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年底,尹秀婷回台湾,照例又到金半仙家里算了个命,金半仙掐了半天指头,直言不讳地说尹秀婷来年不利,是非多,破财,须小心处理。
尹秀婷心里一直疙疙瘩瘩的,但是很快,这一年也就走过来了,眼看就到年底了,尹秀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回想起算命先生的预测,心中不由有些感慨,也有些宽慰,尹秀婷一直是很相信算命的,但这一回,也许先生失算了。
无论怎么说,今年算是顺利的。
这一天,尹秀婷和往常一样,来到“蓝月亮”美容院,刚进办公室坐下,电话来了,尹秀婷一听到锦秀公司的总经理刘国平紧张慌乱的声音,心里突地一跳,一刹那间,算命先生的话突然就浮现在耳边了。
由于印染水平问题,锦秀公司替日本生产的丝绸服装,出现色差,有一种颜色没有达到要求,日本方面要求全部退货。
锦秀公司接的这一批日本订单,犹如一架心脏起搏器,对锦秀的起死回生起到关键的作用,现在,突然,心脏起搏器要关闭了。
这将是十万美元的损失。
损失更大的,是日本方面本来可能发来的更多的订单。
刘国平还在电话里啰啰嗦嗦地解释:“尹老板,什么色差,基本上看不出来,日本人是存心挑毛病……”
尹秀婷说:“不用再说了,我马上过来。”
尹秀婷赶往桃花镇,在成品仓库,从日本过来验收的技术员山本铁青着脸,刘国平则哭丧着脸,大家不吱声,成堆的产品无言地堆放在尹秀婷面前。
一般加工服装,中方都希望能够做到岸生意,产品出来后,由中方负责运输,送到对方指定的港口,这样中方还能从运输费中再赚一点钱,但是这一批货,日本方面坚持要做离岸生意,由他们过来验收,自己负责运回日本,山本一到锦秀,就提出色差问题,拒绝签字,刘国平跟他磨了一天,软硬兼施,哪知山本软硬不吃,刘国平只得向尹秀婷汇报。
尹秀婷仔细看过这批货,正如刘国平所说,色差是有的,但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在诸多颜色中,有一道颜色,与样品有些差异,但差异不大,并不影响服装的整体效果,尹秀婷问山本:“山本先生的意思?”
山本口气坚决:“全部退货。”
刘国平忍不住叫起来:“不可能,你不能不讲理!”
尹秀婷做了个手势,不让刘国平再说话,她回头平平静静地对山本说:“如果你们坚持退货,我们同意。”
山本也愣住了。
刘国平跳起来,大声道:“尹老板,尹老板,尹老板……”情急之下,只会叫尹老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山本愣了一会儿,说:“既然你们同意,我立即向公司报告。”
山本走后,刘国平想和尹秀婷争论,却又不大敢,不说几句,又心有不甘,憋得脸通红。
尹秀婷说:“刘总,我们不能因小失大。”
刘国平道:“小,这还小?十万美元,小?!”
尹秀婷说:“我不能为了这一批服装,丢失其他的订单,我不能眼看着锦秀再度停产,不能眼看着我投入八百万进口的机器变成一堆破铜烂铁!”
刘国平几乎要哭了,说:“尹老板,日本人是铁石心肠,他们不会被你感动的,他们只会被钱感动!”
尹秀婷说:“我没有要他们感动的意思。”
刘国平又一屁股坐下来,道:“我想不通,明明人家是讹诈我们,尹老板你怎么……”
尹秀婷手一挥:“你想不通就不要想。”话说出口发现自己也激动起来,将口气缓了缓,又说:“刘总,到了今天,我们再不能不吸取教训了,我们的锦秀,包括我们这么多厂,怎么会走下坡路,怎么会有今天的下场?!”
刘国平说:“我们都已经尽力而为了,市场不景气,宏观控制,我有什么办法?”
尹秀婷严厉地道:“我们自己没有一点责任?”
刘国平不吱声了。
尹秀婷道:“你还记得九三年飞燕羽绒服装厂出的问题?”
飞燕羽绒服装厂是桃花镇镇办厂,通过外贸部门联系替俄罗斯生产一批大号羽绒大衣,订量非常之大,结果却全部做成小号,那一年正好桃花镇农工商总公司组织经济团队到俄罗斯洽谈经济,在莫斯科,满大街看到有人叫卖小号飞燕羽绒大衣,俄罗斯人人高马大,根本穿不上,做童装,又嫌大,而且式样颜色都不合适,只得三钱不值两钱卖了,购买的人,竟然绝大多数都是中国人。
刘国平当时就是飞燕厂的厂长,现在听尹秀婷提起这事,颇不服气,说:“尹老板你可能不知道这中间的问题,外贸在中间扣了多少好处?逼得我非做赔本生意不可呀!我若不做小号,每做一件衣服,我就赔三美元,我哪里赔得起?”
尹秀婷道:“既然是赔本生意,你为什么还要接下来?”
刘国平道:“尹老板,你以为是我想接?镇上要完成创汇指标,摊到我们厂的任务,我不能不完成,我赔三美元,镇上就可以多报十美元的数字呀。”
尹秀婷古怪地笑了一下,道:“也只有你们这里,会有这样的事情。”
刘国平说:“尹老板,你现在知道我们的难处了。”
尹秀婷摇头道:“主观上,仍然是有重要原因的,就不说你的飞燕厂,恒通电器厂,怎么回事?”
