有人认得项达民,随着常金鹏的叫喊,大家回头看时,认出了项达民,呼拉一下子,黑压压的民工拥向项达民,转而把项达民围住了。
常金鹏倒被抛到一边,他站在圈子外面大喊:“你们的钱,找项书记是没有用的,党委书记只管抓经济,发钱的事情是镇长管的,现在镇长不在,我负责!”
民工们哪里肯听他的,只管往项达民身边拥,后面的人挤前面的人,前面的人快挤到项达民身上,到底有些害怕,又尽量往后退,往后用力,前前后后,便形成两股同样大的力量。
项达民挥了挥手,吵吵嚷嚷的民工突然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紧张地看项达民的嘴,好像能从项达民的嘴里蹦出应该付给他们的劳动所得。
项达民面对这些衣衫单薄、皮肤黝黑、离乡背井来到桃花镇帮助桃花镇建设发展的外地民工,不由眼眶湿润了,他喉头有些哽咽,咽了一会儿,才将辛酸的滋味咽了下去,但由于四周很静,大家屏息凝神,项达民的声音,虽然十分沉闷,但大家听得很真切:“你们听说了钱炳根的事情吗?”
没有人回答。
项达民沉痛地说:“他为了讨债,死在东北,死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了……他们出去讨债时,我对他们说,你们讨不到债就不要回桃花镇,不许你们回来,死也要你们死在外面,现在,我的话……”
四周更加静了。
项达民继续说:“你们已经等了许多天,我,作为桃花镇的党委书记,现在再最后恳求你们一次,求你们再给我一天时间,一天!”
民工们终于被项达民的恳求所打动,慢慢地离去,他们重新又把希望寄托到了明天!
民工散去后,常金鹏着急了:“项书记,一天?那么多工程款,一天哪里来?不可能的!”
项达民心情十分沉重,问常金鹏:“金鹏,昨天的美元汇率是多少?”
常金鹏大吃一惊,支支吾吾地道:“你,你问美元汇率什么意思?你不见得是……”
项达民点了点头,下了决心,道:“今天就把我们的美元出手,看能够凑多少。”
常金鹏退了一大步,距离着一段直盯着项达民:“现在是美元汇率最低点的时候,你?割肉付工程钱?”
项达民说:“只有这个办法,别说割肉,割人也要割!”
常金鹏实在舍不得,说:“前些天听专家分析,开春以后,美元汇率可能会大幅上升!”
项达民说:“顾不了那么多!”
常金鹏知道项达民已经铁了心,但仍然抱着一线希望问道:“不是全部出手吧?”
项达民说:“全部出手恐怕还凑不够吧,你我还得从其他地方想办法!”
常金鹏直摇头:“你真的打算全部付清?”见项达民不作声,赶紧道:“哪有这样的事情,人家哪个乡镇哪个地区工程款不是拖欠着的?比我们欠得多的大有人在!三年五年都没有付一分钱的也大有人在,第二次的路已经修好,第一次修路的钱还没有付呢,他们都不着急,为什么我们非要付清?!”
项达民一字一顿道:“我们和别人不一样!”
常金鹏固执地道:“我不同意!”
项达民说:“你只是总经理,我是董事长,我作主!”
常金鹏不服,说:“你董事长也得征求董事们的意见,你叫董事来开会,有哪个董事会真心赞同你的意见,把我的头割下来给你当夜壶!”
项达民知道常金鹏的心情,但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和他费口舌,便一甩手,自顾走了,哪知常金鹏紧随其后,一步不肯放松,盯着道:“无论怎么说,我也只能付一部分工程款。”
项达民说:“你查一查,这些工程队中,有哪些明年继续在我们这里做的。”
常金鹏说:“百分之九十。”
项达民耐心地说:“把那个百分之十的工程款全部付清,明年继续要做的百分之九十,先将应付的工程款结算清楚,付钱时,扣下明年他们的预付工程款。”
常金鹏仍然啰里啰嗦,项达民终于失去了耐心,发火道:“常金鹏,你还有完没完?我到底还是镇上的一把手!我说话不算数了?!”
