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宁江高速公路上的沃尔沃大客车,性能良好,设备豪华,人坐上这样的车,心情也会跟着好起来。卢狄上车后,就很想和同座的人聊聊天,不料那是个沉默严谨的人,只是在挤进座位时向卢狄似笑非笑地点了个头,坐下后,两眼紧紧盯着前方,嘴角紧闭,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卢狄几次侧过身子看看他,笑一笑,或者咳嗽一声,想勾出什么话题来,同座却始终只作不知,卢狄无奈,只得闭了眼睛。
此时卢狄的脑海里不断浮现着已经被他盘得熟透熟透的他所拍摄制作的电视内容。
仍然是桃花镇。
自拖欠集资款曝光后,卢狄一不做二不休,先后又到桃花镇做过好些次采访,有些内容,相当精彩,从新闻角度看,是非常难得的好题材,可是遭到马台长一再否决。
卢狄咽不下这口气,和在省台工作的老同学联系上,老同学并不明白平江的事情,只知道卢狄请他帮忙,哥们儿义气一来,说,好,你来一趟,把片子带来我们看看。
卢狄第二天就携带着他的作品上路,来到省电视台,老同学谢简在台里等着他。时间已经下晚,卢狄要谈正事,被谢简挡住,说:“你也难得来省里,我今天还叫了几个同学,一起吃晚饭,玩玩,他们马上就到。”
正说着,果然来了一大群在省城各个部门工作的同学,相见之下,都很兴奋。其中有一个,在校时还和卢狄有点意思,后来被江燕取代,大家没有忘记拿他们开了一回玩笑。一群同学一起进电视台自己开的饭店,喝酒吃饭,期间,大家也问了问卢狄来干什么,卢狄简单地一说,同学的书生义气就上来了,一个个好像都要替卢狄伸张正义似的。谢简笑着摆手,道,管你们什么事。
吃过饭出门来的时候,突然发现,陶李也正从饭店出来,两人打了照面,卢狄有些尴尬,陶李却笑着说:“世界真小。”
陪着陶李的电视台节目部主任说:“我们听说陶李今天来省城,请她来帮助做一档节目,陶李最近出的一部新书《热土》,农村题材的,读者反映很好,请她在‘书人书语’节目中谈谈体会。”
卢狄说:“陶作家,听说你正在写《热土》下卷?”
陶李说:“我这次来省里,就是想听听省里几位农村经济研究专家谈谈他们对平江乡镇企业的看法。”
卢狄说:“怎么,仍然对项达民有兴趣,仍然写项达民?”
陶李说:“应该说,仍然是写乡镇企业。”
卢狄说:“你是不是对《热土》自我感觉良好?”突然一挥手,说:“我毫不客气地说,《热土》是一部失败之作!失败在于你写了一个政治符号,不瞒你说,你花了许多精力写的这个主人公,我看了,不仅喜欢不起来,甚至很厌恶,很瞧不起他!”
陶李压住心头不快,说:“你大概对号入座了吧,你把主人公当成生活中某个你不喜欢的人来读,当然只能厌恶他,你读书时,恐怕主观意识太强,感情作用太大!”
卢狄还想追着说,电视台节目部主任说:“对不起,我们要请陶作家上电视了。”
陶李冲卢狄一笑,说:“卢记者,不好意思啊。”说着和主任一起进了电视台的大门。
谢简带着卢狄到电视台的招待所住下,卢狄说:“你明天一早就替我看看片子,我只请了一天假,不能多呆。”
谢简说:“你这件事情,我考虑了很久,恐怕比较麻烦。”
卢狄立即激愤起来:“怎么,你害怕?”
谢简说:“我害怕什么,是你平江的事情,又牵连不到我头上,但是我考虑,桃花镇是全省的先进典型,要在省台随便曝它的光,决非易事,台长那里,恐怕就通不过。你们的台长和他们的书记是哥们儿,难保我们的台长和那位书记没有什么关系,据我的看法,像这样的党委书记,通常是四通八达的,人情关系早就做在平时的工作中了……”
卢狄生气地说:“早知道你这种态度,我还来干什么?”
谢简说:“你别着急,并不是无法可想,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的目的,到底是要扳倒这位党委书记呢,还是只想出出他的洋相?”
这个问题,卢狄从来没有想过,这半年来,他只是凭着自己对本职工作的认真,凭着一腔正义感,深入了解桃花镇,了解项达民,至于了解以后怎么办,他却从来没有想过,所以当下愣住了。
谢简说:“你看看,自己也没有个明确的目标,你到底要干什么,你都不知道,叫我怎么帮你?”
卢狄想了想,说:“我的目标,也许不只是针对某一个具体的人,某一个具体的地方,我的意思……”
谢简摆了摆手,说:“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要给乡镇企业指点迷津,给大家指明方向。”说着自己先笑起来。
卢狄却没有笑,他有些激愤地道:“我就不相信他能够一手遮天……”
谢简拍了拍卢狄的肩,说:“好了,好了,今天先休息,我把你的带子带回家,晚上开个夜工看看,明天来和你商量,”看卢狄情绪不高,又道:“放心,看在我们上下铺四年的份上,我也会让你满意而归,你相信我有这个能耐,我现在奉行一条,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呢。”
谢简走后,卢狄开了电视看看,情绪仍然处于兴奋激动之中,看了看桌上的电话服务指南,发现可以直拨打长途,抓起电话,想也没想,便拨到桃花镇尤敬华的房间去了。
电话一直没有人接。
二
尤敬华到平江去了。
尤敬华是去看望项小龙的,项小龙和明星化工厂也是他此番调查研究的重要对象,但是尤敬华还没有来得及和项小龙接触,项小龙就疯了,住进平江的精神病院。明星化工厂的高大的厂房虽然还矗立着,但是它已经没有了生命力,就像它的厂长,虽然人还在,却已经失去了一切的活力。对明星化工厂和项小龙的调查研究,也许已经成为一种永久的遗憾了。
项小龙一见到尤敬华就问他周立找到没有,尤敬华已经听说过周立的事情,不由说:“那个高校掮客,骗子。”
项小龙连连摇头,说:“错了错了,你肯定搞错人了,周立不是骗子,周立是研究精细化工的大学教授。”
尤敬华说:“他若不是骗子,明星化工厂也不会有今天。”
项小龙一听这话顿时紧张起来,盯着尤敬华,问:“你的话什么意思,明星化工厂今天怎么啦,明星化工厂出了什么事?”