恒通电器厂一年前替美国生产一批三号线路板,结果全部做小了一号,就这一笔生意,便使恒通厂倒闭了,尹秀婷说起来,就觉得胆战心惊。
刘国平叹了一口气,说:“尹老板,你虽然来我们这里也有几年了,但是我们里边的事情,你恐怕还不太清楚,难哪,做事情,太难,你若是叫恒通厂的厂长来,问问他,保证他也是一肚子苦水!”
尹秀婷道:“做生意永远是难的,不能因为难,就偷工减料,就投机取巧,就坑蒙拐骗,就不讲商业道德。”停顿一下,又说:“我的看法,现在乡镇企业的问题,与你们不讲商业道德,有极大的关系!”
刘国平说:“我是想循规蹈矩的,是想讲商业道德的,但是人家不讲,我一个人讲,最后怎么样?我死!”
尹秀婷直摇头:“正因为你们所有的人都这么想,事情就坏在这里,你不想想,骗人就是骗己,害人就是害己,你们这么多乡镇企业,今天到了这地步,自己害自己呀!”
刘国平守着堆成小山样高的成品,心里发急,忍不住道:“尹老板,这怎么办?出口转内销?三钱不值两钱?”
尹秀婷道:“能够转内销,销得掉,便不错了。”
说话间,山本走了进来,告诉他们,公司负责人明天就赶过来,商谈具体退货手续和赔偿问题。
尹秀婷说了一声:“明天下午我在厂里恭候。”也不再和刘国平说什么,转身出来,上了车就走。
车一上路,尹秀婷就觉得心里一阵空荡荡的,好像缺损了一大块,又感觉十分疲惫,闭了眼睛想睡一会儿,可是头脑里却一分钟也休息不下来,胡思乱想着,车快到平泽县城的时候,她突然心里一悸,睁开眼来,向车窗外看看,问:“已经过平泽了?”
司机说:“还没有,马上就到。”
尹秀婷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锦秀的差错,使她突然变得胆战心惊了,似乎有什么不好的预感从心底里慢慢地升起并弥漫开来,她有点坐立不安,最后终于说:“到平湖绕一下,去看看宝祥。”
宝祥皮鞋厂是尹秀婷投资在平湖县八垛镇的一家合资厂,平湖县虽然和平泽县只一县之隔,但却属两个地区,平湖县所属的地区是全省最落后的地区,八垛镇更是平湖县最落后的乡镇之一,宝祥皮鞋厂的前身是八垛鞋厂,因为经营不善,濒临倒闭,通过尹秀婷的侄儿尹宝祥的关系,和尹秀婷接上了头,尹秀婷看中它宽裕的占地和大量低廉的劳动力,同意合资,要求是在半年内全部完成改建厂房,更换设备,半年后正式开工生产,并且由尹宝祥担任厂长,中方接受了尹秀婷的条件,尹秀婷占90%的投资资金很快就到位了,此后,一切的事情,交给尹宝祥负责管理。
尹秀婷来大陆,唯一能够联系上的亲戚,就是平湖县尹宝祥的父亲尹金桐,尹金桐是尹秀婷的堂兄,非常老实,当年尹秀婷找到他家时,尹金桐只会挂着两只手“嘿嘿嘿”地笑,这一笑,使尹秀婷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不由热泪盈眶,百感交集,再见到尹金桐的儿子尹宝祥时,也是尹家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一脸憨厚,跟他说什么话,也只会“嘿嘿”地笑。
当尹秀婷提出要将皮鞋厂交给尹宝祥管理,并且取名为宝祥皮鞋厂时,许多人不理解,认为尹宝祥太老实,一个农民,什么也不懂,尹秀婷说,至少,他不会骗我,不懂的东西可以学,尹宝祥老实,但是不笨,这我看得出来。
尹秀婷看得不错,尹宝祥果然不笨,一点就透,领悟能力强,尹秀婷资金到位后,一切就放心地交给尹宝祥了。
往宝祥皮鞋厂的去路,仍然和几个月前尹秀婷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尹秀婷不由皱了皱眉,按照合同,现在尹秀婷看到的,应该是全部修平的道路、改建结束的厂房和安装完毕的新设备,现在大陆上的人,个个知道一句话,要想富,先修路,她不明白尹宝祥为什么不修路。
车子一路颠簸开近宝祥皮鞋厂,厂门口停着一辆乌黑铮亮的高档轿车卡迪拉克,挂着黑牌照,本来尹秀婷也不会很在意这辆车,但因为它挡在门口,尹秀婷的车开不进去,司机按喇叭,那辆车的司机,只作不听见,不予理睬,尹秀婷便下了车,走过去,看到司机正闭着眼睛在听音乐,摇头晃脑,尹秀婷敲敲车窗玻璃,司机向尹秀婷瞥了一眼,他不认得尹秀婷,看了看停在尹秀婷身后的车,是一辆普通的已经很旧的桑塔纳,不屑地“哼”了一声,复又闭了眼听音乐。
尹秀婷再次敲击,司机才摇下车窗玻璃,不耐烦地道:“干什么?乱敲乱敲,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车,多少钱一辆?”
