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还有满头黑发的年纪,国家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我这个自幼喜爱文学的人也恢复了写作的权利,便觉得天高地阔,失去的光阴还可以追回来。此时重访广州,参加《花城》文友举办的笔会,心情很兴奋。那天去植物园参观,满目青葱,钻天的大王椰,树干中段像瓶子那样长得粗粗的,又名瓶子树,好像是说中年很可贵。古老的水杉被誉为活化石,试图证明老当益壮。美丽的相思树亭亭玉立,炫耀着青春年华。芒果树悬挂着尚未成熟的绿色果实,充满希望,将来定会变成黄金颜色,奉献人寰。凝神细看,绿也有许多层次,墨绿,翠绿,油绿,鹅黄绿,苹果绿,鹦鹉绿,宝石绿……生意盎然。是啊,绿色象征着和平,绿衣人是信使,不论森林还是小草,生命之树常绿。
广州是我从小就熟悉的地方。“七七”芦沟桥事变,我是北京师大附小一年级的学生,母亲那年也才29岁,是另一所小学的校长,她不为敌伪做事,毅然辞职,带着两个幼儿逃到天津英租界,搭乘招商局的轮船来到香港,举目无亲,生活十分艰难。她白天外出打工,晚上回到棚户区低矮潮湿的陋屋洗衣做饭,给我补习功课,待我和弟弟上床以后,她还要写信寄往内地,到处寻找我的父亲。父亲是跟随他任教的大学从陆路迁往江南的,他终于赶来香港,把我们接到了广州。因此,每次来到广州,我都会想起阖家团圆,想起英年早逝的母亲,和她含辛茹苦的面容。20年后,妻子在广州陆军医院工作,我于年节前来探亲,小夫妻逛花市,买鲜花,快活得很。广州的春节鲜花最多,是真正的花城。虽然由于“57年的问题”,妻子也受牵连,跟我复员回老家北京定居了,但我们每次再来花城,仍然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这次重访花城,《花城》主编邀我散步谈心,推敲文稿。这路边有两排紫荆树,花瓣儿因风雨在路面落了一层,以至谁也舍不得下脚踩过去,他说,“落英满地,也很悲壮。”我说,“好在这里四季开花,常年绿叶。”
夜晚,在战友家的凉台喝酒,月色朦胧还是醉眼朦胧?我发现了“美人头”——女儿墙上的两盆绿萝,它柔美的枝条低垂,恰似女郎的披肩发。“美人头”是我给它起的名字,并没说出口,只是多看了几眼。临别那天,善解人意的战友到车站送行,还给我纪念品:半透明的塑料袋里一段卷曲着的绿萝。这是剪下来的二尺枝条,带着七八片绿叶,“刀口”处用蘸水的棉花包扎着,立刻使我想起那战火纷飞的年代,我们每个战士都随身带着“急救包”,里面是消毒药绵和绷带,一旦“挂花”——战士们的语言多么美呀,把流血视为佩戴大红花——就自我包扎伤口或互相包扎,总之我们都会这手活儿,今天他用在了绿萝身上。见我思绪飘忽,是担心这绿萝活不了么?战友说:“所需唯水更无求”。这是朝鲜作家赞扬我们的诗句,说中国人民志愿军跨江作战,军需物资皆由国内运去,向朝鲜索取的仅仅是水。战友今天把这句诗也用在了绿萝上,说它见水就活。
回到北京,我把绿萝插在水瓶里,果然活了,原来它每片叶子底下都有几个根突,见水发根,生命力极强。我爱绿,也爱花。曾经坐在火车和飞机狭窄的座位里,小心翼翼地从南方抱回来一盆盆茉莉,米兰,桂花,兰花,可惜都没能养活多久。只有这绿萝生长得十分旺盛,阳台,窗口,镜框,书桌,不见阳光的角落,大瓶小瓶,插一枝条,抬眼见绿,生机勃勃,所需唯水更无求。
礼仪之邦,礼尚往来。文人也送礼,朋友之交淡如水,不用红包或剪采的金剪刀。医生为我治病,小阿姨为我家服务,诚心感谢,我会签名送书。与我合作的导演,编辑,就送他一盆绿萝。屈指算来,我养绿萝20年了,馈赠亲友的枝条不下百尺,若是他们也如此“传销”,不知染绿了多少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