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写一篇文字我都先为题目犯愁。怕文不切题,怕不含蓄,怕没有文采,更怕重复。重复别人的标题固然不好,重复自己的就更没出息。这篇纪实散文,本应取名《难忘的秘密》,斟酌再三,还是用了“档案”二字。
“档案”也属“秘密”。所不同者,这是我心里的档案。
秘密有很多种,私人的,国家的,军事的,经济的……英国法律有一条款:即使是国家机密,30年后也可以解密,公开。目的是便于后人(30年就是一代人嘛)分析研究,以汲取历史的经验教训。诚然,他们是否能做得到?那是另一码事。不知道我国是否也有类似的法律?我相信有,或者会有的。
最近在报纸上读到,美国与前苏联这两个超级大国在朝鲜战争期间是直接打过仗的。主要是互相击落了几千架飞机(确切数字尚未查清,双方说法不一)。有趣的是他们两家都为此事不约而同地严守机密长达40年。据说是为了避免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又据说,不论是斯大林,杜鲁门,还是***,都理智地认识到,当时如果走漏消息,群情沸腾,一场核战争也就在所难免了。
就算这些大人物悲天悯人,具有总统级的克制能力,损失千架飞机还能“打掉牙齿往肚里咽”,坚决保密,拯救亿万苍生于核浩劫之边缘;然而,更有趣的是,像我这样的小人物,对于上述机密,不但知道,而且是见证人,而且也自觉地为之保密,尽管敝人压根儿就没认识到一但泄密就会挨原子弹。
您瞧多有趣儿——请原谅,今天我居然使用“有趣”这样玩世不恭的字眼儿来形容一触即发的核大战,确实不够严肃。假如——再一次请原谅,我是说假如的话,当年我写这样一篇文章,说“苏联老大哥真棒!我亲眼看见他们出了兵,在天空和地面与我们中国人民志愿军并肩作战,打败美帝野心狼!”那可就并不“有趣”,而是非常危险了。请你放心,这危险绝不是超级大国互扔原子弹,而是我这个小小的军文工团员挨批评、受处分,拙文也绝对不会发表在报纸上。
我亲眼看见了什么?敝人第三次请原谅(最后一次,免得读者说我罗嗦)。由于事隔42年,而且俄罗斯和美利坚的高级人士已不保密,敝人何苦再为他们保密哩。我在北朝鲜抢修野战机场时,看见过苏军的高射炮部队,不分昼夜地打出“火网”,阻截前来轰炸机场的美军机群。也有许多时候拦截不住,譬如b-29重型轰炸机,可在万米高空“水平投弹”,高射炮够不着它。刚修好的跑道上炸出许多弹坑,我军米格-15型战斗机无法起落,靠人工填平弹坑太慢,往往是还没填平,敌机又来轰炸了一轮。这时,我又常常看到苏军的工兵部队,采取机械化办法——大量翻斗式自卸卡车运来砂石,倒进弹坑,压道机快速碾轧,同时铺上一层带许多圆孔的钢板——半小时之内就可保证我军飞机起落。有趣的是,这些苏联红军的小伙子一律穿着我们志愿军的军服,见了我们笑嘻嘻,还会说一句中国话:“我的,维吾尔!”
我写过不少朝鲜战争题材的作品,长、中、短篇都有。却从未提及苏军也曾参战。今天流露这一笔,还是在苏联解体、档案公开的情况下,受到人家的“鼓舞”,才壮了胆儿。其实这根本不是秘密,不信,去问问当过志愿军的老兵,知道此事者何止万千。
人们心里的档案也罢,秘密也罢,由于种种现实的原因,说不出口,写不出来,终于变成千古之谜。此种事情虽不新鲜,却也可惜。
在我60岁的生日那天,忽接上司电话,有个朝鲜作家代表团访华,要我前去参加座谈和宴会。此事不好推托,何况咱中国人的平均寿命已超过“古稀”,年届“花甲”算老几呢?本来就没有在家“作寿”的打算,叫去就去呗。
座谈还是正儿八经的,谈谈文学,道道友谊。待到宴会桌上,朝鲜作家人人海量,我们当主人的不可不奉陪到底。酒这玩艺儿神力无边,加之两国作家情同手足,再加上一丁点儿“文人无行”(放心,仍在“外事纪律”和礼节之内),嘴巴子上的“哨兵”虽未“撤岗”也给予了一定的宽松。
“你的中国话讲得这么好,还带点儿东北口音哩!”我对身边的y作家说。
“我是在东北长大的呀!10岁到辽宁,上小学,中学,还组织我们到北京和广州参观过哪。18岁才回朝鲜。中国是我的第二故乡!”