尹秀婷说:“这是谁的车?”
司机翻了翻白眼,道:“唏。”
尹秀婷压住火气,问:“这是尹宝祥的车?”
司机仍然不屑于回答。
尹秀婷的司机下车走过来,见此情形,有些生气,说:“你怎么搞的,尹老板来了,你竟然挡着门不让进去?”
司机道:“尹老板?哪里又来一个尹老板,我只认得一个尹老板,尹宝祥,哪里还有别的尹老板,想假冒?”
尹秀婷大怒,手伸进车窗,一把拉住司机的衣襟,道:“你是什么东西,你给我滚出来!”
这时候便听到一迭连声的喊叫由远而近:“姑妈,姑妈,姑妈!”
尹宝祥连奔带跑迎出来,一脸猴急,气喘吁吁,结结巴巴地道:“姑妈,我,我不知道你来,姑妈……”
尹秀婷脸一冷:“我不是你姑妈,我是你老板!”
尹宝祥点头哈腰。
尹秀婷指着卡迪拉克:“这是你的车?”
尹宝祥不敢回答。
尹秀婷的司机向尹宝祥道:“你的人,太不像话,说我们老板是假冒。”
尹宝祥伸手把自己的司机从车座上拉出来,飞起来就是一脚,把司机踢翻在地,大骂道:“你个狗杂种,你他妈的瞎了你的狗眼,你连我姑妈都敢得罪,你有几个脑袋,你找死!”
把司机骂得伏在地上不敢动。
尹宝祥回头向尹秀婷打躬作揖,一声连一声地叫着姑妈,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尹秀婷皱了皱眉头,看司机仍然趴在地上,一身泥土,实在太不成体统,说:“你叫他起来。”
尹宝祥对准司机又是一脚,司机连滚带爬走开,一边还嘀嘀咕咕:“我怎么知道她是谁,一点也不像台湾老板嘛,怪我呀,我又不知道她是谁,我看不出她是老板……”
尹秀婷再看了一眼卡迪拉克,也没有再问车的事情,便往厂里去,尹宝祥慌慌张张地跟着,想挡住她,脸上笑着,嘴上说:“嘿嘿,姑妈,嘿嘿,姑妈,厂里正在搞基建,到处是砖头水泥,脏得很……”
尹秀婷回头疑惑地看了尹宝祥一眼,道:“怎么还在搞基建?按照合同,厂房已经应该完工了!”
尹宝祥不敢直接与尹秀婷的目光对视,支支吾吾道:“是完工了,是完工了,还有些收尾工作,乱七八糟的,姑妈您要是再过一个星期来,就全部好了。”
尹秀婷目光尖利地盯着尹宝祥:“怎么,改建厂房我不可以来看看,我没有资格检查?”
尹宝祥又“嘿嘿”笑,说:“姑妈,我们镇上领导,再三跟我讲过,只要姑妈一到,马上要通知他们,他们要接见您,我怕耽误了,现在先陪您到镇上去。”
尹秀婷不理睬他,执意往厂里去,一边走一边问:“八十台机器,情况怎么样?”
尹宝祥说:“姑妈您放心,你一千个放心,一万个放心,交给我的事情,不会出差错的,再说了,有您姑妈在我背后撑着,谅谁也不敢给我下眼药。”伸手又想挡住尹秀婷,却被尹秀婷拨开了,她一直向前迈去。
尹宝祥跟在后面,脸色越来越难看。
尹秀婷终于停下了脚步,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旧厂房改建的工程,根本就没有动作,只有三五个人在偌大的空厂房里转来转去,别说厂房改建,就连原来厂里的许多破烂都还没有清除掉,尹秀婷惊异地看着这一切。
尹宝祥走近来,凑到尹秀婷面前,“嘿嘿”地笑着,说:“姑妈,对不起,我动作慢了一点,不过,他们已经开始在整理了,快的,快的,姑妈您别操心。”眼珠一转,又说:“而且,这几个月,我们也不是没有进展的,您介绍的制鞋流水线,切割机,成型机,缝纫机,装订机,上色机,磨光机,亚光机,总共一套八十台,我们全部进来了。”
尹秀婷心里突地一跳,问:“在哪里?”
尹宝祥说:“我厂里不好放,放露天,要损坏,暂时存放在人家厂里。”
尹秀婷预感到不妙,说:“在哪里?我去看看!”
尹宝祥说:“离这儿很远,路又不好走,嘿嘿,姑妈,您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我?您让我办的事情……”
尹秀婷气得抖起来,手向空旷的厂房一划:“这就是我让你办的事情,几个月了,你在干什么,你砌了一块砖,盖了一片瓦?”
尹宝祥说:“姑妈,您先别下结论,您到这儿来看看,这厂房后面,是什么?嘿嘿。”
尹秀婷向后面一看,在原来仓库的位置上,翻建了一幢二层的小楼,马赛克墙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尹秀婷说:“这是什么?”
尹宝祥一脸得意,先不说这是什么,道:“姑妈,我陪您过去看看。”
尹秀婷跟着尹宝祥来到小楼前,便听到里边传出的迪斯科舞曲声,声音非常大,震得小楼一颤一颤的。
尹宝祥领着尹秀婷走进去,脸露喜色地介绍说:“姑妈,这是我的综合娱乐楼,你看,这一楼,餐厅,舞厅……”
引到舞厅门口,里边有七八个年轻男女正在跳舞,有人分明看到尹秀婷和尹宝祥在门口往里看,也只作不知。
尹秀婷说:“他们是什么人?”
