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由徐晶建议并帮助在上海电视台播放的电视连续剧《罗锅宰相》做的插片广告,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电视剧播出后一个星期,陆陆续续便开始有了咨询电话,打听什么的都有,问到桃花镇怎么走,坐什么车,多长时间能到,问房子的套型怎样,面积多大,结构如何,地理位置,交通情况,最多的当然还是问价格,许多电话是从上海打来的,也有平江的电话,也有平泽县的,也有其他县市的,一时间,桃花镇房地产公司像开了锅似的,成了全镇的最热线。
总经理吴明康精神抖擞了,不再见他倒挂着眉毛,见了人,也不再哭丧着脸摇头叹气,只要哪个说一声听说情况不错,电话很多?他便两手一抱拳,道,托福托福,脸上忍不住绽开了灿烂的笑意,也算是恶狠狠地出一口憋了很长时间的鸟气。
镇机关的电话也忙起来,打到镇机关来询问售房事宜的,多半是熟人,或者是谁的朋友,知道镇上的电话,或者认得镇委镇政府哪位领导,所以便直接打过来,镇机关的正常工作被搅得有些乱,平泽县一位性子比较急的副县长,有要紧事情打电话找柏森林,柏森林的电话占线居然近一小时没打进来。副县长一气之下,招呼司机,马上走路,冲到桃花镇来看个究竟,想兴师问罪一下,结果发现镇机关大家欢欣鼓舞的样子,才知道电话都是询问售房的。有细致的咨询者,一直打听到卫生间有多大,浴缸是什么品牌的,瓷砖是多少厘米乘多少厘米的等等,副县长知道这情形,当然也就转怒为喜,当天回到县里,正赶上开县长办公会议,副县长在会上把桃花镇的情况一说,县长们都很高兴,很振奋,议论起广告问题来。
桃花镇房地产公司在资金紧缺、工程下马、长期拖欠工程款等的严重情况下,拿出一大笔钱做广告,这件事,在县委也曾引起争议,但是因为吕正始终没有表态,所以别人在公开场合就也不便多说,现在看来,项达民一把宝是押准了,赌赢了,至少说项达民运气不错,正好跟上《罗锅宰相》这么个十年也难得出一个的好戏,也应该他走运。谁也搞不清楚项达民外面到底有多少关系,中央、省、市,左右邻居,京、津、沪,政界、经济界、新闻界、理论界、文艺界,看看,全国十大杰出青年节目主持人徐晶也是他的朋友。
柏森林一早到机关上班,碰到镇文化站的站长老汤,抱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从胸前一直堆到下巴,见了柏森林,连头都点不起来,只能用眼睛示意打个招呼,柏森林伸手替他接过一些东西,看了看,是一台旧纺车的配件,柏森林说:“老汤又收破烂了。”跟着老汤到办公室放下东西,老汤的办公室里,已经堆得走不进人,一股霉湿气,文化干事小管的办公桌已经搬到隔壁去了。
老汤喘了口气,说:“柏镇长,我正要找你汇报,我这里,收藏的旧物,实在堆不下了,我家三间房也都堆满了,镇上能不能腾一间房给我?”
柏森林笑道:“收藏这些东西,是无止境的,给你腾一间,再多了怎么办,再腾一间,最后整个办公楼都给你。”
老汤说:“柏镇长,这可是你的主意。”
柏森林惊讶道:“怎么是我的主意,大家知道你老汤是个破烂王,怎么赖到我头上。”
老汤说:“我这个破烂王也是在你的启发下才干起来的,哪知越干越有味道,欲罢不能了,你记得不记得,三年前,你刚来桃花镇,我陪你下乡去,你看到农民在劈一辆旧水车,你说的什么?”
柏森林依稀记起来,他好像是说,我们不能将历史一刀劈了,在桃花镇这片土地上,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有着悠久的历史,连泥巴里,也散发着江南文化的气息。
老汤说:“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收藏这些旧物的。”
柏森林心里一动,问:“收了多少了?”
老汤说:“上千件都不止了,品种也有数百种。”
柏森林点头说:“好,把旧办公大院的四间房都给你。”
老汤喜出望外,搓着手连连道:“太好了,太好了。”
柏森林从文化站过来,到自己办公室,坐下来,打开电脑,自己设计的“祝你愉快”四个字出现在屏幕上,顿觉身心愉快,刚想调出篇文章来看看,突然看到一个十多岁的孩子站在门口向他招手。
柏森林说:“你是谁?”
孩子不说他是谁,仍然招着手,要柏森林跟他走。
柏森林便跟着孩子来到会计办公室,走进去一看,电脑开着,上面是电脑游戏刺杀希特勒,柏森林说:“你在玩电脑?”
孩子点了点头,说:“叔叔,到了这一步,下面我玩不下去了,你教教我。”
柏森林哭笑不得,说:“你怎么来找我教你?”
孩子说:“这里只有你在玩电脑。”
柏森林说:“你是谁家的孩子,周会计的?”
孩子突然警惕地闭了嘴,不说话了。
柏森林来了气,到门外叫了一声,周会计应声来了,柏森林说:“这是你的孩子?”
周会计说:“不是。”听得出他不愿意说是谁家的孩子。
柏森林更生气:“是谁家的?”
周会计只得说:“刘委员的儿子。”
柏森林说:“怎么搞的,上班时候,让小孩子来玩电脑,不像话。”
周会计没有接嘴。
柏森林又说:“你们自己,电脑到底掌握到什么程度了?”
周会计说:“我是会了,财务方面的东西,都输进去了。”
柏森林说:“其他人呢?”
周会计说:“其他人我也不清楚。”
柏森林往其他办公室看了看,果然如刘委员的儿子所说,没有一个人在用电脑,柏森林在心里叹息一声,回到办公室,先前的喜悦全没了,闷坐了一会儿。电话响起来,柏森林接了电话,一听,是杨东,有些意外。
杨东说:“柏森林,你的别墅,现在很吃香呀。”
柏森林不由说:“怎么样,杨东,你也想买我们的别墅?”
杨东说:“想,当然想,连做梦也想!”
柏森林知道他是反话,便也顺着他的反话说下去:“想,就来买一套,住在桃花湖边,钓鱼,游泳,空气好呀。”
杨东说:“啊?凭我和你的关系,你竟然开口叫我买一套,至少应该奖励我一套。”
柏森林笑起来,说:“奖励你?凭什么奖励你?”
杨东毫不犹豫地说:“就凭我对你们桃花镇的关心,我跟你说,这可不止是帮助贷多少款,拉多少项目,推销多少产品,引见几个外商,那都是有形的有限的,我对你们桃花镇的关心,可是无形的,因而也就是无限的,我关心的,是一切之本,人!”
柏森林说:“那我得代表桃花镇谢谢你。”
杨东说:“谢应该有实际行动嘛,什么叫实际行动,奖励一套别墅嘛,你们不是奖励给徐晶一套么?”
柏森林说:“话得说清楚,我们给徐晶的房子,不是奖励,是优惠价供应,你要想优惠,我一样给你。”
杨东怪笑了一下,说:“优惠?你的优惠值多少,项达民的优惠值多少?你们一样?”
