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评弹团开码头开到平江市下面各个县、乡镇,这一趟要走近一个月。慕小麟才去了几天,记挂蒋月仙记挂得不行,每天打电话回来,蒋月仙几次想把筹备服装店的事情告诉他,但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事情进展却是出人意料的快,店面确定后,项达民又介绍了平江最有名的金凤凰建筑工程队,很快就进场装修,动作非常之快,这时候,蒋月仙再不能不告诉慕小麟了。
如果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慕小麟早晚会知道,现在的隐瞒,等于是埋下一颗炸自己的定时炸弹。
如果蒋月仙不提项达民的帮助,慕小麟也决不会相信蒋月仙在短短的时间内,竟然能够操纵起一家服装店来。
慕小麟在电话里听到这个消息,敏感的神经立即绷紧了,道:“为什么?”
蒋月仙知道慕小麟的为什么是问项达民为什么要帮助她,一时难以说清,便道:“小麟,现在我有事情做了,我有了我的新的事业,这难道不是最重要的?”
慕小麟说:“不明不白的事情,我们不做。”
蒋月仙有点生气了,说:“什么不明不白?慕小麟,我干什么事情你都要反对,你到底存的什么心?”
慕小麟说:“你倒来问我存的什么心,我还要问问他到底存的什么心?”
蒋月仙一气之下,挂断了电话。
慕小麟再打电话来,蒋月仙死活不接,知道评弹团的演出还有几天,乘慕小麟还没回家,抓紧时间做事情,哪里想到,慕小麟第二天就赶了回来。
蒋月仙正在店里和木匠谈墙门构思,一眼看到慕小麟站在门口,心里格登一下,说:“你这么关心我,工作也不管不顾,跑回来?”
慕小麟说:“自己的老婆自己不关心,让人家去关心?”
蒋月仙怕他嘴没遮拦,当着别人的面乱说,连忙拉到一边,道:“你老婆想做点事情,你怎么样,泼冷水?找茬儿?”
慕小麟两眼闪闪发亮,情绪十分亢奋高昂,说:“我昨天想了一夜,今天回来的路上又想了一路,他为什么,他是不是说你是为他的晚会唱倒了嗓子,所以要关心你一下,帮你个大忙?”
蒋月仙说:“随你怎么理解,只是你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慕小麟说:“怎么,自己的男人是小人,人家男人是君子?”
蒋月仙甩开慕小麟的拉扯,又要往外走,慕小麟在背后嘀嘀咕咕道:“这个人,怎么这样,我都已经到桃花镇去了,意思还不够明白?他还拎不清?”但是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想收也收不回了,万分紧张地盯着蒋月仙,希望蒋月仙没有听清他的嘀咕。
但蒋月仙偏偏听得很清楚。
她猛地停下了脚步,退回来,死死盯着慕小麟,说话声音也有些颤抖:“慕小麟,你真的去了桃花镇?”
虽然声音很弱,但在慕小麟听来,却如同响雷一般,慕小麟有些慌了,支支吾吾地说:“去,去是去了,可是我,我没有,我没有……”
蒋月仙追问:“慕小麟,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有没有到桃花镇去?”
“去了。”
蒋月仙说:“我曾经跟你说过,如果你去桃花镇,去找项达民的麻烦,我就和你离婚,我说到做到!”
慕小麟慌了,脸色煞白,说:“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蒋月仙冷冷地道:“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你看着办吧,我们是上法院还是进民政局,由你决定!”
慕小麟可怜巴巴地看着蒋月仙,说了实话:“我虽然去了桃花镇,但是我并没有找项达民。我在镇上等他的,等到他快来的时候,我走了,我没有敢见他,真的,我不说谎,我如有半句假话,你就和我离婚!”
蒋月仙知道慕小麟没有说谎,稍稍地松了一口气,但不再和慕小麟说话。
慕小麟又说了许多道歉的话,蒋月仙仍然绷着脸,慕小麟说:“月仙,你别不理我,你千万不要不睬我,你骂我打我都可以,你和我说话呀!月仙,我也是为你好呀,我没有别的心思,我是为你好呀,我是为我们两人呀……”说到后来声音都哽咽起来,但是蒋月仙仍然不理睬他,慕小麟停顿了一会儿,突然忍不住发起火来,咬牙切齿地道:“蒋月仙,你听着,没什么大不了,大不了,我们同归于尽!”
蒋月仙心里抽搐了一下。
慕小麟越说越来劲,继续道:“谁不让我过日子,他也别想过日子,我和他拼到底!”
蒋月仙向慕小麟看了一眼,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就是和她恩爱十多年的丈夫?