尹宝祥说:“他们都是厂里的骨干,这会儿,”看了看手表,道:“这会儿正是休息时间,放松放松。”又要引着尹秀婷上楼。
尹秀婷说:“你还想让我看什么?”
尹宝祥说:“楼上有两间房间,带卫生间的,条件不错。我是这么考虑的,到我们厂来谈判啦什么的,客人一定很多,要请他们喝酒,万一喝醉了,就可以在我们这里休息,另外,我还想搞个桑拿,不知能不能搞起来……”
尹秀婷再也呆不下去,一转身,几步跨了出来,直喘粗气。
尹宝祥紧紧地跟出来,仍然凑在尹秀婷身边,小心地看着她,嘿嘿地笑着。
尹秀婷说:“你的八十台机器,在哪里,我要看一看。”
尹宝祥脱口说:“那个厂,今天厂休,没有人,进不了门。”
尹秀婷瞪着眼睛,张大了嘴,一股冷风呛进嗓子,呛得她咳起来,尹宝祥连忙替她拍背,尹秀婷咳了半天,才停下来,只觉得心里很慌乱,头也晕晕的,站立不稳。
尹宝祥扶住她,不再嘿嘿笑了,说:“姑妈,您脸色不好呀,怎么的,是不是病了?”
尹秀婷只能瞪着尹宝祥,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尹宝祥继续道:“姑妈,刚才进厂的时候,我看您脸色蛮好的,比上回又显得年轻了,怎么这一会儿就不行了?是不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是不是我的工作您不满意?有什么不满意的,您尽管说,您是我的姑妈,又是我的老板,您怎么说我,我也不会有想法的……”
尹秀婷终于吐出一句话来:“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尹宝祥嘿嘿笑了,说:“那就是说,您对我的工作尚满意?哎呀,我一颗心,一直悬挂着,现在终于可以放下来了……”
尹秀婷径直往厂门口走,到了车边,也不说话,便上了车,尹宝祥在车下说:“姑妈,您到哪里去?姑妈您怎么走了?”
尹秀婷看了看仍然停在一边的卡迪拉克,对自己的司机说:“开车吧。”
车开动了,回头看看,尹宝祥一脸憨笑,正在厂门口向她挥手告别,尹秀婷感觉到一股血腥味直冲嗓门,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司机开了一小段,见尹秀婷不说话,问道:“到哪里?”
“到他们镇委去!”
车到了镇上,尹秀婷找到曾经接待过她的沈镇长,沈镇长一见尹秀婷,喜出望外,远远地就伸出手来,紧紧握住尹秀婷的手,一迭连声地道:“哎呀,哎呀,尹老板,尹女士,总算把你等来了!总算把你盼来了!”
尹秀婷说:“沈镇长,我刚才到宝祥皮鞋厂去过了。”下面的话没有说,想等沈镇长的态度。
沈镇长笑道:“太好了,太好了,尹女士投资宝祥厂的材料,我们已经报到上面去了,受到表扬了,非常感谢尹女士,非常感谢尹女士!”
尹秀婷说:“沈镇长有没有了解宝祥厂的情况?”
沈镇长又笑,有一种说来话长的意味,道:“是呀,是呀,当初尹女士要尹宝祥做厂长的时候,我们许多人,都是想不通的,但是现在事实证明,尹女士确实了不起,确实有眼光,有远见,尹宝祥,是个人才呀,难得的人才!”
尹秀婷气得忍不住“哼”了一声。
沈镇长接着说:“当然,尹宝祥的能干离不开尹女士的培养,尹宝祥现在是我们县的优秀企业家,他对我们镇的贡献是很大的,当然我们都知道,尹宝祥本来一无所有的,所有的东西,都是尹女士的,包括尹宝祥赠送给镇政府的一辆奔驰车,当然是尹女士的意思啦,所以,我今天见到尹女士,特别高兴,特别高兴,真的……”
尹秀婷的心脏一阵乱跳,有些控制不住的感觉。
沈镇长却毫无觉察,自顾兴致勃勃地说道:“太好了,太好了,尹女士,你的投资,对我们八垛镇,实在有非同小可的意义……”
尹秀婷打断沈镇长的话,说:“宝祥进了流水线的八十台机器,我想……”
沈镇长也不等尹秀婷说完,再次连声感谢,道:“对了,还有机器的事情,尹女士真是大公无私,愿意把自己的机器提供给我们无偿使用……”
“无偿使用?”尹秀婷喃喃地道,“无偿使用?”
沈镇长到这时候才看出尹秀婷神色不对头,想了想,说:“是无偿使用,尹宝祥说这是你的意思,反正现在宝祥的厂房还没有完成,搁着也是白搁着,我们还有几家鞋厂,先使用一段时间,尹宝祥说向您汇报过,您同意的,怎么,他没有向您汇报?”
