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俘是不是罪犯?他们与战犯、间谍、恐怖分子不同吧?然而国际间长期扣押战俘、虐待乃至屠杀战俘的事件屡见不鲜。二战期间,希特勒大批屠杀战俘的罪行是公开的。苏联则隐瞒过震惊世界的“塔林事件”。日本长期隐瞒其侵略军在中国和东南亚屠杀、虐待战俘的罪行。美国自我标榜为“人权卫士”,却奉行双重标准,至今还在寻找他们侵略朝鲜、越南时的军人遗骸,同时又掩盖其虐待伊拉克战俘的丑闻。据说英国有条法律,事隔30年后,机密档案也可以解密,供研究人员查阅,目的大概是总结经验教训,“还历史以真面目”,或曰“填补空白”。事情有大有小,我这个小人物,在事隔半个世纪之后,也愿意对中国人民志愿军战俘营里的若干小事情作一些“补白”。
一、飞贼的恐惧
1951年秋天,我们志愿军某部文工团在行军途中,头顶上发生了一场空战。几架美军“油挑子”(f-80)战斗机遭遇我军“银燕”(米格-15)的截击,上下翻飞,机尾拉着白烟,这一条条白烟几分钟内不会消散,在湛蓝的天空画出它们飞行的轨迹,煞是好看。虽然此种场面司空见惯,“油挑子”自身难保,也不会俯冲下来扫射,文工团长还是命令我们“进路边树林休息!”
朝鲜战争初期,美军完全掌握了制空权,十分猖狂,每天出动上千架次飞机,不仅轰炸军事目标,道路桥梁,将朝鲜大部分城镇夷为平地,还把炸弹扔到我国安东(丹东)市区,我们跨江作战的头一天,就在被炸毁的东北电影院瓦砾堆前开过誓师会,“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口号是非常实在的。过江以后我们参加过抢修野战机场,头顶照明弹,在敌机轮番轰炸、不断排除定时炸弹的情况下连夜抢修,为的就是让我军“银燕”能够随时起飞抗击敌机。现在躺在小树林里仰观空战,心里当然高兴啦。
瞧,“油挑子”害怕了,纷纷扔掉它们的副油箱,准备逃跑。这种喷气战斗机耗油量大,机翼两端各挂一只纺锤形副油箱,好比挑着一担油桶,所以我们叫它“油挑子”。这家伙一旦遇到空战,为了减轻负重,提高速度,就把副油箱扔掉,换言之,它已不能完成原定的作战任务,在油料耗尽之前只能逃跑。那些副油箱像柳叶般地飘落下来,如果不是行军途中,我们就会跑去把它捡回来,用这粉红色的航空油洗棉袄棉裤,去污力强,干得快,还可以彻底消灭虱子虮子,铝镁合金的油箱外壳又很容易制作水桶、板凳……正在感到可惜,一架“油挑子”冒着黑烟倒栽葱,眼瞅着那降落伞挂在了树上,飞贼脚没着地就被我们捡回来了。
这个飞贼相当老实,根本没打算反抗,被缴了枪之后就高举着双手,乖乖地跟在我们文工团的行军队伍里,不靠前,不落后,更不敢靠边走。
他这副模样并不可笑。谁都明白,今天算他小子好运气,落在了我们手里,否则,要是被朝鲜妇女抓住,也许顷刻之间就撕成了碎片。
朝鲜妇女恨透了美国飞贼。尤其是“油挑子”和“野马”(p-51)战斗机,它们肆无忌惮地钻山沟,超低空飞行,把杨树叶子刮落一地,扫射村庄,追杀妇女儿童,连一头黄牛都不放过。我们能看清飞贼的脸,近在咫尺,他用机枪扫射,我们用步枪还击。
入朝以来,我们对美国飞机熟透了,天天见面嘛。甭睁眼,也能听出b-29、b-36这种轰炸机带没带炸弹?声音沉重,是过路的,声音轻飘,是扔过炸弹返航的,都不用搭理它,“单兵不怕炸”。最讨厌的就是“油挑子”和“野马”,说实话,对这些见过面的飞贼,我们文工团员同样恨得牙痒痒。
现在这小子还高高地举着双手,乖乖地跟在文工团的行军队伍里,穿过被他们炸毁的村庄。他必定胆战心惊,惟恐从那残垣断壁后面冲出一群朝鲜妇女,向他复仇索命。为什么单单害怕朝鲜妇女呢?今天的读者朋友不知道,但是志愿军战士们都知道,美国飞贼也知道,当时朝鲜村庄里的男女比例是1:8,男的是阿爸几(老大爷)和阿得里(小男孩),青壮年男子几乎全部参军了,许多人作战牺牲,许多人被困在南方……北朝鲜家家都是军、烈属。因此,与其说飞贼害怕朝鲜老百姓,倒不如干脆说他害怕朝鲜妇女。他每天低飞扫射的不就是这些妇女儿童吗!