常金鹏不吭声了,默默地跟在项达民后面,往镇上走,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是县委办公室主任打来的,说吕书记叫他今天一定要赶到县里,什么事情不清楚。
项达民回镇上处理了一些事情,吩咐常金鹏赶紧将美元抛出,自己便往县里去,到了县里,已是中午,果然没找到吕正,在办公室的人谁也不知道吕书记到哪里去了,项达民便按照吕正的吩咐,往吕正家来等候,孔雪杉见了项达民,高兴之中,夹杂着一些不安,给项达民炒了几个菜,两人边吃边聊天,边等吕正,孔雪杉忍不住把事情的大概情况告诉了项达民。
杜老建议闻舒,以市委的名义,发一个通报,把桃花镇钱炳根的事件向全市通报一下,时在年关,到处有同样的问题,钱炳根的事故,具有相当普遍的意义,应该引起各级党政部门的高度重视,吕正正是因为这事情,被闻舒叫到平江去了。
项达民听了,半天没有吭声。
孔雪杉想劝慰他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想了半天,才道:“项书记,我听吕正的口气,不会有什么大事,就是通报一下,也没有大问题。”
项达民笑了笑,说:“反正我的脸皮也厚。”
孔雪杉说:“你别说脸皮厚,你可是受表扬的典型。”
项达民说:“正因为表扬受多了,脸皮才厚了呢。”
吃了中饭,吕正仍然没有回来,项达民打个电话到镇上,问有没有事情,常金鹏说尹秀婷突然到了,说有要紧事找项达民,他问什么事尹老板也不肯说,一定要见到项达民才肯说,常金鹏又说尹老板看上去很焦急,不知道碰到什么大麻烦大难题了。
项达民问:“现在她人在哪里,能不能找到她听一听电话?”
常金鹏说:“见你不在,尹老板心神很不宁,没说什么就走了,好像是到锦秀去了。”
项达民又把电话追到锦秀,却说尹老板没有来,项达民放心不下,看看时间,已经快一点,仍然等不到吕正,再也等不下去,向孔雪杉说:“家里有要紧的事,我先回桃花镇了,回头我再和吕书记电话联系。”临出门时,拿出一直关着的手机,开了机,说:“我的手机开着,吕书记如果要找我,打手机也行。”
孔雪杉眼见挽留不住,便不再勉强。
项达民赶回桃花镇,在路上手机就响了,果然是吕正打来的,项达民刚走,吕正就到家了,一见项达民没有等他,就打手机过来追了,口气不怎么高兴,说:“你架子越来越大呀,等我一会儿都不肯,等不及?”
项达民说:“吕书记,对不起……”
还没有容项达民解释,吕正便打断他,道:“你知道我在市里干什么?”
项达民说:“你在替我说情。”
吕正更不高兴,冷冷地道:“你这么伟大的人物,用得着我替你说情?”
项达民笑了一下。
吕正说:“你是不是认为天下的人都有义务保护你,支持你,维护你?”
项达民说:“至少杜老就认为他没有义务,所以,根本不是天下人,也许只有你吕书记。”
吕正道:“那么你是认定我有义务?”
项达民说:“至少你心里明白。”
吕正说:“明白什么?”
项达民笑道:“桃花镇少不了我!”
吕正生气了,说:“项书记,你是不是过于乐观了?你的自我感觉,永远这么好?”
项达民听到电话里孔雪杉的声音,好像在说,他的压力已经够重,你还怎么怎么,没有听很清楚,吕正气愤地争辩道,他的压力?他有什么压力?他的尾巴还在天上呢……
由于电波干扰,手机听不太分明,项达民“喂”了两声,吕正恼火地道:“项书记,你忙,没有时间到我这里来,我不忙,我来看你。”不由分说挂了电话。
项达民也不知道吕正说的是气话呢,还是他真的要到桃花镇,真的要来,什么时候来?他明天一早又要到上海去,吕正如果来了,见不到他,会更不高兴,以为他是有意回避呢,项达民再打电话到吕正家,想问一问吕正到底来不来桃花镇,什么时候来,吕正家的电话一直是忙音,项达民的车,倒很快回到了桃花镇。
到了桃花镇,常金鹏说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尹秀婷,项达民想了一下,猜到一个地方,赶过去,尹秀婷果然在。
孙福家。
孙福来桃花镇投资已经有十年,现在桃花镇的许多外商都是通过孙福的关系来的,尹秀婷也是,孙福基本上不怎么回台湾,早已经把桃花镇当成自己的家乡,在桃花镇造了别墅,长年住在这里。
尹秀婷说:“听常总说,县委吕书记叫你去,有重要事情?谈过了?”
