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吴明康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回家,每天只是给家里打个电话,和老婆孩子互道个平安,弄得像搞地下工作似的,又像一条丧家之犬,有家不能归,狼狈不堪。
追讨工程款和拖欠工程款犹如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谁也无法预料这场战争将维持到什么时候,将以什么方式结束,终于,战争的一方,民工们,好像也已经疲惫,失去了激情,失去了最初那种追不到款拿不到钱决不罢休的坚定不移的信念,他们仍然做他们的工作,造房子,修路,不再追着吴明康的屁股。
吴明康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他给老婆打了个电话,告诉老婆他今天要回家了,叫老婆弄几个好菜。老婆疑虑地问:“怎么,事情解决了?”
吴明康说:“大家都累了,都想歇一歇了。”
其实吴明康错了,只是吴明康自己想歇一歇罢了,没有追讨到钱款的民工,他们决不休息,决不会停下来喘一口气,也不会让吴明康喘一口气。
酒足饭饱,老婆洗刷碗筷,儿子自觉地到自己屋里做作业,吴明康满意地打着饱嗝,剔着牙,打开电视机,正是新闻联播开始的时候,吴明康感觉到家里飘荡着温馨的气息。
突然间,从外面,从似乎很近又好像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叫喊:“吴明康!”
吴明康初听到这一声叫喊时,没有在意,他以为是自己的幻听,笑了笑,点起一根烟来抽。
第二声叫喊紧跟着传来了:“吴明康,你出来!”
从厨房里出来的老婆也听到了,她看着吴明康,没有说话,吴明康这才明白确实是有人在叫喊,喊着他的名字。
吴明康从老婆眼睛里读出了某种担心和害怕,吴明康笑了笑,宽慰老婆,但是他知道自己笑得很勉强,一种说不清的气氛压抑过来,弥漫在温馨的家里。
吴明康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窗前,撩开窗帘。
窗外没有人。
空空荡荡中却酝酿着让人透不出气来的危机。
一声巨响从天而降,一块石头砸碎了吴明康家的玻璃,玻璃碎片散在吴明康脚下。
吴明康愣住了。
紧接着,又一声巨响,再一声巨响,玻璃一块接一块地粉碎,每一下,都砸在吴明康的心尖上。
吴明康老婆呜呜地哭起来。
吴明康抓起手机就往外跑,老婆吓坏了,一把拉住他:“你,你到哪里去?”
吴明康说:“没事,他们不敢砸我,我到公司找人开会商量。”
吴明康在路上用手机通知了公司的几位副总,他先到达公司,刚坐下来,考虑着怎么说话,电话响了,是项达民打来的。项达民已经知道了刚才发生在吴明康家门口的事情,问了问情况。吴明康说:“没什么,只是来要钱罢了,正常的,我正打算开个会,再商量一下。”
项达民说:“你先别开你那个会了,马上过来。”
吴明康愣了一下。
项达民说:“现在党委正在开会,马上讨论你们公司的事情,你马上过来。”
吴明康放下电话,正好一位副总经理到了,吴明康让他通知大家会议改期,自己急急赶到党委会上。
吴明康还未进门,就听项达民说:“吴明康到了。”
大家的目光盯住进门的吴明康,吴明康苦笑了一下,找个空位子坐下。
项达民看了看他,向镇上总会计说:“老周,把好消息先告诉他吧。”
周会计从眼镜片后面向吴明康看了看,似笑非笑,说:“吴总,新桃花小区的前期资金到账了,今天下午刚到的。”
吴明康“啊”了一声,一下跳了起来,又一屁股坐了下去,一股热浪再次冲击着他,抑制不住地想掉眼泪,吴明康不知自己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脆弱了。
有钱了。
但是,这钱,犹如一只小羊落入虎群,哪有眨眼的余地。
新桃花小区既然前期资金到位,就得按合同开始启动;
锦花苑已经停工待料一个多月;
锦秀小区中方资金再不到账,外方就要撤资;
桃花苑别墅区的质量问题被曝光后,必须马上采取补救措施,甚至返工;
……
要钱,要钱,要钱。
四处告急,要钱!
项达民说:“吴总,你是福将呀,这半个多月来,几乎没有资金到位,你的新桃花小区才签了几天,钱就来了。”
常金鹏插嘴笑道:“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字么,人家吴楚雄先生,想认吴明康做干儿子呢。”
大家笑了笑,但很快又严肃起来,大概所有人的心思,都被这刚刚到位的资金牵动了,谁不想在里边分一杯半盏?
一钱逼死英雄汉。
何止是一钱,要许多许多钱!
项达民当然清楚大家的心思,道:“你们别心存幻想,这钱与你们无关,钱是吴明康的!”
吴明康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偷偷地出了一口长气,心中狂喜,但表面不动声色。
有项达民这句话,其他人也就收起了非分之想,只剩下羡慕吴明康。
项达民向吴明康看着,有一会儿没说话,吴明康被看得心里又有些发虚,等着项达民发话。
项达民说:“吴总,今天把你叫来,有件事情要落实,我前些时和你说过的,售房广告的事情。”
吴明康暗叫不好,但仍然沉住气,说:“我们在平江电视台的广告一直没有停过。”
项达民摇了摇头,加强语气说:“我们别墅区的主要对象不在平江,在上海!”