文工团员是准军人,小布尔乔亚,除了背包、米袋子,还背着腰鼓、手风琴。行军速度不快,走一小时,10公里,休息10分钟。几次有人把飞贼的胳膊拽下来,他都急忙再次举起,而且举得更高,表示真心投降。这小子长得挺好看,蓝眼珠、黄头发,比我大两岁,20出头。他驾机扫射的时候很凶残,现在像条夹尾巴狗,跟定了志愿军,寸步不离。女兵在议论,“他胳膊不酸哪?”戏剧队长知道我是南开的高中生,让我用英语告诉他:投降之后就不必老举着胳膊了。
我翻译了。这小子听见英语,就像遇到了上帝,高兴得热泪盈眶,立刻坦白交待,他叫布朗,加利福尼亚种葡萄的农夫,参加韩战是为了挣钱。他哥哥曾经参加陈纳德的飞虎航空队,6年前在中国献身于反法西斯战争。
我把布朗的自白翻译给队长、团长听。团长笑了,说这小子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词儿,懂政治,就说自己是农夫,还扯上了陈纳德的飞虎队。让我告诉他:中国人民志愿军宽待战俘,不必害怕,到了宿营地,就送他去战俘营。
这是一次偶然的机遇。不久,当战俘营借调懂英语的学生兵时,文工团便派我去那里暂时帮助工作。
二、热闹的战俘营
1985年我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重访朝鲜时,才大体上确认了这个地方:平壤北面,清川江东岸,著名风景区妙香山一带,当年中国人民志愿军设立了一座看管多国战俘的营地。这里有茂密的马尾松和落叶松林,相当隐蔽,取水方便,三面环山,我们就叫它三山战俘营。
现在会英语的人多了。解放初期,部队里会英语的学生兵很少。因此,比我参军早几年的天津南开大学的白帆校长,指名点姓要我来帮助工作。我只是个高中生,但他知道,我是教会小学毕业的,在中学英语就拔尖儿,而南开中学的英语老师是美国人,严格说来教的是美语,正好用来管理美国战俘。
我搭乘联络部(在国内时叫敌工部)的小嘎斯卡车去三山战俘营报到。路径平壤,如果没有牡丹峰和大同江边还保存着的中国式古建筑大同门,那就认不出这里是共和国的首都平壤了,它与许多城镇一样,被美国飞机炸成了一片瓦砾。
三山战俘营则不同,它不受空袭。最初,也就是1950年底吧,中国人民志愿军连续发起五次战役,把气势汹汹的“十六国联军”从鸭绿江边赶回到汉江南岸;而第五次战役的后半段,由于我军远离国境,没有制空、制海能力,后勤供应不上,又暴露在汉江平原,对付不了美军的坦克部队,紧急后撤时吃了大亏,撤到山区,挖掘坑道,凭山据守,才大体上在“三八线”南北形成了犬牙交错的对峙局面。这时,在我国军事史上出现了两个崭新的事件。其一,1900年帝国主义列强的“八国联军”攻陷北京,迫使大清国订立不平等条约,使我国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整整50年之后,中国人民志愿军跨江作战,将“十六国联军”打败在国门之外,真让中国人扬眉吐气啊!其二,我军俘获了成千上万洋战俘,怎样管理这些形形色色的多国战俘,也是个新课题。首先是选择若干个集中地,就叫战俘营吧。这件事,“联合国军”侵朝司令麦克阿瑟及其后任范弗里特、李奇微、克拉克之流心知肚明,他们失踪的几万军人哪里去了?包括被中国人民志愿军“消灭了番号”的英国皇家重坦克营、哥伦比亚营、希腊营、土耳其旅、澳大利亚、新西兰、法国的官兵,除了被打死的之外,都到哪里去了?因此,美国飞机是不轰炸这些战俘营的。这在没有外交途径的战争条件下,是双方达成的一种默契。我们的三山战俘营没有高射炮、高射机枪,挂着国际红十字会的旗帜,是个对空不设防的营地。美军的“红脑壳”侦察机和擅长钻山沟的“野马”战斗机也常来“光顾”,只拍照片不扫射。
