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睡在桃花源宾馆柔软的席梦思床上,陶李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项达民吵架,心里气愤得要爆炸,但是怎么也吵不过项达民。项达民完全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从容不迫地一句一句对付她,她却声嘶力竭,气急败坏,累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突然一阵敲门声吵醒了她,一丝光线从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里钻进来,天已经大亮了。
陶李套了外衣去开了门,站在门口的是柏森林。
陶李有些意外,“哦”了一声,说:“柏镇长,是你?”
柏森林发现陶李还没有起床,有些尴尬,后退了一步,说:“哟,来早了。”
陶李意外之中又有些奇怪,她到桃花镇前前后后来过许多次,柏森林从来没有单独找过她,至多项达民请吃饭的时候,柏森林在座,此外,陶李基本上没有什么机会和柏森林单独聊聊天,或者采访什么,即使陶李提出来,柏森林也总会找各种借口打发掉,既让陶李察觉他是有意识回避,却又无从对他不满和生气。柏森林对陶李既不冷淡也不热情,既不得罪也不讨好,不亢不卑,与他平时一贯的态度相符,陶李倒是比较欣赏这种态度的。
现在,这一大早,柏森林却来敲她的门,陶李心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随即向柏森林笑了笑,说:“柏镇长早,我们这些人,就是早晨爬不起来,懒。”
柏森林说:“不是懒,你们习惯夜作。”说着又后退一步,退到走廊上,说:“陶作家,今天我陪你吃早饭。”
陶李惊讶地扬了扬眉。
柏森林说:“你不用惊讶奇怪,本来你来都是项书记接待的,项书记不在家,两天前到上海去了,当然我应该来看看陶作家,有什么要求,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说。”
陶李说:“听说项书记到上海陪人看病?”
柏森林说:“是的,陪邵主任的父亲看病。”
陶李道:“哪个邵主任?”
柏森林道:“你知道的,我们新技术开发区,不是一直耽搁着没有批下来吗?省里管批项目的就是邵主任。”
陶李说:“他是桃花镇人?是平泽人?”
柏森林说:“是平湖县人。”
陶李说:“你们本事不小嘛,能够从邻县把邵主任的父亲挖出来,陪去上海看病。”
柏森林说:“这叫感动上帝,用现在的话说,叫作关系经济。”
陶李停顿了一会儿,想了想,说:“这个关系经济,恐怕正是目前中国市场经济中的魅力吧?”
柏森林道:“陶作家的话,一针见血,我们镇上,至少党委委员,每人都有一本熟人老乡关系账,凡是有权、有地位,特别是有作用的人,都列在上面,平时不忘加强联络,请来参加宴会,送礼,上门拜访……”
陶李说:“这是不公平竞争,有了这层关系,正常的经济原则就抛开不顾了,这是违背经济发展规律的。”
柏森林又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陶李知道他笑的意思,至少到目前,仍然有很大一块的经济是靠这种违背规律的东西支撑着的,今后会怎么样,柏森林也许有许多想法,但一时说不清。
柏森林看了看时间,道:“听说你今天上午打算到阳光去?”
陶李点点头。
柏森林说:“正好我不忙,一会儿我陪你过去。”停顿一下,手指指楼下的方向:“我在餐厅等你。”
柏森林走后,陶李捉摸着柏森林什么意思,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她说,想来想去,觉得柏森林这个人捉摸不透,便也不再多想,穿了衣服,洗刷过,来到餐厅,柏森林果然在等候了,陶李看了看餐厅,人很多,道:“桃花镇宾客盈门呀,生意兴隆,客房也是满满的,晚上吵闹得很。”
柏森林苦笑了一笑,说:“年底了。”
陶李说:“是讨债的人?离过年还有些日子呢。”
柏森林说:“有些人,一两个月前就来了,吃住在这里,不拿到钱不回家,每年年底都是这样,循环大讨债。”
两人边吃边聊了聊其他话题,陶李说:“柏镇长,是不是有点人心惶惶?”
柏森林说:“你是指杜老来?也不至于这么严重吧,至少我不觉得心里有什么惶惶的。”
陶李意味深长地一笑,说:“你不一样啊。”
柏森林并不否认,也笑了笑,道:“陶作家看问题向来尖锐,所以也就特别能理解人,能算个知音了。”
陶李说:“一个不敢,半个吧。”
柏森林说:“对项书记讲你是一个,对我只是半个?摆不平呀。”
陶李说:“我这个人,最不喜欢的就是摆平,我从来不讲中庸,最恨的就是中庸!”
吃到差不多时,柏森林在餐桌上用手机给阳光集团毕奇打个电话,告诉他他们一会儿就到。
陶李说:“韩六舟现在怎么样,我在平江,也没见过他,不知日子过得如何。”
柏森林没有直接回答陶李的问题,却说:“是不是你的下卷缺了一个重要人物?”