吴明康急了,道:“上海电视台的广告我们也做过几次,没有效果。”
“做几次有什么用。”项达民说,“要做就大做,大规模大气派才可能有大影响大收获。”说着朝大家看看,道,“听说过一部电视连续剧,叫《罗锅宰相》吗?”
没有人听说过。
项达民继续说:“三十集,这一次我们的售房广告,就是跟这部片子。”
吴明康脸涨得通红。
项达民继续说:“一部好的片子,收视率能够达到40%,上海电视台观众的覆盖人数算五千万吧,就可能会有两千万人看片子,我们的广告跟着片子走,也就会有两千万人看我们的广告,相当于一般广告的两百倍。”稍停了一下,又补充道:“是徐晶替我们办成的,跟片广告早已经排满了,徐晶帮助我们搞到了插片广告,电视台为我们桃花镇破了一次例,我们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吴明康胆战心惊地问:“要多少钱?”
项达民说:“片子三十集,每天一集,插播三十次,每次三十秒,总共需要九十万,”向大家看了看,又说:“是的,我们没有钱,现在谁也没有钱,在没有钱的情况下,要掏出九十万元做广告,确实非同小可,所以今天我在党委会上提出来,就是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项达民的意思是明摆着的,这件事情能做,而且,是一定要做的。
只是,九十万元,从哪里来?
吴明康苦着脸,低垂着眼睛,但是他躲避不了项达民的盯注,项达民道:“吴明康,你别躲避,躲避是没有出路的。”
吴明康躲避不过,说:“项书记你不会是要我出钱吧?”
项达民说:“羊毛出在羊身上,我是替你房地产公司做广告的,你不出钱,难道叫我出?”
吴明康差不多要哭出来,说:“项书记,你要逼死我了。”
项达民说:“你死不了,新桃花小区到账的钱,先拿出来做广告。”
吴明康又摇头,又摆手,急不择词:“没有的,没有的,没有的……”
项达民笑了笑,说:“不急,不急,好好说,什么没有的。”
吴明康仍然摇头摆手:“不行的,不行的,不……”被唾沫呛了一下,咳嗽起来。
项达民说:“咳嗽也无济于事。”
吴明康说:“这笔钱,我是下了决心要付拖欠的工程款的,再不付款,我无法过日子了,老婆小孩都不敢出门了。”
发生在吴明康家门口的事情大家都已经知道,听了吴明康这话,都有些动容,只有项达民毫不动情,说:“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九十万广告费,你明天就给我汇出!”转向总会计说:“老周,你把电视台的账号交给他。”
吴明康可怜巴巴地将参加党委会的人一一看过来,却没有人吭声。
有一个人要说话了。
他就是第一次参加镇党委会的县委调研组长尤敬华。
对于项达民的作风,尤敬华早就有所听闻,捏在他手里的状告项达民的来信,有相当一部分就是针对项达民的“一言堂”的,不过,一直到尤敬华参加这次党委会之前,尤敬华对项达民的了解,应该说还只是停留在理性的认识上,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尤敬华有了切身的深刻的感性的了解,他才真正知道什么叫“一言堂”,什么叫敢怒而不敢言,什么叫老子天下第一。
这使尤敬华激愤,尤敬华不能不说话了,不吐不快。
但是他的口气还是比较克制的,尽量平和地说:“项书记,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这么多集资款没有还,这么多工程进行不下去,却要花九十万做广告,是不是有点不切实际?九十万哪!”
会场的气氛明显有些紧张起来,过了好一会儿,项达民慢悠悠地道:“尤组长,你能说说什么是桃花镇的实际?”
尤敬华噎了一下,说:“经济滑坡,就是桃花镇目前的实际。”
项达民说:“尤组长,你搞过几年经济工作?”
有人忍不住“扑哧”一笑。
尤敬华并不生气,但也毫不客气,道:“我虽然没有直接参与经济工作,但是在纪委副书记的位置上,我搞经济案件搞过不少,我清楚地知道,许多经济案件是怎么发生的!”
尤敬华的言外之意大家都能听懂,最先急起来的是吴明康,他站起来说:“尤书记,在上海电视台做这么一次跟片广告,正常收费要高出30%,我做过广告,做过上海电视台的广告!”
大家听了吴明康的急话,都笑起来,项达民说:“吴总,你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呀。”
尤敬华也笑了笑,说:“我不管你的广告费用,对这件事,对项书记的决定,我持反对意见。”
项达民说:“尤组长,幸好你是列席会议。”
尤敬华说:“对,列席会议没有表决权,但是有发言权,我是平泽县委领导下的纪委副书记。”
项达民开玩笑说:“现在在我的领导下。”
尤敬华说:“不是你,是桃花镇党委的领导,不是你个人。”
一直没有机会说话,已经憋得难受的常金鹏终于抓住了机会,道:“尤书记,桃花镇从来只听从项书记!”回头向柏森林说:“柏镇长,你说?”
柏森林笑了笑,说:“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我认为,广告是应该做的,不仅应该做,而且应该大张旗鼓地做,越是在困难的情况下,越是不能丧失斗志,做广告,做好的广告,常常是能鼓舞斗志的!这几年,我们确实有头脑过热的问题,房地产盲目上马,造成现在的被动局面,怎么办?房子已经造了,钱已经投下去了,退路是没有了,只有一条路,主动进攻,想一切办法把房子卖出去,才有可能扭转被动局面。”
常金鹏说:“说得好!”