最初的三山战俘营,是在三条大山沟里搭了许多军用帐篷,四周没有铁丝网,只在路口设了几段木桩篱笆,以区分管理处、后勤处、卫生所、战俘居住区和活动区。有警卫连负责哨位警戒和巡逻。我们并不担心战俘逃跑,他们也不敢逃跑,如果落到了朝鲜“民青”(如同共青团)姑娘们手里,那可比志愿军战士可怕一百倍。我们的哨兵和巡逻兵,主要任务是防止外界人员进入营区,说白了,是保护战俘的,以及制止战俘互相打架,譬如白人军官打黑人士兵,经过教育之后,黑人知道了志愿军反对种族歧视,反过手来又打白人。
我来到这座关押着两千多名洋战俘的三山战俘营,先到管理处的翻译组报到。组长就是白帆同志,但他是团级干部,又是战俘营的领导成员,不跟翻译们住在一起。三山战俘营是团级建制,白帆是团党委委员。翻译组只有十几个人,清一色的学生兵,只会英语,水平比较高一点,勉强可以称作翻译的,是清华大学没毕业就参军的老徐,25岁,1948年在“南下工作团”入党的老同志,比我的军龄“老”一年,“老”5岁,所以他是副组长。我的英语实在是二把刀,连三等翻译都不够格,可是老徐说:你是文工团员呀,可以组织这群“大孩子”开展文娱活动,免得他们整天想家。他所说的“大孩子”,就是这里上千名十八九岁的美国“少爷兵”,他们一旦被俘就认为自己彻底完成了服兵役的任务,百分之百地对得起总统杜鲁门了,脑袋里只盼望着早日遣返回家。
老徐还告诉我,一号、二号营区,也就是前两条大山沟里,是美国、英国、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战俘,都说英语,比较好办;三号营区是“八国联军”,信仰、习惯各不相同,麻烦多。好在我们不收南朝鲜战俘,成千上万,交给朝鲜人民军管理。
三、生活小组
三山战俘营的管理干部,大多是从志愿军各部队抽调来的联络参谋、保卫干事、宣传干事。人手有限,必须把战俘组织起来,并且利用战俘管理战俘。参照连队的编制,200来人,叫中队,我们的管理干部任中队长,40人为小队,由4人“生活小组”分工负责:组长管生活,内容较多,包括传达上级指示,反映战俘请求,分发被服、用品,指派公差劳务;3名组员分别负责卫生、学习、文娱体育活动。这4名战俘的内部职责,由大家推选,中队长指定。
“生活小组”也是逐步建立和调换成员的。譬如,最初由一些军阶较高的白人当组长,但是他们继续搞种族歧视,派黑人倒尿桶。我们加以纠正,强调不同肤色的战俘一律平等,搞卫生轮流值班。这样的小事,却在黑人战俘中引起很大震动,也许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不受种族歧视,纷纷表示愿意跟我们合作,因此便有不少黑人进入“生活小组”,工作也认真负责。负责学习的多是法国战俘,这事很有趣,原来法国军队里有1/4是法共党员,他们一旦被俘,立刻交出党证,说自己是被迫来到朝鲜参加这场非正义战争的,愿意与中共同志合作。而且有些法共党员,还是知识分子,会英语。把国内印制的宣传材料交给他,组织战俘学习,讲解得比我好。
新战俘入营的第一件事就是灭虱。除了少数空军战俘是从天空打下来的,比较干净以外,步兵、炮兵、坦克兵,几乎人人身上都有虱子。它足以传染伤寒、猩红热等多种疾病,尤其是这些来自五大洲的多国战俘,还很可能带来我们不了解的怪病,所以必须彻底消灭虱子。办法就是洗澡、理发、换衣被。
战俘的衣帽鞋袜、棉被军毯,都是由我国东北运来的新品,是在美国飞机昼夜轰炸我军运输线的情况下,从后勤兵站尽先匀出来拨给战俘营的。为的就是把战俘的衣服全都换下来,避免营区出现传染病。战俘的衣物分五类处理:符号、帽徽、肩臂章,上交管理处,装进这一名战俘的档案袋,同时登记造册,作为遣返战俘时的依据;手表、戒指、项链、钱币等财物,个人一小包,由管理处代为保管,离营时发还本人;比较完好的服装,蒸煮灭虱后打包代管,离营时发还;眼镜、钢笔、带宗教色彩的十字架、护身符和家人照片等物品随身;其他的东西,比如残破的、带血的衣物,内衣裤等,统一焚烧。这些营规,我们都讲清楚,也让“生活小组”的成员协助讲解。