尹秀婷无言以对,突然,金半仙的预言,再次浮现在耳边……突然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但她用力支撑住了,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听得背后沈镇长惊讶万分地问:“尹女士,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尹秀婷上了车,司机看了看她的脸色,小心地问上哪里,尹秀婷闭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司机正为难,尹秀婷的手机响起来,是平江晶达眼镜厂的张厂长打来的,尹秀婷的心一下子收缩起来,抓着手机的手竟然有些颤抖。
尹秀婷投资办在平江市的晶达眼镜厂,正在与德国方面谈一个项目,已经大体谈成,定于后天正式签订合同,这样,晶达厂一下子就承接高档水晶片眼镜两万副,现在张厂长急于找她,是不是事情又有变化,她极力平稳着自己的情绪,问道:“张厂长,怎么了,有什么要紧事?”
谈判中出现了变化,原来德国方面要求是三来一补,来样来料来订单,由晶达厂加工生产,但是由于德国国内水晶突然紧张,原材料提供出现了问题,德国方面希望晶达厂自己解决原料。
尹秀婷大喜过望,连声道:“太好了太好了!”
张厂长说:“好是好,赚头是大了,可是,他们要求交货的时间又提前了,国内水晶市场最近也很紧俏,我已经打听了一下,只有东海县有现货,但一定要先付款后提货,定金也不行,我一时,手头哪来那么多资金?所以到处找你,尹老板,这是个好机会,大生意呀,你一定不能放过!”
尹秀婷说:“大概要多少?”
张厂长说:“八十万,最迟你这个星期内要给我!”
尹秀婷说:“你说得出,一个星期,我从哪里弄八十万?”
张厂长说:“那你能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飞走?”顿一顿,又加重语气道:“尹老板,如果这几天内没有八十万,这笔生意,我怎么办?!”
尹秀婷再也说不出话来,她无法回答张厂长的问题,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吐出几个字,叫张厂长等着她,她立即想办法。
司机再次问尹秀婷往哪里去。
尹秀婷说:“桃花镇。”
尹秀婷又回到桃花镇,刘国平见了,奇道:“咦,尹老板,你怎么回来了?”
尹秀婷摇摇头,艰难地说:“刘总,你能不能倒杯水给我喝?”
刘国平一边倒水,一边说:“尹老板,晶达眼镜厂的张厂长打电话找你,说急需八十万,叫你一定想办法……”
尹秀婷无力地摆摆手:“我知道了……”她头脑里已经一片模糊,只听得张厂长的声音在不断地回荡:“一定啊,一定啊,一定啊……”一头栽倒在桌子上。
二
项达民听说尹秀婷在锦秀公司昏倒,吓了一跳,立即赶到镇卫生院,躺在病床上的尹秀婷,显得有点不好意思,说:“没有什么事,惊动得你也来了。”
项达民说:“怎么搞的,有什么问题?”
尹秀婷说:“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可能是太疲劳了。”笑了笑,道:“我的身体一直很好的。”
项达民将尹秀婷打点滴露在外面的手臂盖好,问道:“锦秀碰到麻烦了?”
尹秀婷说:“项书记你不至于以为我是为这批货昏倒的吧?”
项达民很沉重地摆了一下手,说:“我们现在都碰到了很大的难题,这些麻烦,哪一个都能使我们昏过去,再也爬不起来,可是,我们仍然站着,仍然活着,仍然做着事情……”
尹秀婷的眼睛里,慢慢地淌下两行眼泪。
项达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
尹秀婷抹了抹眼睛,说:“项书记,我累呀!我台湾许多朋友觉得我这是自找苦吃,他们的感觉没错,我确实是自找苦吃,这苦头,吃得真是,叫人说不出话来。”说着又忍不住淌眼泪。
项达民缓缓地点点头,说:“你别说话了,休息吧。”
尹秀婷摇摇头,说:“你让我说,我心里积郁得太难过了,在台湾,我有相当舒适的生活,但是我不想平平淡淡过日子,钱放在家里干什么,要投资呀,台湾那么小个地方,再也投不下,大陆跟着就开放了……”说着激动起来,不挂水的一只手,伸出被子,做了一个划一大圈的动作,“这么大的市场,可以说是无限大呀,这么廉价的劳动力,谁看着不眼红?到大陆后,一直听到你们说,台湾人太看重钱,我不明白,看重钱,难道是坏事?是丢脸的事?不看重钱,反而是光荣的事?我们虽然是同一个祖宗,想问题却有很多很大的差异,有钱才有光荣呀,有钱,证明你勤劳,证明你能干,证明你的人生价值,没有钱,只能证明你懒惰、无能,证明你的生命没有价值!”
项达民说:“这是有历史原因的,长期以来,我们所受的教育,都是另外一回事,要彻底扭转,恐怕还得有一段时间。”
尹秀婷说:“我丈夫根本就不赞成我来大陆,我只有靠我自己,为了能够安心在大陆干点事情,我把上中学的女儿也带来了,在平江买了房子,可是,不适应呀,女儿天天吵着要回台湾,生活上也是一塌糊涂,请过三个保姆,都无法相处,有一个还偷了东西走……”说话间,眼睛闪闪发亮,看得出对大陆真是充满感情的,继续道:“生活上的不适应,我并不很在意,能够过就这么过下去,可是,除了生活上的不适应,其他难以适应的事情,太多太多呀,我来大陆已经有四年,已经几起几落,多少次,简直忍无可忍,实在呆不下去,办一个证,要盖五十几个图章,每个章都要打点呀,我们过年回家,到大陆投资的人凑到一起就谈这些,黑!”