尤敬华也笑了笑,说:“看起来在你们的党委会上,我是绝对孤立!”
大家又笑起来,但气氛并不轻松。
项达民说:“广告的事情就这么定了,吴明康你明天就汇钱,不许再拖时间,电视剧马上就要播放,误了事我找你!”
接下去讨论其他事情,没有吴明康的事了,可是吴明康却磨蹭着不肯走,项达民知道他有话要说,站起来,向大家说:“你们先讨论,我一会儿就回来。”向吴明康招招手,两人一起出来,站在走廊上。
吴明康苦着脸。
“说吧。”项达民用笑脸对着吴明康的苦脸。
吴明康说:“项书记,你总不能真的要我那笔钱吧。”
“那你说怎么办?”项达民说,“广告费我是不可能替你出的。”
吴明康说:“你再替我推销几套别墅,桃花苑小区的。”
项达民说:“几套?”
吴明康看到一线希望,急忙说:“五套。”
项达民说:“你还赚钱了,跟谁学的这么斤斤计较讨价还价。”
吴明康看到了更大的希望,笑起来,说:“跟你学的。”
项达民挥了挥手说:“五套就五套,我反正也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了。”说完便回会议室去。
吴明康慢慢地走出机关大楼,刚出门,就听到尤敬华在背后喊他,心里又暗暗叫苦,却不得不站住了。
尤敬华其实很清楚,吕正交给他的任务,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任务。五十出头的尤敬华,工作了三十多年,做的工作,永远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但他工作得无怨无悔,兢兢业业。
来到桃花镇三天,尤敬华慢慢地清理着自己的思绪,要对一个镇的经济情况作一个全面的了解,可谓千头万绪,从哪里入手,调查从什么地方开始呢,尤敬华心里是有谱的,问题从什么地方暴露,他就从什么地方入手。
集资。
房地产。
三天里,尤敬华给桃花镇房地产公司总经理吴明康打过不下十次电话,也直接到公司去找过,但始终没有见到。
现在吴明康总算出现了。
尤敬华说:“追出来和你说两句话,怕一放你走,又找不到你了,我来了三天,到处找你找不到,你躲着我?”
吴明康说:“躲你干什么?”
尤敬华直截了当道:“吴总,我们约个时间,聊聊。”
吴明康说:“聊什么?”
尤敬华愣了愣,随即说:“可以聊的事情很多,比如说吧,”他想说广告的事情,但转了一下念头,改了口,说:“比如说吧,集资问题电视曝光后,你们有什么打算?”
吴明康耸一耸肩,说:“借钱还钱,其他还能有什么打算?”
尤敬华说:“到哪里去借钱?”
吴明康说:“尤书记,您这个问题提得好极了,这正是我希望能够得到您支持的事情,您是县里的干部,关系多,希望您能替我们牵线搭桥,帮助我们渡过难关。办法有两种,一是替我们贷款借钱,二呢,就是替我们推销房子,有10%的推销费用,合法的,县委制订的政策。”
吴明康说话呛人,但是尤敬华并没有往心里去,尤敬华觉得自己完全能够体谅吴明康的困难处境,谁处在这样的境地,说话也不会好听,尤敬华通情达理地说:“吴总,我知道,现在大家都很难,已经面临深渊,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要冷静,不能再盲目,我们应该回过头来,认真总结一下,好好想一想,我们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在什么时候迷失了正确的方向,我们要好好地找一找原因。”
吴明康跟着说:“找到了原因就能把我的房子卖掉,把钱收回来?”
尤敬华说:“吴总,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还得进去开会,我们另找个时间慢慢谈,明天下午怎么样?”看吴明康犹豫,又说:“早晚我们得谈谈吧,我的意思么,晚谈不如早谈,你看怎样?”
吴明康说:“你要谈就陪你谈吧,”想了想,心犹不甘,道:“尤书记,你到底要什么东西?”
尤敬华说:“我要的东西就是调查的结果。”
尤敬华说话间,吴明康已经迈开步子走了,没有再搭理尤敬华的话。
尤敬华在背后说:“吴明康,明天下午几点?”
吴明康回头冲尤敬华笑了一下,只作没有听见他的话,也就不回答他的话,他向尤敬华挥了挥手,姿态很潇洒,完全不是在党委会上的那张苦脸了。
二
好吃好住好玩,别的,不理他。
这就是项达民对尤敬华的态度。
尤敬华完全能够预料到项达民的态度,他并不觉得意外,尤敬华所处的特定的位置,他所从事的特定的工作决定了他永远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
尤敬华具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到桃花镇来了不几天,他就明白要从党委班子里突破是比较困难的,尤其是班子里的三巨头:项达民、柏森林、常金鹏,这三个人虽然分别扮演着三个不同的角色,但他们配合默契,从三个不同的角度,齐心协力驾驭着桃花镇这驾马车。
尤敬华不着急,工作是一个目标,要达到目标,有许多条路可以走,尤敬华办事情,从来也不是一帆风顺,这条路走不通,退回来走另外一条。
尤敬华回到事情的开头。有一个人一直在事情的开头等着他。
魏半城。
一想到魏半城,尤敬华心头就会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三十年前,当魏半城在县城里振臂高呼为真理而斗争的时候,他的斗争对象,正是尤敬华。
尤敬华是另一个组织的头头,两个组织针锋相对,斗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以后,尤敬华只是不断听到关于魏半城的消息,却再也没有机会见过他,一直到魏半城被判刑、出狱、回桃花镇。有时候尤敬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突然想起那个时代,想起魏半城,想起他身着中山装,戴着眼镜,振臂高呼的样子,心里便有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一方面觉得这辈子恐怕是不会再有机会和魏半城打交道了,另一方面,又始终有一种若隐若现的感觉,好像魏半城一直在等着他,以魏半城的固执,以魏半城不折不挠的性格,在某个地方,在历史的某个阶段等候着他。
历史的这个阶段果然来到了?