尤敬华这才想起项小龙是疯了的,自己怎么把他当成个正常人?好像项小龙给人的感觉一点也没有不正常之处。
项小龙见尤敬华不回答他的问题,便追着问:“明星化工厂怎么啦,我出来的时候,明星化工厂好好的呀。”
尤敬华心里很难受,摇了摇头。
项小龙见尤敬华难受,连忙劝他道:“没事,没事,我的病是小病,过几天就能出院,医生也说我好多了,我出了院,就回去,看看厂里到底怎么了,这几天有人来看我,就说厂里的事情,又不说明白,倒弄得我不放心了,但是我估计不会有大问题的,明星化工厂,两千万的投资,不可能有问题的。”
尤敬华见项小龙有点激动,赶紧换了个话题,道:“项小龙,你哥常来看你吧?”
项小龙说:“我哥?我哥?你是说我哥?”皱着眉,好像在想“我哥”是个什么人。
尤敬华见他想不起来,连忙说:“我随便说说的。”
项小龙说:“我知道,你怕我说我哥从来不来看我,其实,他真的没来看过我,他老是派一个人来看我,帮我换衣服,来帮我整理床铺,陪我说话,唱歌给我听。”
尤敬华觉得奇怪,说:“派一个人?是谁?”
项小龙说:“他说他叫项达民,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谁是项达民,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
尤敬华感伤不已,道:“你不记得了,项达民就是你哥哥,你叫项小龙,他叫项达民,你们同一个姓。”
项小龙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又来骗我了,我才不上你的当,刚才说周立是骗子,现在又说项达民是我哥,我才不上你的当。”
尤敬华叹息了一声。
项小龙看看他,说:“你别难过,我知道你是好心,你怕我对我哥不满意,怪他不来看我,所以骗我说项达民就是我哥。我不怪你的,我知道你一片好心,我很感激你的。其实,我也不怪我哥,我知道他忙,他要是有时间,一定会来看我的。我哥很忙很忙,我和我哥,一年也说不上几句话的。”
尤敬华点了点头。
项小龙又说:“我哥对我很好很好,也许一般的人表面上看不出来,但是我心里明白,我们明星化工厂就是我哥帮我搞起来的。”说着,慢慢地回想着什么,突然失声痛哭起来:“怪不得我哥不来看我,他生我的气了,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他,我把他的两千万扔到水里去了,我,我,我……”
尤敬华害怕起来,连忙说:“你别着急,厂还在那里,厂还在!”
项小龙却止不住自己的哭声,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地哭着。
护士走过来,对项小龙说:“项小龙,别闹了,你嫂子来了。”
尤敬华回头一看,果然是田金秀。
田金秀乍一看到尤敬华,先是一愣,随即气得脸都红了,指着尤敬华,气愤地道:“尤敬华,你真能做出这种事?”
尤敬华不解,道:“什么?”
田金秀说:“你对一个病人也不肯放过,你!”她又气又急,一时说不出话来,愣了半天,说出三个字:“你有病!”觉得不解恨,又说了三个字:“你疯了!”
项小龙听到田金秀这话,突然又笑起来,笑得肚子痛,捂着肚子蹲下去,边笑边说:“人家都说我疯了,你怎么说他疯了,你怎么说他疯了……”
田金秀对项小龙说:“小龙,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你先吃,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再来看你。”
尤敬华身不由己地跟着田金秀走出来。
走到走廊上,尤敬华说:“田护士长,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没有别的意思……”
田金秀脸通红,道:“你没有别的意思?你的意思,谁不清楚,你就是想搞垮我们项书记,竟然在一个病人身上打主意,告诉你,我们项书记,搞不垮的……”
尤敬华说:“你听我解释,我是县委吕书记派来搞调研的,不是专门要搞垮哪个人,再说了,一个人,被别人搞是搞不垮的,如果他自己有问题,他自己早晚会垮……”
田金秀越发来气,道:“尤组长,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希望人家有问题,希望人家垮台?我告诉你,我们项书记不怕你,我们项书记怕你这么个小人物?笑话了,我们项书记什么大人物没见过,别说是你,就是吕书记,也要让着我们项书记三分,吕书记派你来调研,调什么研?就是吕书记嫉妒我们项书记,我们项书记比他能干,名气比他大,他就难过了,他就出骨头了,告诉你,所有事情,都被我们项书记看得清清楚楚!”
尤敬华被田金秀一口一个“我们项书记”,说得浑身难受,只好说:“田护士长,你们多心了,你们考虑太多了。”
田金秀说:“谁多心,谁考虑太多,是谁在找麻烦?是我们项书记?还是你们?是谁杀上门来的?是我们项书记?还是你尤组长?”
尤敬华说:“怎么说得上杀上门来,是正常的工作嘛,哪个县哪个市不搞调查研究?”