陶李笑了笑说:“写书的人,永远不会缺少人物,韩六舟走了,不是有毕奇么?”
柏森林好像想笑,却没有笑出来,咧了咧嘴,说:“走吧,去看看毕奇。”
阳光集团下属的分公司、分厂共有二十七家,其中合资企业十二家,十二家中,又有十家是和台商合资的,首家合资的丝绸服装股份有限公司根据台湾老板的意思取名为锦祥,后来先后发展起来的九家与台商合资的服装企业,便都跟着取名为锦帆、锦秀、锦通、锦福等等,其中锦通和锦福的台方老板就是最早来桃花镇投资的台商孙福,另一家锦秀,则由孙福拉来的尹秀婷投资,这几家企业,前几年,都是颇具实力的,在1993年,仅锦秀一厂,就创汇二百万美元。
阳光集团规模非常大,在全省乡镇一级的经济集团中名列前茅,总部和各分厂都集中在桃花镇东部,占地三平方公里,阳光集团的前身——桃花镇阳光丝织厂原先位于桃花镇老街中心,当年,韩六舟刚一接手阳光厂,就开始大迁移,早早地就占下了桃花镇东部的这一大块土地,多年后的今天,站在某个制高点向东部眺望,阳光集团的整齐划一的系列建筑犹如一条巨龙,气势磅礴,昂首面向东方,腾腾欲飞。
车很快到了阳光集团,柏森林和陶李径直往总部的大楼去,毕奇正好从楼上下来,见到了,和陶李握了握手,含义不明地笑了笑,一边看着柏森林,好像没有柏森林的指示他不知道该怎么和陶李说话。
陶李前次来采访时,他不过是阳光副总里最末的一位,哪里也轮不上他说话,什么事也轮不上他作主,现在已经成了阳光集团代理总裁,样子却是没有变,仍是蔫不拉几,一脸愁容。
柏森林道:“你们以前见过面吧,陶作家……”
毕奇说:“见过,见过,陶作家到阳光来过好几回。”
柏森林向陶李笑笑,说:“桃花镇大概没有什么东西是陶作家不知道的了。”
陶李道:“不知道的东西多的是,比如,人心,我怎么敢说知道?你柏镇长心里想什么,毕总现在想什么,我可不知道。”
柏森林摇了摇头,道:“陶作家谦虚,陶作家是最能够深入人心、最能了解人心的。”
毕奇看他们说笑,也跟着笑笑,两手挂着,不知是邀他们上楼好呢还是请他们看什么,只是将目光追随着柏森林,等待柏森林的明确指示,偏偏柏森林就是迟迟不给指示,不说他要干什么,也不说陶李要干什么,似乎存心要让毕奇难堪一回。
陶李心中多少有数,毕奇的为人,毕奇的能力等等,陶李从前也有所了解,项达民让毕奇做代理总裁,柏森林有不同想法是不足为奇的,别说柏森林,换了任何人,都会对这件事情有想法,陶李也很想不透项达民,要不就是阳光的气数真的尽了,要不,项达民另有打算?
无论项达民对阳光集团有没有打算,让毕奇做阳光代理总裁的结果,也就是让所有的人看到,没有了韩六舟,也就没有了阳光!
难道这就是项达民的打算?
他要告诉大家,阳光非韩六舟不行?
即便事实如此,又有何用,韩六舟已经不复存在,项达民的用心也许良苦,却只是唱了一出失败的空城计。
以陶李的看法,柏森林并不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心眼也不小,有相当的气度,与项达民相比,他又是另一种风格,难说谁高谁低。可是眼下柏森林分明有意给毕奇点为难,陶李很明白,柏森林大概不会把毕奇放在眼里、当回事情的,所以他大可不必给毕奇难堪,和毕奇过不去,柏森林是做给她看的,他要陶李知道,阳光集团现在已经什么样了。像阳光集团这么大规模的经济集团,桃花镇每年利税的数字,几乎有三分之二出自阳光,如今却由毕奇主持、由毕奇领导,柏森林的意思很明白:陶作家,你看看,阳光集团,已经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柏森林是不是还有点弦外之音:你的《热土》还能继续往下写吗?
柏森林的想法和陶李的想法擦肩而过。
陶李再度来到桃花镇的动因,恰恰就是因为桃花镇的阳光集团以及桃花镇和其他乡镇的许许多多不叫作阳光的阳光集团面临危机、它们面临危机的原因、它们已经能够看到的失败的未来和可能拥有的灰暗的前途,是这一切,催动着陶李着力续写《热土》的下卷。
柏森林的思维,仍然停留在《热土》上卷。
不止是柏森林,其他许多人,都是这样思维的。
而陶李永远是逆向思维的。
只是,现在,大家都知道陶李正在写下卷,但是究竟最后陶李会在下卷中写什么、怎么写,现在恐怕只有陶李自己心里明白。
或者,到目前为止,连陶李自己也尚未全部理清自己的思路?