若隐若现的感觉清晰地叠现出来了。
尤敬华将和魏半城重逢。
尤敬华来到桃花中学,看到冷冷清清的校园,才想起这一天正是星期天,再找到魏半城家里,仍然没有见到魏半城,瘫痪在床的妻子也说不准魏半城到哪里去了。
这时候,魏半城和项力,一人骑着一辆自行车,正往小秀花家的村子去。
项力在大学读书,这学期是他们的实习期,实习结束,就提前放假了,从大学放假回来,每天项力都很早起来,但是仍然赶不上父亲的脚步,项力有些遗憾,回家三天了,父亲只是拍了一下他的头,就再也没有时间和他说话。
项力回来后,走到哪里,大家都说起他的父亲,对他父亲的评价,都非常之高,耳边一片赞美声,项力回家问母亲,母亲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像你父亲这样的干部,一天到晚都扑在工作上,心里只有桃花镇,说什么好话都不嫌过分。”
项力仍然奇怪,不解地说:“一个干部,无论他的工作做得怎么出色,也难保没有人说几句坏话,大概他们不敢当着我的面说?”
母亲激动起来,说:“哪个敢说你父亲的坏话,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停了停又道:“上回医院里一个护士,也是听来的,瞎说了两句,被我骂得哭起来,下回,叫她再也不敢乱嚼舌头!”
项力觉得无法跟母亲交流,在家乡,除了父亲,最能和项力沟通的就是他中学时的班主任、语文老师魏半城。
魏半城乍一见到项力,脱口道:“项力,我以为你不会来看我。”
项力说:“为什么?”
魏半城说:“你不会不知道,你妈没有告诉你?前不久,桃花镇拖欠集资款的问题被电视台曝光,信是我写到电视台的,你不生我的气?”
项力说:“魏老师,我想,你做事情一定有你的道理。”
魏半城说:“可是你父亲不这么想。”
项力说:“我父亲怎么想?”
魏半城摇了摇头,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我是很了解项达民的,可是现在我发现我不了解他,我不知道他怎么想,我不知道他的思路。就拿桃花镇来说,何止是被曝光的集资问题,房地产过热、乡镇企业的产品质量、不正之风、行贿受贿、腐败、好大喜功、哗众取宠,一个两万人口的小镇上需要建3000千瓦的电厂吗?游乐场一期已经投入两千万美元,现在二期又已经开工,又是两千万美元,还有……”
项力说:“这都是我父亲的失策?”
魏半城说:“既是你父亲的失策,又不仅是他一个人的失策,这些事情,一时是说不清楚的,如果你想听,我慢慢和你说,现在我要走了。”
项力说:“你到哪里去?”
魏半城说:“杨湾村。”
项力说:“我跟你去看看。”
魏半城犹豫了一下,看项力坚决的态度,最后说:“好吧,去看看也好。”
他们出了镇,骑在乡间的小道上,天开始下雨,起初雨很小,下了一会儿,雨大起来,路上的泥泞泛滥起来,到杨湾村村口的时候,自行车轮子被泥塞满了,再也骑不起来。魏半城和项力把车子停放在村口,向村口小店的人说了一声,请他代看着点。
他们一起踩着泥泞,来到小秀花家,站在门口时,小秀花的母亲正在堂屋里抹桌子,抬眼朝他们看了一下,没有反应。
魏半城说:“我是魏老师,不认得我了?”
小秀花的母亲仍然面无表情,又低下头去擦桌子。
魏半城也不计较她的态度,自己走进屋来,说:“我来看看小秀花,她人呢?”
小秀花已经听到了魏半城的声音,从里屋高兴地奔出来。
项力无法把那声清脆稚嫩的声音和眼前这个秃头的脸上满是疤痕的女孩子联系在一起。
小秀花扑到魏半城怀里:“魏老师。”
眼泪在魏半城眼角闪烁,魏半城无言地掏出假发套,替小秀花戴上,小秀花先是一愣,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假发,一时不知怎么好了,想了想,转身跑到镜子前照了一下,好像吓了一跳,躲开了,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去照了一下,认出了自己,咧开嘴笑了一下,随即又捂住了自己的脸,并不哭,也没有声音。
魏半城说:“好孩子,别哭,头发会长出来,会长得比这假发还黑,还长!”