田金秀道:“你是搞调查研究吗,你自己问问自己,你是鸡蛋里面挑骨头,你挑得出来吗?”
尤敬华到桃花镇以后,虽然也已经对田金秀的性格有所耳闻,但眼下毕竟是头一次正面接触,才算是真正开始领教,面对田金秀的质问,他无言以答,哭笑不得。
田金秀并不管尤敬华的态度,她只顾自己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来看项小龙,安的什么心?你以为,项小龙做明星村的支书,做明星化工厂的厂长,是我们项书记的私心,是我们项书记的问题,是不是?你想错了,我们项书记叫项小龙做明星村支书的时候,明星村穷得什么样子,你自己去打听打听,谁肯到明星村去?谁也不肯去,我们项书记把最重的担子,最艰苦的任务交给他弟弟……”声音语调之中,少了些激愤,多了些伤感。
尤敬华说:“田护士长,你真的误解了,我并不是来找项小龙……”
田金秀却不让他说下去,道:“你让我把话说完,我不能不说,我们项书记是帮助项小龙搞了一个化工厂,二千万呀,从哪里去弄来,你以为容易吗,他们弟兄俩多少个日夜没睡觉,你知不知道?二千万……”神情沉重,声调变了,头也低了下去:“要不是这二千万,小龙也,也不至于……”
尤敬华说:“这些我都知道。”
田金秀突然抬起头来,盯着尤敬华,道:“你们这些人,实在是没有良心,睁着眼睛说瞎话!”
两边病房的精神病人探着头,互相挤着,好奇地看着他们,有嘻嘻笑的,也有一脸悲壮的,有的捂着脸不敢看,却又从手指缝里偷偷地看,尤敬华觉得十分尴尬。
护士走过来,对田金秀说:“医生要和你谈谈项小龙的情况。”
田金秀跟着护士走开时,回头对尤敬华说:“尤组长,一天到晚找别人的不是,你的日子,难过不难过?”
尤敬华张了张嘴,看着田金秀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一时心里竟涌出许多说不清的滋味。
尤敬华没有赶上回桃花镇的末班车,只得坐了到平泽县的车子,先回家去,在家里吃了晚饭,想和妻子说说桃花镇的事情,妻子听了几句,就开始打呵欠,尤敬华知道她不爱听,兴致便也没了,过一会儿,妻子就喊困,先上床睡了。
尤敬华坐在书桌边,从包里取出下乡调研近一个月的收获:一叠厚厚的原始材料,翻看着,不由地思绪万千,他取了纸笔,工工整整写下“桃花镇经济发展调查报告”几个字。
其实,在尤敬华调查的过程中,也有许多经济发展之外的内容,但是尤敬华严格按照吕书记的要求,只作经济发展情况报告,不言其他。
面对稿纸,尤敬华眼前又浮现出项小龙苍白的面庞,他的心隐隐作痛,他为项小龙难过。当初,项达民叫自己的弟弟去担任明星村的支书,到底有没有私心,尤敬华无从知道,也无法推测,但是二千万的投入泡了汤,项达民是逃脱不了重大责任的。尤敬华认为,项小龙可以一步一个脚印,带领贫困村走向富裕,而不是一步登天,也就不至于到最后出现一个如此惨重的结果。
急于求成、好大喜功、盲目乐观的毛病,是项达民传染给项小龙的,项达民已经将这个病传染给了桃花镇许多人、许多企业。尤敬华经过几个月的调查研究,认定,桃花镇的经济发展,是病态的,是畸形的,是要引起各级领导重视的!
尤敬华激动不已,奋笔疾书。
桃花镇的问题,在他头脑里,已经乱成一团,涌成一堆,在每一个问题之下,尤敬华都罗列出一大堆的事实材料,整理成文后,尤敬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作了些文字上的改动,再看一遍,倍感振奋,突然想起另一个和他做着异曲同工的工作的人:卢狄。
卢狄这段时间来一直在搞他的桃花镇专题,这事情尤敬华是知道的,但尤敬华不清楚具体的进度怎样,有没有障碍,马台长的态度如何,尤敬华也不太清楚卢狄专题的具体内容,这时候,面对自己整理成文的桃花镇经济发展调查报告,尤敬华突然非常非常想和卢狄沟通一下。
尤敬华抓起电话,突然才想起,这时已经是凌晨了。
天亮的时候,尤敬华最后在调查报告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妻子被满屋的烟呛得从梦中咳嗽咳醒了,她睁开眼看到一屋子烟雾,吓了一大跳,以为着火了,从床上跳了起来,道:“你怎么搞的?”
尤敬华笑了起来,说:“开了个夜车。”
妻子这才发现天已经亮了,道:“你没有睡觉?”
尤敬华说:“我把报告写好了。”
妻子盯着尤敬华血红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道:“现在的社会,竟然还有你这种人,神经有问题。”
尤敬华一夜没睡,却毫无睡意,精神振奋,对妻子说:“你给我弄点吃的,一会儿到上班时间,我找吕书记汇报。”
妻子说:“人家吕书记,天晓得想不想听你的汇报。”
尤敬华说:“他想不想听是他的事情,我汇报得有没有水平是我的事情。”
妻子说:“你水平高,你可以指导吕书记。”
尤敬华道:“别的事情不敢说,关于桃花镇经济发展的情况,其中的问题,我敢说,吕书记不如我了解,这是大事情,我有责任向吕书记汇报,我调查了解到了许多事实,都是事关桃花镇、事关乡镇工业生死存亡的重大问题!”