项达民说:“没有等到吕书记,我先回来了,听说尹老板来,我不敢不回来呀。”
尹秀婷和孙福对视一眼,尹秀婷说:“你不知道我来找你什么事,你没有想到我碰到困难了,又来麻烦你?”
项达民说:“我正是这样想的,没有特别大的困难,尹老板怎么突然会跑到桃花镇来?”
尹秀婷说:“你不怕我?”
项达民道:“怕当然是怕的,你给我出的难题,多半是大难题呀!”
尹秀婷说:“那你还急急地赶回来,不乘机回避?”
项达民说:“我这是态度好,放长线钓大鱼。”
孙福佯作生气插嘴道:“你原来是把我们当作鱼的?”
三人一起笑起来,气氛十分融洽轻松,虽然项达民心头压着千万斤的重负,但是他不能表露出来,项达民只希望尹秀婷的难题不要太大。
尹秀婷却一直没有说出她的问题来,和项达民东聊西谈,问项达民年关收债收得怎么样,年终分红的事情解决了没有。
孙福重重叹息一声,说:“镇上出了大事情!”把钱炳根的事情告诉了尹秀婷,最后看着项达民,道:“我估计,吕书记叫你去,是和这事情有关?”
项达民不置可否。
尹秀婷不再兜圈子,她告诉项达民,她是专程来给项达民送钱的,锦秀厂是桃花镇阳光集团和尹秀婷合资的,但是财务由尹秀婷的人管理,锦秀厂恢复生产后,该桃花镇收的一块,尹秀婷全部带来了。
尹秀婷因祸得福,替日本方面生产的那一批丝绸服装,由于色差问题,日本方面要求全部退货,尹秀婷态度明朗,同意退货,日本方面的技术员山本检验产品质量的结果,认为这批货质量相当好,除了色彩中有一道与原样有少许差异,其他方面的标准,大大超过日方原先的要求,山本向公司负责人汇报后,日本方面反倒为锦秀的信义所感动,引来了大量的订单,使锦秀一下子彻底翻了身。
但即便有如此的好事,此时此刻,项达民仍然怀疑尹秀婷的话,这时候,会有人送钱上门,项达民是万万想不到的。
尹秀婷又看了看孙福,充满感情地说:“项书记,我们台湾人来大陆,说实话,挣钱是第一位的,但是作为一个人,良心也不能泯灭,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你能够全心全意尽心尽力地帮助我,在你困难的时候,我也应该帮助你!”
孙福缓缓地点着头。
项达民仍然不能相信,道:“尹老板,你的心意我是知道的,但是现在正是银根最紧的时候,你哪里可能……”
尹秀婷说:“我把‘蓝月亮’盘给别人做了,当然,我不是为了你才放弃‘蓝月亮’的,‘蓝月亮’的经营非常困难,我早已经在动脑筋了,现在盘掉了‘蓝月亮’,我也才有能力帮助你一下。”
项达民心头一热,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半天,孙福咳嗽了一声,口气沉重地说:“项书记,我和秀婷商量,我们明年,也许……也许……”也许什么,好像说不出口的样子,沉闷了一会儿,孙福还是说了:“我们想回家了,也许,我们真的要走了……”
项达民知道孙福所说的回家,并不是回台湾探亲,而是彻底回家,不再来了,项达民的心被堵住了,闷得厉害。
孙福也同样十分不愿意说出这个结果,但他不得不说:“是的,我很累,没有精神了,真的老了……当初,那一年,在上海宾馆里,那么多人包围着我,我见到你,在许多人中间,我一眼就看出你的分量来,所以,我跟你来了桃花镇,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年轻,那么的有力量,那么的有精神,我绝对相信自己还能大干一场事业……”说得激动起来,说不下去了。
项达民说:“孙先生,你确实是有力量的!”
孙福摇头,叹息,说:“不行了,几年过去,我的精力耗尽了,我老了,再也没有勇气和……”
尹秀婷说:“在大陆干事,累!”
项达民突然古怪地笑了笑,说:“尹老板,原来,你带来的这笔钱,就是为我们多年合作划句号的?”