项达民想说“但是你们还是不断地来,还是不肯走,这说明什么,说明虽然付出比较大的代价,但仍然是有利可图”,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宽宽地一笑。
尹秀婷基本上能够猜到项达民的笑意,说:“是的,你们都说,既然你台湾人说大陆难办事情,怎么还要来,怎么不回去?为什么,因为我们都是有事业心的人,挣钱,做生意,就是事业心,所以,我们不走,不仅不走,还有更多的人会来。”喘了口气,激动道:“因为,我会告诉他们,在大陆,毕竟还有像桃花镇这样的地方,还有项书记这样的书记!”
项达民心里有些感动,笑了笑。
尹秀婷说:“我一直很混乱,在八垛镇宝祥皮鞋厂碰到那样的事情,我简直,简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又回到桃花镇来了,昏昏然,但是刚才一看到你走进来,突然清醒过来,我现在急需要帮助,项书记,只有你能够帮助我。”
项达民开玩笑道:“原来说我好话是有目的的。”
尹秀婷把自己的处境告诉了项达民,项达民听了,立即摇头:“尹老板,这不可能,现在叫我拿八十万给你,决无可能!现在是什么时候?年底!我放出去的讨债队伍,命令他们讨不到钱不许回家过年!”
尹秀婷眼光立即暗淡了,过了半天,才失望地道:“在大陆,你若无法帮助我,恐怕是没有人能够帮助我了。”
医生走进来,说:“尹女士,你原来心脏有没有问题?”
尹秀婷说:“没有吧。”
医生说:“现在呢,也不算有什么大问题,但是以后你得小心一点,注意休息,不能太疲劳。”
尹秀婷苦笑了笑。
医生走后,项达民问尹秀婷什么时候回平江,尹秀婷说明天和日本方面谈定退货的事情就回去,项达民想了想,说:“我马上有个会议要开,这样吧,你明天等我的电话。”
尹秀婷点了点头,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三
项达民匆匆来到办公室,要周会计看一看,镇农工商总公司账上还有多少钱,周会计应声而去,哪知不一会儿,就听到周会计在走廊里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
几乎同时,有几个用电脑的机关工作人员也奔了出来,乱七八糟地嚷着,说电脑出问题了。
项达民不用电脑,便跑到柏森林办公室看,柏森林正对着混乱的电脑显示屏发愣。
柏森林明白,是系统内错乱了,但是跟项达民说也没用,所以只是苦笑了一下,说:“出问题了。”
最痛苦的是老周会计和小秦会计,两人急得乱跳脚,所有的账目全乱套了,两人奔到项达民柏森林面前,说:“项书记,怎么办?柏镇长,怎么办?”
柏森林说:“你们别着急,先别乱动电脑,我马上请专家来看,内存如果没有完全被破坏,文件相信还在里边,只是暂时乱了。”
镇机关办公机构,人手一台486电脑,是柏森林力主添置的,柏森林在党委会上提出来,申请支出这一笔费用,项达民倒很干脆,只是觉得时机早了一些,柏森林认为,不仅为时不早,反而晚了,早就应该推广使用电脑管理,项达民点了头,党委会就通过了。
项达民看柏森林急着给平江大学计算机系的老师打电话,在一边说:“柏镇长,不急着打电话吧。”
柏森林放下电话,看着项达民,等他的下文。
项达民犹豫了一下,说:“这批电脑,值不少钱。”
柏森林闪着警惕的眼光,意思是说,你什么意思?
项达民长叹一声,说:“快到年底了。”
柏森林当然明白,快到年底,最尖锐最突出的矛盾就是一个钱字,他紧张地盯着项达民,怕从项达民嘴里吐出一个卖字,这许多电脑空置着,不如卖了,还能救救急。
一个“卖”字,确实已经到了项达民嘴边。
但是他到底没有说出来,是被柏森林急迫的目光盯回去了,或者是自己内心有股力量把它拉回去了。回到自己办公室,周会计过来告诉项达民,农工商总公司账上,只有几千元了,项达民摆了摆手,说:“我知道了。”
尹秀婷还在医院里焦急地等着他的答复。
项达民考虑了半天,最后终于抓起电话来。
第二天下晚,项达民如约给尹秀婷电话,尹秀婷一听到项达民的声音,立即说:“项书记,有没有希望?”
项达民笑起来,说:“尹老板,你也太性急了,你只给了我一天的时间呀。”
尹秀婷既着急,又内疚,她清楚地知道,此时的项达民,也正被钱逼得无路可走,却还在关心着她的事情,觉得很对不起项达民,但是听项达民轻松的口气,她感觉到项达民已经替她想到了办法,心中一阵激动。
果然,项达民说:“明天我们开始行动。”
下一天,尹秀婷和项达民在约定的地方碰了面,尹秀婷上了项达民的车,问:“带我到哪里?”