这时候,木匠突然跑了过来,问蒋月仙:“蒋老师,进门左边那个角,到底怎么弄,我们等着做活了。”
蒋月仙一时没有从情绪中出来,好像没有听懂木匠问的什么,倒是慕小麟很快就进入了新角色,说:“我过去看看。”跟着木匠一起到店堂里去了,好像根本没有和蒋月仙发生过争执,蒋月仙愣了好半天,才慢慢恢复过来,也走了进去,发现慕小麟正指点着木匠。蒋月仙仔细听了听,发现慕小麟的构思,和她的想法如出一辙,看着慕小麟兴致勃勃的样子,蒋月仙真是哭笑不得。
尽管慕小麟叽叽咕咕,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舒心,这并不妨碍他积极投入服装店的筹备工作。他专门到团里请了半个月的假,来做蒋月仙的帮手,从装修到跑执照,事无巨细,他都承包了。蒋月仙省事多了,只用了很短的时间,服装店的准备工作全部完成,一切就绪。
蒋月仙为自己的服装店取名“雪白”。
雪白服装店开张,蒋月仙没有搞什么复杂的形式,不开会,不请吃饭,也没有请领导剪彩,只是在《平江晚报》上登了一条小小的消息,也没有再另外通知什么人,基本上是悄没声息。
雪白服装店店面约有二百平方米,在平江的个体服装店中,算是有规模的,蒋月仙经销的服装,都是中档水平的名牌服装。蒋月仙的指导思想就是服装既有相当的品位,有较独特的个性色彩,价格又比较适中,有钱人愿意常来光顾,工薪阶层也敢问津,这种开店的指导思想,与蒋月仙一贯的做人的指导思想也是颇为统一的。
店面里外的装修,也处处体现了蒋月仙的想法,清新自然中透出深深的意韵,店招“雪白”两字,是通体雪白的,镶嵌在深红的底色中,显得特别宁静,特别素雅。
蒋月仙事先没有大张旗鼓地宣传,便也没有指望开张的时候会怎么热闹,她只是想踏踏实实、更长久地做生意,不在乎一时间的繁华和喧嚣。这天一早,蒋月仙身着紫红色的旗袍裙,站立在店门口,笑意盈盈地迎接着第一批顾客。
最先赶到的是卢狄。
早在蒋月仙筹备开店的时候,他就说过,开张时候他要来的,今天果然没有食言,一早就赶来了。
蒋月仙想不到第一个见到的就是卢狄,心里不怎么高兴,但是不管怎么说,卢狄也是来为她庆贺的,扛了摄像机,气喘吁吁的,蒋月仙倒不好意思给他脸色看,便将卢狄请进店来,说:“喝口水吧,我什么也没有准备,水还是有得喝。”
卢狄好像有些意外,接过矿泉水,打开,喝了一口,抹了一下嘴,慢慢地打量着店堂内外,慢慢地点着头,显得很内行似的到处看看,蒋月仙以为他会说说服装店的品位规格之类的话,或者说说服装的品牌,哪知卢狄却说:“蒋老师,以你在平江的名望,你的店开张,请些市领导、请些知名人士,是没有问题的。”
蒋月仙淡淡一笑,说:“有那个必要吗?”
卢狄说:“当然有必要!大有必要!看得出,蒋老师对服装、对服装的经营是有自己独到见解的。目前服装业,确实存在两极分化,走到两个极端,一方面,一味讲究高档,唯名牌是瞻,只要是名牌,不管货真不真,价实不实,拿来就是,盲目崇拜,一味豪华;另一方面呢,又过于低劣,如一些服装批发市场,价钱固然便宜,但那些服装实在太不入流,档次太差,下岗女工也不愿意穿,连农村市场也打不进去了。这种非左即右、非右即左,便是我们的老习惯了,蒋老师大概是想从这种混乱中辟出一条自己的路来。”
蒋月仙对卢狄的话不由有了点兴趣。
卢狄又说:“你是想从清新自然出发,又不失华美的品质,这种追求,市场覆盖面就大,消费对象面就广,清新自然是青春女孩的天性,华美的品质又符合有一定身份地位的年龄层次在中年以上的女顾客的要求……”
蒋月仙不由地笑起来,说:“卢记者什么时候开始研究服装了?”
卢狄也听得出蒋月仙是半带嘲笑的,他也笑了笑,说:“我这个人的最大缺点就是定不下心来,所以从来也不能研究什么,万金油,你干什么,我都能和你说上几句。言归正传,蒋老师,我对你这种不宣传不做广告的经营方式是不太能理解的,你也许是想保持你的清高?”
蒋月仙说:“我从来不觉得我清高,一个演员,又是在商品经济社会,清高得起来吗?”
卢狄说:“这是相比较而言,比较起来,你蒋老师算是清高的,但是,经商不行的,要清高就不要经商,要经商就不要清高,那么多文人下海,成功的有几个?我们看到的个个狼狈不堪,呛个半死逃上岸来,为什么,文人拉不下面子呀,文人心肠太软呀,文人要人性,要良心,要友谊,要义气,又要这个又要那个,对不起了,钱当然就要不到了……”一口说了一大串,换了口气又道:“其实,这些你比我更清楚,除非……”
说到一半停下来,这在卢狄倒是不多的事情。
蒋月仙说:“除非什么?”
卢狄说:“除非你开店并不想挣,除非你有本钱够赔。”
蒋月仙脸色不太好看了,说:“卢记者,这世界上难道有人做生意是为了赔本?”
卢狄说:“大概没有吧,所以我说我不能理解你,该宣传的就要宣传,该做广告就要大做广告,另辟蹊径,独创,只是在形式上罢,内容只有一个,目的也只有一个:挣钱,而不是赔本,所以……”
卢狄滔滔不绝的话语被突然拥进店来的一群人打断了,是蒋月仙评弹团的小姐妹,有的是蒋月仙的师姐师妹,有的是她的学生,她们叽叽喳喳嘻嘻哈哈拥进店来,向蒋月仙祝贺。
跟着她们来到的是江燕和“蓝月亮”美容院的几个美容师,江燕一见到卢狄,皱了皱眉头,说:“卢狄,你凑什么热闹,你不是最讨厌风花雪月服装化妆的么?”
卢狄说:“但是我不讨厌新闻,只要有新闻的地方,我就喜欢来。”
蒋月仙说:“我这里没有新闻。”说着和大家一起走到柜台边,一一介绍种种品牌的服装,江燕很快就看中一件“蜜雪儿”紧身毛衣,摸了摸,感叹说:“到底不一样,手感真好。”
女人们一看到衣服,马上就目中无人了,蒋月仙借这个机会,便和大家一起看衣服,谈衣服,把卢狄晾在一边,卢狄也不在意大家的冷淡,说:“蒋老师,你忙你的,我拍我的。”
蒋月仙说:“这又不是三年五年前,演员下海还能引起点轰动,我这已经是旧闻了,没有意思了。”
卢狄说:“那不一定,旧闻中也许突然就冒出个新闻眼来呢,比如一会儿说不定某位重要人物到场,或者有什么神秘人士送来花篮之类,都是很有意思的呀。”
蒋月仙再也没有搭理他的话。
刚刚从外面进来的慕小麟听到了卢狄的话,脸色很不好,但是压抑着没有说什么话。
卢狄等了一会儿,只等到一些顾客,卢狄想等的人,一直没有来,时间转眼到了中午,卢狄终于没有耐心了,临走时,向蒋月仙说:“蒋老师,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给我打电话。”递上名片。
卢狄走后,慕小麟脸色阴沉地问蒋月仙:“刚才那个记者,说话什么意思?”