“10岁……是哪一年?”我这样问,心里怀有一个希望。
“1951年,刚过元旦,春节是在安东——丹东过的。”
果然有了希望。继续交谈下去。他家就在平壤郊区,1950年秋天,整个村庄已被美军炮火夷为平地。父亲是人民军,打到南方去了,美军在仁川登陆,把许多人民军截在了南方,他父亲至今没有回来,生死不明。母亲死于敌机的狂轰滥炸。他和许多孤儿都是志愿军抢救到中国来的。
既是交谈,我也说了自己19岁入朝作战的若干经历。我当过志愿军,此事在开座谈会时已被介绍过。现在我嘴巴子上的“哨兵”打了个盹儿,为表示对客人的尊重,说出了今天乃敝人60岁生日,欢迎朝鲜朋友嘛,还是要来的。
这话惹了点儿小麻烦。y作家立刻报告他的团长,团长立刻拿出一只手绘的豆绿色瓷瓶,送给敝人作为生日礼物。本来我们每人已经得了一份挂历,这样的瓷瓶仅仅送给主持座谈会的冯牧同志,他是中国作协的副主席嘛。此举实在令我难为情,但人家的确是一番美意。
回家以后,我连夜写了一篇散文《生日的礼物》,记述这次幸会,赶在客人们回国之前见报,表示一点谢意。
区区小事,今天何必重提呢?只因为那篇散文尚有未尽之言。当时也曾考虑再三,却没有勇气写出来。
这也是我心里的档案——秘密呀。
我军入朝作战初期,上级传达了一条命令:凡有我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地方,就不准饿死一个朝鲜老百姓!把军粮匀给百姓吃。同时,我军所到之处,必须迅速抢救朝鲜孤儿,送回国内保护起来,上学读书。“我们迟早是要撤军的,现在就要为将来撤军作好准备,没有大批朝鲜青年接班,将来怎么撤军?同志们必须具有这个远见。”军首长讲得很清楚。
可是,据我所知,下边(连队)在执行这条命令时又有了新创造。主要是把“抢救孤儿”变成了“抢男孩儿”,不论他是不是孤儿,见了就“抢”,而且不要女孩儿。敝人(又是)亲眼所见,有的阿妈妮(老妈妈)和阿子妈妮(大嫂)一时想不通,的确不愿意她的儿孙被“抢走”。我军的小翻译官又挺横,不愿或不能做耐心的思想工作,那男孩也就只好任凭志愿军道木(同志)“抢走”。
难道号称“仁义之师”、“国际主义战士”的志愿军就如此鲁莽吗?不懂得人家“生离死别”的母子之情吗?非也。
这首先要说明情况。朝鲜战争是一场拉锯战:1950年6月美李(承晚)侵略军打过“三八线”(二战后的军事分界线)北犯;朝鲜人民军奋起反击,又打过“三八线”去,解放了南朝鲜90%的国土;美军在仁川登陆,切断朝鲜半岛的“蜂腰部”,把朝鲜人民军的大部分军队截留在南方,而美军则大举向北进犯,一直打到了鸭绿江边,轰炸安东(丹东),(最近据俄罗斯官员披露,还轰炸了苏联的一个军事基地),尤其是侵朝美军司令麦克阿瑟将军公开扬言,“鸭绿江不是中朝分界线”;在此严重关头,我中国人民志愿军于10月跨江作战,连续发动5次战役,又把美军赶过“三八线”,而且打到了汉江南;由于没有制空权,后勤运输跟不上,在汉江南岸的平原地带无法阻挡美军的坦克群,第5次战役的后半段,我军吃了亏,只能撤回山区(与“三八线”犬牙交错),构筑了号称“地下长城”的坑道工事,站稳了脚跟。半年之内,数百万军队来回拉锯,给平民百姓带来的灾难也就是不言而喻的了。
美军投入一线的作战飞机为2000架。敌我双方(3年中)的总爆炸量超过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亚洲战场之总和。朝鲜的版图才多大?以至上甘岭阵地一平方米的焦土中就筛出了400多块弹片。
够了。只要了解这些情况,任何人都可理解我军为什么要“抢”孩子。枪林弹雨之中,“抢走”一个是一个呀!(最后一批志愿军于1958年回国,假定当年“抢走”的男孩10岁,此时已经18了。假定这些男孩的总数为20万,高中毕业回家园,岂不是一支棒棒的生力军么!)