项达民只笑不答。
到了地方,尹秀婷才知道项达民带她来找市委楚平书记,不由有些紧张。
项达民却摇了摇头,叫她不必紧张。
楚平书记在市委宾馆等待一位外宾,外宾到达之前,楚书记照例给自己一点时间整修一下,洗头吹风,项达民利用这一点时间,把楚书记抓住了。
楚平正在吹风,一见项达民带着尹秀婷出现在他面前,道:“好你个项达民,真会钻空子,连这一点点时间也不给我留着。”说着又看看尹秀婷,说:“尹女士,我们见过。”
尹秀婷说:“楚书记好。”
楚平说:“尹女士对我们平江的贡献是很大的。”
项达民说:“楚书记时间紧,我们也不绕圈子了,尹女士对平江、对我们桃花镇的贡献,楚书记都很清楚,现在尹女士碰到点困难,可惜我们桃花镇这时候帮不了她。”
楚平说:“你来找我,必没有好事。”
项达民把尹秀婷眼镜厂的事情简要地一说,楚平为难地直摇头。
项达民说:“要的不多。”
楚平说:“多少?”
尹秀婷刚要开口,项达民抢在前面道:“一百二十万。”
楚平又摇头,道:“项达民你胃口越来越大,一百二十万,说要的不多?多少才算多?你以为我是谁?”因为说话摇头,理发师无法给他吹风了,只得停下来,楚平却说:“吹呀,吹呀,这会儿不吹好,一会儿外宾来了,像什么样子,出洋相呀?”说着闭了嘴,头也挺直了,不动。
理发师继续吹风。
尹秀婷说:“楚书记,我们只要周转两个月,两个月一定能还清!”
楚平正要说话,秘书急急地跑了进来,说:“楚书记,客人到了。”
楚平向项达民一摊手:“这不能怪我吧。”说着自顾跟着秘书走了。
尹秀婷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看项达民的脸,却不失望,尹秀婷不解,项达民将尹秀婷送回家,尹秀婷临下车时,项达民说:“尹老板,明天晚上请吃饭。”
尹秀婷说:“请谁?”
项达民笑笑说:“请能够帮助你解决困难的人。”
项达民既没有明说,尹秀婷也不好追着问,她估计项达民正在努力做工作。
项达民送了尹秀婷,再又往市委宾馆来,楚平正在和宾馆工作人员说说笑笑,一看到项达民,楚平大笑,指着项达民,向其他人说:“这个人,我骗不了他。”又笑着向项达民:“项达民,你哪里来的这么灵敏的嗅觉?知道秘书报的是假情报?”
项达民说:“我的嗅觉,当然是跟楚书记学来的。”
楚平收敛了笑意,说:“项达民,事情我可以帮你做,你自己,头脑要清醒!”
项达民笑了一下。
楚平说:“这不是你笑的时候,尹秀婷的钱,和你有没有关系?”稍停一下,又说:“杜老在桃花镇怎么样?”
项达民说:“他干他的工作,我干我的工作。”
楚平忧心忡忡地道:“奇怪,杜老是个炮筒子脾气,有什么事是憋不住要说的,这一回,怎么不吭声?我问过闻书记,也没有和闻书记说什么,项达民,我的感觉不好呀。”
项达民说:“我怎么办呢,我只能继续干我的事情,我不能因为他,就停止工作呀。”
楚平说:“你这态度是正确的。”说过之后,仍然是放心不下,又道:“没有再发生拍桌子之类的事情吧?”
项达民笑了笑,说:“没有,杜老也从来没有找过我,也没有拍桌子的机会。”
楚平变了脸色,厉声道:“你什么意思,是因为杜老不来找你,没有拍桌子的机会才不拍桌子?如果杜老来找你,说话不好听,你又要拍桌子了?”
项达民说:“不会的。”见楚平把话题扯到这事情上,远离了他来找他的目的,便执拗地把话题扯过来,说:“楚书记,尹秀婷的事情……”
楚平叹口气,说:“我已经给米行长打过电话。”
项达民喜滋滋地说:“明天晚上,请……”
楚平打断项达民的话,说:“明天我到省里开会。”
项达民愣了一愣。
楚平说:“事情怎么安排,我已经和许飞说了,你再和他商量吧。”楚平刚说完这句话,秘书又进来了。
项达民目送楚平前去迎接外宾,心中不由一阵感慨。回头找到许飞,问许飞楚平明天是不是真的到省里开会,许飞说:“你管他真的还是假的。”
项达民说:“请米行长,楚书记到不到场不一样呀,楚书记不到场,米行长不一定肯出来。”
许飞狡黠地笑,说:“所以楚书记要交给我安排呢。”说着向项达民一挤眼,道:“米行长所好,你知道的。”
项达民有些犹豫,试探地盯着许飞。
许飞说:“你也不用想到歪道上去,尹老板那里,不是开了个美容院么?她手下的小姐请两个一起来便是,不是有个白小姐么?”
项达民说:“看来许飞你认识的人真不少呢,连尹秀婷那里的白小姐你都勾搭上了。”
许飞便吹牛道:“满平江,有哪个小姐你说出来我不认得?”边说,边给米行长打电话,米行长接了电话,许飞便朝项达民挤眼,说:“米行长,楚书记让我给你打个电话,明天晚上的事情,楚书记已经和你说了吧?”
米行长说:“噢,楚书记已经给我打过电话,说了。”
许飞说:“楚书记现在在陪外宾,他不放心明天晚上的事情,叫我再和你落实一下。”
米行长说:“明天楚书记来不来?”
许飞说:“楚书记怎么不来,楚书记请客,他自己怎么能不来?”