从上卷的采访和写作,到下卷的准备,时间虽然只隔了一年多,但是,一切的变化,却是那么大,那么突然,那么令人措手不及,陶李任是见多识广,任是见怪不怪,任是处变不惊,恐怕也得有一个调整思想的过程。
而且,又来了一个杜老。
杜老批评桃花镇,会对陶李的写作,带来什么影响?
正因为柏森林的想法和陶李的想法交叉而过,所以柏森林想让陶李了解的现状,恰恰正是陶李最急于了解的东西,这是殊途同归,陶李想着,不由朝柏森林看了看。
毕奇始终挂着两只手,木然地看着柏森林,一直不见柏森林有所动静,便将目光又投向陶李,等着陶李开口。
陶李说:“毕总,听柏镇长说,今天有外商来谈?”
毕奇说:“十点钟到。”
陶李看了看表,说:“时间还早,我先到锦祥看看。”
毕奇脱口说:“看锦祥?”又看着柏森林。
柏森林伸手指指锦祥厂的方向,说:“走吧。”
毕奇没有动弹,又说了一遍:“看锦祥?”
陶李笑了笑,说:“毕总,锦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毕奇慌了,连连道:“没有,没有,没有的。”
柏森林似笑非笑地说:“恐怕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而是没有什么能够见人的东西了。”
毕奇尴尬地笑:“嘿嘿,嘿嘿。”
锦祥曾经是阳光集团下属最大的一个企业,以生产外销丝绸服装为主,由于生产设备陈旧,技术不过关,产品缺乏竞争力,毕奇接手的时候,锦祥的台方老板,正在极力促成一项新的投资项目:建立一条从欧洲进口的新型流水线。毕奇上任刚三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欧洲考察机器设备,行程活动都是台商安排,回国后,又请专家进行了技术论证,很快机器设备到货就位,投入使用后,才发现机器设备是欧洲二十年前的淘汰设备,台方老板抓住中方对合同某些条款的违约,提出撤资走人,中方认为设备进口是台方的事情,应该由台方负全部责任,双方僵持不下,停了产。
毕奇苦着脸低着头在前面引路,柏森林和陶李跟着,来到已经停产的锦祥,厂里冷冷清清,门卫看到毕总来了,从传达室跑出来,脸上无甚表情地说:“毕总,后围墙的事情,怎么办?”
毕奇道:“怎么,他们没来修?”
门卫说:“谁来修,鬼呀?”
毕奇道:“我已经跟他们建筑队说了,叫他们派几个人来,又不是什么难事,不就是砌一段围墙么。”
门卫道:“容易事做起来才难。”
毕奇说:“这个王工头,怎么搞的,嘴上应得嗷嗷的,一转身就忘记了?”
门卫撇一撇嘴道:“哪里会是忘了,不想干罢了。”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对毕奇这个总裁惧怕的意思,又道:“那些外来工,天天爬进来,哪里是爬,根本也用不着爬了,就是大大方方地走进来,像个敞开的后门似的,多方便,见什么偷什么,你去追他们,他们就溜,你一回来,他们又进来了,唉,那也不叫偷了,就是拿东西罢,反正敞开供应。”
话语中颇多不满。
毕奇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柏森林,解释道:“厂里也没有什么好偷的了,大东西他们也偷不走,拖不动的,也没有那么大的胆,拣一些破铜烂铁罢了。”
门卫却不同意,道:“什么破铜烂铁,有好多值钱的东西,毕总,围墙再不修好,东西偷光,我可不负责任呀。”
毕奇板了板脸,对门卫说:“围墙坏了,不等于你就不要负责任了呀。”
门卫还在叽叽咕咕,柏森林和陶李先往里走了,毕奇也乘机摆脱了门卫的啰嗦,跟了进来。
精纺车间是半年前才新建起来的,现在还能够感觉到建筑时总裁的雄心、魄力和远大的眼光,因为车间的高大,便显得十分空旷,一排排生了锈的机器设备安安静静地躺着,一群麻雀在这里叽叽喳喳,有人进来,便一哄而飞,留下一阵扑腾声在车间回荡。
陶李凑近了看看机上的钢印,打着“1994”的印记,柏森林说:“这是改过后的钢印,原先的被烙模糊了,有几台能看清楚。”说着走向另一台设备,指了指模模糊糊的一块。
陶李仔细一看,果然是“1973”的印记。
毕奇说:“周春祥是个老狐狸,骗了我们。”
柏森林盯了他一眼,道:“你有你的说法,他有他的说法,以周先生的理由,是你们越过他直接去和德国人谈的。”
毕奇急了,脸通红的,急巴巴地说:“柏镇长,你们做领导的,总不会不相信自己人,去相信他吧?”