蒋月仙说:“他说话什么意思,你怎么不问他?”
慕小麟说:“因为你心里明白。”正说着,眼睛向店门口看着,脸色突然变了变,笑了起来。
蒋月仙一回头,发现站在她背后的竟是项达民,心里突然紧张起来。
项达民笑着说:“蒋老师,慕老师,祝贺你们。”引着蒋月仙到门外,慕小麟也笑眯眯地跟着,一看,门口站着一只比人还高的大花篮,蒋月仙心里一热,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慕小麟代她说了:“谢谢您项书记,没有您,就没有这个店。”
蒋月仙万万想不到慕小麟对项达民如此客气有礼,呆呆地看着慕小麟。
慕小麟要给项达民泡茶,项达民说不喝了,有急事等着他,马上要赶到古都饭店找人。
慕小麟说:“项书记,你们聊吧,我单位还有点事,我先去了。”往外走的时候,又回头说:“再次谢谢您,项书记。”
蒋月仙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告诉项达民,进货的渠道解决了。
项达民说:“噢,我说的那个老丁,管用?”
蒋月仙点点头,说:“事情都是老丁作主的,现在我从他那里进货,一来,可以保证质量,现在中档名牌的假冒伪劣品是最多的,他那里,这一点可以保证;第二,他对我特殊照顾,让我不付钱先进货,这样,我的资金周转就轻松多了……”
项达民说:“到底名演员,人家看面子。”
蒋月仙笑了笑,项达民介绍她去联系的这个人,当然是看项达民的面子,至于她,虽然是个演员,可是,在商场上,演员算什么,人人平等,不过蒋月仙也没有去纠正项达民的话,她要把想说的话说出来,项达民是坐不住的,说走就会走,再说话也来不及。
蒋月仙将声音稍压低些,道:“项书记,我算了一算账,由于老丁这样的优惠条件,我现在进的货,只要一出手,钱就能收回来,我想,三个月后,就能把你的钱还了。”
项达民说:“怎么,看起来我是来讨钱的呀?”
蒋月仙没有接项达民的玩笑,按照自己的思路说:“房租我已经和王桃厂谈过,他们同意我拖延几个月再交,所以……”
项达民打断她,又开玩笑道:“你是不是看出来我在急等钱用呀?”
蒋月仙犹豫了一下,过了一会儿轻轻地说:“今天卢狄又来了,坐了半天才走。”
项达民扬了扬眉,说:“你是怕我犯错误?”
蒋月仙没有说话,不知为什么,自从她开始筹备开服装店,自从项达民出钱资助她,每次见到项达民,她既高兴,同时却又隐隐约约有一种说不清的担忧。
见蒋月仙不说话,心事重重,项达民又说:“蒋老师,你不知道每天从我手上进进出出的钱有多少,数字有多大,若我要犯错误,嘿嘿,枪毙十个我也不够吧。”边说边笑,见蒋月仙仍然展不开眉头,便站了起来,到货架上拿了衣服看看,说:“有没有适合田金秀穿的,你替我找一件。”
蒋月仙挑了一件春装,雪青色,给项达民看。
项达民说:“号码怎么样,田金秀你见过的,她的身材穿这件可以?”
蒋月仙说:“这里的衣服都是均码的,田金秀的身材适中,这里的衣服应该都能穿。”
项达民说:“那我回去转告她,让她有机会多来雪白走走。”停一停,又四周看看,说:“有没有我儿子能穿的,他……”
蒋月仙笑起来,指指店门上的字,说:“你忘了,我这是女装店,只经销女性服装。”
项达民抓起给田金秀买的衣服,说:“多少钱?”
蒋月仙说:“三百五十元。”
项达民付了钱,说:“来不及了,我走了。”
蒋月仙送他出来,项达民说:“我还以为你不收我的钱呢。”
蒋月仙说:“你不会让我不收钱的,与其假模假样假客气,还不如老老实实收下。”
项达民说:“也不打点折扣?”
蒋月仙说:“到换季的时候可以考虑打折扣。”
项达民走到自己车边,说:“好,蒋老师,你已经开始具备经商的初步条件了。”说着钻进车去,向蒋月仙挥手告别。
蒋月仙,回味着项达民的话,不由笑了笑,一笑,才发现脸上的肌肉竟然有点紧张了,才想到自项达民进来后,她就一直很紧张。
项达民没有发动车,却打开车窗,从车里向站在外面的蒋月仙说:“蒋老师,你们慕老师,对你很不错。”
蒋月仙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项达民走后不久,慕小麟就回来了,蒋月仙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说:“小麟,谢谢你。”
慕小麟说:“你是不是怕我当场给项达民下不来台?”
蒋月仙没有表态,但看得出这正是她所担心的。
慕小麟说:“你真傻。”说着笑起来,过来双手环住蒋月仙紧紧一搂,说:“你不愿意我做的事情,我怎么会做?”
几个年轻的店员并不知道他们夫妻在说什么,看到慕小麟当着大家的面搂住蒋月仙,她们忍不住笑出声来。
二
古都饭店是平江最豪华的中外合资酒店,平江共有三家四星级宾馆,古都就是其中之一,韩六舟来到平江后,就由港商朱先生替他包了房,和艾红一起住在古都。
那一天,韩六舟和艾红走进朱先生为他们包租的套房,不由对视了一眼。
朱先生一一指点着房内的陈设和用具,问他们是否满意。
韩六舟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以很诚恳的口气说:“朱先生,其实,没有必要住这么好,这太过豪华了。”
哪料朱先生却脸色一变,道:“谁说没有必要,我做任何事情,都是必要的,不必要的事情,我不会做。”
韩六舟愣了愣。艾红悄悄地退到一边。
朱先生继续道:“韩六舟,你现在已经不是桃花镇的乡镇企业厂长了,你是我的代理,你是代表我们朱记公司的,你是朱记公司的雇员,你以为这房间是给你住的?你错了,这房间是朱记公司的脸面!”