洗澡最受欢迎。这些侵朝的多国部队,经常处于被动挨打的态势,或龟缩在掩体里,或疲于奔命,难得一次洗澡的机会,夏天还好点,许多人整个冬天就没洗过澡,没法换洗衣服,所以人人身上长虱子。相比之下,我军后勤运输虽然困难,但中朝两国只有一江之隔,从后方到前线几百公里,也还有“炸不断的钢铁运输线”嘛;而那些来自美洲、欧洲、澳洲的侵略军,远隔重洋,又是一个旅、一个营的小股部队,其后勤供应根本形不成运输线,困难就更多了。他们跟随美军,依靠美军,殊不知“强大的美军”也自顾不暇,无力照顾杂牌军。后来我才知道,朝鲜战场上一名美军战斗人员,需要有从美国本土到日本、到韩国的7名后勤人员来支撑,其大量军需物资是在日本加工制造的,这也是日本大发战争财的原因。在这种情况下,英、法、澳、新、哥、希、土……的喽罗兵不当俘虏谁当俘虏?因此种种,能活下来,还让你洗澡换衣服,战俘们无不高兴。
理发的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因为俘虏的头发上有虮子,说是理发,实际上是剃光头。这首先遭到白人军官的反抗,认为是人格侮辱。为解决这个难题,白帆亲自出马,先说服几名战俘中的医务人员,然后分头去做解释。工作做得很细,首先说明中国军队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根本禁止侮辱战俘的人格,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情,战俘可以举报,犯错误者要受军纪处罚。再说明灭虱必须灭除虮子的道理,以及灭虱之后,仍然允许大家留头发。并且质问这些拒绝剃发的白人军官,“你遣返回家之后,要不要把长着虮子的头发剃掉?”有人回答:“那是我们自己的事情。”“进理发馆,美国人给美国人剃头,不受侮辱。”白帆笑了:“说得好,咱们也建立理发馆,让美国人给美国人剃头,英国人给英国人剃头!”结果是这样的理发馆一直存在到遣返战俘的时候。不过,话说回来,我看着那些“大孩子”的满头金发被剃光时,也觉得可惜。
最难办的是土耳其战俘,由于语言不通,只好让他们派代表来看英美战俘剃光头,打着手势给予“讲解”,效果还是不好。他们坚决不用剃头刀,大喊大叫,有的还暴跳如雷。白帆说,“他们信奉伊斯兰教,我也不知道教义里对于动用刀剪有什么禁忌?给他们用推子推成光头吧,试试看。”结果还是遭到拒绝。
我们有些同志很生气,说“这是战俘营,不是招待所!他们必须遵守营规!否则还怎么管理?”然而白帆坚持“慎重对待宗教问题。土耳其战俘先不剃头,等一等。咱们向国内请示,请翻译,请阿訇或者回族干部来帮助工作。”
四、抓赌和洗脑
语言不通的确是极大的障碍。土耳其战俘并不很多,麻烦却是最多的。譬如吃饭,战俘的伙食跟我们是一样的,甚至可以说,比我们营级以下干部、战士的“大灶”伙食还要好一些。首先是保证供应。我们许多同志在火线,“一把炒面一把雪”,或者在坑道里嚼“压缩饼干”喝不上水,挨饿也是常有的事,而战俘营的供应从未短缺。再就是粗细粮和蔬菜搭配,比我们的战斗部队撤回二线休整时也要好一些。但是,初来战俘营的土耳其俘虏,大都表演过“绝食”。我们知道他不吃猪肉,其实我们也吃不着猪肉,还是为他们单立了清真灶。这样的白面馒头、大米饭,他们也不吃。一个个饿得东倒西歪,就是不吃。最初是炊事员拿起个馒头,当着他们们的面咬一口,嚼一嚼咽下去,他们才立刻上前抢这个咬过的馒头,狼吞虎咽般地往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可是桶里放着那么多馒头,还是不敢吃。炊事员回来报告说:“他们一定受过反动教育,认准了咱们的伙食里有毒药,真是糊塗虫,要杀你还不容易吗?何必往饭菜里下毒哩!就这么简单的理儿,也没法跟他说明白。我又不能每个馒头都当面咬一口哇!”