尹秀婷连忙摆手:“不是,不是,项书记你别误会,走不走的事情,我们只是商量,根本没有决定,只是他……他老是觉得精力不够了,浑身不舒服,我想,他可能,想家了……”
项达民也注意地看了看孙福的脸色,孙福的脸色虽然不太差,但确实不如前几年,有些灰暗,项达民说:“是不是到医院检查一下?”
孙福说:“用不着。”口气轻松了些,“病也许是有的,什么病?老病,老了就是病。”
尹秀婷说:“你老是说自己老,老,老,其实你一点也不老。”
孙福说:“老是一种心态呀。”
尹秀婷说:“那就好,你心里觉得自己不老,不就不老了么?”
孙福勉强一笑,笑中有许多苦涩,说:“正是因为我心里觉得自己老了,我才会说我老了。”
项达民把话题扯开去,问孙福:“孙先生,你今年仍然不回台湾过年?”
孙福眯着眼睛摇了摇头。
尹秀婷犹豫了一下,说:“我今年也不回去了,老孙身体不好,我留下来陪他。”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项达民许多事务在身,没有时间多逗留,临出门时,再次紧紧握住尹秀婷和孙福的手,没有说话,但是意思全在手与手的交流中了。
项达民走出孙福的院子,天气一片阴沉,按理,雪后应该天晴了,但天却没有晴,难道,还有一场更大的风雪?
五
一切忙碌总算是有了结果,这个年有望按正常要求打发了。
年二十七,负责发钱的柏镇长,坐镇办公室,来领钱的人川流不息,大家领了钱,兴高采烈,回单位去分钱。
一个四川来的建筑工程队的承包头头,从柏森林手里接过一大包现钱,眼睛里就已经蒙上一层激动的泪水,强忍着,听柏森林说:“你点一点钱。”
工程队承包人点了点头,开始数钱,却怎么也控制不住眼泪往下流,到最后他连钱也清点不下去,干脆推到一边,放声大哭起来。
工程承包人的哭声,响彻在镇机关办公楼的走廊。
项达民正在自己办公室和常金鹏商量工作,听到哭声,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吓了一跳,急忙赶出来,发现哭声是从柏森林办公室出来的,便往柏森林办公室去,走到门口,急急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工程承包人听到项达民的声音,突然站起来,走到项达民跟前,扑通一声跪下了。
紧跟在项达民后面的常金鹏没有看清他在干什么,以为对项达民不利,抢上前来:“你干什么?”
工程承包人用他那粗糙的手抹了一把眼泪,说:“我激动。”
项达民将他扶起来,说:“你把钱点清了,大家等着你分钱回家呢,年二十七了,已经迟了,路上很挤了。”
工程承包人仍然喃喃地道:“我激动呀,我激动呀,我想不到今年能够拿钱回家,我都打听过了,在其他地方做工的人,哪里有我们这样的好福气,他们拿不到钱呀……”
项达民说:“你们队,都回家过年?”
工程承包人说:“大部分要回去的。”
项达民说:“和往年一样,明天早上镇上租了大客车送你们到平江火车站,火车票都已经替你们办好了,只是路途遥远,路上你要好好照顾大家,平平安安回家,过了年,高高兴兴再到桃花镇来。”
工程承包人哽咽着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我……”激动得说不下去,停顿了一会儿,道:“我们一过完年就来,我们已经离不开桃花镇了,在这里的时候想家,到了家,就想桃花镇,桃花镇就像我们的家,我们惦记着的……”
说得充满感情,在场的人都为之动容。
工程承包人终于抱着钱走了,项达民和常金鹏也回过神来,项达民问常金鹏:“明天一早的车,都落实好了吧?”
常金鹏说:“落实好了,仍然是老规矩,安徽、山东的,我们用大车直接送到家,其他远地方的,送到火车站。”
项达民问:“租的哪家的车,车好不好?”
常金鹏说:“平江出租公司的,都是新客车,北方牌大客车,四十八座。”
项达民说:“路不好走,有的地方雪还没化,平江出租公司的车,明天早上七点钟能赶到桃花镇?”