柏森林说:“这不用说,当然不一样,要不怎么一个称书记,一个称镇长,两个称呼就不一样么。”
杨东又笑了一声,说:“柏森林,我死活不相信你这么潇洒,你若真的这么潇洒,你到桃花镇去干什么,平江市委政策研究室主任的位子你不要坐,你跑到乡下小镇去被项达民管?”
柏森林笑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杨东大叫一声:“好!终于暴露了!终于说真心话了!”
柏森林说:“你少来这一套啊,有什么事,说吧,我这几天,成了房地产公司的电话秘书了,天天替他们接咨询电话,你这时候也来凑热闹,不会也是为房子的事情吧。”
杨东说:“你说对了,正是为房子的事情,我们系里,有位老教授,平时从来也不看电视,别人说起电视,他就生气,这些日子,不知怎么的,迷上了《罗锅宰相》,见了鬼!”
柏森林说:“你也看了《罗锅宰相》?”
杨东说:“我看了几集,不想看,那东西,好什么好,还不就是青天大老爷那老一套的戏路?”
柏森林说:“青天大老爷好呀,老百姓喜欢,为民作主,说老百姓心里想说的话。”
杨东突然重重地叹息一声,说:“柏森林呀柏森林,当初我叫你不要到乡下去,你偏要去,果然,果然毁了你呀,柏森林。我看你是不能再在那里呆下去了,再呆下去,就没有你柏森林了,或者说,就不再是高水平的连我杨东这样的人都佩服的双料研究生,再也不是对社会有自己独到见解的柏森林了!”
柏森林说:“你觉得我变了?”
杨东大叫:“何止是变了,简直,简直是大踏步地后退,简直是堕落,后退到把希望寄托在青天大老爷身上的地步,堕落到只求老百姓叫声好的地步!”
柏森林笑着摇了摇头。
虽然杨东在电话那头看不到柏森林摇头,但是他能够感觉到,说:“柏森林,你别摇头,你心底里,对我说的话,是很听得进去的!”
柏森林说:“哎呀,杨东,你就别绕那么大的圈子了,你们老教授要买房子是不是?”
杨东却不依不饶地缠着柏森林,继续说:“柏森林,教授买房子的事情,小事一桩,等一会儿再说也不迟,你的事情可是事不宜迟。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读书时,请来几位专门针砭时弊的报告文学作家座谈,其中有一位作家,就是写了一部歌颂某位县委书记是青天大老爷的报告文学,轰动了全国,得了全国奖,作家本人,和那位被写的县委书记,几个月时间,收到全国老百姓成千上万的信,请求作家和青天县委书记到他们那里去工作,到他们那里去主持正义!”
柏森林说:“我记得的,那次座谈很热烈,你一个人抱着话筒不肯放,差点变成你的专场演出了。”
杨东说:“哪里,你根本记错了,那一次,最精彩的就是你的发言,当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对作家表示敬意,对县委书记更是崇敬,称他们是人民的作家,人民的书记,是中国的希望,是中国的未来,你却站了起来,观点鲜明地说,我不同意!”
“哈!”柏森林说,“我也有那样的时候?”
杨东说:“你不会忘记,这是你的生命中的重要阶段,是最亮的闪光点之一,你不会忘记,我到今天仍然记得很清楚,你说,诚然,我同意你们大家的看法,我们的作家是有良心、有责任感、敢于为民说话的作家,而作家笔下的这位县委书记也确实是敢于为民作主的书记,是人民的好书记,是我党的好干部,你们对作家对县委书记的评价,我基本同意,但是根本的一点,我不能认同,也就是对于什么是中国的希望,对于未来的看法!”
柏森林说:“我说过我对未来的看法吗?”
杨东说:“你别装蒜,你激昂地说,我的看法,像这位青天大老爷似的县委书记,这样的干部,只能在现阶段、在一个短时期内存在,应该很快被淘汰!在场的人都有些发愣,一时不知道何所指,你说,中国的希望在于提高整个民族的素质,在于让老百姓认识到,自己的命运一定要掌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别的任何人手里,即使他是好官,即使他是包青天!如果一个民族,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仍然期盼由好官来拯救他们,我认为,这个民族,恐怕是真正失去了希望,也失去了未来!我们中华民族是个有脊梁骨的民族,我们有自己独立的个性,为什么我们不能自己站起来,要靠人扶着,靠人拉着,靠人撑着?我们中国人民有自己独立的人格,为什么不能自己走自己的路,而要有人领着,搀着,指引着?你发言后,全场一片肃静,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柏森林说:“杨东啊,你可以改行做文学院的教授了,那么多形容词,随手拈来,脱口而出呀,雷鸣般的掌声。”
杨东像是沉浸在往日的激动中,不理会柏森林的嘲笑,道:“柏森林,我今天重提旧话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柏森林说:“我明白的,但是现在我实在太忙,你听,那边一个电话又响了,我感觉到那像是我们老板的电话……”
杨东从电话里确实听到柏森林办公室的另一台电话在拼命地叫,这才说:“你们项达民老板真的这么有个性,连电话铃也响得和别人不一样?”
柏森林说:“你也可以换一种说法,是我对我们老板特别敏感,从电话铃中就能听出他的气息来,嘿。”
杨东说:“柏森林,我佩服你,我先挂了,一会儿再给你打,你先去应付一下。”
柏森林接了另一个电话,果然是项达民打来的,项达民在平江呆了几天,刚刚回来,现在在阳光集团,听汇报,问问柏森林镇上有没有特殊情况。柏森林说了说房地产广告收效的情况,项达民说他已经听说了,柏森林从电话中感觉不出项达民的情绪如何,项达民让柏森林在镇上等他,中午要和他商量些事情。
刚挂断电话,杨东电话就来了,说:“看,我时间掐得很准吧,说明我对你、对你和你们老板的关系,了如指掌。”
柏森林说:“说了这么多废话,正题还没开始,你们的老教授,要买什么样的房子?”
杨东说:“我们这位老先生从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突然看起电视来,要说看《罗锅宰相》看得魂不守舍那也就罢了,他老先生竟然对《罗锅宰相》的跟片广告也大感兴趣起来,就是这样盯上你们桃花镇的房子了。”
柏森林说:“那就介绍他过来看看,保证满意,保证老先生流连忘返。”
杨东说:“那当然,在高校里呆久了的人,满眼的学问,满眼的人际关系,到秀丽的湖边,当然流连忘返,老先生已经追过我几次了,也不知谁告诉他我认得桃花镇的镇长。”
柏森林说:“好事情,你介绍成功,我们给你奖励。”
杨东说:“奖励什么呢,奖别墅里的一间厕所?”
柏森林说:“折算下来差不多吧。”
杨东又和柏森林胡扯了一通,说定过两天就陪老先生过来看房子,这才意犹未尽地挂了电话。
柏森林对着电话出神,好像电话就是杨东的嘴,这张嘴,永远是尖利的,既无遮拦又无城府。但也奇怪,柏森林可以不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但每次和杨东说过话,总是在他心里掀起一股浪潮,翻来滚去。
常金鹏走了进来,随手把跟在身后的一个人拉进来,又往柏森林面前一推,说:“他是总指挥,你和他说。”
进来的是游乐场二期工程的工地承包负责人,被常金鹏推到柏森林面前,却不吭声。
柏森林说:“水泥的问题解决了吧,还有什么问题?”