魏半城正想再说什么,小秀花的母亲把小秀花的父亲喊来了,他们突然发现女儿变了样,一阵惊喜,但最终的失望很快笼罩了他们,他们一起站在门口默默地注视着魏半城,仍然无言以对。
杨湾村的化学品厂已经被关闭,断了全村的生财之路,小秀花的父母,满脸写着:“你说怎么办?”
魏半城说:“我正在托人联系平江一位老中医,治秃发很有名的,联系上了,我马上带小秀花去。”
小秀花的父亲终于开口了,道:“魏老师,求你了,你帮我们把厂再办起来吧,我的脊梁骨要给骂断了。”
魏半城想说什么,小秀花的父亲一把从小秀花头上摘下假发,扔还给魏半城,说:“你拿走,我们不要。”
小秀花可怜巴巴地说:“爸爸,我要。”
小秀花的父亲说:“不要他的!”
魏半城看看项力,项力听到此,亦已经猜出事情的大概,对魏半城说:“魏老师,我们走吧。”
魏半城点点头,他们在小秀花父母亲的注视下,走出小秀花的家,魏半城解嘲地道:“我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项力说:“当然,你砸了他们的财神。”
魏半城说:“他们明明知道我救了他们的命。”摇头,说:“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这句话,真是一点也没有过时。”
魏半城带着项力踩着烂泥来到关闭了的化学品厂,从外面向里看了看,里边一团糟,积压的伪劣化妆品堆了一车间,厂前的小河里,流淌着颜色古怪瘆人的水。
魏半城说:“据统计,全桃花镇,像这样的企业,仍然在生产的,还有二十多家,其中有小化工,小造纸,小印染,小皮件……”
项力说:“都不符合环保标准?”
魏半城说:“至少百分之五十不符合。”
项力说:“不能关闭?”话一说出来,知道自己其实也是明白的,又道:“当然,都关闭了,从哪里出产值,更从哪里出效益?”
魏半城说:“项力,你小心,说话开始像我的口气了。”
项力说:“魏老师,你放心,我不会像你的,我是我父亲的儿子,要像,只能像我的父亲。”
魏半城和项力一起来到村口,却找不到自行车了,问小店里的人,小店里的人没好气地说:“我没有义务替你看自行车。”
项力眼尖,指指村口的水塘,果然两辆车都被推倒在水塘里。
虽然水塘不深,但是天气太冷,他们踩着泥水把车子拉起来,冻得直抖,魏半城说:“看起来,我还不是一般的不受欢迎呢。”
魏半城一身泥泞,推着无法骑的自行车,在街头和同样狼狈的项力道过别,往家去,走到巷口,听得有人疑疑惑惑地说:“你,是魏半城?”
魏半城抬头,雨水的雾气迷蒙了眼镜片子,透过含糊不清的镜片子,看站在面前的这个人,一张不熟悉的脸,但是不知为什么,在这短暂的一瞬间,在魏半城心灵深处,有一个声音在说,他不是陌生人,我认得他。
尤敬华笑了,说:“到底老了,认不出来了。”
在尤敬华和魏半城曾经打过交道的那段日子里,几乎没有笑的时间,没有笑的机会,至少,当他们互相出现在对方面前的时候,他们不笑,不可能笑,也不能笑,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是紧紧绷着的阶级斗争的弦,他们根本不知道对方是怎样笑的,不知道对方的笑是个什么样子。
事隔三十年,魏半城竟是从对方的笑意中认出了他来,心底深处的声音再次冒了出来:“尤敬华!”
其实尤敬华也已经认不出魏半城了,他完全是凭感觉猜出魏半城来的,魏半城的变化,使尤敬华的吃惊非同小可,他愣了好半天,万般感叹,说:“魏半城,三十年了。”
魏半城说:“准确地说,是二十八年,二十八年前,也是夏天,我离开了平泽。”笑了一下,又说:“是仓皇逃走。”
尤敬华说:“那个时代,人人都很仓皇。”
他们共同回想起那个时代,对于那个时代,几乎只剩下可笑的回忆了。
“你知道我到桃花镇来了?”尤敬华问。
“知道,桃花镇是个小地方,有个风吹草动,谁都知道。”
尤敬华说:“想不到我会来看你?”
魏半城说:“想得到。”
从前的一对冤家,现在却有一种心心相印的感觉,尤敬华说:“知道我到桃花镇来的目的?”
魏半城说:“知道。”
阳光集团年轻的总裁韩六舟最终还是选择了那一条不可思议的路走了。
项达民曾经说过不接受他的决定,韩六舟没有再征求项达民的意见,他留下一份辞职报告,带着艾红,离开了桃花镇,他不要他的阳光集团了,他不要他的事业,也不要任何一切的东西。
世界不复存在,只有一个艾红是真实的?
夹在辞职报告中一起上交的是一封给项达民的很短的信。
项书记:
我虽然离开了桃花镇,但是我的心仍然在桃花镇,仍然在阳光集团,我仍然会为桃花镇、为阳光集团作出我的努力。
“狗屁!”项达民怒不可遏,将韩六舟的信撕了,又揉成一团,用力向门口砸去。
常金鹏正好走进来,纸团滚在他脚边,常金鹏捡起纸团,扔进废纸篓,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正在发闷火的项达民,心里很难受,脸苦苦的,所有心里的东西都写在脸上了。
项达民并没有掩饰自己的失态。
项达民从来不在常金鹏面前掩饰自己的真实感情,他向常金鹏看了看,说:“金鹏,回来了,情况怎么样?”
