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6月爆发了朝鲜战争。秋天,美军在仁川登陆,大举北犯,战火烧到了鸭绿江边,中国人民志愿军跨江作战,把侵略者赶回“三八线”。苏联出面调停,作战双方(以美军为首的“联合国部队”与朝鲜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于1951年冬在板门店开始了长达19个月的马拉松式停战谈判。谈谈打打,打打谈谈。美军在谈判中理屈词穷,就诉诸武力;在战场被打得焦头烂额,又被迫回到谈判桌上来,出尽了洋相。作为守卫板门店的志愿军某部文工团员,我愿把耳闻目睹和鲜为人知的小故事写出来,奉献今天的读者。
“旗开得胜”和“当场反悔”
经过人民军向南打过去,美军向北打过来,志愿军再打过去……这样反复的拉锯战,小镇板门店已被炮火夷为平地了。不知是哪位将军在地图上画个圈儿,圈定板门店为双方停战谈判地点——夜晚用探照灯直上直下地打出一条光柱,再以此为圆心,一千米为半径,划出个“非军事区”——这片瓦砾堆便成了世界瞩目的焦点。板门店处于“三八线”的临界地,有公路通往汉城和平壤。
这天,双方联络小组和几十名各国记者来到板门店,演出了停战谈判的第一幕喜剧。美军少校联络官提出:“由谁负责搭建一个谈判用的大帐篷呢?”
“帐篷不行!”我军联络官说,“天气越来越冷,起码也要建造木板房。”
我的高班同学白帆担任朝中方面联络小组的英语翻译,我是他的助手、速记员。顺便说一下,除了我亲眼所见之外,许多故事都是他讲给我听的。
美军少校狡黠地眨眨眼睛,在各国记者面前采取“水涨船高”战术,“你的建议非常好!应该建造500平方米的木板房,而且还要有桌椅用具,尤其是要有供电设备,保证通讯和供暖。”
“你想得很周到。那就由你方负责施工吧。”我军联络官反应神速。
美国佬喜欢戴高帽子,当众逞能,“可以由我方施工。美国的机械化工兵,效率世界第一!这个,你们大家都是知道的。”
初步协议,双方点头,写在联络小组的协商记录本上。各国记者也在随时录音和作笔记。
“多久完工呢?”我军联络官立即追问。
“木板房就是活动房屋啦,包括供电设备和桌椅,都可以在日本加工订货,海运到仁川港,距离这里就不远了,由工兵现场组装……总共3个月吧。”
“不行!太慢啦。”
另一位美军联络官说,“如果改成空运器材,好吧,两个月完工。”
“太慢!看来你方对于早日开始停战谈判缺少诚意呀!”志愿军联络官瞪圆了眼睛。
美军几个大鼻子凑到一处紧急磋商,然后,那个少校说,“鉴于板门店目前处于你方的实际控制之下,建议由你方负责清理场地,修复公路,在小河上搭建一座汽车渡桥。如果这样分工,我方愿意争取一个月之内完工。”
“同意这样分工。但是你方的工期仍然太长。一个月?联络官先生,你应该明白,多打一个月的仗,侵朝美军至少要增加一万人的伤亡。”
美军少校急了,“我们不接受威胁!”
“你这是蓄意拖延停战谈判!”
“请问,你们认为工期多长才算不拖延谈判呢?”
“7天。”
白帆刚一翻译,新闻记者们先叫了起来,美军少校也跟着叫,“哈罗!这里是战场,不需要神话。难道贵军能够7天完成吗?”