常金鹏说:“他要毁约!”
柏森林说:“为什么,有什么理由?”
工地负责人说:“柏总指挥,我不推卸责任,合同是我签的,现在我要求更改,我承认,主要责任,在我方,但是我考虑,与其到时候出问题,还不如早一点把问题提出来。”
柏森林说:“主要是什么问题?”
工地负责人说:“时间。”
常金鹏气哼哼地插嘴道:“他说明年十月不可能完成。”
工地负责人道:“柏总指挥,我说了,主要责任在我们,由于我们没有搞游乐场所建设的经验,对工程的进度把握不住,当时签约的时候,急于要接下这个大工程,各方面的准备都不充分,在一切进入正常轨道后,我们才发现,我们犯了大错,对工程的难度和工作量估计严重不足。”
柏森林想了想,说:“如果推延日期,你看要到什么时候?”
工地负责人说:“至少要到春节。”
常金鹏说:“不可能,决不可能,明年国庆,我们有好几项工程同时竣工开业,到时要搞大型庆典活动,不能因为一个游乐场,拖整个桃花镇的后腿!”说着转向柏森林,道:“柏总指挥,你说呢?”
柏森林还没有说话,常金鹏又抢着说:“项书记一再强调过这个问题!”
工地负责人看着柏森林,柏森林说:“是的,等项书记回来,我向他汇报。”
工地负责人走后,常金鹏说:“柏镇长,你不要上他的当,这家伙,老奸巨猾。”
柏森林笑了笑,说:“他也不老,充其量是个小奸巨猾,他小奸巨猾也好,忠厚老实也好,如你所说,一切由项书记决定。”
常金鹏说:“那是我堵他的口,而且我们也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项书记头上,我们两个总指挥,应该先商量个意见。”
柏森林说:“我们也不用商量意见,你不同意,我也不同意,既然签了约,怎么能随随便便轻轻巧巧就毁约,天方夜谭。”
常金鹏松了一口气,笑起来,道:“好你个总指挥,当面会做好人,刚才听你的口气,我还以为你同意他呢。”指指柏森林又道:“你刚才若是说同意的话,我可不跟你客气。”
柏森林说:“怎么,你要和我吵架?”
常金鹏说:“事情也不能做得太过分,当初你引他们来谈承包的时候,我就看出这家伙狡猾得很,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许多方面都让他一马的,换了别人来谈,哪可能这么便宜!”
柏森林说:“常总什么时候肯给我面子?”
常金鹏也就毫不客气,说:“那是,我为什么要给你面子,是项书记关照的,项书记叫我听你的,我才听。”
柏森林心里掠过一丝不快,但他没有表露声色,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
常金鹏却得理不饶人,还想继续往下说,柏森林向他摆了摆手,意思是说你不用多说了,我没兴趣听你讲。
常金鹏自讨没趣,心想,你别装得没事似的,你心里想的什么,项达民一清二楚,别说项达民,连我都清清楚楚。
其实常金鹏错了,此时此刻,柏森林想的什么,他是无从知道的。
承包游乐场二期工程的工程队,是项达民介绍给他的,项达民曾暗示柏森林,希望柏森林不要让常金鹏知道工程队是他介绍的,柏森林就承担了这个名义,说是自己联系来的,但柏森林始终认为常金鹏是知道内情的,他以为项达民不希望他告诉常金鹏只是项达民的一个手腕。一直到工程进展了一个多月,到今天,柏森林才发现常金鹏确实还不知内情,还一直以为工程承包者是柏森林的什么关系,所以说话中,时时处处带着些要挟的意味,好像抓着他柏森林什么把柄短处似的。柏森林想着常金鹏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
你抓错了人,柏森林脑海里满是笑意地想。
承包者是平江市委一位已经退居二线的老书记老家的侄子,就是那个被常金鹏认为老奸巨猾的人,年纪并不大,但是很显老,三十几岁的人,看起来倒像四十多岁奔五十的样子,与他的老成,办事稳重大有关系,换一个人,说不定早就暴露出他与老书记的关系了。
二
项达民中午吃饭前回到镇上,见了柏森林和常金鹏,难得中午没有客人,项达民提议三个人一起吃顿便饭,坐到饭桌上,项达民说:“也不过到平江去了三天,怎么感觉就像去三年似的漫长?”
三人一起笑起来,项达民又说:“像这样三驾马车单独自己为自己吃一顿饭的机会,好像很少呀。”
柏森林说:“我来了三年,这是第一次。”
常金鹏说:“你三年算什么,我跟项书记十年,也没有过。”
项达民说:“我刚才从吴明康那路过,想进去看看,再一想,算了吧,今天去找吴明康,显得我去敲他竹杠似的,有嫌疑。”
常金鹏说:“吴明康小子,这两天乐死人了,不敲白不敲。”
柏森林说:“项书记,我正在想,教育上,缺一点钱。”
项达民说:“缺什么钱?”
柏森林说:“加工资,六个月前补起,要补发六个月的工资,有个缺口,财政上一时拿不出那么多,能不能叫吴明康先拿点出来,哪怕先垫上,以后再还。”
项达民“啊哈”一声,说:“卫生院叶院长刚才已经电话追到我了,要进几台医疗器械,也想打吴明康的主意,吴明康这会儿要哭了。”
大家哈哈笑起来。
有柏森林的电话,柏森林出去接电话的时候,常金鹏把游乐场工程的事情告诉了项达民,最后道:“项书记,这个口子你得把紧,柏镇长也许嘴上也说不同意,但我知道他心里是向着那家伙的。那家伙,也不知是柏镇长的什么关系,要不,能有这么猖狂?”
项达民脸色稍有点变。
常金鹏却没有看出来,又说:“想毁约?哪有这么容易的事!他以为有个后台是镇长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项达民半天没有说话,神色犹豫。
常金鹏道:“你犹豫什么,有什么好犹豫的,他柏森林要是敢坚持,我就揭穿他的脸皮。”
项达民厉声道:“你给我少说几句,瞎搅和!”
常金鹏更加不服,赌气道:“我怎么瞎搅和,我又没有拿人家的好处,我心不虚,我不过就是说话难听,我说真话,总归是难听的!”
项达民严厉地瞪着他,说:“你不能不说?”
常金鹏说:“我不能不说!我不明白,你项达民什么时候怕起柏镇长来了,叫我跟着你丢脸!”
“丢脸”两个字,被走进来的柏森林听到了,笑着问:“丢脸,谁丢脸,丢什么脸?”