常金鹏刚刚从没有了董事长总经理的阳光集团过来,不问也知道,肯定是一团糟,常金鹏想了想,什么话都不好说,只有照实说,他摇了摇头,心情沉重地道:“乱了。”
项达民当然知道阳光集团目前是个什么样的状况,阳光集团的情形,项达民是烂熟于胸的,但是他实在不甘心,他不甘心韩六舟就这么走了,更不甘心阳光集团就这么葬送了,毫不客气地将常金鹏的话顶回去:“乱什么,少了张屠夫,不吃带毛猪,少了他韩六舟,阳光就不阳光了?”
除了在常金鹏面前,项达民很少说这样的赌气话,同样,也只有常金鹏能在项达民说赌气话的时候,也将他顶回去,常金鹏也毫不迟疑地说:“阳光集团真的少不得韩六舟!”
一个单位的一把手若是太能了,离了他,单位就要垮,这到底是谁的责任呢?阳光集团如此,那么整个桃花镇呢?常金鹏道:“现在厂里民心惶惶,什么话都有。”
项达民说:“有什么话,骂韩六舟?”
常金鹏说:“说厂要关门,集团要倒闭,说韩六舟是知道情况不妙,抢了钱逃跑了。”
项达民忍不住又骂了一句:“狗屁!”停了停,说:“也难怪他们,韩六舟早就魂不附体,根本没有心思在生产上了,滚他妈的蛋也好!”
常金鹏说:“阳光的产品,半年前就开始接到退货,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工人哪能不知道。”停一停又说:“工资也停发了两个月。”
项达民沉默了,有好一阵不说话。
常金鹏着急道:“今年能够维持水平的企业不多了,也就剩阳光了,怎么办?”
阳光集团,撑着桃花镇大半边天。
项达民说:“你是总经理,你问我?”
常金鹏说:“我不问你问谁?问柏森林?笑话!”
在桃花镇的班子里,也只有常金鹏能这么跟项达民说话,当然,这只是在私下,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项达民从来不在意常金鹏的口气,在公众场合,甚至只要有第三个人在场,他们就不是这种关系,其实项达民和常金鹏,谁也没有对两人的关系有过什么规定或约束,但到了不同的场合,两人都会自动配合,十分默契。
项达民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金鹏,阳光集团的产品退货主要是什么问题?”
常金鹏说:“恐怕主要是质量问题吧。”
其实项达民对一切都很明白,阳光集团的情况,项达民要比常金鹏更清楚、更了解,此时此刻,项达民一一向常金鹏打听,只不过是想听听常金鹏的意见,在新的阳光集团总裁人选的问题上,先于党委一班人和常金鹏达成统一。
项达民说:“你跟张建伟谈过了?”
常金鹏说:“谈了。”
项达民感觉出谈话效果不好,说:“怎么,他不愿意干?”
常金鹏点点头:“不愿意。”
项达民说:“什么理由?”
常金鹏说:“他说他承担不起。”
项达民说:“他倒有自知之明,刘方呢?”
常金鹏说:“刘方不行。”看项达民要说话,不等项达民说出来,抢着道:“金也不行,毕更不行。”
项达民说:“就是说,没有人能够干阳光集团的活?!”
常金鹏说:“你知道的,有人能干,韩六舟!”
项达民气不打一处来:“屁话!”
常金鹏想,你现在骂人有什么用,当务之急是马上决定叫谁当阳光集团的总裁,心里想着,张了嘴便要说出来,项达民却摆了摆手,说:“你还有什么话说,找个张建伟谈个话都谈不起来。”
常金鹏不服气,我找张建伟谈不起来,你找张建伟就谈得起来?你即使能谈起来,他能做阳光的总裁吗,他有那能耐吗?
项达民对常金鹏的心思,一清二楚,也不和他再啰嗦,打个电话给秘书小钱,道:“小钱,马上走路。”
小钱从隔壁办公室过来,问:“到哪里去?”
项达民说:“到阳光集团去。”
小钱说:“尤书记中午要听我的汇报。”
项达民说:“那你正好溜走。”又说:“就推到我头上,我叫你走的。”
常金鹏突然警觉起来,说:“不好,这几天尤组长到处乱找人谈,一会儿你们走了,看见了我,要把我抓住了,我赶紧也走路。”说着便移动脚步往门口去。
常金鹏走后,项达民收拾一下桌子,和小钱一起出来,上了车,往阳光集团来。
走进阳光集团办公大楼,里边乱哄哄,每个屋子里都有人在乱窜,每个屋子里的人都在七嘴八舌大声议论什么,韩六舟在时那种井然有序的气氛荡然无存。
项达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想不到韩六舟才走了没几天,一个庞大的纪律严明的集团已经变得街市般嘈杂。
项达民走进总经理办公室,这里曾经是韩六舟的总指挥部,韩六舟就是在这里,指挥着阳光这艘航船,乘风破浪,驶向高产值高效益的前方。
墙上挂满了锦旗,特制的柜子里也置满了各种奖杯奖牌,这是阳光集团的过去。
未来呢?