“你们刚才已经承诺了建造500平方米活动房屋,现在又当场反悔,出尔反尔,这是很不老实的表现。”
“如果你方能够在7天之内建造500平方米活动房屋,我宁愿承认你所说的当场反悔。”
新闻记者大活跃,纷纷举起拾音棒、照相机、摄影机,对准了志愿军的联络官,等待他张嘴答复。
“可以!”我军联络官满面红光,嗓门挺大,“在协商记录上签字吧。”
“贵方肯定是7天完工?”美军少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为了朝鲜人民早日过上和平生活,包括修路搭桥,全部工程7天完成。”
闪光灯亮个不停。记者们欢呼起来。
自以为把包袱甩给了对方的的美军少校,立刻伸出汗毛浓密的手来,主动与我方联络官握手,“哈哈,太好啦,感谢上帝……来来,你我马上签字。”
双方译员立刻核对协商记录。对方强调写清“7天”、“供电供暖”等关键字眼;白颖则强调写上“当场反悔”、“为了和平”等关键字眼。
7天之后,两栋总共500平方米的装配式木板房,包括桌椅用具、柴油发电机组、电灯电话,以及室外的停车场、道路、渡桥,果然神话般地出现在板门店的废墟上了!“联合国”联络小组的官员目瞪口呆。100多名各国记者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钻到屋里屋外到处拍照。他们不懂得呀,志愿军从来就是说话算数的,我们有强大的后盾——领导一声令下,沈阳市立刻动员27家工厂昼夜加班,分工协作,3天3夜就完成了活动房屋和附属设备的制作任务;与此同时,我军工兵连在板门店也完成了清理场地、修路架桥工作。一昼夜运输,一昼夜安装完毕,还提前48小时呢。人民军的联络官又动员附近的朝鲜妇女,把山上的马尾松也移栽到了会场四周。
很快,一条内容相同而说法各异的电讯,分别刊登在全球几百家报刊上,标题大都是“板门店的奇迹”,“中国人旗开得胜”,“毛显示神力”,“中国人说到做到,谈判未开先胜一局”,“人海战术又一实例”,“美军代表承认当场反悔!停战谈判前途多艰”……美军代表好比吃了迎头一棒,十分恼火,此后经常拒绝新闻采访,还发生多次驱逐记者的事件。
“打白旗”的笑话
每天上午8时,即使谈判代表不来,双方的联络小组和新闻记者们也会来到板门店;下午5时以前必须撤离。对方的谈判代表团驻在汉城,我方代表团驻在开城。虽然板门店“非军事区”里任何人不得携带武器,但是,战争激烈,往来的途中仍然有个安全问题。换言之,谈判代表(包括联络小组和新闻记者)的车队或直升飞机,都需要有明显的识别标志。
“建议双方车队挂红旗为标志。”我军联络官先发制人,“红色最显眼。”
“不不!这是不能接受的。联合国的旗帜是蓝色的。建议双方车队挂蓝旗为标志。”
“蓝颜色不醒目,太阴暗。而且,我方军民,包括空军和高射炮手,看见蓝色旗帜就打!这已经是一年多时间里养成的作战习惯了。为了不发生误伤,你们千万不要挂蓝旗当靶子!”
大鼻子们又凑到一块去紧急磋商几分钟,然后美军少校说,“以醒目的颜色为标志,这是符合科学道理的。除了红色,只有白色最醒目。我建议双方车队都挂白旗。”
“既然你们承认红色最醒目,为什么还要选择白色呢?我方提出挂红旗的建议在先呀!”
“不行!红色是你们专有的颜色。”
“太阳是红色的,也是我们专用的吗?”
“你们共产党的旗子全是红的。”
“不对。你缺乏起码的知识。我们的党旗上有金色的链刀斧头,国旗上有五颗金星,怎么能说全是红的呢?”
“总之,贵方不能强加于人。”
“我方坚持挂红旗!”
“我方坚持挂白旗!”
“好吧,为了谁也不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对方,我提出折衷方案:我方车队挂红旗,你方车队挂白旗。”
“这,这……”
“这是双方自愿选择的标志色,都很显眼,符合科学道理。如果贵方再纠缠此类枝节问题,那只能说明你们蓄意破坏停战谈判。”
面对许多国家的新闻记者,美军少校理屈词穷,只好在协商记录上签字。
此后长达19个月的时间里,美军谈判代表团每次都是打着白旗进入板门店“非军事区”的。西方记者也跟着天天打白旗,只好在报纸上自嘲,“虽然谁都知道打白旗意味着什么,但是总比挂蓝旗当靶子舒服一些。”
挨了打才老实
第一次正式谈判,双方代表团都带来了自己的小旗子,插在长方形会议桌自己这边的旗座上。这个场合,联络官只能坐后排,新闻记者在被允许的时间内进入木板房站着采访。谈判还没开始,一位美军中将首先发难,指着朝中两国的国旗,傲慢地说,“这是不能接受的。我们并不承认共产党中国和北朝鲜。”
我方代表立即驳斥,“你们这种‘驼鸟政策’很可悲。不承认?那么是谁把你们打得落花流水呢?不能接受?那你们到板门店来跟谁进行停战谈判呢?”