常金鹏扭着脸,不说话。
项达民冷冷地看着他,也没有说话。
柏森林知道项达民和常金鹏两人之间有什么不可向他说的事情,便故意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说:“嘿,我现在成了吴明康的推销员了。”
项达民想了想,游乐场二期工程的事情,柏森林果然守信没有告诉常金鹏,常金鹏一直蒙在鼓里。项达民本来的意思,是怕常金鹏嘴不牢靠,到处乱讲,对老书记不利,才瞒着他的。但现在事情出现意想不到的转向,常金鹏把应该是他项达民和老书记的事情堆到了柏森林头上,一张嘴开始乱讲,一旦以为自己有了什么根据,会不停不息地纠缠下去,常金鹏对柏森林一直有一种天然的不喜欢。自从柏森林到桃花镇后,常金鹏就开始明里暗里和他作对,项达民心里也有数,常金鹏把柏森林当成了项达民的假想敌,以为柏森林的出现,是对项达民的一个最大的威胁。项达民非常清楚,常金鹏决不是自己想坐镇长的交椅,常金鹏是怕柏森林抢了项达民的书记的交椅。
常金鹏和柏森林的这一对矛盾,项达民是喜欢的,他愿意有这对矛盾的存在,但是现在有些麻烦,涉及到市委老书记。
项达民考虑了半天,决定把事情告诉常金鹏,他向柏森林说:“柏镇长,关于游乐场工程承包的事情,常总有点误会,你能不能把真实情况告诉他?”
项达民心里的一番盘算,柏森林多少也能猜测到一些,他以为项达民会自己把真实情况告诉常金鹏,让常金鹏闭上他那张惹是生非的嘴,却想不到项达民要叫他说出来。柏森林心里飞快地闪过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但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不动声色地道:“真实情况?你指的什么?”
项达民说:“常总对工程承包商很有看法,认为他老奸巨猾,其实他年纪不大,才三十刚出头吧。”
柏森林说:“是的,三十三岁,沈书记的侄子。”
常金鹏张了张嘴。
柏森林说:“他来找我的时候,我不相信,以为是个骗子,后来知道真是沈书记的侄子,嫡亲的。”
常金鹏听到“嫡亲的”三个字,说:“不对!他不姓沈!”
柏森林向项达民看看,没有说话。
项达民也没有说话。
常金鹏喃喃地道:“为什么不告诉我,怕我怎么样啦,这么长时间,也不告诉我,就瞒着我一人……”
常金鹏说了几句,见项达民和柏森林都不吭声,也觉得自己没有意思,不说了,一时间三人都闷头吃饭,过了一会儿,还是耐不住,问项达民:“你们什么意思,同意他撕毁合同?”
项达民说:“事情也未必有那么严重,柏镇长,你只要口头上和他们说一说,改合同是很麻烦的事情,时间上,我们可以放宽些,看情况再定。”顿一顿,又说:“另外,资金上,我们支持的,支持他们,我估计,问题不在时间,主要是他们的资金周转不过来。”
柏森林说:“好的,我尽量吧。”
常金鹏一肚子气,不再吭声。
饭桌上正有些冷场,党委秘书小钱进来了,一看,说:“正好,三头头都在,上海来了两个人,要找镇领导。”
柏森林问:“什么事?”
小钱说:“是看了广告来看房子的,我叫他们到房地产公司找吴明康,他们非要见镇领导,要见项书记。”
项达民说:“估计是熟人介绍来的。”说着站起身往外走。
项达民来到办公室,果然有一男一女两人等着他,年纪都有五十出头了,估计是一对夫妻。项达民自我介绍过,两人也自我介绍了一下,都在区里工作,多年来积了点钱,想买一处安静宽松些的住处,在上海工作几十年,被挤怕了,想退休后有个好地方安享晚年,最后说到是看了《罗锅宰相》的插片广告才来桃花镇的,知道项达民是桃花镇的一把手,所以也没有到房地产公司直接过来找项书记。
项达民正奇怪他们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夫妇俩又说,去年他们区和桃花镇搞过一次联谊活动,他们虽然没有到桃花镇来参加,但是听同事回去讲了活动情况,尤其提到桃花镇的项书记,大家一致认为项书记为人豪爽,办事也爽快。项达民说:“欢迎欢迎!你们怎么来的?”
男的说:“本来单位有车的,说好了的,早晨临出发时,突然另有任务,我们是坐长途车来的,所以晚了一点。”
女的说:“路倒不远,路况也很好,不到一小时就到了。”
项达民说:“还没有吃饭吧?”
夫妇俩听项达民问,一个连忙摇头,另一个却点了点头,项达民笑起来,说:“这时候长途车刚到,哪里可能吃过饭呢,到了我们桃花镇,总不能让上海客人饿肚子吧。”
吩咐小钱带他们到餐厅去,点几个菜吃。
客人走后,柏森林过来了,说:“项书记,游乐场工程上的事情,你看怎么办?”
项达民说:“合同是有法律保证的,经过公证的合同,决不可能随意改动,这你知道的,哪怕只改动一点点,一句话,一个数字,就要推翻一切从头来起。”
柏森林说:“不理睬他?”
项达民说:“当然不能理睬!”
柏森林犹豫了一下,好像有点怀疑项达民这么坚决的态度,停了停,道:“如果他再来找呢?”
项达民说:“你叫他来找我!”
柏森林说:“他会不会动员老书记来说话?”
“不可能!”项达民说,“老书记根本就不知道他的侄子在我们的游乐场搞承包!”
柏森林内心不得不佩服项达民的坚硬,同时也对项达民大包大揽的做法不无想法。项达民真是太能了,真好像天塌下来他也能顶住,其实呢,天若是真的塌下来,他能顶住吗,顶不住的,天塌下来,谁也顶不住!
项达民调转了话题,道:“柏镇长,这几天可能会有不少人来看房子,我们尽量呆在家里,目前,这是我们的头等大事。”
柏森林说:“我在平江有几个朋友过两天也要来看房子。”
项达民想了一想,说:“干脆,叫小钱发个通知,这一段时间,凡是来桃花镇看房子的,坐长途车来的,我们一律派小车送回去,另外,免费招待一顿饭。”
柏森林走后,项达民打电话把吴明康叫过来,问了问情况,那对上海来的夫妇也已经吃了饭,跟着小钱过来,项达民说:“走吧,我和镇房地产公司的吴总一起陪你们看看房子。”
出了门,车子便往桃花湖边过来,桃花苑小区是桃花镇别墅小区中最高档次的小区,这里的别墅,面临桃花湖,三层,三百五十平方米,售价四十二万元。
看房子的时候,这对夫妻的话明显地少了,面部表情也很单调,基本上看不出他们的态度,看过桃花湖小区后,又提出要到其他小区看看,前后共看了四个小区,高中低档的都看过了,最后回到房地产公司,坐下来休息,仍然不出声,不表态,吴明康有些着急,说:“怎么样?看中哪一套?”
夫妻俩对视一眼,很含蓄的样子,还是没有说话。
吴明康又追问:“你们说说,怎么?不满意?”