妻子撇了撇嘴,道:“虚张声势什么东西,乡镇工业的问题,谁不知道,皇帝不急急煞太监。”
尤敬华既然不怕别人冷嘲热讽,对妻子的冷嘲热讽自然也无所谓,他笑笑,说:“我天生是个急性子,大众肩膀似的人物。”
妻子更加不以为然:“你还大众肩膀?你能扛起什么?你做做大众屁股还差不多,大家都恨不得把你坐在屁股底下呢。你和其他什么人作作对,查个什么不正之风,也就算了,你偏偏去找项达民的麻烦,项达民什么人物,你不知道?你这是自找没趣。”
尤敬华说:“我没有自找没趣,我这是吕书记交待的任务。”
妻子“哼”了一声,道:“你倒开口一个吕书记,闭口一个吕书记,真把他当个书记,人家对你呢,把你当什么呢?”看尤敬华还要争辩,摆了摆手,道:“不和你啰嗦了,时间还早,你先睡一觉,再说。”
妻子上班后,尤敬华只是稍稍打了个瞌睡就醒了,吃了点东西,就给吕正打电话。吕正一接电话,听出是尤敬华,说:“是尤敬华,你在桃花镇?”
尤敬华说:“我在家里,调查报告已经完成了,你今天有空的话,我过来汇报。”
吕正好像犹豫了一下,说:“你要来马上就过来,一会儿我还有个会,现在正好有点时间。”
尤敬华也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表,想在短时间内谈清楚桃花镇的问题,是绝对不可能的,尤敬华说:“吕书记,如果今天你没有时间,我们改日,等哪天你有时间,我再详细汇报。”
吕正说:“你过来再说吧。”
尤敬华赶到县委,先到文印室将调查报告复印了一份,到吕正办公室,有两个人坐着,都是县里的局长,见尤敬华进来,吕正指一指沙发,道:“你先坐一坐。”两位局长也向尤敬华点点头,继续谈工作。
尤敬华心里有点着急,但又不便催促他们,一直等到两位局长告退后,吕正向尤敬华道:“尤书记,调查报告写好了?”
尤敬华把调查报告原稿拿出来,交给吕正,吕正看了看第一面的字,笑道:“尤书记,你的字不错。”
尤敬华说:“我昨天开了一个夜工,写出来的。”
吕正将报告搁在桌上,道:“辛苦辛苦。”
尤敬华见吕正没有打算和他谈话的意思,也知道时间来不及了,便主动说:“吕书记,我是先回桃花镇呢,还是在平泽等,我想我的汇报,至少需要一整天时间,”看吕正有些惊讶的样子,补充道:“至少也得有半天。”
吕正指了指厚厚的调查报告,问:“这是写的什么?”
尤敬华说:“根据你的要求,桃花镇经济发展的调查报告,全面的。”
吕正笑了笑,说:“既然报告里都写全了,我有时间看看报告再说吧。”
尤敬华大觉意外,脱口道:“怎么,不听汇报了?”
吕正道:“我当然想听听,可是……”面露难色:“这一阵,实在太忙。”看了看工作台历,指了指,道:“你看看,都排满了,连星期天也都满满的,这样吧,你先回纪委上班,等我有空,我会找你聊聊的。”
尤敬华更是大吃一惊,愣了半天才问:“我回纪委?桃花镇那边,怎么办?”
吕正像是没有听明白他的话,道:“什么,桃花镇那边什么?”
尤敬华重复道:“我不再去桃花镇了?”
吕正道:“调查报告不是已经写出来了?”
尤敬华的心往下一沉,整个感觉都错了位,但他不知道是自己搞错了,还是吕正搞错了,在尤敬华看来,桃花镇的事情还刚刚开了个头,他的工作还刚刚有了一点点眉目,尤敬华是作好了充分的准备打持久战的,一篇调查报告,只是排列出一些问题的表面现象,问题的背后呢,问题的解决呢?
吕正的意思,是不是对桃花镇的调研到此为止了?
吕正正是这意思,但是没有直接说出来,他用一连串的温和的反问终于让尤敬华明白了他的意思,使尤敬华目瞪口呆。
尤敬华觉得不可理解,他察言观色,想看看吕正是不是另有原因,比如受到什么压力之类,但尤敬华也明明知道这不可能,在平泽县,谁是压力?谁是最大的最后的压力?当然就是吕正自己,只有吕正可以使其他人感受到压力,其他人是无法给吕正施加压力的。
尤敬华既然无法替吕正找到原因,他的犟劲冒上来,不服,向吕正道:“吕书记,我这个人,干任何工作,最后习惯向领导有个完整的交待,桃花镇的调研,如果就此为止,我认为是半途而废,甚至是前功尽弃!”
吕正笑着抓起调查报告向尤敬华扬了扬:“前功尽弃?不见得吧,这是什么,这不就是功劳么?”
尤敬华说:“许多内容,报告里写不下。”想了一下,说:“这份报告,我昨天晚上才写出来,文字上还没通顺,调研组另外两位同志也还没有看过,我想收回去,请他们看看,再修改补充一下。”说着伸手想取回报告。
吕正用手压着报告,道:“怎么,舍不得给我了?我先看看,有什么想法,我会抓紧时间告诉你,你一并再修改。”
尤敬华无法,又愣了一会儿,仍然于心不甘,又再重复了一遍:“吕书记,我不再去桃花镇了?”