柏森林没有回答毕奇,转身向陶李道:“陶作家,你以前都采访过的,锦祥是阳光的顶梁柱,周先生是最早和阳光合作的台商,如果他有心骗我们,为什么到这时候才骗?”
毕奇说:“那还用说,他好处捞足了,眼见着大势所趋,知道在乡镇工业里没有多少油水好榨了!”
陶李一笑,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毕奇以为陶李支持他的观点,连忙点头,说:“正是这样,你们可能不了解,我是领教够了,了解透了。”
柏森林不想和毕奇作无谓的争论,说:“我们不能否认,周先生一走,动摇了多少人心!”
毕奇的脸复又苦了,一迭连声地道:“是的,是的,是的……”
从空关着的精纺车间出来,陶李问毕奇:“毕总,以你的看法,阳光集团还有没有复苏的希望?”
毕奇苦着脸摇了摇头,也不知道他是不知道有没有希望呢,还是认为没有希望了。
正说着,门卫过来了,说有电话打到传达室,找毕总,毕奇过去听电话,柏森林向陶李说:“这就是毕总了。”
陶李十分遗憾,说:“阳光原来的二把手,张建伟,还可以的,为什么不让张建伟干总裁?”
柏森林说:“死活不干。”停顿一下,认真地看着陶李,说:“你是不是认为,换了张建伟接替韩六舟,阳光就维持得下去?”
陶李想了想,说:“我不是特别清楚,但至少要比这个毕奇强一些吧。”
柏森林说:“我的想法不大一样。”
陶李等着听他的想法,柏森林却不说了,道:“我们还是回总部,我请你看看阳光集团的设计部门——阳光服装研究中心。”
阳光集团的服装研究中心,是韩六舟办起来的,进了一些先进的电脑设计设备,柏森林和陶李走进去时,门开着,里边没有人,毕奇四处看了看,说:“咦,陈工呢?”
柏森林指了指桌子上的烟缸,说:“人肯定没有走远,烟缸里的烟头还在冒烟呢。”
陶李环顾设计室,看得出在这里工作的人不多,好几台电脑都用布盖着,布上已经堆积了厚厚的一层灰,陶李问毕奇:“毕总,阳光的研究设计人员有多少?”
毕奇愣了一愣,想了一会儿才说:“具体的人数,反正,反正有,有,我也不是太清楚,具体的说不准,原来是很多的,现在,现在有多少,陈工是负责人,等陈工来了问问他。”
柏森林说:“看起来,陈工是唱独角戏的中心主任了。”
毕奇一心指望陈工快回来,好把话题丢给陈工,偏偏陈工不知去向,毕奇说:“我去把陈工找来。”便走了出去。
陶李回想当初韩六舟在时,她来阳光采访,当时阳光集团给人的感觉真是人心齐泰山移,想不到韩六舟一离开,阳光的人心涣散得如此厉害,心中感叹万般,不由地说:“韩六舟不走,也不至于呀。”
柏森林却坚决地摇了摇头,说:“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一,韩六舟是非走不可的,他不可能不走,这也是事物发展的铁一般的规律;第二,问题不在韩六舟身上,也不在毕奇或其他任何个人身上!”
陶李说:“你的意思,乡镇工业必然会有今天的低落?”
柏森林说:“是的。”
陶李说:“即使韩六舟仍然在阳光,阳光的现状也不可避免?或者,换个角度看问题,阳光今天的严重情况,与韩六舟没有很大关系?”