还是炊事班想出了绝招,不送馒头改送米饭。一桶大米饭,炊事员当着他们的面吃一勺,该相信没毒了吧?不行,过来个土耳其小军官,拿起勺子把桶里的米饭上下翻搅一遍,请炊事员再吃一勺。之后,他们就像疯了一般,拥上来抢饭吃,不用碗,下手抓,往嘴里塞,把桶也弄翻了,就在地上抓饭吃,拦都拦不住。
我们当过兵的都知道,三五天饿不死人,极限是七天,如果有水喝,再吃些草根树叶,还能多活一些日子。这些土耳其战俘挨饿几天了?语言不通,也没法问。倒是管理处的领导有经验,说饿久了的人,一顿饱饭能撑死。因此规定,新人营的战俘,只给小米粥喝,给点咸菜吃,一周以后,肠胃恢复了才让他吃饱。喝粥,对饿极了的土耳其战俘最合适,用勺搅一搅,当面喝一勺给他们看,然后一人一碗粥,一小截咸萝卜,先救命,调理肠胃。俗话说,头三脚难踢。打开了这个局面,再有新来的土耳其战俘人营,就一律先喝粥,并且让早来的土耳其战俘吃饭给他看,给他讲解这饭菜里面没有毒药。
美国“少爷兵”的人数最多,也最好管理。我参军前就接触过一些美国人。抗日战争时期,我在长沙湘雅医院住院时,许多医生、护士都是美国人,态度和蔼,认真负责,给我这个患肺结核的7岁孩子留有难忘的印象,母亲还说过,湘雅的美国大夫救了我一命。后来我在重庆南开中学读书时,有美国老师,街上也有许多美国大兵,虽然我并不喜欢这些开着吉普车横冲直撞的大兵,但他们是中国的同盟军,史迪威、陈纳德将军在我们学生心目中也很有名气。因此种种,我对这些放下武器的“大孩子”、同龄人,从内心来讲是宽容的。我向白帆汇报过这些思想,他说立场没问题,而且符合党的政策要求。
我的日常工作,是陪着管理员老孙到各中队、小队巡视,给他当翻译。老孙比我大3岁,连级保卫干事,党员,政策水平当然比我高,我很尊重他。这天他叫“生活小组”领香烟,每个战俘每天有10支“大生产”牌的香烟,10天发一次,小组长统一领回去,分给一人5盒。当年没有吸烟得癌这一说,通常的说法是提神、解闷儿,“饭后一支烟,恰似活神仙”嘛。志愿军的津贴里就有一笔烟草费。所以战俘也有香烟供应。当时的洋战俘几乎人人吸烟,但烟瘾有大小,可以互相调剂。没料到这点“活动资本”也被“少爷兵”利用了。
他们有烟瘾,还有赌瘾。谁身上也没钱,就赌香烟;没赌具,就把大衣扣子揪下来赌阴阳面。“生活小组”的黑人士兵杰克逊揭发了这个情况,说“刚发香烟的日子赌徒多”,就领我们去抓赌。
赌徒大多是白人小军官,在帐篷里用个刷牙缸子哗啦啦地摇大衣扣子,然后下注,猜阴阳面。帐篷门口还有白人士兵放哨。杰克逊领我们从帐篷的后窗户往里看,看得一清二楚,“少爷兵”一个个聚精会神,有乐的,有懊丧的,有的下大注,一次一盒“大生产”。看了几个帐篷,都在赌,好比到了赌城拉斯维加斯。老孙大怒,绕到帐篷前面进门去抓赌,也就十几秒钟吧,赌徒们已经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铺位上,赌具、赌资全都不见了。真叫人哭笑不得,如此机灵地“少爷兵”怎么都当了俘虏呢?