终于男的开口了,说:“满意是非常满意,太理想了,可惜,我们是工薪阶层,住不起呀。”
知道这是开始杀价了,大家都有心理准备。
项达民不作声,由吴明康和他们谈。
他们看中的是一套中档的售价二十八万的二层别墅,一开口就从二十八万杀到十三万,低于半价。
吴明康一听这个数字,嘴张得大大的笑起来,盯着他们看了看,说:“你们开玩笑。”
女的说:“我们不开玩笑,我们这么远路坐长途车赶来,不是来开玩笑的,我们商量了三天,是诚心诚意来买房子的。”
吴明康说:“那你们就好好开价,这样野豁豁,叫人觉得你们不诚心。”
女的笑起来,说:“你们广告上说的,价格面议,现在我们来面议,你又说这样的话,到底是谁不诚心?”
吴明康说:“你给十三万,我连成本也收不回来,我不能做赔本生意吧,我那么多银行贷款,那么多集资款等着我卖了房子去还,我还有许多房子,等着我卖了房子再去造,我若连成本也收不回来,我还做什么房地产公司经理,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说着笑起来,却笑得很心酸。
这对夫妻互相看一眼,两人像商量好了似的,同时斩钉截铁地说:“就是这个价了。”
吴明康说:“你们真的要我赔本?”
女的和男的一起笑起来,一副对行情了如指掌的样子,女的说:“你少跟我们来这一套呀,我们也是吃这碗饭的,你这一套房子成本是多少,我们心里能没有数?没有数我们敢来买你的房子?”
吴明康说:“你们有数就好,做生意么,你赚我赚大家赚一点,大家高兴,便宜了你一家,我去喝西北风呀?”
男的说:“你哪里能喝西北风,就我们十三万买你这一套,够你吃香喝辣了!”
吴明康做了个痛下决心的手势,道:“十八万!一锤定音了,十八万!”
男女两人齐齐地用英语连说几个“no”,倒让人吃不透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是干什么的。
项达民一直是稳坐钓鱼船的,听了半天,见他们滴水泼不进,终于也有点急了,说道:“我来做个中间人吧,也不要十八万,也不要十三万,取个中间数,十五万。”
吴明康大叫:“十五万,项书记你要我的命了,你割我的肉呀!”
与吴明康大叫的同时,这对夫妻又不约而同地用英语说“no”,说了一串的“no”以后,男的道:“不可能,我们只出十三万。”
吴明康说:“你如果只有十三万,那就换锦花苑的一套。”
男人和女人又否定了这个主意。
僵持了半天,吴明康终于失去了耐心,说:“你们十三万想买这样套型的别墅,我这里是没有了,你们另谋别处吧。”
夫妇俩大概作好了充分的准备来的,没有想到吴明康很快就败下阵去,不想谈了,两人倒有点失落似的,无话可说了,过了一会儿,男人道:“我们是诚心诚意专门赶来买房子的,我们连定金也带来了。”
吴明康脸色很难看,说:“你们要买的房子,对不起,我们桃花镇没有。”
吴明康几句话,很硬气,连项达民听了也觉得解气,确实如吴明康所说,桃花镇的房子,虽然难卖,但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大幅度地压价,幅度大到令人难以置信,前两年,房地产看好的时候,买房子的讨价还价,都不超过万字,只在数千元内上下徘徊罢了,买主能压掉三五千块钱,已经是大喜过望了,想不到如今,竟是这般情形,被人这么作贱。
夫妇俩又互相看看,然后问吴明康:“吴总,十三万不卖?”
吴明康坚决地摇头,气鼓得足足的,说:“从前我们种西瓜,西瓜卖不出价,老子就不卖,回来自己吃,吃不了的,做肥料。”
夫妇俩又僵坐了一会儿,眼看着没有希望,脸色颇尴尬,最后终于慢慢地站了起来,男人口气十分遗憾地说:“那是买不成了。”
女的说:“唉,白跑了一趟。”
两人慢慢地向外走,期望着吴明康叫一声:“十三万卖了。”可是吴明康始终没有出声,呆呆地看着他们走出去。
两人出门时,吴明康死死盯着项达民,看到项达民稍稍地点了一下头,吴明康一跺脚,追到门外,叫住了夫妻两人。
夫妻俩眼睛亮亮地盯着吴明康。
吴明康痛苦不堪地点了点头。
“十三万卖了?”夫妻两人不约而同地问。
“卖了。”吴明康如丧考妣,神情低落。
夫妻俩同时愣住了,他们脸上并没有出现压价压成后的那种欣喜,却有些茫然似的看着吴明康和后来跟出来的项达民,两人又反复地说着这个数字:“十三?十三?”脸上渐渐地开始出现怀疑的意思。
吴明康说:“我说十三万卖,就十三万卖,怎么,我总经理说话不算数,你们不相信我的话?”
夫妻俩对视了半天,男人犹犹豫豫向女人说:“我们怎么办?”
女人想了想,也犹犹豫豫地说:“我们再到小区看看。”
吴明康说:“刚才都已经带你们看过了。”
项达民说:“他们要看,还是再带他们看一看。”
一行人再又来到桃花苑小区,一连看了几套,夫妻俩一改第一次看房时的态度,不住地摇头,指责这里不行,批评那里不对,吴明康虽然心里憋着气,但看在售房的面上,一一将难听的话咽下去。
终于让他们看完了桃花苑小区所有的房子,吴明康说:“怎么样,我们回公司签合同,今天先交定金,20%。”
夫妻俩听了吴明康这话,神色突然慌张起来,妻子紧紧护住随身背着的包,好像怕人抢钱似的。
吴明康见他们不说话,又追了一遍。
终于,夫妻俩一齐开口道:“我们不买了。”
吴明康的脸由红变紫,又由紫转青,气急败坏地瞪着他们,气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夫妇俩看吴明康这神态,都害怕起来,一边往后退,一边说打扰打扰,拔脚就走。
项达民心里,窝着一把火,他真想把这把火放出来,把桃花镇卖不掉的房子烧它个干干净净,白茫茫一片。
项达民只觉得心里这把火在五脏六腑间乱蹿,五内俱焚,他不能让这火蹿出来,他得把它熄灭在自己心里。项达民看着那对特意从上海赶来的夫妇,真想追上去捶他们一顿,或者破口大骂一场,但是,他不能这么做。
桃花镇还有那么多房子没有卖掉!
项达民点了两根烟,一根递给吴明康,他指指那对夫妻,他们正连奔带跑地离去,项达民向吴明康说:“用你的车,送他们回上海。”
吴明康愕然,犟着头不肯。
项达民又说了一遍,语气更重,不由得吴明康不服从。
吴明康上了车,片刻间追上了那对夫妇,夫妇俩吓了一大跳,却听吴明康说,有车送他们回上海,在惊愕之中,被吴明康送上了车,车很快开动,他们回头看时,项达民和吴明康正站在桃花苑小区目送着他们,在项达民和吴明康背后,是一大片新建的无人居住的别墅洋房……
三
到桃花镇来看房子的人确实不少,但是多半有如上海那对夫妇,看的多,问的多,讨价还价的多,到了最后要他们掏钱的时候,一个个就犹豫了,缩退了,最后成交的很少很少。
只有杨东带来的那位平江大学的老教授很爽快,看了看房子,就签了买房合同,交了定金,但是人却站桃花湖边大发感叹,不肯离去了。
老教授一个人对着桃花湖大发感叹的时候,杨东告诉柏森林,前不久,闻舒在平江召开了一系列的座谈会,新闻文化理论界开会的那次,出乎意料的,陶李也来了,因为平江许多人都知道陶李平时不愿意参加这类官方活动,杨东一边说着,一边注意柏森林的态度,柏森林脸上却没有什么反应。
杨东推了他一下,说:“柏森林,别装模作样,其实你心里很想听听关于陶李的事情吧,陶李写了部小说,《热土》,你不会没有看过吧?”