和陶李的自我设问一样,柏森林的回答,与其说是说给陶李听,倒不如说是分析给自己听的,柏森林也需要在分析中理一理自己的思路,谁的思想,也不会天生就是清清楚楚、有条有理的,常常有许多人会有相同的感觉,在开始做某一个事情的时候,心里并不是十分明确应该怎么进行,应该从哪里开始,沿哪条路发展,最后走到哪里,常常是在事情开始以后,一边走一边认清了自己应该走的路和应该做的事情。许多发言者有这样的体会,发言的过程是一个修改自己发言内容的过程,写作者也会有类似的感受,写作的过程,也正是不断认清自己的想法不断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写的过程。柏森林现在,正是需要好好理一理自己整体思路的时候,他说:“当然不能否认有重要的个人因素,就阳光集团这么个具体的企业来说,有韩六舟的重大因素,但是,如果就我们整个的乡镇工业来看,就我们平江地区的乡镇工业看,更主要的原因,我个人认为,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一大批人!”他在“某一个人”和“一大批人”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毕奇在门口探了探头,看到柏森林正在讲话,赶紧退了出去。
留在陶李印象中的一张苦脸,使得陶李实在忍不住要笑,却又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滋味。
柏森林背对门坐着,并没有看到毕奇,他继续着自己的话题:“我们一味只强调企业家个人的吃苦精神和牺牲精神,不重视高新科技,不是考虑怎么以先进的管理方法治厂,一个人太能干,说了算,其他人就变成无能之辈,成了弱智者,一旦这个人有个三长两短,企业就瘫痪,就死了!所以,说到底,我认为最严重的问题是人的思想!是人的观念!”这算不上什么深刻的新发现,所以话一出口,柏森林立即又补充道:“我是指,我们的乡镇干部,素质!”态度坚决地摇头道:“可以说,绝大部分,绝大部分,不具备在乡镇领导现代化建设的素质!”
陶李以为他是指毕奇,不由笑了一下。
柏森林知道陶李笑的什么,摆了摆手,说:“你也许误会了,如毕奇这样,让他接替韩六舟,固然是个笑话似的故事,但是,韩六舟怎么样?陶作家是否认为韩六舟就具备了?不!”
陶李说:“韩六舟至少懂得科学治厂,至少知道什么叫现代化的管理,研究设计中心不就是他成立的?从上海,从平江,请来一批专家,韩六舟应该算是懂科学,尊重科学的吧。”
“韩六舟懂?”柏森林反问了一句,带着些嘲讽,但听得出并不是嘲讽韩六舟的,而像是在自嘲:“韩六舟是农民!”
陶李说:“乡镇工业,本来就是农民干的事情。”
柏森林点头说:“是的,这一点众所周知,只有农民,才可能开创乡镇工业这片神奇的世界,这方了不起的天地!为什么只有农民能够成功?因为对于搞工业来说,他们什么也不懂,一无所知,一无所有,没有经验,没有基础,什么也没有,正因为他们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没有,他们才百无禁忌,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他们才可能打破常规,才可能大钻政策和制度的空子,才可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和运用他们自己的聪明机智和狡猾!”
这些话,陶李在这些年中,听过不止一回两回,但今天从柏森林嘴里说出来,却别具意味,陶李隐隐感觉,柏森林说话的语态,和从前很不一样,似有一种决绝的意思,决绝,和什么东西决绝?却是陶李暂时还未曾想明白的。
柏森林继续说:“今天回过头去看乡镇工业的发展,我们不可能否认农民的巨大作用,如果没有他们摸着石头过河,如果不是他们大着胆子冲破各种界限,如果不是他们顶风冒险,吃尽千辛万苦,苏南的农村,决不可能有今天的发展,平江的乡镇工业决不可能对社会的发展、对国民经济做出如此巨大的贡献!同样,如果没有乡镇工业的发展,恐怕到现在,农民还不能改变几千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苏南的乡镇工业,从根本上解决了几千年没有能够解决的农民的吃饭问题,更重要的,乡镇工业把世世代代困在农田里的农民带入了商品经济的轨道,乡镇工业功不可没!”
柏森林显出少有的激动,好像有谁要否定乡镇工业的功劳和贡献,他正在与之争辩,当然陶李心中是有数的,柏森林的中心话题还在后面,他要说的是事物的另一个方面。
果然,柏森林以一个“但是”把话题迅速地转入关键阶段:“乡镇工业的发展,利用的是三大优势,一是体制优势,二是政策优势,三是市场优势,当然,那是在市场经济刚刚起步的时候。现在不同了,我们已经失去了这三大优势,记得过去,靠国营企业的一点边脚料,就能养活多少个乡镇企业,现在国营企业自顾不暇了,原有的政策优势也到了头,就说税收这一头,在强调市场经济的前提下,税收却仍然是计划经济的税收,我是镇长,我管交钱,我最清楚这一块,根本不看你的市场销售,只看你上一年的税额,每年都在上一年的基础上增加多少,少则20%,多达40%,所谓的鞭打快牛也就是从这里来的。而且,市场经济开始成熟,消费者收入的提高,市场的扩大,产品种类的增多,都使消费者有了越来越多的选择余地,对企业来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再随着商品经济的进一步发展,消费形态日益追求精致优雅,向多元化的方向发展,商品的生命周期大大缩短,这对企业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要求不断开发适应市场需要的新品。现有的乡镇企业行吗,不行!也就是说,经济发展到一定的程度,赤脚农民的那一套,再难行得通了!”