吕正说:“你再去一趟,向项达民和镇党委大家打个招呼,也仪式一下,表示感谢,算是有头有尾,善始善终吧。”
尤敬华喃喃地道:“我没有想到,这就算为止了……”
吕正说:“我已经和项达民说好了,他们要给你们开个欢送会,再吃一顿罢。”说着,突然站起来:“我又迟到了。”
尤敬华走出吕正办公室的时候,心里一片乱糟糟的感觉,找不到头绪。
三
尤敬华回到县纪委的办公室,在一个多月没有坐过的位子上坐下来,定了定神,将调查报告的复印件拿出来翻了翻,心中十分感慨。纪委办公室贾主任见尤敬华来,也不知道具体情况,过来看了看,问尤敬华有没有什么事要他办的,尤敬华告诉他,他在桃花镇的工作已经结束,明天开始,回纪委上班了,贾主任也没有多问什么。
纪委另外三位书记都不在家,尤敬华心里空落落的,仍然神魂不定,他知道仍是桃花镇的事情缠着他,无法摆脱,现在看来,桃花镇那边,是一定要离开的了,既然肯定离开,晚走不如早走,告别的事情,早一点了结了,也就算了,组里另外两位,一直就是单位、桃花镇两头跑的,从来没有把心真正放在桃花镇过,现在他也可以告诉他们,以后不必心挂两头了。
尤敬华临出门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他的办公室,看了看办公桌,厚厚的调查报告复印件孤零零地躺在桌上,像一个没人理睬的弃儿。
尤敬华本来可以向纪委要个车送他到桃花镇去,但他没有这么做。对吕正来说,让尤敬华就此结束对桃花镇的调查研究也许并不突然,但对尤敬华来说,却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决定。他甚至有些措手不及的感觉,他心里涌满了遗憾和不解,桃花镇,有那么多的东西有待他去了解、发现,有那么多的问题有待他去调查、解决,他无论如何不可能在这时候就撒手不管了的。
但是他必须离开桃花镇,尤敬华是个组织纪律性极强的干部,县委书记的话,县委书记的命令,他不可能不听。
尤敬华来到平泽的长途汽车站,平泽县的长途汽车站,是新建起来的,因为平泽县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地处交通要道,它的汽车站,也就成为南方公路网中的一个重站,不仅通往自己县里各乡镇的长途车从这里始发、经过,许多通往外省外县的车,也都要在这里中转、换班,新建的宽敞气派的大站,应该说配得上重站的称号,候车大厅冷暖空调,禁烟,十分现代化,虽然免不了拥挤着四乡的农民,也拥挤着农民们随身携带的行李杂物,但毕竟有了全新的感觉。
尤敬华坐在候车室里,满眼是绕来绕去的农民,满耳是他们发出的嘈杂之声,在候车大厅一角围成一圈,人群挡住了尤敬华的视线,他看不见圈子里是什么,见有人从圈子那边过来,尤敬华问那里在干什么,这人说了“骗子”两字,就走开了。
尤敬华起身走过去看看,有几个人蹲在地上,玩扑克押大小,十块钱押一次,许多人上当受骗,有苦说不出,有更多的人不服,正在继续押钱,尤敬华大声道:“别上当,他们是骗子。”
骗子起了身,恶狠狠地瞪着尤敬华,其中一个,上前拉尤敬华的衣襟,骂道:“你活够了?”
另一个手摸向腰间,不知是不是要掏凶器。
尤敬华毫不畏惧,喝道:“你们这些人还活在世上,我怎么能活得够!”
围观的人,有的吓得退到一边,有人嚷嚷,只听有人喊,警察来了,两个骗子一慌,放开尤敬华,拔腿就溜。
尤敬华四处看看,并没有警察,倒是过来一位老人,老人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从他们的衣着气质上,看不出他们是干什么的。
老人向尤敬华竖了竖拇指,说:“这位同志。”
尤敬华突然觉得眼前这位老人,很面熟,想了半天,想起一个人来,但是又不敢相信,再仔细看看,便犹犹豫豫地道:“您很像我见过的一位首长,很像……”
老人笑了笑,道:“我像个首长吗?”
尤敬华说:“像,像……”那位首长的形象在他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尤敬华忍不住说:“就是您,您是杜老?”
老人哈哈大笑,道:“唉,还是逃不过群众雪亮的眼睛呀!”回头向一直跟着他的年轻人道:“小丛呀,我输了,我认输。”
小丛也笑了,说:“我说您要输的吧。”
老人向尤敬华道:“你这位同志,在哪里工作的?”
尤敬华果然认出了杜老,很激动,说:“杜老,我和您是同行呀,我是平泽县纪委的,副书记。”
杜老后退了一步,仔细朝尤敬华看看,突然眼睛一亮,回头向小丛笑道:“不对,小丛,我没有输,他本来就认得我的。”
小丛也笑,说:“杜老向来会耍赖。”
杜老说:“怎么是我耍赖,我们说好是不被人民群众雪亮的眼睛发现,他又不是人民群众,他是干部。”
小丛说:“您这是狡辩。”
杜老高兴地笑着说:“你不得不承认我没有输。”回头向尤敬华问:“你姓什么?”
尤敬华说:“我姓尤,尤其的尤,叫尤敬华。”
杜老道:“好,好,尤,小尤,好名字,小尤。”
尤敬华有些不好意思,说:“我怎么是小尤,我已经五十出头了。”
杜老说:“怎么不是小尤?既然你这个纪委副书记已经认出我来了,我也就不瞒你了,我这次和小丛商量好,出来看看,谁也不打招呼,谁也不告诉,无非么,是想看一点真实的情况吧。”
正说着,尤敬华看到办公室贾主任急急地奔进汽车站候车大厅,四处张望,尤敬华急忙喊了他一声。贾主任一见到尤敬华,松了一口气,奔过来道:“尤书记,幸好你还没有走。”
尤敬华急忙问道:“怎么了?”