美军中将比他们的少校联络官高明得多,冷笑一声,“这是双方军队的停战谈判,不是美国与共产党中国之间的谈判。所以,我方使用联合国的旗帜——代表参加韩战的联合国多国部队。你不会要求我们挂出十六国的国旗吧?至于我们的谈判对手,很明确,是共产党中国的志愿军,所以,请你们使用军旗。”
我方代表也报以冷笑,“你们冒用联合国的旗号,是为了掩盖美国侵略朝鲜的实质。妄图左右世界舆论,也欺骗美国人民。你所谓的联合国部队,实际上就是美国军队。说客气一点,还有资格跟我们谈判停战的,只剩下美国一家了。将军先生,你所谓的十六国部队,现在还剩下了几个?你能把它们的名字再说一遍吗?可惜呀,没有啦!他们被美国纠集到朝鲜战场,现在要么全军覆没,要么溃不成军。那些什么旅,什么营,已经成建制地被消灭,连部队番号都没啦。那些军官士兵,除了当炮灰,活着的也大多被关在我方的战俘营里——他们没有资格派代表来参加停战谈判了!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美军中将张口结舌,恼羞成怒,叫着“我抗议!”便率队退出会场。第一次正式谈判就这样被对方破坏了。
白帆同志是我的顶头上司,随时对我进行思想帮助。他讲了“战争是政治斗争的继续”,又讲“谈判是桌面上的战争”。美军代表团拖延谈判的技俩很多,早在我方预料之中。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严阵以待,狠狠地打。几场战斗打下来,美军损地折兵,伤亡逾万,被打疼了,那少校联络官又提出重开谈判。
这次,美方代表不敢再提“不承认新中国和北朝鲜”了。但那位中将仍不服输,总想当着各国记者挽回一点面子,指着我方的国旗说,“你们的旗子不符合国际惯例!为什么比我们联合国的旗子大这么多?请你们换成小旗子。”
我方代表回答得很干脆,“这样的尺寸,是我们的惯例。希望你方不要节外生枝,如果再打起来,美军肯定遭受更加惨重的伤亡。”
美军中将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厚着脸皮坐下来参加谈判了。
摆谱反而丢脸
美国佬爱摆谱,想用排场来压我们一头。大清早,美军谈判代表团的车队从汉城出发,虽然每辆车上都插着白旗,却是浩浩荡荡,一串很长的车队。原来他们的正式谈判代表每人一辆吉普车,联络官和新闻记者三人一辆,其首席代表还乘坐一架直升飞机。来到板门店的停车场,在他们那一侧,一拉溜地排开40辆美式吉普车,还有直升飞机,好不威风。我方这一侧,只有十几辆插着红旗的苏式吉普车。按照协议,双方代表和各方邀请的新闻记者人数都是对等的,所以车多车少也属一“景”——西方记者喜欢把它拍下来作为“实力强弱的对照”。
这样的摆谱,只让美国佬高兴了两天。第三天情况大变。只见板门店停车场我方这一侧也整齐地排放着40辆美式吉普车,连车上的白色五角星(美军的标记)也没有涂掉,却是每辆车上都插着红旗——原来这是志愿军缴获的战利品,而且也摆着一架同样的美式直升飞机。
美军代表大惊失色,哑口无言,连抗议都提不出。谈判休息时也闷坐在木板房里抽烟,没脸出来散步。新闻记者们却很兴奋,争着拍照,发消息。但是他们不知道,这是我方代表团一个电话,附近的志愿军部队就把缴获的美军吉普车开来40辆,说是要一百辆也有。只是那架美军的直升飞机,已被我军击伤,飞不起来了,是战士们连夜抬来的,先摆摆样子。部队首长答应,很快再送两架完好的美军直升飞机过来。这不是秘密,老美从来就是我们的“运输大队长”嘛。
龙井茶和大前门
每当谈判有所进展,双方代表就要联合举行记者招待会。没有别的会议室,各国记者还是被请进谈判用的木板房里来。美军联络小组在他们那一边的桌子上摆下啤酒、骆驼牌香烟和巧克力糖。我们这边沏了几壶上好的龙井茶,还有大前门香烟,朝鲜的大苹果和板栗。记者们一来就是上百人,对方桌前稀稀拉拉,我们这边却坐得满满的,不但黄皮肤黑头发的,就是西方记者也挤过来喝龙井茶,挤不到座位的,就一人抢一盒大前门香烟,站着抽。老美那边的啤酒、巧克力却无人光顾。转眼之间,几条大前门香烟已被抢光。连美军联络官也公然伸手。
我悄悄地对白帆说,“真不像话!”