陶李掏出笔记本,说:“柏镇长,很精彩,我记一记。”
柏森林笑了一笑,说:“陶作家拿我开什么玩笑,我说的这些,你恐怕都听得耳朵起老茧了。”
陶李说:“关于乡镇工业,因为我要写小说,是看了不少具体事例,也听过一些分析,看过一些理论方面的文章,但是今天听你讲,特别有一种新鲜的感受。”
“为什么?”柏森林追问。
陶李说:“可能因为你的位置和角度比较独特。你是镇长,是第一线的实干家,但你讨论问题、分析问题的出发点却不是拘泥于具体琐碎的事务。”
柏森林说:“经济发展了,时代不同了,但是他们没有进步,在这样的飞速发展的时期,不进步,就是退步,一个退步的人,怎么可能成功地领导企业发展?不可能!他们仍然用他们那一套,仍然是小农经济,不讲高科技,不讲科学管理,不是去了解市场,而是要市场接受他们,一味地闭着眼睛生产,把自己的根本不知道市场需要不需要的产品硬推到市场上,卖不掉怎么办?违法乱纪,腐败就来了,害人呀,因为受乡下人的贿,被抓起来的城里干部多多少呀!被枪毙的?!”讲得口有点干了,看了看桌子,茶几,没有茶杯,只好作罢,又说下去:“仍然是小米加步枪,小米加步枪可以打土炮,甚至算它可以打飞机吧,但是,现在不是土炮和飞机了,是导弹、飞毛腿,还用小米加步枪,能打吗?!”
毕奇终于把陈工找到了,领进来交差似的将陈工往柏森林和陶李面前轻轻一推,说:“陈工来了。”
陈工不知道柏森林和陶李来干什么,又不好直截了当地问毕奇,便呆站着。
毕奇说:“陶作家想问一问,研究中心有几个人?”
陈工摊开两手,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说:“人么,都走了,上海的,平江的几个专家都回去了,我是土生土长的,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就留下来。”
毕奇显然不高兴陈工这么说话,但也不好批评他,脸苦着,说:“你们聊,我去看看客人来了没有。”又逃也似的走了。
陶李说:“研究中心的工作,是开发新品吧?”
陈工说:“本来应该是这样。”
陶李指指蒙上了灰尘的遮盖着电脑的布,没有说出什么来。
陈工说:“是的,有很长时间没有开发什么东西了。”
陶李说:“多长时间?”
陈工说:“多长时间?”自己问自己:“多长时间?反正我到这里来后,就没有开发过什么。”
陶李说:“有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不能做点事情?”
陈工说:“搞不过人家,等我们的新东西出来,市场早就饱和,别说在国际上领先,就是国内市场,我们也是慢车。”
柏森林说:“其实,信息问题,并不算什么难题,但是如果我们的经营者,我们的决策者,不从根本上重视这个问题,信息就永远不会灵通,就只能永远落在人家后面。”
陈工挠了挠头皮,说:“说来实在是叫人生气,市场这东西,说不行就不行,快得叫你来不及眨眼。两年前,我们阳光是个什么气候,那是了不得的,这一下子就垮成这样。说出去谁敢相信,那么抢手的阳光牌服装,成了什么?成了狗屎一堆,打对折再打三折也没有人要哇。那天到平江,满街的下岗女工扔着甩着叫卖,阳光阳光,跳楼跳楼,跳楼价,也不知哪个中间商捣鼓了她们去叫卖,听着,叫人这心里,唉,怎么说,柏镇长,你说说,这叫什么回事。”
柏森林说:“竞争是无情的,市场经济就是优胜劣汰。”
陈工叹息一声,说:“哪个心里服呢,不服呀。”
柏森林道:“这就是规律。”
陶李说:“陈工,对于阳光的跌落,你有什么想法,能不能谈谈?”
陈工茫然地摇摇头。
柏森林说:“说到底,我还是我的观点,人,人的素质!”