韩六舟只觉得一股热浪直往头上冲,他忍了忍,没有接朱先生的话,韩六舟和朱先生的接触,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他们合作做过许多事情,合作一直很愉快,也很顺利,朱先生对韩六舟一直是很尊重很客气的,朱先生本人,给人的印象也从来都是不亢不卑,有理有节,韩六舟曾经和许多人说过,朱先生是他所接触的外商中素质最好的商人,若不然,韩六舟决不至于答应朱先生来做他的代理。
朱先生还在继续自己的话题:“这是代表我们朱记公司的身份的,你要记住了,不是你韩六舟的身份,是我的身份,是我朱记公司的身份!”
韩六舟从来没有见过朱先生用这样的口气说话,终于忍不住道:“朱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适合做你的代表,是不是觉得我不够资格?”
朱先生说:“不,我恰恰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所以我才会找你,聘你,用你。”停顿一下,又说:“但是,你必须明白,最合适也只是一个动态词,只是过程中的一段,它会发生变化,如果过一段时间,我发现你不再是最合适的,我会毫不客气地炒你的鱿鱼!”
韩六舟说:“这个我明白,同样,如果我觉得你不合适做我的老板,我也会毫不客气地炒你的鱿鱼!”
朱先生“哈哈”大笑起来,用力拍着韩六舟的肩膀,道:“好,好,这才是韩六舟!这才是从前我认得的那个韩六舟!”
韩六舟冷冷地说:“不再是了,韩六舟再也不是从前的韩六舟,从前的韩六舟,是阳光集团的总裁,更重要的,他是自己的主人,现在的韩六舟,不再是自己的主人!”
朱先生的态度好多了,口气却仍然厉害,说:“怎么,我才说了几句话,你就赌气了,这哪像是雇员的样子,这样绝对不行,韩六舟,你的脑筋要彻底地转变过来!是的,我很器重你,很欣赏你的才能,我也很喜欢你的性格,但这不等于你我之间就没有差别,没有距离,不,韩六舟,我们之间的距离和差别是永远不可能消灭的!”
韩六舟说:“我承认!”
“好!”朱先生说,“我就是欣赏你的这种性格,好了,再说报酬的事,按我们先前说定的,不变,你有没有其他意见和想法?”
韩六舟慢慢地摇了摇头。
朱先生给韩六舟的报酬,是一般人难以想像的高,年薪二十万港元,一开始朱先生说出这个数字的时候,韩六舟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半天,朱先生知道韩六舟感觉意外,他一点也不惊奇,问道:“韩六舟,你觉得报酬过高了?”
韩六舟点点头。
朱先生却很不满意,直摇头,说:“韩六舟,想不到二十万港元就把你吓倒了,以我的想法,你应该充满激情,想,怎么去努力做事,怎么使自己心安理得地得到这个报酬!”
韩六舟说:“按照聘用合同上的规定,我即使一年做不到一笔生意,也不存在退、扣报酬的问题?”
朱先生点点头。
“为什么?”韩六舟问,“这不符合你们香港人做事的规矩,万一我真的做不出来,你打算白白地付出二十万港元?”
朱先生说:“既然已经有合同,我当然不能毁约,即使你一年中一分钱也没有为公司挣到,我仍然是要付你二十万港元报酬的!”
韩六舟说:“你这么信任我?”
朱先生笑了,说:“你这话说对了。”
事情在当时就这么说定了,合同也经过公证,但是韩六舟心里一直不踏实,这太违反商场规矩,与朱先生一贯的做法也有很大出入,朱先生为人再厚道,再器重韩六舟,再信任再喜欢韩六舟,也不至于拿二十万港元去押宝吧?
现在朱先生又提及此事,韩六舟有一肚子的想法,但是无法说出来,朱先生很能明白韩六舟的心思,向韩六舟说:“你其实大可不必猜疑什么,给你二十万港元的报酬,在某种程度上讲,和给你住四星级宾馆也有相似的用意,我朱记公司的雇员,年薪若是很低,是谁的损失?当然是我的损失,是我信誉上的损失,是我名望上的损失,也就等于是我生意上的损失,二十万港元,小意思嘛,从哪里不能挣回来?韩六舟,你正式作为我的代理后,我就要回香港去,以后,平江的所有生意,包括全省的许多生意,都要由你出面,现在开始,你就是我了,我能让一个一年只挣几万元的人代表我吗?”
虽然朱先生的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但韩六舟心中的疑虑仍然无法消除,不过,朱先生这一番话,说得很中肯,韩六舟内心是很感动的,他知道朱先生信任他,正如朱先生说,以后朱记公司在平江的发展,在中国的发展,都寄托在韩六舟身上了!
韩六舟应该有一种能够大显身手的激动和冲动,他心里也确实涌动着这种感觉,但内心深处,隐隐地横亘着一杠。
现在,朱先生早已经回香港,朱记公司在平江的业务已经迅速发展,这一点朱先生是看得准而且充满信心的,他非常清楚他用二十万港元买来的是什么,并且将继续地买回什么。
夜已经很深很深,四周十分安静,只有送暖的中央空调,发出极轻微的像催眠曲似的轻柔的声音,韩六舟听着这声音,却越来越烦躁,他躺在松软宽大的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不能入睡,艾红躺在他身边,不吭声,他不知道她是睡了还是和他一样无法入睡?
渐渐地,韩六舟迷迷糊糊地回到了过去的某一个与现在十分相似的情景中去了……
躺在床上的韩六舟翻来覆去睡不着,王菊香不吭声,也不知她是睡了还是醒着,远处有狗叫,邻居的猫也怪声怪气地叫着,韩六舟终于忍不住推推王菊香。
王菊香说,我没有睡。
韩六舟说,你也睡不着?
王菊香不作声。
韩六舟说,菊香,我好像听你说起过,有个人叫纪建成,是不是?
王菊香仍然没有吭声,韩六舟等了好一会儿,刚要再问,王菊香却说话了,听声音好像有些不自在,说,是有个纪建成,是我们家的亲戚,你怎么想到他?
韩六舟说,我听你提起过他,他是你表哥?
王菊香说,是的。
韩六舟来了精神,问,在县里哪个银行,好像管钱的?