阳光集团的几位副总经理正在开会,看到项达民走进来,大家站了起来,项达民说:“开会?”
张建伟说:“常总叫我们先开个会,商量生产上的事情。”
项达民正要说话,便听得大楼下面一阵吵闹,往窗下看去,只见楼下一大群人围着一间办公室。
小钱说:“是财务科。”
项达民回头看看几位副总,大家脸色都很尴尬,张建伟苦着脸说:“也难怪他们,两个月不发工资了,他们要工资。”
项达民“哼”了一声,道:“阳光集团的人就高人一等?有的企业一年没发工资了,也没见像你们这样的。”
副总们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刘总阴阳怪气地道:“阳光集团的职工都是宠宝宝、惯宝宝嘛。”
张建伟脸有些涨红,说:“阳光集团的人贡献也是大的!”
项达民瞪着张建伟,道:“现在是你评功摆好的时候?”说话间注意到小钱在看他,也意识到自己有点意气用事,缓了缓口气,问张建伟:“生产情况怎么样?”
张建伟向另外几位副总看看,指了指刘总,说:“刘总,你说说,你负责生产的。”
刘总摇了摇头,说:“是韩总一手抓的,我说不好。”
项达民压了压火气,又问张建伟:“销售情况怎么样,有大量退货?”
张建伟又向金总看看,金总刚要开口,项达民已经抢先道:“销售也是韩总抓的,你也不清楚吧,现在韩总不在了,怎么办,是不是要我来替你们做总经理?”
副总们无法回答。
项达民说:“我也不需要你们回答,但是我要告诉你们,阳光是在你们手里建起来的,又在你们手里开始走下坡,不会有人来救你们,只有你们自己救自己!”
大家的脸更苦了。
项达民说:“国不能一日无君,家不能一日无主,张建伟,今天起,由你先代总经理。”
张建伟欲言又止。
项达民盯了他一眼,道:“张建伟,现在我不要你说什么话,俗话说,兵败如山倒,我的感觉上,你现在的阳光就有点如山倒的意思,你们都想倒了,是不是?”目光尖利地看着大家,道:“没那么容易,谁给你们的权力,这么大的一个企业,怎么才有了今天,没有你们的功劳?没有你们的苦劳?你们舍得让它倒了?”
张建伟说:“项书记,我们……”
项达民摆了摆手,不让他说,继续道:“你们不想干也得干,我告诉你们,摆在你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齐心协力,继续干下去!”
张建伟终于顽强地插上了话,说:“项书记,阳光集团是在我们手里搞起来的,我们怎么舍得丢弃它,怎么忍心让它垮在我们手里?只是……”说话说了一半,又停下来,对下面要说的话,犹豫不决,不知道是说还是不说。
项达民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以为我对阳光不了解?阳光集团是墙内开花墙外香,空架子大,上去了下不来,内亏严重,问题既然存在,早晚要暴露的,如果韩六舟不走,也许还能再拖一段时间,空架子还能再架一阵,韩六舟的肩膀比你们硬一点嘛,所以,韩六舟一拍屁股,你们就觉得天塌下来了。能不能从别的角度考虑一下问题呢,也许是件好事,如果韩六舟不走,阳光这条船的漏洞会越来越大,总有一天,遇上风浪,就会沉没,现在,韩六舟自己出了问题,连带着暴露了企业内部的实质问题,既然早晚要暴露,那么,当然是晚不如早,暴露得早,还有挽救的可能,还来得及补船洞,甚至来得及重造新船!”
张建伟说:“项书记,你说的这些我们都明白,可是,我的能力……项书记,我确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项达民的眼睛一一从刘、金、毕三人身上扫过,刘和金都避开了他的盯注,只有毕奇迎着他的目光,但毕奇的目光也是那么的软弱无力,项达民说:“好吧,张建伟,本来我想把你按在茅坑上,现在看起来,逼人占茅坑是不对的,逼人拉屎更不对,这样吧,阳光总经理的人选,最后还得由镇委讨论,一旦镇委决定了,是改变不了的,”手向在座所有的副总指一指:“你们几位,都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说完,向小钱道:“小钱,我们走。”
副总们要送项达民出来,项达民说:“免了吧,讨论你们的生产吧。”
上了车,看小钱不吭声,项达民说:“这个张建伟,这么软,韩六舟在的时候,他好像还能干点事情的,怎么韩六舟一走,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小钱说:“摊子太大呀。”
项达民说:“看起来,张建伟是真的不想干,恐怕也是真的不能干,刘和金也是一副死样活气的样子,只有毕奇了。”
小钱连忙说:“毕奇恐怕不行,这个人不是个干事情的人。”
项达民说:“那只有叫常金鹏兼了。”
小钱不由笑了一下,说:“常总要跳脚了。”
由小钱的笑,项达民也联想到常金鹏如果听到要他兼阳光集团总经理的决定,他可能表现出来的表情,项达民不由也笑了一下。
车到项达民家门口,项达民说:“我下去,今天中午有时间和儿子一起吃顿饭了。”
田金秀这天休息在家,看到项达民这么早回家,有些奇怪,说:“有什么事?”
项达民说:“人回家来,就说明没有什么事,你怎么反过来问。”
田金秀向屋里指指,说:“你赶得巧,儿子今天有客人。”
项力神采飞扬,正在和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子说笑,说话的神态,与平时又是大不一样。
项力看到了父亲,高兴得跳起来,冲到门口,说:“爸,回来了!”