陶李说:“怎么说呢,在乡镇工业唱主角的,永远只能是农民,只能是农民出身的乡镇干部,这个位置,这个角色,是不可能调换的。”
柏森林说:“角色不能调换,人的思想可以转变,不能转变的,对不起,请他开路,让开位子,让能干的人来干。”
陶李再一次从柏森林的话语中感受到与平时不同的信息。
二
走进会议室,外商已经到了,是个美国人,毕奇介绍称莱特先生。莱特个子特别高,和柏森林握手时,佝着腰,柏森林开玩笑说:“真是居高临下。”
莱特张嘴想说什么,却突然停下来,向翻译歪了一下脑袋,意思要翻译翻出来给他听,翻译是个留美的中国学生,平江人,到了美国,边读书,边打工,不久发现还有一条生财之路,那就是为家乡的乡镇企业引进外资,于是开始筹谋,只可惜已经嫌晚一步,平江的乡村,外资合资企业早已经遍地开花,结了果,老外们有的摘了果子连树也搬回去了,更多的树只能收一次果子,老外们便摘了果子留下不再结果的树扬长而去,拜拜了,但是这位后来乍到的留学生不甘落后,动员了平江所有的亲友以及亲友在平江农村的所有可能的关系,撒出网去,终于有了回应。
留学生充当翻译,语言上没有问题,但充当这样的角色是头一回,不免有点怯场,看到莱特向他暗示,来不及思考,便急忙把柏森林的话翻出来,莱特听了,立即满脸谦和,用中文说:“你们居高临下,你们居高临下。”
柏森林和陶李忍俊不住。
大家都注意到,莱特一口中文说得非常流利,普通话说得比留学生更好听。
毕奇介绍了柏森林,莱特这回不再等翻译了,立即向柏森林躬一躬身,说镇长能够亲自来关心谈判,非常感动,介绍陶李的时候,毕奇犹豫了一下,柏森林说,镇上领导,莱特又向陶李一躬身子,仍然是说感谢领导关心的话,看起来,这是个中国通,对中国官场一套,已是特熟,留学生在一边,只是个摆设了。
大家就坐后,毕奇看着柏森林,柏森林摆了摆手,说:“我和陶李,都是来听的,不发表意见,我们也没有资格发表,你们谈你们的,如果影响你们谈,我们就走。”
莱特立即说:“不影响,不影响。”
谈判意向已经经中间人介绍过,毕奇是知道的,但是柏森林和陶李并不清楚,毕奇简单地向柏森林陶李又说了一遍,柏森林只听了个大概,就知道这是个好东西。真丝免烫西装,无论在国际市场还是国内市场都应该是大有前景的,而且莱特的项目,与原来阳光集团锦源公司的生产属于同类生产,只是在丝织过程中,加入莱特公司独家技术“iq”,织出来的面料,制作真丝免烫西装,适合春夏秋季穿着。如果合作成功,外销由莱特负责,国内市场由阳光集团打开,凭柏森林的感觉,这是一项非常理想的新的合作。
乘留学生向莱特介绍宣传画册时,柏森林又向陶李说了几句,陶李对具体的生产过程中的东西不太有兴致,也不懂生产技术性的东西,便随口问道:“‘iq’是什么?”听起来,好像希望谁介绍一下。
留学生并不知道陶李是个作家,以为也和柏森林一样是镇上的干部,这时听她问“iq”是什么,心中暗暗好笑,想,人家莱特公司,不就是靠的这个“iq”来中国挣钱么,告诉了你,他还来做什么?你知道了“iq”,还需要美国人干什么,还能让美国人来抢你的钱吗?当然留学生也只不过这么想想,脸面上并没有表示出什么,他是要靠这些没水平的乡镇干部挣钱的,所以也只是在心里暗笑了一下,莱特并没有在意,他也没有将陶李的问题说给莱特听。
陶李注意到柏森林的表情,明白自己问了一个外行问题,自嘲地道:“这大概等于向老中医要他的祖传秘方,向原子弹专家要他的方程式吧?”
柏森林又笑了笑。
莱特专注地看着宣传画册,宣传画册是中英文对照的,莱特能够看懂,但是看得出他不怎么满意。
毕奇拿出一叠纸,是事先准备好的,交给留学生,留学生又交给莱特,毕奇说:“关于我方的情况,都在上面了。”
莱特认真地看起来,留学生在边上指点、解释,莱特看着看着,就皱起了眉头,再看看,又开始摇头,再往下看,嘴里便嘟嘟囔囔地不断念着“no、no、no”。
毕奇说:“我锦源公司,占地二十亩,厂房一千平方米,我只报了五百万,胃口算小的了。”
莱特又是一连串的“no”,然后说:“你这是什么地,等于一块荒地,据我了解,现在大陆接受外方投资,早已经不是前几年,我在别的地方谈项目,人家提供的土地,有的都已经达到九通一平的水平了,至少也有六通一平,你这块地,连最起码的三通一平也没有做到。”
毕奇辩解道:“谁说的,三通一平我是有的,通水,通电,通路,地面平整,都达到了,怎么说连三通一平也没有?”说着回头去看留学生。
留学生暗暗叫苦,关于锦源公司的条件,他一一都向莱特详细报告过,但是莱特不会只听他的一面之词,莱特的精明和狡猾,使他处于被动局面,有两面不讨好的可能,看毕奇盯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莱特道:“你这厂房,破破烂烂,还能继续使用?”