米行长那边停顿了一下,说:“对方是什么来头,来头蛮大的嘛,楚书记亲自为他们请饭?”
许飞说:“反正大概是蛮大的吧,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楚书记再三叮嘱事情要办好,我也不敢大意,所以再打个电话给你,明天见了就知道是哪方神仙。”边说边不停地向项达民挤眼。
米行长说:“楚书记请饭,我不敢不到的。”说话间仍然是有怀疑,又道:“不过我也有点奇怪,开口开得也不大嘛,要一百二十万,小数目,小意思,惊动了楚书记亲自陪饭,什么人物呀?”
许飞说:“到底是米行长,口大得了不得呀,一百二十万,小意思?”
两人又说笑了几句,才挂断电话,项达民向许飞说:“晚上有没有空,打保龄球去?”
许飞故作痛苦地长叹一声:“我哪有你潇洒,闻今天陪外宾看演出,我得伺候着。”
项达民说:“许飞你这个人物倒是越来越特殊了,人家首长,都是秘书跟着,我们的首长却都是要你跟着,听说闻和楚,还抢你呢,有没有这事?”
许飞作苦不堪言状。
项达民说:“你们的秘书长、主任、秘书,倒不吃你的醋?”
许飞道:“这些家伙,才快活,在背后偷笑,笑死了,我忙死,他们轻松呀,打百分打个昏天黑地也没人管他们。”
第二天晚上,尹秀婷带着白小姐和另外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来到饭店,项达民先到,许飞也到了,接着米行长准时到达,一进来,看到项达民,愣了一下,又看看尹秀婷,一脸上当受骗的样子,后悔不迭道:“项达民,是你呀。”没看见楚平,便有些心不在焉。
许飞说:“楚书记会议还没有结束,我们是等他呢,还是先开始?”
米行长急道:“当然等他。”
大家一起等楚平,米行长很着急,催许飞打电话问,许飞出去打电话,回进来说:“还有一会儿呢,叫我们先开始。”
米行长说:“那不行,楚书记是主人,我们怎么能反客为主?”
继续等待,过一会儿,许飞又要出去打电话,米行长拿出自己的手机说:“用我的手机吧。”
许飞按了号码,讲了几句,回头很抱歉地对米行长说:“还早着呢。”
米行长脸色有些变了,正要说话,尹秀婷带来的两位小姐走了进来,米行长一看漂亮的小姐,脸色也不便变坏,心情好起来,问:“这两位小姐,哪里的?”
项达民说:“是尹老板‘蓝月亮’美容院的,这位是白小姐,这位是宋小姐。”
米行长眯着眼看着两位小姐,道:“好,好,白小姐,好,好,宋小姐。”
两位小姐也入了座,开始替米行长满酒,米行长不再说一定要等楚书记了,问白小姐:“白小姐,‘蓝月亮’美容院,只为妇女服务,是不是?”
白小姐很机智,说:“到目前为止是的,但是以后……”
尹秀婷接过白小姐的话,说:“我们正在考虑,扩大范围,也开辟为男士服务的业务。”
米行长说:“这才对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男士也爱美呀。”
大家笑起来,说米行长真是潇洒人生。
米行长来了情绪,说:“从某种意义上说,男士的爱美之心,甚至超过女士,比如大家说我,一看见漂亮女孩眼睛就眯起来了,为什么呢,爱美之心呀。”
说得白小姐和宋小姐笑弯了腰。
米行长说:“我知道有人对我有非议的,但是我理直气壮,我怕什么,有爱美之心是好事,难道不许大家爱美,让大家爱丑?”随手抚摸着白小姐的背,但丝毫没有亵渎的意思,只是一种仁厚慈爱的感觉。
晚宴就在谈论爱美之心的话题中开始了,米行长也知道是项达民和许飞给他一个套子钻,也知道楚平根本就没有打算来吃饭,但此时的米行长,已经钻得心甘情愿了。
席间,尹秀婷见项达民起身出去,便跟了出来,说:“项书记,有希望了,谢谢你。”
项达民说:“你不必谢我,楚书记说你对平江的贡献大,平江也应该帮助你的。”
尹秀婷说:“你要了一百二十万,多的四十万,我们两家对半分。”
项达民说:“那怎么行!你只能拿八十万,多一分也是我的,再说了,米行长决不可能给一百二十万。”
最后,米行长给了一百万,项达民拿走了二十万。
米行长醉眼矇眬地看着项达民,说:“项达民,你借那么多的债,接你后任的人,倒大霉呀!”
项达民说:“只要我不想离开桃花镇,就不会有人来接我的任,而且,至少到现在,我没有离开桃花镇的想法。”
米行长摆着手,道:“项达民呀项达民,到了这时候,还在东奔西跑借钱,你还不替自己考虑后路?!”
项达民正要说话,米行长却转过头对许飞说:“许飞,你欠我一笔。”
许飞说:“你记在账上就是,我以后还你。”
米行长说:“以后?以后恐怕来不及了,我马上要找楚书记,三槐路工程那笔贷款,我要向楚书记详细汇报。”说着竟掉下几滴眼泪来,又自言自语地道:“恐怕来不及了,三个亿,来不及了……”
项达民和许飞看着米行长跌跌歪歪地上了车,两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