柏森林说:“看过,她写小说,到我们桃花镇来过好多次,是以桃花镇为背景的。”
杨东说:“你觉得书写得怎么样?”
柏森林想了想,说:“这可能不是陶李的最好的作品。”
杨东来了兴趣,盯着柏森林看了看,道:“噢,为什么?”
柏森林说:“好像,她的思考、沉淀,还不够。”
杨东说:“我倒以为,并不是陶李思考不够,沉淀不够,我感觉是陶李笔下留情。”
柏森林说:“陶李这样的作家,宁可不做作家,也不会笔下留情。”
杨东摆了摆手,不同意柏森林的说法,但他也没有马上说出自己的想法,向仍然站立在湖边的老教授看看,回头才问柏森林:“你觉得你了解陶李吗?”
柏森林一时说不清楚,乍一想,好像就看到陶李站立在眼前,伸手可触,再一想,陶李却又离得很远,中间好像隔着层纱,看不分明,柏森林摇了摇头。
杨东说:“对她,我有两句话,深刻而尖酸,头脑清醒却又自以为是。”
柏森林一听,不由笑了起来,不由不佩服杨东的概括能力。
杨东说:“看起来,是同意我对陶李的评价了,好,那么我再问你一个问题,陶李对项达民的看法究竟如何?”
柏森林笑了笑,说:“这是部小说,不是报告文学,小说主人公也不叫项达民。”
杨东说:“我不是问你小说中的人物,我是问你生活中的项达民,陶李对他到底怎么看?”
柏森林想了想,反问道:“是不是在座谈会上陶李发表了什么高见,使你觉得困惑?”
杨东说:“柏森林,你仍然是从前的柏森林,你怎么想得到是在座谈会上陶李发表了高见使我困惑的呢?”
柏森林说:“如果仅仅从《热土》这书来看,我觉得不大可能使你困惑,除非在另外的场合,陶李说了另外的话,与这部书不完全一致,至于另外的场合是什么场合呢,你平时又有什么机会和陶李碰面呢,大概就是那次座谈会了吧?”
杨东说:“以我的看法,陶李的前后不一致,正说明陶李也在不断地进步,不断地认识事物本质。”
柏森林向老教授指了指,笑着说:“杨东,天冷,湖边风大,别把你的老教授冻坏了,我们回镇上去吧。”
杨东说:“柏森林,你到底什么意思?你到底是狡猾呢还是完了蛋?我刚刚开始接触事物的本质,你又王顾左右而言他!”
柏森林说:“事物的本质?什么是事物的本质?”
杨东说:“按照陶李的高见,就是劣根性,这一点,《热土》中也有所描写,陶李认为,像项达民这样的人物,为什么干事业特别艰难,就是因为,在他的身边,他的四周,处处埋伏着巨大的阻力,他的双腿双手,他的心,被无数绳索所捆,走一步,干一件事情,都会被这些绳索牵扯着,难以向前,这绳索是什么?是民族的劣根性,是嫉妒,是腐败,是不正之风,是亲情关系,是……”
柏森林点了点头,说:“这是事实,干事情的艰难,应该说陶李了解得比较深、比较透了……”
杨东“哈哈”一笑,说:“柏森林呀,柏森林,你不知道你的位置在哪里?你难道看不出来,你也是捆住项达民的一根绳索?而且是一根最结实最粗的绳索!”
尽管杨东一再指戳这个问题,但是柏森林毫不在意,笑笑说:“如果从根本上说,真正能够捆住一个人手脚的最结实最粗的绳索,不是别人,恰恰是他自己。”
杨东一拍巴掌,说:“柏森林,我建议你,可以和陶李多聊聊。”看了看柏森林,自己先笑起来,说:“不过,我也能估计到,陶李到桃花镇来,更多的恐怕是要和项达民说话,轮不到你,是不是?”
柏森林说:“是。”
杨东说:“柏森林,别那么悲观,现实如果不如人意,我们就改变它!”
柏森林含糊地笑了一下。
杨东说:“你笑话我?要知道,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柏森林说:“我一点也没有笑话你,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不都是在改变现实吗?”
杨东说:“柏森林,你应该充满信心,我相信,如果陶李继续对你们桃花镇有兴趣,那么,要不了多久,她就要不断地来找你,而不是死盯着项达民了!”
柏森林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杨东谈兴不减,继续道:“我知道,柏森林,你根本不在乎一个陶李,一个陶李,算得了什么,她吹捧项达民也好,批判项达民也好,根本不在你眼里,你在乎的是闻书记,是闻书记的态度!”
柏森林简直不知道拿这个老同学怎么办,只有对他苦笑,说:“杨东,干脆你来当桃花镇的镇长吧。”
杨东表情夸张地道:“我的妈,打死我也不敢,我可没有你的涵养,我在项达民手下,别说三年,三天也难呆下去。”
柏森林说:“你倒把我们项书记看得很高呀。”
杨东听了柏森林这话,突然住了嘴,意味深长地盯着柏森林看了一会儿,慢慢地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杨东不说话,倒叫柏森林奇怪,也向他看了看,问道:“杨东,你见过项书记没有?”
杨东说:“除了在电视上。”
柏森林说:“对一个连面也没有见过的人,你倒能够对他说三道四、评头论足?”
杨东说:“你错也,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诸葛亮运筹帷幄,就是本事!”
杨东的谈兴是从来没有止境的,柏森林看了看时间,已经到了中午,说:“一会儿,到饭桌上再继续说吧。”
和杨东一起,扶了老教授,来到桃花源宾馆,进了餐厅,柏森林就对杨东说:“杨东,你想见的人今天也在。”
杨东说:“谁?”话一出口,立即想到了是谁:“项达民?”
他们入了座,刚开始吃,项达民就从另一桌举着个酒杯过来了,先向老教授敬了酒,又向杨东敬酒,说:“杨教授,久仰你的大名。”
杨东想不到项达民知道他是谁,有些措手不及的感觉,眼睛不由自主向柏森林看了一眼。
项达民继续道:“你是全国最年轻的博士生导师,不简单呀,这么年轻,我拜读过你的著作《新阶段》。”
这更是杨东料想不到的,他一直自以为,对项达民来说,他是一个在暗处的人,他可以游刃有余地观察项达民,而项达民,则是暴露无遗的,哪知项达民对他,似乎早已经了如指掌,杨东不由地又去看柏森林,心想,好你个柏森林,着实厉害,竟然把我的情况早就告诉项达民了,我还在你面前大谈特谈项达民呢!