毕奇说:“我怎么破破烂烂,我这厂房才建了三年呀。”
莱特道:“我不管你三年还是几年,我只看它还有没有利用价值,你这厂房,基本上是要推倒了重来的。”
毕奇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莱特说:“想不到桃花镇的条件这么不理想,你们平江市的新技术开发区招商,他们的条件,非常好,首先,土地条件,九通一平,通水、通电、通煤气、通通讯线路、通有线电视线路,他们的下水道都已经分成两道,雨水道和污水道分开,甚至已经开始考虑互联网的问题,听说,他们的因特网,保密条件非常好,不受干扰,这样的条件,是相当诱惑人的呀!”
柏森林忍不住道:“莱特先生,能不能允许我说一点想法?”
莱特非常客气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柏森林说:“我承认您说的,比如像平江新技术开发区,他们的条件是好,但是莱特先生您一定也很清楚,平江新技术开发区的条件好,地价怎么样?”
莱特愣了一下。
柏森林道:“据我了解,他们的地价,要比我们高出十倍。”
莱特点了点头,承认道:“是的,他们的地价是五万美金,”十分坦率地又说:“我正是冲着你们低廉的地价来的。”
柏森林说:“莱特先生,我想,这就是我们合作的基础了。”
莱特说:“应该是这样,”顿一顿,又说:“但是,柏先生,现在已经不是八十年代末,现在已经是九十年代后期,我们合作,各方面的条件,难道不应该比过去更成熟一些?”
柏森林说:“条件当然应该更成熟,但是基本的东西并没有变,一是中国的市场,这么大的市场,到哪里去找?我相信,全世界有眼光的商人,都会往中国来。记得早几年我看过一个消息,当初,耐克鞋的老板有意到中国发展的时候,有人担心这么昂贵的鞋价,七八百元一双鞋,在中国能不能占有市场,耐克老板说,我不看重别的,我只看重中国人的脚,想一想,中国有二十四亿只脚,二十四亿呀,谁听到这个数字能不激动?!”
莱特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柏森林继续道:“第二,中国的劳动力,实在太便宜,一个中国的乡镇企业工人一年的收入,只有美国同类企业工人收入的二十分之一!第三……”向莱特做了个对不起的表情道:“污染转移,也是你们往中国发展的一个重要原因,可能我说话不太好听……”
莱特听了柏森林这番话,不仅没有不高兴,相反却连连“yes,yes”说:“柏先生的话一点不错,污染转移,是我们的一个重要动因,这恐怕也正是你们现在正要做或者已经在做的事情,你们南方发展地区,不是正向北方落后地区转移污染和密集型生产么,上海的五十万纺织大军,向西北等地转移了多少?”
大家都不得不佩服莱特对中国情况的熟悉,柏森林说:“所以,我认为,我们是有合作条件的,刚才说到厂房问题,我想,我们锦源公司的这些厂房,虽然外观看起来是破旧了些,但是骨架子还是很牢固的,况且,本来就是丝织车间,同类型产品生产,所以,厂房是有继续利用价值的。”
莱特仍然是满脸疑惑,朝留学生看看。
柏森林回头向毕奇道:“毕总,看来莱特先生对锦源公司的情况并不很了解,双方的距离还比较大,正式谈判之前,可以请莱特先生再看看公司情况。”
毕奇说:“好的。”
柏森林朝陶李看看,说:“陶作家,具体的,是不是我们就不再听了?”
陶李点点头,柏森林向莱特告了别,和陶李一起走出来,毕奇出来送他们,柏森林向毕奇说:“这个莱特,不是简单的人物,你要小心,招商引资是好事,但其中有许多事是需要小心对付的……”
毕奇连连点头,但是从他脸上看得出来,其实他并不清楚哪些事情是需要小心对付的。
柏森林说:“有些外商,目的只是推销自己的设备,而相当一部分都是已经淘汰的设备,这些人,一旦捞到了钱,人就不见了,溜之大吉,不过,这位莱特先生倒不像是个国际骗子,但是他也许另有所图。”
毕奇问:“什么图?图什么?”
柏森林说:“我怎么知道?我只是提醒你,如果合同有缺陷,很容易让人钻空子,另外,在资产评估上,在销售权上,都要把握好。”
毕奇说:“是的,是的。”
柏森林向陶李说:“我不是专指莱特,我是说现在在我们的招商引资中,有许多问题,外商现在都熟透了我们的政策,知道我们的优惠,一到优惠政策时效期满,马上找各种借口中止合同,再到别处享受优惠,这对我们的企业,影响是很大的。”
毕奇又说:“是的,是的。”
陶李一直没有说话,她看看柏森林,看看毕奇,心里再次浮起奇怪的想法,项达民怎么会让毕奇当阳光的总裁?
屋里,传出莱特和留学生大声说话的声音,莱特快意的大笑,冲击着陶李的耳和心,也同样冲击着柏森林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