贾主任说:“今天省纪委有领导下来,但是不知道是谁来,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时间来,今天三位书记都不在家,万一真的来了省领导,没有人接待怎么办,赶紧来追你,幸好你还没有走。”
杜老向小丛一看,笑起来,道:“不用着急了,已经到了,就是我。”
贾主任以为是尤敬华接到的,说:“尤书记也不告诉我一声,把我们急得,办公室里几个人,正在到处找几位书记。”
尤敬华向杜老说:“杜老,既然您已经暴露,就彻底暴露一下吧。”做了个有请的动作。
杜老摇了摇头,说:“我的想法,正好和你相反,我这次和小丛出来,已经半个月了,跑了不少地方,人也很累了,我就要回省里,有个会要参加。”
贾主任说:“这怎么行,连茶也没有喝一口,怎么能算到过平泽呢?”
杜老道:“怎么,我这不算到过平泽?”
贾主任说:“您一定要走,我回去叫车来送您。”
杜老道:“我这次出来,半个月没有坐过公车,感觉不错嘛,你就给我个善始善终的机会吧。”
贾主任不知所措了,盯着尤敬华。
尤敬华说:“听杜老的。”
杜老说:“我也不到你们纪委去了,我们要坐的这班长途车,还有三刻钟才开,你们要是来得及,回单位看看有没有什么我感兴趣的现成材料,拿来,我带在路上看看。”
贾主任说:“我马上回去找一找。”
尤敬华留在车站陪着杜老和小丛,杜老向尤敬华看看,说:“小尤,你怎么也到汽车站来坐长途车?”
杜老一语既出,引得尤敬华心潮翻滚,恨不得把心里涌满的事情一一向杜老诉说,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只是含糊了一下,说:“现在班次多了,坐这车也很方便。”
杜老又问:“你打算到哪里?”
尤敬华稍一迟疑,说:“到桃花镇去,一个月前,吕书记让我担任桃花镇调研组长。”
杜老好像挺有兴趣,问道:“调研?调研什么?”
尤敬华说:“经济发展方面的情况。”
杜老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道:“调研经济发展,让纪委书记带队,嘿嘿,你们这个吕正,就是鬼点子多。”
尤敬华勉强一笑,说:“已经结束了,我今天去,就是去向镇党委告别的。”
下面的话还没有来得及再说,贾主任已经急冲冲地赶过来了,手里捧着一堆材料,小丛接过去,贾主任说:“我也没有来得及整理,反正都是些现成的材料,几位书记副书记吩咐搞的。”
杜老说:“好,好,材料嘛,一般来说,好看的不多,但是看看总比不看的好,看看你们的材料,我大概就能知道你们的工作是实的还是虚的。”
贾主任倒显得有点紧张了,连忙解释说:“杜老,我拿来的这些材料,有些我也没来得及看,是刚刚报上来的,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杜老“哈哈”大笑,看时间差不多,可以上车了,尤敬华和贾主任送杜老他们上车了,一直看到车子开走,才松了一口气。
尤敬华向贾主任说:“好了,没事了,你回去吧,我坐下一班车到桃花镇去。”
贾主任说:“尤书记,刚才我回去找材料时,发现所有的材料都是薄薄的一点点,这些家伙笔头子懒得很,写东西永远也写不长,拆烂污,我怕杜老看了不高兴,找了找,想找几份厚实点的材料,看到你桌上有一份很厚的,也就拿了来,刚才一起交给杜老了,事先也没有来得及跟你说一说。”
尤敬华开始还没有理会到贾主任从他桌上拿的是一份什么材料,也没有在意,道:“拿就拿了。”话一出口,觉得有什么问题,头脑一紧张,突然想到了,一把拉住贾主任:“你拿了我的调查报告?”
贾主任见尤敬华神色不对,有些慌张,道:“我也没有看清楚是什么,只知道是份复印件,你一定有原件的,需要的话,我再帮你复印就是。”
尤敬华心里,涌动起许许多多感觉,紧张、兴奋、担心、痛快,觉得方寸已乱,又有跃跃欲试的冲动,各种各样的感觉交织在一起,绞成一股不可名状的滋味。
到达桃花镇的时候,种种感觉仍然在尤敬华内心深处纠缠着。
时间已经是中午,尤敬华到镇党委看了看,党委秘书小钱正在等他,让他马上赶到桃花源宾馆,项书记柏镇长常总他们都在那边,今天是镇党委欢送调研组,组长不能不到。
尤敬华赶到宾馆一看,组里另外两位已经先到了,也不知道是谁通知他们的,正和镇上一班人说说笑笑,十分融洽,见到尤敬华,项达民大声道:“尤组长,迟到,罚酒。”
大家都说:“罚酒,罚酒。”
尤敬华说:“我紧赶慢赶,刚刚赶到,不能怪我。”
常金鹏道:“尤组长是我党好党员,廉政好干部,你看看,你的两位组员都是小车送来的,偏偏你要坐长途车来,不能搭一搭他们的车?”
大家又笑,尤敬华正被大家灌酒,餐厅服务员过来叫尤敬华听电话,尤敬华奇怪,道:“谁的电话追到这里来了。”放下筷子,站起来跟着服务员去听电话,那边的人问:“听出我是谁吗?”
尤敬华努力想了想,想不起来是谁的声音,道:“我听不出来。”
那边的人说:“刚刚分了手,就听不出来了?”
尤敬华仍然想不起来刚刚分了手的是谁,他没有和谁分手。
那边的人嘀咕了一句骂人的话,接着道:“小尤啊,你怎么这么笨!”
一听“小尤”两字,尤敬华头脑里“轰”了一声,是杜老!
杜老说:“怎么,还不知道我是谁?”