当时志愿军每个连队配备一名小翻译,大都是我国延边地区朝鲜族的初中学生,还有尿炕的角色呢,急行军走不动,就得战士们背着。小翻译忙得很,他是连队惟一的“嘴巴”呀。他本身也是孩子,在枪林弹雨之中同样流血牺牲,谁能强求他去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哩。
为什么只“抢”男孩不要女孩?您可知道,(除部队之外)当时朝鲜城乡男女的比例是1比8。志愿军战士说过一句“粗鲁”的话,“保存人种!”
绝非重男轻女。在我心目中,朝鲜妇女是最伟大的!战争年代,她们担负起了农耕和支前的两副重担。又那么乐观,能歌善舞。就连清明上坟也以歌代哭。
这就是战争。是往事,也是我心里的档案。
请允许我不加任何修饰地摘录几句1951年6月写于平壤的“诗”:
……临津江水呦呜咽流/难民们饿倒不能走/亲人骨肉紧相抱/生死刹那最难熬。小王挑饭过江边/见此情景放下担/志愿军的良心在激荡/小王热泪湿军装。同志们苦战整七天/三天两夜没吃饭/好人咬牙再挺两顿/哎呀,伤员怎么办?铁钉钉住了小王的脚/看着难民我走不了/铁手捏紧了小王的心/我惦着火线的战友们!饭啊饭啊活人命/我不送火线送难民/咱流血牺牲为的啥/怎能眼瞅着饿死人?日落西山天发红/难民吃罢往北行/小王挑来一担水/同志们呀我犯了罪!连长接他上山岗/流着热泪把事情讲/战友听了都落泪/好同志你做得对!大家高举搪瓷杯/杯杯清清津江水/江水不是白米饭/朝鲜人民的血和泪。有人撕破棉军装/棉花蘸水填肚肠/仁义之师爱人民/中朝友谊代代存。
青年朋友,你知道7月23是什么日子吗?一定不知道。
1953年的这一天,朝鲜停战协定生效。
当时我才21岁,端起冲锋枪朝天打了一梭子。甭提多高兴啦!
这年8月,我在西海岸的南阳里写了一首《阿妈妮》,虽然不配称诗,至少感情是真实的。
雪夜行军到天明/汗湿棉袄外结冰/每天总有阿妈妮/把我拉进她房门/她烤军袄我盖被/阿妈妮,我异国的母亲!我在三八线打仗/冲锋陷阵负了伤/总有阿妈妮/顿顿喂饭又喂汤/双手颤颤洗伤口/阿妈妮,我异国的亲娘!您煮野菜,熬树皮/度过了战争的饥荒/您打板栗,种冬麦/交足了支前的军粮/您穿破衣,住地窖/熬过了三个寒冬/您白发飘飘,抬伤员/往返在封锁线上!阿妈妮啊,您担起生活的全部重担/却把儿女送前方。阿妈妮,我们的母亲/炒面拌雪已过去/栗子树下盖新房/志愿军人将凯旋/母子亲情永不忘!
最后坦白一件事:这样的歪诗敝人有3册,皆20左右岁的习作。一册1955年部队“保密大检查”时收走,至今存放在我的“干部档案”袋里,很安全;两册1966年抄家时抄走,丢一还一。将来待到敝人也富起来时,打算自费出版《战地打油诗集》,好赖也还不悖于人道主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