白帆一笑,“这倒是老美的可爱之处。你再去拿两条来,烟酒不分家嘛。”
大前门一上桌,又被抢光了。有两位黑头发的,每人抢了两盒,当众放进自己的皮包里。我原以为他们是韩国或日本记者,会间休息时,这二人带着江浙口音交谈起来,“是真正的龙井啊!”“好久抽不到大前门了,带回去,分给想家的同事们尝尝。”
白帆问他俩,“你们是哪家通讯社的?”
“台北,中央日报。”
白帆斥之以鼻,“中央日报——造谣公司!”
他有点儿慌,敢紧说,“不不,中国志愿军敢跟美军作战,兄弟我佩服。”
“那就把你这句话,登到中央日报上吧。”
他惨然一笑,“我还不想砸自己的饭碗……不过,私下里,我会对朋友们说真话的。”
印度警官当裁判
在几次记者招待会上,都有一个美联社的家伙专门向我方代表团提出挑衅性问题,态度猖狂,傲慢,包括西方记者在内,大家都很厌恶他。这天,他又表演一番之后,大刺刺地坐到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正巧踢到身边一位新华社女记者的裙子上。女记者气愤地瞪了他一眼,这家伙阴阳怪气地说声“对不起”,又耸肩,又摊开双臂,表示不是故意的。但这些夸张的动作反而引来了波兰警察,问女记者,“他踢伤你了吗?”女记者指着自己的裙子,上面果然有一片泥土。美联社的家伙伸手要掸掉这片泥土,我们的女记者误会了,大叫一声,跳起身来。许多人都看见了美联社的家伙把手伸向女记者的裙子,也纷纷围过来叫着,说他有流氓行为!由于语言不通,女记者没法说话,美联社的家伙反而大喊大叫,追着她不放,要她证明这是一场误会。一时间,招待会被迫中止,木板房里乱乱哄哄,印度警官立刻出面维持秩序。
朝鲜停战谈判期间,双方商定成立了一个“中立国监察委员会”,说中立,人心必有一偏,波兰、捷克偏向我方,瑞士、瑞典偏向对方,“中立国监察委员会”的主席是印度人。现在这位值班的印度警官要当裁判了,他长着络腮胡子,缠着威武的大包头,懂英语,听到许多人都在说美联社的家伙是流氓,立刻宣布:“这位美国记者有不轨行为,驱逐出境!”
波兰、捷克警察得令,不由分说,当即把这个大喊大叫的“流氓”架出了木板房。美军联络官提出抗议,也遭到印度警官拒绝,碰了一鼻子灰。
此事余波未平。“美国佬行为不轨,遭到驱逐”的消息登在了西方许多报纸上。我们也拣到美军飞机散发的传单,解释事件真象,还配有连环漫画:a,美国记者抬腿碰了中国女记者,说“对不起”;b,女记者请示上级,“他说对不起,我怎样回答?”上级告诉她,“就说没关系”;c,一个月以后,女记者又遇到这位美国记者时才说,“没关系!”——这也算是美国佬的幽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