王菊香说,我们有两年没来往了,也不太清楚。说着侧过头朝韩六舟看看,你要去找他?
那时候,韩六舟刚刚调任卫星丝织厂厂长,心事重得连王菊香也无法安宁。
王菊香犹豫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最好,你不要去找他。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韩六舟发现王菊香脸有点红,突然笑起来,说,我明白了。
王菊香的脸更红了,说,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
过一天,韩六舟到县里去找纪建成,找了几家银行,总算问到有一个叫纪建成的,告诉说是工商银行的,韩六舟再找到工商银行,又说我们这是个办事处,纪建成在行里办公,再找到工商银行办公处,已经下班,要下午上班时才能见到。
韩六舟在县城里晃荡,找个小饭店吃饭,要了一瓶啤酒,慢慢喝着,耗着时间,看着外面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心里突然生出一点感伤似的,想大家匆匆忙忙,不知道要赶到哪里去,赶到那里去又干什么呢。
但是这种油然而生的小小的一丝丝的感伤并不影响韩六舟的行动,他吃了饭,看时间差不多,又来到工商银行,终于打听到是有个叫纪建成的在这里做信贷部的信贷员,心中一喜,看到了曙光。
被人指点着找到了纪建成的办公室,递上介绍信。
纪建成不认得韩六舟,看看他的介绍信,说,韩六舟,名字倒蛮有意思的,你是谁?
韩六舟说,我是明月乡卫星丝织厂的。
纪建成说,这我知道,介绍信上写着,我认得字,韩厂长。
韩六舟说,我们厂亏欠七百万了,想请纪信贷员帮帮忙。
纪建成奇怪地说,你们乡镇工业怎么也找我,你们不归我管呀,你怎么来找我,我认得你吗?
韩六舟顿了顿,说,王菊香是我老婆。
纪建成好像不明白的样子,说,什么,王菊香是你老婆,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韩六舟说,我老婆就是王菊香。
韩六舟以为他说了王菊香的名字,纪建成会有恍然大悟的样子。可是纪建成并没有那种样子,他想了一会儿,将王菊香的名字在嘴里念了念,没有念出印象来,显得有些抱歉,说,对不起了,王菊香,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韩六舟仍然有信心,说,王菊香,三横王,菊花的菊,香,就是香,记起来了没有?
纪建成又想了一会儿,仍然没有记起来,摇头,说,我这记性,大概是很不行,王菊香,她说和我很熟的吗?
韩六舟说,她是你的亲戚。
纪建成说,噢,亲戚,是娘家的还是婆家的?
韩六舟看不出纪建成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傻,压住心头隐隐的不快,道,是娘家的,若是婆家,那就是我家了。
纪建成说,那就变成我是你的亲戚了,说着笑了起来,又道,现在来认我做亲戚的人还真不少。
韩六舟心里已经很窝火,但还是勉强跟着也笑了笑,说,王菊香娘家是明月乡湾头村的,她父亲叫王……
没有等韩六舟说出王菊香父亲的名字,纪建成又奇怪地晃了晃脑袋,说,那就不对了,我们家在明月乡好像没有亲戚呀,也可能,你们的王菊香,是叫王菊香吧,记错人了。
韩六舟叹息了一声,说,可能是搞错了。
纪建成说,不管王菊香什么香吧,你来找我借钱,真是天方夜谭,你知道我是谁?我是我们县里出名的铁公鸡,上千人的大企业来找我借钱,我照样给他们个冷钉子。
韩六舟说,我也是病急乱投医,就找来了。
纪建成板了脸,说,那你是投错了,不可能的事情,你如果投资什么大的项目,如果又有可靠的可行性报告,我们还有考虑的余地,你一个什么亏损的乡办厂,来找我贷款,说笑话了。
韩六舟说,我也是刚刚从文化站调出来搞经济,不晓得里边的规矩。
纪建成说,那你就回去吧,不可能的事情。
韩六舟慢慢地走出了纪建成的办公室,不知为什么他心底里仍然对纪建成存在一点幻想,正犹豫着,是再进去呢,还是转身离去,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说,你还没走呀。
回头看,正是纪建成。
韩六舟说,走了走,又回来了。
纪建成说,还是来找我,或者想找别人试试?
韩六舟说,还是想找你。
纪建成说,因为我和王菊香是亲戚?
韩六舟说,你说不是的。
纪建成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还有希望?
韩六舟说,是的。
纪建成盯着韩六舟看了看,说,韩六舟你这个人很固执,你什么情况也不晓得就跑来找我,你知道我是谁?
韩六舟说,我以为你是王菊香的亲戚。
纪建成说,就算是王菊香的亲戚,你就能从我这里借到钱?
韩六舟说,我希望能够。
纪建成说,嘿嘿,见韩六舟又要说话,将手一挡,说,你要多少吧?
韩六舟说,五十万。
纪建成“哈”了一声,朝韩六舟看着,说,你开玩笑?
韩六舟不知道纪建成是觉得他要得太多还是要得太少,犹豫了一下,说,我不开玩笑,再将丝织厂的情况说了说。
纪建成叹息一声,说,这些我都知道,就给你五十万吧。
韩六舟有点不敢相信,说,你肯借钱给我们?
纪建成终于笑起来,说,就算是为了王菊香吧,三横王,菊花的菊,香的香。
韩六舟说,你晚上有事吗,我请你吃饭。
纪建成说,请我吃饭的人排着队在等。
韩六舟说,我只是想,表表心意。
纪建成说,他们也都是想表表心意,不如这样,你跟了我去吃,我呢,就当是你请的我,你呢,也省了一笔开销。
韩六舟张了张嘴,觉得有话要说,却又不知怎么说。
纪建成说,我晓得你,心里嘀咕,怎么这个人大发慈悲了呢,这和别人形容的他不大一样呀,是不是?