尤敬华连忙道:“知道,知道,我听出来了,杜老,是您,我,我听出来了。”他突然间听到杜老的声音,就像听到亲人的声音一样,心情激动,说话也有点语无伦次。
杜老说:“小尤你紧张什么。”
尤敬华说:“您已经到省里了?”
杜老说:“没有到呢,我现在在高速公路服务区给你打电话,这电话,效果不好,你马上给我赶到省里来!”
尤敬华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复一遍:“马上到哪里?”
杜老道:“马上到省纪委来!”
尤敬华吓了一大跳,道:“马上,到省纪委?什么事,杜老,出什么事了?”
杜老的嗓门越来越大,道:“你废话这么多,叫你来,你就来!”
尤敬华不知所措了,紧张地一考虑,道:“杜老,我还得向纪委办公室说一声,要不然,突然走了,他们万一有事找我,找不着,以为出什么事情了。”
杜老不高兴,道:“你的事情,一概由吕正负责,你别管!”顿了一下,又道:“叫你到省里的事情,其他人,你一概不说!”尤敬华心中一动,道:“杜老,您已经和吕书记说过了?”
杜老很生气,在电话里大声嚷:“尤敬华,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啰嗦,这么婆婆妈妈,搞什么搞!”
尤敬华心里乱成一团糟,但不敢再多嘴。
杜老道:“就这样,我等你!”“啪”地挂断电话。
尤敬华紧紧抓着电话一时竟忘记搁下,电话里嘟嘟嘟的忙音敲击着他的耳膜,他也无所察觉,愣愣地站了一会儿。餐厅服务员走过来,见尤敬华发呆,问了一声,尤敬华这才回过神来,挂好电话,心绪更加纷乱,慢慢地回到餐厅来。
餐厅这边,大家正热热闹闹地喝酒,说笑,看到尤敬华进来,神情有些散乱的模样,大家都盯着他笑,常金鹏道:“谁呀,一个电话,叫尤组长魂飞魄散了,哈哈哈。”
尤敬华脸上努力堆出点笑意来,却不敢随便开口。
四
杜老在往省里去的长途汽车上,翻看了尤敬华写的关于桃花镇经济发展的调查报告,越看越激动,激动之时,竟忘记了自己是坐的长途客车,对身边的小丛道:“马上调转车头,我回桃花镇去!”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犯了昏,但仍沉浸在激动中,道:“可惜,可惜!”拍拍尤敬华的调查报告,连连道:“小丛,一篇好文章,提出了许多重要问题,重大问题!我马上给尤敬华打个电话。”说着又知道自己错了,道:“又是我的事情,手机不肯带,现在知道不方便了。”
小丛说:“快了,还有几十公里的路吧。”
杜老说:“不行,几十公里也等不及的,前面是不是还有一个服务区,你叫司机停下来,说我们要方便。”
小丛和司机说了,司机嘀咕了一声:“刚才已经停过了,你们怎么不方便?”
杜老说:“功到自然成,刚才功尚未到。”
乘客都笑起来,司机也笑了笑,道:“就你们尿屎多。”到了服务区,还是将车开进去,停了。
小丛赶紧找电话,忙了半天,先打听到吕正的电话,打过去,吕正还在办公室,一听是杜老,立即道:“杜老!您现在在哪里?”
杜老说:“我在路上,高速公路上。”
吕正道:“杜老,我已经知道了,您来过我们平泽,可是您居然过门不入,一定是我们的工作让您不满意了。”
杜老说:“你这个吕正,我也不是不了解你,什么时候变得假里假气起来?”
吕正说:“在杜老面前,哪敢有半个假字,连一丝丝假的念头也不敢生呀。”
杜老哈哈一笑:“吕正呀,吕正,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啰,越来越会说话了嘛。”
吕正道:“杜老,上午他们告诉我您来过了,我想追您,哪里还追得上,杜老的步子之快,是出了名的。”
杜老道:“吕正,少给我套高帽子,我找你说话,你们那个小尤呢?”
吕正已经听纪委贾主任汇报过平泽车站的事情,知道杜老嘴里的“小尤”就是尤敬华,便道:“他今天到桃花镇去了。”
杜老说:“我知道他到桃花镇去了,我给你打电话,是要和你商量个事情,我想叫小尤马上到省里来一趟。”
吕正一愣,不知道杜老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尤敬华在车站和杜老说了什么,隐隐的有点不安,一时没有说话。
杜老紧追不放:“怎么,不说话,转什么鬼心思?”
吕正赶紧道:“我马上通知尤敬华。”
杜老道:“用不着你通知,我自己跟他说,你呢,给我派辆车,马上出发,到桃花镇接上他,送到省里来!”
吕正还想打听些什么,杜老已经挂了电话,吕正放不下心来,赶紧打一个电话到纪委,了解上午的情况。
贾主任想了想,道:“对了,杜老要了些材料去,说路上看看。”
吕正追问:“什么材料?”
贾主任有些紧张,道:“都是些一般的材料。”
吕正道:“都是你经手的?”