柏森林从来没有向项达民提起过杨东,一直到杨东陪老教授来买房,柏森林也只是说自己的一个老同学,并没有说出杨东的具体情况,所以,现在杨东感到惊讶的事,他也一样感到惊讶,在惊讶的同时,心头升起一股隐隐的不安,一刹那时间里,柏森林脑海里,转过千念万念,但是他一点也不露声色,笑眯眯地看着惊讶不止的杨东。
项达民“咕嘟”一声干了自己杯中的酒,将酒杯杯底侧给杨东看看,说:“喝酒要作青蛙声,喝完要作探照灯。”
杨东也“咕嘟”一口喝干了自己的酒,同样将酒杯杯底侧给项达民看看,说:“大学老师也懂。”
项达民满意地笑了,说:“杨教授,连你也来替我们桃花镇推销房产,看来,我们桃花镇确实是有吸引力!”
杨东一语双关地道:“那是当然!”
项达民手向另外几桌指了指,道:“我还有好几桌客人,不能专门陪你们,柏镇长代表我,多敬几杯。”
项达民走后,杨东说:“好哇,柏森林。”因为桌上还有其他人在,不便把话说得太清楚,杨东只说了半句。
当然柏森林是能够听明白的,说:“杨东,你理解错了。”
杨东也听懂了柏森林的半句话,想了想,说:“那就是说,我们都理解错了?”
柏森林向他摇了摇头,暗示他别再多说。
杨东憋着,看柏森林席间上厕所,连忙跟进来,追着叫了一声:“柏森林!”
柏森林又摇了摇头,厕所里也有人。
杨东凑到柏森林耳边,说了两个字:“轻敌?”
柏森林没有说话。
杨东注意到柏森林脸上,有一种排泄时的痛快。
四
常金鹏本来也是要到桃花源宾馆陪客人吃饭的,因为在镇上谈一个事情,耽误了,会谈结束,刚要出门,才发现门口竟然站着一个人。
是徐晶。
常金鹏看到如天使般高贵漂亮站在门口的徐晶,却犹如看到了地狱来的魔鬼,吓了一大跳,语无伦次地道:“徐,徐小姐,你,你来了?”
徐晶灿烂地一笑,说:“常总你这是什么话,我不来,难道站在你面前的是鬼?”
常金鹏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措,稳定了一下情绪,说:“徐小姐,你来桃花镇,怎么事先也不告诉我们一下,我们应当去接你,你是我们的功臣!”
徐晶仍然笑着,道:“我这个功臣,恐怕让你们害怕吧。”
常金鹏假痴假呆地道:“害怕,怎么说得上害怕,我们欢迎你还来不及呢。”
徐晶说:“我事先打了不下几百次电话,找不到你们,你们若不是害怕,躲着我干什么,项书记从来是个敢说敢当的人,泰山压顶不弯腰的,怎么也躲避起来了?”
常金鹏说:“项书记从来不躲避,他是忙!”
徐晶说:“不管忙不忙吧,反正我已经来了,我要找项书记谈谈,什么叫信用?”
徐晶替桃花镇房地产做《罗锅宰相》的插片广告,另外是有条件的,徐晶在上海是个四通八达的人物,有几个专做广告生意的朋友,托她到桃花镇做些产品广告,项达民当时由于急于想做成《罗锅宰相》的广告,答应了徐晶的条件,广告也都已经做了出去,但是钱一直没有汇到上海的账上。徐晶在上海一等不来钱,二等不来钱,不断打电话过来催,但是十有八九找不到人,项达民好像消失了似的,徐晶一气之下,追来了。
这一切,常金鹏都知道,徐晶的话他也都明白,但他仍然只作不知,嘴上说着假客气的话:“徐小姐,你当然应该来,应该多来,你在桃花镇是有别墅的,你不来,别墅不是白白浪费么?”
常金鹏提到别墅,徐晶的神色更不好了,说:“既然常总说到别墅,这也是我今天来的目的之一,我上了你们的当!”
常金鹏说:“徐小姐,花十万块钱买一套值七十万的别墅,还说上当,人可不能太昧良心!”
徐晶说:“值七十万?常总你自己心里有数,值那么多吗?”
常金鹏说:“你现在觉得不值了,当初怎么眼睛发亮?你知不知道,为了你这套房子,我们项书记承担了多少压力,外面说什么话的都有,告状告到平泽县委、告到平江市委去了!”
徐晶说:“这是另外一回事,与我无关,我的十万块钱,没有了!”十分痛心的样子。
常金鹏说:“什么没有了?你的别墅不是好好的在那里?”
徐晶说:“对我来说,在桃花镇有一幢房子和没有房子是一样的。从前我想错了,以为节假日可以像外国人那样,来桃花镇度假,住在自己的漂亮的别墅里。我真的很傻!你到我的别墅去看看,什么样子,已经破败不堪了,哪里能够住人!”说得激动起来,眼泪都汪在眼眶里了:“不再花几十万装修,没有人长年替我管理,哪里能够住人!我太傻,所以上了项达民的当,十万块钱,存在银行里,每年还能多少拿点利息,房子放在那里,有什么用,只有一年比一年旧,最后旧到不值一分钱!”
常金鹏见徐晶很激动,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愣了一会儿。
徐晶说:“所以我是一定要来了,项达民答应过我,如果房子不理想,可以再代我卖掉。”
常金鹏说:“现在我们正是卖房最困难的时候,已经卖出的,决不可能再退回来!”
徐晶说:“你们做了《罗锅宰相》的广告,行情看好,别以为我不知道,仅我认识的上海方面的人,来你们桃花镇看房子的就有好几个。”
常金鹏说:“他们只是来看房子,来折腾我们,谁买了?你见到你的朋友们,有谁买了?”说着气就不打一处来:“要说上当,是我们上了你的当,什么狗屁插片广告,九十万!徐小姐,你知道我们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付出这九十万的?!你说说,到底是谁上谁的当,你的十万块钱,不管怎么说,现在还在这里,我们的九十万呢,拿钱打水,还有个水花呢,我们九十万呢?哪里还有踪影?还有,你强加的那些附加条件!”
徐晶道:“条件是双方都接受的,不是谁强加的。”
常金鹏道:“不是强加,难道我们这些厂,愿意做你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狗屁广告?”
徐晶道:“厂方愿不愿意做,是他们的事情,但是既然做了,就不能不给钱。”
常金鹏说:“他们没有钱。”
徐晶冷冷地道:“常总,你认为拿‘没有钱’三个字,就能赖掉一切债务?”
常金鹏一想到这些面临瘫痪的企业,心里一阵阵疼痛,说话也更厉害,道:“徐小姐,你对企业的情况,也不是一无所知,你知道现在我们的企业,有多困难?”
徐晶说:“你困难,难道我就不困难?不困难我会赶到你桃花镇来?”
常金鹏被惹得有些火了,说:“你的困难和企业的困难一样吗?企业的困难,是成千上万的工人,要生存,要吃饭,要活下去,你的困难,只不过是自己口袋里少灌了几个钱。”
徐晶也很生气,说:“常总,你说话要负责任!”
轮到常金鹏冷笑一声:“我当然负责任,你替广告公司拉广告,白拉?你活雷锋?”
