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军文工团有一匹“走马”。顾名思义,好像它只会走,不会跑。
这匹走马个头儿较小,它的确不会像骑兵的战马那样四蹄翻飞、冲锋陷阵;也没有赛马场上那些高头大马的漂亮皮毛,而是半身驼色,灰不灰,黄不黄,尽管脖颈子上有些红鬃杂毛,也无法称之为红鬃烈马。但是我愿作证:它还是会跑的。先说前腿,不是两个前蹄儿同时离地那样往前蹿,而是一前一后地紧倒腾;后腿亦然。请原谅,敝人词穷,实在找不出更恰当的例子加以形容,这走马跑起来呀,倒真有点像现代运动项目的“竞走”——不准两脚同时离地。
这另属一功。走马跑起来——北京话就是颠儿起来,得、得、得,小碎步,平稳得很。因此,“组织上”一不让它冲锋陷阵,二不驾辕拉车,三不驮炮弹,而是“调派”它来充当我们文工团长的座骑。
说“组织”“调派”,是因为部队的军马匹匹在册,有编制,有草料供应,皆由后勤部门配给。与这匹走马同时调来文工团的还有“马号”大老郭。他在傅**部队当过马夫,参加解放军以后是“驭手”,任务并不单纯是个饲养员。
我18岁上认识大老郭,觉得他已经老得不得了啦,是全团年龄最大、胡茬子最黑的角色,比团长还大两岁嘛,整30啦!
团长是位“三八式”干部,年轻的老革命,抗日战争时期就是新华社的随军记者,现在文工团里惟一的正团级干部,所以按编制他有一匹座骑。遗憾的是文工团员们皆属准军人,舞台上需要男女老少,我辈自然也就七长八短,譬如,珠影的导演刘欣当时还是位尿炕的角色,南京的高凌云女士当时泪腺比较发达,一哭就是红鼻子红眼睛,活像小白兔。好嘞,行军当中这匹会跑的走马也就经常驮着些个小布尔乔亚,而不是团长。
我军在湘西剿匪时,喔,您看过电影《湘西剿匪记》或电视剧《乌龙山剿匪记》吗?10万土匪化整为零,藏入深山(包括现在的旅游胜地张家界),我军的任务是“拔匪根”,驻地也就相当分散。文工团的小分队要进山演出,大老郭总是牵着走马,驮上两箱子服装、道具、化妆品,一路相送。有一回,不知是谁起了兴,采些野花插在走马的笼头上,真好看。大老郭也笑得合不上嘴,说这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走着走着马不走了,回头一看,哈,那可怜的马脑袋上已经插得红红绿绿,赛个大花篮,花朵遮住了马眼,它也没脾气。
大家笑弯了腰,嚷着,“瞧它呀,像个活妖怪!”
“像跳大神儿的——马神婆!”
从此走马有了外号。只是大老郭不爱听,据理争辩,“什么马神婆!你们家乡才有跳大神儿的呢,我这是匹口马!”
口马者,张家口之名马也。
大老郭说,“这马也参加革命了哇!从张北坝上,进居庸关,趟黄河,渡长江,驮着革命的有生力量,从胜利走向胜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结果倒好,闹了个封建称号:马神婆!唉,人哪,不讲阶级感情也得讲点儿良心吧?”
他越矫情,大伙儿越笑,马神婆的知名度也越高。
我真正认识大老郭是在入朝初期。由于美军掌握“制空权”,我军经常被迫夜行军,近战夜战,当夜老虎。尤其是后勤运输困难,生活极其艰苦。战士们有段顺口溜:中国萨拉密(人)/来到朝鲜地/吃的高粱米/受的飞机气。在此情况下,马神婆的伙食问题可难坏了大老郭。“一把炒面一捧雪”,说的是志愿军战士们的伙食。就算领了高粱米,也不能让马神婆敞开儿嚼呀。一夜走个百八十里,天亮到达宿营地,大老郭不睡觉,接茬下山寻摸谷草,没铡刀就用菜刀剁。有回我在田里用刺刀剜出一些(早已无人收获的)冻土豆,辣嘴,不能吃,好心喂了马神婆,却害得它拉了几天稀。这回大老郭真急了,上炊事班抢那优先照顾病号的红高粱米汤给马神婆“暖肚”,夜行军也不让马驮东西,只给它背上披条军毯防寒。再就是数叨了我半个月,“冻土豆有毒!马神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小子没完!”
文工团分成几个火线演出队去坑道里慰问演出,大老郭依然牵着马神婆星夜相送。每每遇见敌机挂照明弹,轰炸扫射,马神婆乖极了,叫它卧倒,就一动不动;过封锁线时,叫它跑,又跑得飞快。尤其是夜渡临津江,虽然水不太深,平肩齐胸,但是湍流漩涡甚多,女演员们全是趴在马神婆背上一趟趟驮过去的。
有一夜,走得太累了,我们不约而同地悄悄把腰鼓、手风琴挂在了马背上。天空一串照明弹,帮助大老郭发现了这不光彩的“事件”,他怒不可遏,吼叫起来,“明人不做暗事!欺负哑巴牲口哇?服装道具它驮着,是革命分工。你们还给它加码呀?它马神婆比你丫头的军龄还长哪!”
后来,1952年,不知哪天,大老郭和马神婆被上级调走了,据说是因为马匹不适于现代化战争,也因为志愿军的汽车逐渐增多。
这年冬天我们到后勤兵站慰问演出,大老郭直接找到后台,见面就哭。原来是马神婆摔断了腿,牺牲啦。战士们是绝对不吃军马肉的。惟恐朝鲜老百姓吃,大老郭找当地“同胞委员会”的委员长(村长)诉说了仨钟头,历数马神婆的功劳加苦劳,得到保证之后,他还曾为马神婆守坟七昼夜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