贾主任说:“大部分是我经手的,我看过,也有几份,对了,有尤书记桌上的一份,是桃花镇的,我没有看过,是一份复印件,我就一起收来交给杜老了,这事情我也向尤书记汇报过。”
吕正心里“咯噔”了一下,说:“就这样吧。”放下电话,从桌上一大堆文件材料中,找出尤敬华的那份调查报告,只翻看了一两页,不知怎么的,心里忽悠忽悠,生出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下晚时分,尤敬华到了省城,找到省纪委办公室,办公室根据杜老的意思,让尤敬华先到招待所住下。
天将黑时,电话突然响了,尤敬华接过电话,听出是小丛的声音。小丛说,车子已经在招待所门口等着了,尤敬华跟着小丛上了车,小丛并不吭声,尤敬华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上哪儿,小丛说:“杜老请你到他家吃饭。”
尤敬华“啊”了一声,说:“这,这……”
小丛始终没有回头看尤敬华,也没有接尤敬华的话头,在平泽车站的时候,小丛笑眯眯的,这会儿,却脸板板的,不苟言笑,说一句话都嫌多似的,尤敬华不知什么原因,也不敢贸然说话。
杜老住的地方,是一幢老式的小洋房,独门独户,有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些花花草草,还有几棵树,老房子虽然几经重修装饰,但仍然免不了露出它的衰老。
尤敬华跟在小丛后面,无声无息地跨上小院的台阶,杜老已经听到声响,迎了出来,道:“进来,进来。”
小丛在门口停了脚步,道:“杜老,我就不进去了。”
杜老点点头。
跟着杜老进了客厅,客厅布置很朴素,挂了些字画,灯光不太亮,隔着距离远远的也认不出是哪些名家的手笔,杜老见尤敬华如此,便笑了笑,道:“你能看得出出自哪些名家之手?”
尤敬华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对书画,不太懂。”
杜老道:“只有一位名家,就是他。”指指自己的鼻子。
尤敬华想说些恭维的话,却说不出口,他对书画之类确实所知无多,不敢随便乱说。
杜老道:“到我家来的人,多半要说说我的字怎么好,我的画怎么好,你不说,是因为你不懂,还是你谦虚?”
尤敬华老老实实地道:“我真的不懂。”
杜老道:“好嘛,不懂就不懂,这态度很好,实事求是。”
客厅一角有一张很大的旧桌子上,摊满了笔墨纸砚,杜老自嘲地一笑,道:“我是附庸风雅。”
尤敬华不知道杜老的底,不了解他的脾气,更无法猜测杜老把他从平泽叫到省里,到底有什么事情,仍是不敢随便说,嘴上含糊道:“哪里,哪里。”
杜老也不再跟他说书画的事情,叫保姆摆了桌子,开了一瓶叫“五泉”的白酒,闻了闻,尤敬华从未见过这种酒,甚至连听也没有听说过,杜老道:“小尤啊,这是我的家乡酒,很不错的,我不请你喝茅台五粮液,你没有意见吧?”
尤敬华道:“茅台五粮液假的多。”
杜老道:“真正喝酒的人,无所谓名酒不名酒,也不讲究价格,价格算什么,算酒的身价?到底什么是身价,谁能说得清?真正喝酒的人,讲究一个正字,味正,就行。”
酒杯摆上来,只有一只,放在尤敬华面前,杜老替尤敬华加满了酒,说:“你喝。”
尤敬华奇怪,道:“怎么,杜老,您不喝?”
杜老说:“我从来不喝酒。”
尤敬华心下更是大奇,看杜老闻酒的样子,听杜老对酒的评价,以为杜老一定好酒,不由惊讶地看着杜老。
杜老狡猾地一笑,重复道:“我从生下来,到今天,没有喝过一滴酒。”
“但是……”尤敬华不知说什么好,“但是……”
杜老说:“但是,看我的样子,我是会喝酒,爱酒的?是不是?”
尤敬华点头。
杜老说:“爱酒,这一点是肯定的,但是爱酒并不一定非要自己喝,你同意不同意我的观点?”
尤敬华“嘿嘿”一笑。
杜老看看他,道:“你不同意也无所谓,我只要自己认为自己是爱酒的,就行,我不需要别人来承认我,我爱酒,从不喝酒,但是我看酒,每酒必看,我喜欢看人喝酒!”说话间,神情中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浓郁的对酒的向往。
尤敬华终于找到了比较轻松的话:“所以杜老今天也看我喝酒?”
杜老道:“正是,一会儿,你就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爱酒,这是一;另一个问题,我能不能喝酒。至于这个问题,我不想给予证实,只要我一天不喝酒,谁也不能对我的酒量下判断,是不是?我说我有两斤酒量,你能否认么?你无法否认,谁也无法否认,是不是?我狡猾不狡猾?”杜老说到这里,又孩子般地笑起来。
杜老看着尤敬华喝了第一杯酒,神色严肃地道:“小尤,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把你从平泽叫到这里来?”
尤敬华揣摩道:“您看过那份关于桃花镇的调查报告了?”
杜老盯着尤敬华看了一会儿,气势逼人地道:“小尤,你老实告诉我,你的这篇调查报告,都是真实的情况?”
尤敬华郑重地点了点头:“是我自己近一个月调查的结果,没有一句假话,我都有原始材料。”
杜老指指尤敬华的酒杯:“喝,再喝,说话不耽误喝酒,我再问你,你们吕正,对这份报告怎么说?”
尤敬华说:“吕书记大概还没有来得及看,我早晨刚交给他,他说等他有空看了再和我谈。”
杜老感叹道:“小尤啊,经济上去,精神滑坡,不是小事!”
尤敬华说:“老百姓说,大楼造起来,干部倒下去。”
“说得好!”杜老一拍巴掌,把尤敬华吓了一下,“现在群众中,关于干部的民谣,遍地都是,说明什么,说明我们的干部失去了民心!我们共产党人,靠什么打下天下来的?就是靠的群众的支持!”越说越激愤,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
尤敬华说:“我们的调研组,就是因为群众来信太多,吕书记才派出来的。”
杜老说:“你看看,你看看,一个党的书记,和群众对立成这样!”
保姆走过来,说:“杜老,七点了。”
杜老“噢”了一声,打开了电视,道:“我每天要看新闻的,不碍事,我们边看边聊,你说什么照说,不影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