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希尔顿饭店的客房里,从维熙抓紧睡觉前的时间给他在凤凰城的儿子打电话……我也想给小白兔打个电话,明天一早就去华盛顿,为什么不见一面呢?
1949年,我们这帮学生兵,乘坐缴获国民党的美制登陆艇,离开重庆的校园,顺江而下,夜泊酆都。高中生都知道这里是传说中的鬼城,有鬼门关,阎罗殿,还有十八层地狱,哈,乘着山边残存一抹儿青光,非上岸去逛逛不可。
我拉着她的小爪子,走向黑黝黝的河街。
“快讲个鬼故事,吓唬吓唬我!”
“不是故事,是真事儿。看,街那头有灯亮儿的地方是个烧饼铺。柜台上放着一盆水,夜晚来买烧饼的,给了铜钱,老板都要扔进盆里试试沉不沉底儿。”兔爪子把我抓得紧紧的,“要漂起来就是纸钱,就是鬼来买烧饼,是吧?”
“你好聪明。还真有个女人,每天夜里来买烧饼,铜钱不沉底儿。老板悄悄跟着她,跟到一座坟头就没影了。报了官。白天挖坟开棺一看,那女尸身边有个活着的婴儿!原来是她死后胎儿才出生,鬼妈妈买烧饼是喂孩子的。”
“这故事真好,伟大的母爱……”小白兔哭了,热乎乎的眼泪滴在我肩头。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姐,爱哭,长得很白,一伤心眼圈儿就红了,活像小白兔,同学们都这样叫她。重庆解放前夕,学生们连夜写标语、做红旗,准备迎接解放军。父母却要带小白兔去美国,把她锁在家里,等飞机。谁也没料到这只温柔的兔子会跳窗户逃跑,跟着我们这帮狂热的小布尔乔亚一起参军。
登陆艇驶过水流湍急的瞿塘峡,两壁如削的巫峡,雄伟漫长的西陵峡,小白兔都要跑上甲板看个够,迎着凛冽的江风,不听劝阻,我行我素。她被吹病了,发高烧,还没到达目的地就被抬上岸,送往医院。分手时,她那滚烫的小爪子拉着我不放,可爱的红眼睛真像兔子,眨巴着,好像是说:后会有期!
这只是人生插曲,一段小儿女之情。此后戎马倥偬,运动频仍,音信阻绝,我只能让这可爱的小白兔悄悄地深藏心中。
她女儿从华盛顿突然飞来北京,吓我一跳,活脱脱的又是一只小白兔。
“妈咪让我问你,香港上演的电影《翡翠蝴蝶》里,你为什么让男女主人翁阔别30年以后,偏偏要在三峡的游轮上重逢?”
“你们不知道要修长江大坝?我想让影片把三峡美景多保存一些……告诉你妈妈,就连酆都鬼城也要被淹没的,还不抓紧时间回来重游三峡!”
果然,她回来了,是我在华盛顿当面说服她回来重游三峡的,在梦中。
据说,年轻的恋人千万不要在老年重逢——面前的白毛老太,在一分钟之内就能把我心中深藏半个世纪的小白兔打个粉碎。那太残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