项达民说:“有客人呀?”觉得女孩子的脸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项力说:“你不认得她?魏莉。”
魏莉,魏半城的养女,和项力中学时同学。项达民稍一愣,立即说:“噢,是魏莉,真是女大十八变,从个黄毛小丫头,长成这么漂亮的姑娘了。”
一句话说得两个人都很开心。
项力情绪十分激昂,他正向魏莉介绍他在学校参加的一次辩论的情形,那次辩论的题目是《大学生经商》,项力在反方,最后反方获胜,项力说:“真带劲,辩方几个,都是我们学校出名的老铁嘴,久经考验的,最后还是没有辩过我们,输了!”
魏莉说:“你们应该称作小铁嘴了,后起之秀。”
项力得意之色毫不掩藏。
项达民见他们聊得开心,便说:“我先去把酒杯摆起来,今天陪你爸喝两杯。”
田金秀已经把饭菜准备好,项力和魏莉也出来坐下,项达民先把酒杯摆上桌,拿了酒瓶给自己的杯子先加满了,端起来闻了闻酒味,没有喝,放下酒杯问项力:“儿子,这几天到哪里跑了跑,有没有到处看看?”
项力说:“我到杨湾村去看了看。”
“杨湾村?”项达民先是一愣,随即便想起杨湾村了,说,“是魏老师带你去的?”
项力说:“我们的自行车被他们村里人推到河里。”
项达民哈哈大笑起来,说:“应该,应该,这就是老百姓,这就是农民,爱憎分明!”
项力说:“什么爱憎分明,”考虑了一下,又说:“爸,我听魏老师说了电视曝光的事情,你对魏老师怎么看?”
项达民仍然笑眯眯的,道:“怎么,怕我给你的魏老师穿小鞋,也太小看你爸的水平了吧,再说了,魏老师是做老师的,我不能不许他做老师吧,我能拿他怎么办,他又不想做官,他穿不上我的小鞋,他不必怕我。”
项力说:“魏老师并没有怕你。”
项达民说:“那是你代替魏老师怕我,看起来,你对你父亲的了解,还不如你们魏老师。”
项力笑了笑,向魏莉说:“我父亲才是一张铁嘴。”
魏莉抿着嘴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也不怎么敢直接盯着项达民看。
项力突然来了情绪,说:“爸,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项达民说:“什么问题?”
项力说:“爸,你现在真的感到很轻松,没有压力?”
项达民仍然笑眯眯的,说:“和儿子在一起,当然很轻松,很愉快。”
项力却被自己的问题弄得严肃起来,说:“爸,我不想和你开玩笑,我这次回来,接触的人,了解的事,并不多,就已经感觉到问题不少!”
项达民颇感兴趣,说:“噢,看到问题,说明你进步了,说给我听听,看看你的观点,你的想法在不在点子上。”
项力却犹豫了,想了一想,说:“从前我知道,大家都认为魏老师是戴着有色眼镜看这个社会的……”说了一半停下来。
项达民说:“现在发现并不是魏老师戴着有色眼镜,而是这个社会本身色彩丰富。项力,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学会用自己的目光看社会,而不是借别人的眼镜看社会。”
项力说:“现在的许多问题,谁看不出来,用不着借谁的眼镜,都能看出来。”终于把魏半城的观点一一说了出来,集资款、房地产过热、乡镇企业产品质量和竞争力、投入过大与产出的矛盾,等等,最后,项力说:“这一切的问题,都不是现在才产生的,有因才有果,若不是当初那么盲目,那么头脑过热,也不至于有今天的困境!”
项达民一直面带微笑耐心地听着,等到项力说出“困境”两个字,项达民突然变了脸色,盯着项力,大声道:“困境?你懂什么叫困境?!”
项力被项达民突如其来的变化弄懵了,一时不知怎么办,张着嘴,呆呆地看了看父亲,又回头看了看魏莉,魏莉暗示他不要再说了,但是项力怎么咽得下这股气,心里一阵激动,回嘴道:“什么叫困境,困境就是你盲目的结果,就是你独断专行的结果!”
“啪!”响脆脆的一声,项达民抬手抽了项力一个耳光。
项力捂着自己的脸,在魏莉惊恐的注视下,站起来,向门外奔去,撞上了正端着菜过来的母亲,将母亲手中的盆子撞翻,菜、汤流了一地……
魏莉起身追了出去,在背后大声喊:“项力……”
项力却再也没有回头。
在魏莉面前,他这个脸实在丢得太大太大,大得也许会影响他的一生,影响他尚未开始的人生道路!
从小到大,父母亲没有打过他一次,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他已经满了二十岁的时候,却被父亲当着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的面打了一个耳光。
被宠惯了的孩子项力,今天才第一次知道,父亲也是会打他的!
田金秀撒着两手站着,着急地问:“你跟他说什么了?”
项达民没有回答,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打儿子一个耳光,更不知道自己出手会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慢慢地,项达民好像恢复了正常,眼睛里的血色也退了,他将加满了酒的酒杯端起来,轻轻地抿了一口,品了品酒味,笑了笑,说:“嘿嘿,什么叫困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