韩六舟说,是有一点。
纪建成说,你就当我是你们家王菊香的亲戚,就当我和你们家王菊香还有过一段感情纠葛罢,从小青梅竹马之类,后来没有成为两口子,就算是我欠了你们家王菊香债,现在来还债,这样,你心里就不会再嘀咕了。
韩六舟也笑了,他跟着纪建成来到县里的一家大饭店,请客的人已经在翘首待望,站在门口等着。见了纪建成,像见了亲人般的亲热,搂着肩往里走,到一个包间,里边服务员小姐已经齐齐地站成一排在等了。纪建成招呼韩六舟坐,大家便向韩六舟看,不知道这是何方神仙。纪建成说,我的朋友,说得既含糊又亲热,大家将韩六舟当作自己人。
上了最好的白酒,纪建成却不喝酒,给烟抽,也不抽,请客的人不无遗憾,过意不去,不知除了烟酒还能怎么向纪建成表示感情,坐立不安起来。
纪建成说,我不来吧,又不能让你们心安,所以我就来,谁请我都来,但酒是不喝的。硬要我喝酒吧,就是和我过不去,我这一喝酒就过敏,没有办法。
请客的人说,怎么办呢,那怎么办呢?
纪建成说,没事没事,你们喝,我虽然不喝酒,但是我最愿意看人喝酒,有朝一日等我闲下来,没事情做了,我就要写一篇看人喝酒的文章,这些年,我看酒可是看得多了,极有意思。
大家笑了,说,那我们这些人,以后都到你的文章里去了。
纪建成说,很有可能,只是怕我一支秃笔,写不出你们的丰富形象呀。
酒席开始了,请客的人盯住韩六舟,说既然是纪建成的朋友,纪建成不能喝酒,他的那一份酒,当然是朋友来代替啦。
韩六舟因为借到了钱,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放松了,高兴,也不推辞,有敬必喝。看到纪建成笑眯眯地看着他,心里总有些奇怪,这个人,怎么他就无缘无故地肯借给他钱,怎么就和他坐到一起吃饭喝酒来了,怎么就生出一种好像相识相知多年的感觉来。
韩六舟喝醉了,糊糊涂涂地也不知后来怎么样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发现自己睡在一个旅馆的房间里,衣服什么也都脱了,怎么也回想不起昨天晚上的事情。正发着愣,服务员敲门进来了,说,你醒啦,还好吧?
韩六舟知道自己昨天醉得不轻,说,是谁把我送到这里来的?
服务员说,是纪建成。
韩六舟说,你认得纪建成?
服务员说,纪建成谁不认得,我这里的人都认得他。
韩六舟起身洗漱完了,到服务台要结房费,服务台说不要结,纪建成的客人不付钱。
韩六舟说,住旅馆不付钱?
服务台说也不是不付钱,是由纪建成到时候统一来结,有时候是一年一次,有时候是半年一次。
韩六舟出了旅馆,来到纪建成上班的地方,却不见纪建成,问办公室里纪建成的同事,只是说纪建成今天一早出差了,要好几天才回来。说话的人朝韩六舟看看,问他是不是姓韩,是不是明月乡丝织厂的,韩六舟连忙说是,纪建成的同事就让韩六舟办了贷款手续,说是纪建成走时关照好的,韩六舟心里一阵感动……
……
艾红在旁边翻了个身,轻轻地推了推韩六舟:“你还没睡?在想什么?”
韩六舟说:“我想起从前的许多事情。”
卫星丝织厂的新生便是从纪建成这里开始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纪建成是韩六舟人生道路上的关键的推动力。
以后的日子里,韩六舟一心扑在厂里,埋头抓生产,连喘气的时间也没有,一直到许多日子后的某一天,韩六舟终于觉得自己可以喘口气了,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纪建成。
韩六舟带了些礼物来到纪建成家里,是纪建成老婆开的门,韩六舟自我介绍了一下,说来看看纪建成,纪建成的老婆木然地看了看韩六舟,挡在门口,也不让韩六舟进屋,也不说纪建成在不在家。韩六舟说,我没有别的事,就是来看看他,表示一点感谢,从前他对我们的帮助……
纪建成的老婆说,你真的不知道纪建成的事情?
韩六舟心里突地一刺,急忙问,怎么?纪建成呢?
纪建成的老婆慢慢地摇了摇头,始终面无表情,说,你去问他们单位里的人吧,便退了进去,关上门。
韩六舟忐忑不安地来到工商银行,一眼就看到,纪建成的办公桌前,已经换了另外一个人。韩六舟站在门口,心情紧张地问,纪建成在吗?
纪建成被逮捕了!
受贿,正等着宣判。
韩六舟打听到纪建成关在什么地方,去看他,却没有被允许探望。韩六舟从拘留所大门走出来,两个真枪实弹的看守警惕地瞪着他,韩六舟也向他们看看,心里泛起一阵阵的寒意……
韩六舟一直关心着纪建成的事情,知道他后来被判了十五年,屈指算来,事情已经过去七年,不知纪建成如今怎么样了,是不是减刑了……韩六舟突然翻身从床上坐起来,艾红吓了一跳,开了灯,看着他,韩六舟说:“我要去看看纪建成。”
纪建成关在平江市第一监狱,七年过去,他怎么样了?
脸色苍白,比七年前显得清瘦,筋骨却挺结实,目光也更敏锐,韩六舟握着纪建成的手,摇着,忍不住眼泪盈眶。
纪建成笑呵呵地道:“说有人来看我,我猜不出是谁了,早几年,还常常有人来看我,后来大家也就不再来了。”
韩六舟说:“我不会忘记你的。”停了停又道:“我一直记住我第一次闯到你那里去找你借钱。”
纪建成说:“我装聋作哑,说什么王菊香……”
说到王菊香三个字,纪建成突然停下了。
韩六舟愣了一下,他想不到连纪建成也知道了他和王菊香的事情,不由地说:“你也知道了,我现在在平江……”
纪建成口气有些变了,道:“我听说你在做港商的代理,但是我不相信。”
韩六舟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勇气向纪建成承认,他有勇气最后做出离开阳光集团离开王菊香的决定,却没有勇气面对纪建成的疑问。
纪建成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说:“其实我知道这是真的,世间的事情,难预料啊。”指指自己:“就像我。”
韩六舟也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纪建成说:“前一两年,常常在报纸上看到你们阳光集团的消息,连我都为你振奋、高兴。”
韩六舟硬撑着说:“你不太清楚详情。”
纪建成说:“也许吧。”顿了顿,说:“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你宁愿为了她……”下面的话没有再说。
韩六舟低垂着头。
整个有点错位的感觉,好像犯罪服刑的不是纪建成而是韩六舟,韩六舟抬不起头来见纪建成。
纪建成见韩六舟如此,便道:“不说你了,说说我吧,韩六舟,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前天被通知,又减了两年刑,去年减过一次,两年,今年又减两年,共减了四年,如果明年能争取再减两年,我明年年底就能出去了。”
韩六舟点点头,说:“有希望?”