徐晶说:“我拿的是合理的正常的介绍费,问心无愧。”
常金鹏说:“你问心无愧?我常金鹏还不敢说自己问心无愧!”停了一下,觉得气氛太过紧张了,弄得像敌人似的,到底徐晶是有一定身份的人,他常金鹏不管心里有多少气,还是得忍耐下去,所以口气和缓了些,又说:“再说了,若是没有项书记帮你,你从哪里拉到这些广告?我们项书记对谁也没有对你这般,你这样追来兴师问罪,算什么?”
徐晶说:“本来我也不想撕掉面子,既然你说话难听,也就别怪我说话不好听,我和你们桃花镇,和你们项书记,只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谈不上什么好不好。”
常金鹏说不过她,嘀咕道:“不管怎么说,你今天来,钱恐怕是拿不到的,不是我们不想给你,是没有钱给!”
徐晶再也没有兴致和常金鹏说话,对他摆了摆手,说:“我要找项达民,我只和他谈。”
常金鹏道:“对不起了,你来得不巧,项书记今天出门了,不在镇上。”
徐晶说:“那我就在镇上等他,一直等到他回来。”
常金鹏听出徐晶今天不达目的是决不肯罢休了,只好跑到桃花源宾馆来找项达民。
项达民在餐厅敬了一圈酒,刚回到自己桌上,常金鹏急急地跑进来,凑到项达民耳边,告诉他,徐晶来了。
项达民有点意外,皱了皱眉头,说:“在哪里?”
常金鹏说:“在镇上等着。”
项达民脸色不太好,冷冷地说:“你为什么不说我不在。”
常金鹏说:“她到镇上之前,已经来过餐厅,看到你了。”
项达民说:“我这里还没有完,先走不礼貌,你先去替我抵挡一阵,注意,别乱说。”
常金鹏说:“在这个女人面前,我怎敢乱说。”
项达民说:“徐晶这时候到,大概也没吃饭吧,你干脆把她叫来,一起吃过饭再说。”
常金鹏去叫了徐晶来,餐厅里各方客人,有认得徐晶的,都显得很兴奋,平时只能在屏幕上看看徐晶,现在真的徐晶来到自己身边,当然是很荣幸,有人过去和徐晶握手,有人说在哪里和徐晶一起吃过饭,都是很崇拜的样子。
徐晶眼里却只有一个项达民,常金鹏偏偏不想让她和项达民靠近,叫服务员添一张椅子,放在离项达民较远的位子上,哪料徐晶却指着项达民身边说:“正好,这里有个空当,加在这里吧。”很自然地就坐到项达民身边。
因为桌上都是远道来的客人,徐晶比较注意自己的形象,只字不提她来桃花镇的事情。
徐晶一到,饭桌上的中心就转到她身上了,大家谈论的,仍然是徐晶和桃花镇的特殊的良好的关系,是那一套别墅,是《罗锅宰相》的插片广告,懂行的人说,能做上《罗锅宰相》的插片广告,是要有很大力道的,现在多半的电视剧已经不做插片广告,除非少数特别卖座、收视率特别高的电视,大家说话时,徐晶注意着项达民的态度,项达民始终很高兴,情绪没有半点低落的意思。
饭后送走客人,项达民回过来对徐晶说:“徐小姐,上车吧。”
徐晶想问问到哪里去,却没有问出口,和常金鹏说话,她什么话都能说,甚至互相对骂也可以,到了项达民面前,却觉得有许多话是说不出口的。
常金鹏也上了车,他也不知道项达民要带徐晶到哪里去。
车子开到镇皮件厂,常金鹏对徐晶说:“也好,徐小姐不相信厂里没有钱,亲眼看一看厂里的情况,你就知道了。”
项达民却摆了摆手,说:“皮件厂虽然困难,做广告的这点钱,不至于拿不出来。”
不仅常金鹏,连徐晶也有点意外,他们跟着项达民来到厂长办公室,厂长先见到项达民,显得很高兴,马上站起来迎接,跟着看到项达民身后的徐晶,脸色突变,不再看徐晶,转过脸来,可怜巴巴地盯着项达民。
项达民说:“看起来你们都已经知道对方了,我也不用介绍了,王厂长,今天账上有多少钱?”
王厂长说:“没有,一分也没有。”
项达民说:“不可能吧,明天你们要进货,没有钱,怎么进货?”
王厂长说:“现在进货,都是先提货后付账的。”
项达民笑了笑,说:“王厂长是善于打埋伏的,其实我们是有备而来,我事先已经向你的会计打听过了。”
王厂长快要哭出来了。
徐晶和常金鹏都知道项达民在讹诈王厂长,但两人的愿望却大不一样,常金鹏希望王厂长识破项达民的诡计,徐晶则希望项达民成功,大家都很紧张。
项达民说:“不就三万块钱吗,逼不死人,王厂长,伸头也一刀,缩头也一刀,总是要痛一痛的,晚痛不如早痛。”
王厂长勉勉强强站起来,说:“我到会计那里看看,有没有,有的话,我也不会赖账的。”
项达民向徐晶常金鹏招了一下手,说:“我们跟王厂长一起去看看。”
王厂长却站着不肯走,说:“这是我们明天去进原料的,不进原料,厂里就要停产了!”
项达民说:“你不是说,现在进货,都是先提货后付账么?”
王厂长再也无法可想,眼睁睁看着会计开出一张三万块钱的支票。徐晶收起支票,向项达民说:“谢谢项书记。”
王厂长眼中对项达民的敬畏,渐渐地变成了怨恨,变成了深深的怀疑。
项达民走出财务科,徐晶也跟出去。
王厂长死死盯着常金鹏,眼睛血红,问:“到底为什么?就为这个女人替桃花镇主持了一次被大家臭骂一顿的晚会?”
常金鹏心情复杂,从内心讲他恨不得和厂长一起痛骂徐晶一顿,但是他不能,他从厂长目光中,看到了一种可怕的东西,这种东西不是冲着他的,是冲着项达民的。
这么多年了,常金鹏从来没有见过桃花镇的任何厂长,会用这般的眼光看项达民!
常金鹏的心不由地抖动了一下,一种不祥的感觉隐隐出现,他定了定神,向王厂长说:“王厂长,要干大事情,就要有大的眼光,项书记是有眼光的。”
在王厂长气愤的疑虑重重的目光中,常金鹏也觉得自己说的这一段话简直就不是人话,他在内心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项达民仅用了半个小时时间,就用同样的方法,从三个厂里拿到了支票,交给徐晶,最后又派车送徐晶回上海。
看着送徐晶的车子开远去,项达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一直跟在一边的常金鹏不满地说:“我想不通。”
项达民说:“我们不能有时有人无时无人,我们有用得着人家的时候,就不是这副嘴脸了。”
常金鹏道:“用得着,我们用得着她什么啦,什么有用的东西,主持个晚会,搞成那样,人人骂。”看项达民要说话,连忙手一挡,道:“你别说了,还有那个什么陶作家,哪次来我们没有好好招待她?我们替她出的钱少了?她从我们桃花镇挣的钱少了?写的什么东西,那本书,我看不懂,到底算是吹捧你,还是批判你?我看不懂!”
项达民说:“你看不懂,就别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