常金鹏说:“今天下晚就叫他们过来了,住一个晚上,我多付一天的工资和租车费。”
项达民高兴地拍了拍常金鹏的肩。
除夕夜,项达民柏森林常金鹏,桃花镇的一二三把手,将所有留在桃花镇过年的外地民工请到桃花源宾馆,一起吃年夜饭,这也已经是多年的老传统了,饭后,民工们参加镇上为他们组织的各种活动,柏森林和常金鹏也回自己的家去了,项达民慢慢地走出宾馆,一年,已经只剩下最后一点时间了。
节日的焰火已经点燃,孩子们手里的鞭炮也提前噼噼啪啪地响起,焰火把桃花镇的夜空照得如同白昼,项达民在严寒中哆嗦了一下身子,没有直接往自己家去。
家里,田金秀一个人孤零零地等着他,项达民心里不由涌起一股内疚,自从陶李告诉他项力决定到西藏去工作的消息后,田金秀不久也知道了,做母亲的哭了几次,催他赶紧想办法去动员儿子改变决定,项达民因为太忙,不可能赶到儿子大学所在的城市去,也没有时间坐下来写信,只是打过几个电话,打到学生宿舍楼,但儿子一次也没有接到过。过年前,田金秀接到项力一个电话,喜出望外,叫项力一定回来过年,项力却含糊其辞,项达民和田金秀从那天等起,一直等到大年三十,项力也没有回来,他们终于失望了,今天早晨,项达民无意中发现田金秀正幽幽地看着他,项达民的心灵突然颤抖不已。
但是项达民仍然没有往家里去,他的脚也许已经在往家走了,但是他的大脑却固执地要他向另一个方向去,于是,他的脚步便在大脑的固执的指挥下,不由自主地朝离家越来越远的方向迈去。
钱炳根的家。
项达民没有走近钱炳根的家,他只是远远地站住了,远远地注视着钱炳根的家。
钱炳根家的玻璃窗里一片黑暗,显然是家中无人,项达民心中酸酸的,若是往年,此时此刻,钱炳根的家,一定也和许多人家一样,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亲朋好友,欢聚一堂,喝酒,说话,看中央台的春节晚会……
今年的今天,今年的除夕,千家万户仍然同往年一样,钱炳根的家却永远地失去了热闹,失去了欢笑,失去了生命活力。
钱炳根的老婆,也许不愿意在这个冷落的没有新年气息的家里过年,带着孩子到娘家,或者到亲戚家吃年夜饭去了,但是,吃过年夜饭,她早晚还得回到这个家来,回到这个几乎塌下一半的家来。
项达民的心隐隐作痛,正胡乱想着,听得自行车声由远而近,借着焰火的光一看,是钱炳根的老婆用自行车带着女儿回来了。
因为天冷,母女俩都穿得比较多,行动不便,下车时,女儿几乎是跌下来的,钱炳根的老婆连忙架好自行车,扶起女儿,心疼地问女儿跌疼了没有,替女儿拍打着灰尘,女儿问母亲:“妈妈,我们回家干什么?”
母亲说:“睡觉。”
女儿说:“这就算过完年了?”
母亲没有作声,掏出钥匙开门,因为离得比较远,项达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是他能够感觉到,这种感觉如同一把尖利的刀,划着他的心。
从此以后,在任何欢乐的背后,便永远存在着这一片阴影。
项达民看着钱炳根家玻璃窗里的灯亮了,过了不一会儿,又暗了,那座房子里,传递出来的,是与过年的气氛截然相反的气息。
怎么会这样?
雪地里成千上百的民工下跪,讨债的人死在外面,年虽然是可以过去了,但是一切的问题都还在那里,还没有解决,也无法解决。
巨大的阴影困扰着项达民,我在哪里错了?我应该怎么办?
项达民慢慢地转过身去,忽然发现,黑暗中有个人影站在他的背后,项达民认出了人影,他的眼眶湿润了。
“爸爸……”项力说,“妈妈叫我来找你……”
项达民一把拥抱住自己最最喜欢的儿子,项力却不好意思地挣脱了一下,项达民突然意识到,项力是个大人了!
“妈妈说,你可能会在钱炳根家里。”
项达民心头一震,金秀!
项力又说:“我站在你背后好一会儿了。”
项达民激动地道:“儿子,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项力再次露出腼腆,说:“爸,回去吧,妈妈做了一桌子的菜,等你回家吃年夜饭。”
紧跟着项力的话语,抢新年的头一声炮仗炸响了,震耳欲聋的炮仗,响彻了桃花镇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