纪建成说:“有希望,人活着就是希望。”
韩六舟想了想,问道:“家里还好吧?”
纪建成说:“没有家了,老婆跟人了,也难怪她,十五年,哪个能等那么长时间。”
韩六舟心里又是一阵酸楚,说:“到时候,一切从头开始。”
纪建成情绪很好,说:“是的,一切从头开始,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如果可能,我还是想回金融系统,从头干起,也许你觉得可笑,许多人都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但我会向这个目标努力的……”
韩六舟愣愣地听着纪建成谈他关于未来的设想,感觉到自己心里涌动着一股强烈的激情,韩六舟仔细体味,这种激动,这种感觉,已经久违了!
这种激情决不是为器重他重用他给他高薪报酬的朱先生而生!
韩六舟到这时候,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桃花镇,没有离开过阳光集团!
韩六舟告别了纪建成,从监狱大门走出来,突然,他愣住了,心脏激烈地跳动起来,马路对面,停着一辆车,有个人站在车边向他看着。
是项达民。
三
回到古都饭店的包房,艾红正在接电话,随着房门打开,她一眼看到跟在韩六舟后面的项达民,十分意外,内疚的情绪油然而生,神情很有点尴尬,她对电话那头说:“好的,等他回来我让他给你打电话。”
艾红挂断电话,韩六舟正要介绍一下,项达民说:“不用不用,我们认得。”上前和艾红握了握手,感觉到艾红的手冰凉冰凉,艾红的脸色也很苍白。
艾红向韩六舟说:“省纺织品总公司小董的电话。”
韩六舟点点头。
艾红替项达民和韩六舟泡上茶,说了声你们谈,自己就进了里间,随手自然地带上了门。
项达民在沙发中放舒服了自己的身体,四周看看,说:“六舟,条件不错呀。”
韩六舟不说话,闷着。
项达民说:“怎么想到去看看纪建成?心理不平衡了?”
韩六舟一方面感动于项达民对他的了解,另一方面,又觉得项达民的气势过于逼人,好像别人什么事情他都了如指掌、都能看穿似的。韩六舟说:“我没有什么不平衡,我现在工作得很舒心,效益也非常好。”
项达民点头说:“那当然,你这样的人放到哪里不是一流水平的?听说朱先生对你不薄?”
韩六舟说:“他对我是不错,可以说,很好。”
项达民说:“阿q一下,这也是我的骄傲呀,不管怎么说,你是我们桃花镇的干部,你是阳光集团的老总,是代表我们桃花镇出去替人干事的,你能干,不是我们桃花镇的光荣么?”
韩六舟心里不舒服,又不想说话了。
项达民喝着茶,站起来,走到窗前,楼层很高,从这里向远处眺望,几乎可以看到平江市的全景,项达民看了一会儿,面向着外面说:“住在这样的地方,能够使人心胸开阔。”说着又回头看看韩六舟:“还记得吗,有一年我们一起去香港,也住在一个高楼上,那天晚上我们在窗前看香港的夜景……”
韩六舟是记得的,但是他摇了摇头,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在极力抵抗着某种来自项达民的强大的吸引力,他的内心有两种声音在激烈拼斗,一个声音说,迎上去,去接受项达民的召唤,让你的激情重新燃烧起来,另一个声音说,别理他,你已经走过了那一段,不必、也不能再回头了!
前一种声音是由一个人发出来的,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后面的声音是两个人的声音,他和艾红。
两个人总是应该战胜一个人的。
韩六舟轻轻地叹息一声,套房里间的门关着,韩六舟看不到艾红此时此刻的表情和态度,但是他能够感觉得到。
项达民回到沙发上,默默地盯着韩六舟看了一会儿,说:“六舟,阳光最近的情况,你也了解一点吧?”
韩六舟仍然是摇头,说:“我不了解,也不需要我了解什么,我早已经离开了。”
项达民说:“你真的离开了?你的心真的离开了阳光集团?”
韩六舟说:“不管怎么说,这是事实,我现在是香港朱记公司驻平江的代理,我为香港老板打工。”
项达民说:“很理直气壮嘛。”
韩六舟说:“为什么不?我凭本事挣钱,年薪二十万!”
项达民“哼”了一声,道:“二十万,身价真不低呀!”
韩六舟知道项达民是讽刺,干脆顺着他话锋说:“是不算低,我要对得起这样的报酬,我正在努力工作。”
项达民冷冷地道:“那是,你很努力,努力把应该由阳光集团挣的钱,送到港商口袋里去。”
韩六舟再次表现出沉默,不回答项达民的追问。
项达民被韩六舟的态度惹得有点火起来,说:“一边,阳光集团面临灭顶之灾,一边,你却在这里住豪华楼,开豪华车,拿几十万港元的报酬,过豪华生活,无忧无虑,旱涝保收,韩六舟,这是你吗?”
韩六舟对阳光集团的情况当然是一清二楚,阳光集团投资不断增加,规模也不断扩大,但是销售收入不仅没有增幅,反而大幅度滑坡下降,在短短的时间里,创造了乡镇企业灿烂辉煌的阳光集团,全线溃退,几乎全军覆灭。
项达民死死盯着韩六舟:“韩六舟,你服吗?”顿一顿,又道:“你走的时候,给我写的几句话,你不记得了?”
韩六舟说:“项书记,事过境迁,我现在已经进入国际贸易的轨道,已经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了。”
项达民忽地站起来,想转身就走,但是站起来后,却没有动弹,停了停,说:“韩六舟,现在是毕奇在做总经理。”
韩六舟点了点头。
“毕奇是做总经理的人吗?”项达民盯着韩六舟,“你好意思点头,表示你知道了?”
韩六舟突然双手抱住头,把脑袋压得很低很低,闷声不响,过了好久好久,才慢慢抬起头来,这回他再也不避项达民的盯注,直视着项达民的目光,说:“阳光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
项达民知道韩六舟终于要说话了,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说:“我让毕奇他们全面调查了一下,阳光产品在市场上的信誉,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平江有个商店的营业员,有个顺口溜,就是说阳光服装的,一水妈妈穿,二水女儿穿,三水洋娃娃穿……如此的质量,还有什么竞争力?”
韩六舟说:“质量问题和产品的市场竞争力,还只是个表面现象,其实,阳光的内亏是早几年就存在了,因为从那时候起,我们开始坐享其成,很快成了井底之蛙……”
项达民注意到韩六舟房间里没有烟缸,估计韩六舟是戒烟了,便自己摸出烟来,点了一根烟,没有给韩六舟,拿茶杯盖子反过来当烟缸。
韩六舟向他看了看,伸手也要了一根烟,抽起来,继续说:“我们的眼睛看不远了,只看到短时间内国内市场效益,看不到长远的国际市场情况。”说着停了下来,猛吸几口烟。
项达民说:“看起来,替别人打打工也有好处呀。”
韩六舟说:“是的,我也是离开了桃花镇,离开了阳光集团,替朱先生做国际纺织品贸易以后,才慢慢开阔了眼界,才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个瞎子、聋子、傻子,国际丝绸市场和国际纺织品市场,哪里像我们想像的那样,哪里像我们宣传的那样,哪里像我们的良好自我感觉那样!”
项达民毫不掩饰自己对韩六舟的欣赏,他看着韩六舟,说:“是的,国际丝绸市场和国际纺织品市场,可以说是真正的名副其实价廉物美,我们的出口产品,哪里竞争得过人家!”
韩六舟说:“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个也是更重要更主要的方面,就是市场需求量,我们根本就没有想过,没有了解过,市场的需求量到底是多大,我们这许多年来,只要看到哪个产品在国际上有一点市场,立即蜂拥而上,拼命地不加节制地大量生产,大量投放市场,不知道市场早已经饱和,在市场饱和的情况下,再加之没有竞争力,我们怎么可能再站得住脚?”
项达民说:“我们许多人一味强调客观原因,客观原因是有的,但是一味强调客观原因,只是推卸自己的责任罢了。我最近看到一个资料,是对维生素生产的情况报道,前一阵,由于生产维生素的附加值太低,国际上生产维生素的几个国家,都降低了维生素的生产量,大量从中国进口,一下子我们国内就上马了无数家的专门生产维生素的工厂,国际市场的需求量是十,中国却占了七,结果呢,当然是引起市场下跌,工厂亏损,做了大赔本的买卖。”
韩六舟说:“国际丝绸市场的份额比率也是这样,八比六了,中国竟然有六,还有日本呢,印度呢,都是丝绸大国,欧洲的丝绸也很强,我们实在太盲目,实在太无知,怎么可能不摔跤,怎么可能不吃苦头!”
韩六舟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昂,艾红大概在里屋不放心,轻轻地开了门,向外看看,韩六舟背对着里屋坐着,没有看到艾红,项达民看到了,笑了笑,说:“没事,我们正在谈国际大事呢。”
韩六舟转过头去向艾红看看,又回过头来,继续说:“还有一点很重要的,我们的科技水平太落后,带来质量问题,也带来周转速度缓慢的问题,国际市场瞬息万变,我们赶不上呀!”
艾红过来给他们的杯子加满了水,站了一会儿,像有话要说,韩六舟却没有注意到,仍然继续着自己的话题。
艾红终于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说:“六舟,下午四点,你约包先生在咖啡厅的。”
韩六舟看了一下时间,没有吭声。
项达民说:“你有生意要谈,我不能妨碍你做生意,我这几天一直在平江,办些事情,也看了看和桃花镇有关系的一些人,包括你……看起来,你们也已经适应了。”说着想站起来。
韩六舟没有动,但是伸手一挡,对项达民说:“你等一等,我还有话没说完,我们的企业,它的生存和发展的力量在什么地方?一个企业,如果没有足够的企业力,怎么谈得上生存?更不要说发展!”说得激动了,站了起来,继续说:“瞄准市场,满足社会需要,只是第一步,这一步,我们是做到了的,商品的竞争力和好的营销手段,这只是第二步,我们在第二步上就迈不出坚实的步子,就打了败仗,何谈迈向第三步。在信息时代,塑造企业形象,是至为关键的,在现代社会,企业的差别和竞争,更多地表现在信息传递的强弱上,而这个信息,也就是企业形象的信息,企业形象在消费者心目中的地位如何,决定了这个企业的生死存亡呀!回头想一想我们的阳光,我们在打品牌的时候,有自己的独特的形象,但是后来呢,现在呢,生产出来的服装,一水妈妈穿,二水女儿穿,三水洋娃娃穿,我们无脸以对曾经信任过我们、支持过我们的消费者呀!”
项达民盯着韩六舟看了半天,说:“你一直在考虑?”
韩六舟说:“考虑归考虑,这已经不是我的事情,我是,提供给你参考……”
项达民“霍”地站了起来,说:“韩六舟,我告诉你,我早就想告诉你,你是个懦夫、逃兵,看起来,你做了个爱情的勇士,实际上,你心里明白,事业上——”
韩六舟说:“我知道,事业上,我是逃兵!”
艾红走过来,听到了韩六舟的话,脸色苍白,她犹豫了一会儿,再一次暗示时间到了。
韩六舟送项达民乘电梯到一楼,送到门口,韩六舟好像有什么话要说,项达民却挥了挥手,说:“下回见面时说吧。”
韩六舟回到楼上房间,艾红看了看他的脸色,说:“六舟,四点已经到了,包先生是个时间概念很强的人。”
韩六舟突然大声道:“去他妈的包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