老孙有办法,叫他们把大衣拿出来,都是新大衣呀,谁的大衣上缺扣子,谁就是赌博的“庄主”。“少爷兵”也有优点,就是在证据面前供认不讳。一次逮住3名“庄主”,由中队长召集全体会议,宣布处罚决定:禁止赌博是营规。这3名白人小军官停发香烟一个月,写书面检讨,还要背诵一篇(英文)宣传材料。我作了翻译。杰克逊乘机喊了一声:“给他们洗脑!”我听不懂,一时无法向老孙翻译。回到翻译组,副组长老徐才作了解释:洗脑就是改造思想的意思,是从英语洗牌、洗钱演化出来的新词儿,咱们念书的时候没学过。
五、白衣天使
三山战俘营虽然是团级编制,却配备了一个条件较好的卫生所,军医和设备达到了卫生营的水平。也就是说,志愿军的步兵团只有卫生连,负责战场急救,譬如止血、消毒、打针、取弹片等小手术。师里的卫生营才具有做大手术的能力。
战俘的灭虱工作就是在卫生所医护人员指导下进行的。另一项工作是治疗“雀眉眼”。这种病在志愿军部队里也曾经发生过,我们军文工团一百多人就无一例外地患过“雀眉眼”:每天黄昏以后,鸟雀归林的时候,我们的眼睛就不好使了,视力迅速模糊,如同鸟雀。由于没有制空权,我们经常夜行军,战斗部队也常在夜间攻击敌人,被誉为“夜老虎”,患了“雀眉眼”可怎么行军打仗呢?文工团夜行军时,每人背包上挂一条白毛巾,后面的同志就瞪大了眼睛盯着这个小白点儿往前走,看不清地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真不知摔了多少跤,闹了不少笑话,有时前面的人莫名其妙地大步一跳,如同跨过一道沟坎,后面的人走到此处也都跟着跳,其实并没有沟。有些连队认为视力模糊是长期吃不到蔬菜造成的,就挖野菜吃。文工团的司务长从友军学了个偏方,用翠绿的松树针叶熬汤给大家喝,喝得满嘴松香味儿,也不管用。当然,这都是临时措施,志愿军后勤部知道这是缺乏维生素造成的夜盲症,大量供应新鲜蔬菜和肉食鸡蛋确有困难,就从国内紧急调拨维生素a、c、d、b1片,几十万官兵啊,一时也供不应求,我记得很清楚,第一批维生素片先发给连级以上的指挥员,我这个排级文工团员还要等一等。说这些干嘛?就因为患“雀眉眼”的洋战俘,不分级别一律发给维生素。再说具体点儿,美国“少爷兵”到底吃得好,军用餐盒里有压缩饼干、一小罐头午餐肉、一小包橙汁粉(可冲饮料),不缺维生素,所以他们不患夜盲症。杂牌军就惨了,他们的后勤供应远不如中国人民志愿军,许多人患“雀眉眼”,天一擦黑儿就摔跟头,嘴角还长着不少小脓疱,卫生所的小何医生对我说,“看看嘴角,就知道他严重营养不良。”
她叫何倩,是我的同班同学,一同参军,我爱唱歌,被选进文工团,她进了医训队。何倩笑着说,“不给他们治夜盲症,这些俘虏兵想逃跑都困难,你们不是更好管理吗?”我说,“逃跑?他也敢!你这白衣天使,怎么说出不给治病的话来了呢?”其实,何倩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高尚的人道主义战士。不但对志愿军的同志,对朝鲜人民军的同志和老百姓,讲究医德,尽心尽责,就是对放下武器的多国战俘,也奉行“医生面前只有伤病员,不分国籍肤色”的原则。
这天,我带着担架,送一名新人营的美国上尉飞行员约翰逊到卫生所治疗。正好由何倩接诊。约翰逊就是我们痛恨的那种飞贼,驾驶“油挑子”钻山沟扫射我军后勤的汽车队,结果撞了山,飞机爆炸,变成一团大火球。这小子命不该绝,在撞山前的一刹那被弹出机舱,摔在山坡上。待到志愿军战士搜山时才发现,他距离飞机爆炸的地点只有几十米,大火竟然没烧着他,而他跳伞的高度也很低,降落伞都没打开嘛,大概又被树林挡了一下,没摔死,躺在树下昏迷不醒。这些情况是送战俘的志愿军同志讲的。被俘后,经过卫生连抢救,止血,在伤口敷用消炎粉,防止感染。约翰逊清醒过来以后,辗转送到战俘营,已经是第5天了。
“他摔断了三条肋骨,这比较好办,”何倩做过检查后对我说,“严重的是左腿粉碎性骨折,小腿肌肉破损,左脚坏死,必须截肢,才能保住性命。”
何倩不让我走,说这个伤员已经不能再往上级野战医院转移,为了争取时间,最可靠的方案是今天就截肢,“我已经给他用了止痛和消炎药,卫生连及时止血,保证了他的血压,允许动手术。问题是赶紧说服他同意截肢,跟医生配合。”
何倩的英语比我一点也不差,由她来说服不是更好吗?但我不能推辞,她要主刀啊,在手术台前一站几个钟头,必须集中精力,不可过度分神。我送伤病战俘来卫生所多次了,知道这里的规矩。在和平环境,做大手术须由亲属签字同意;战争环境,自己的同志和单位领导可以签字,没人签字也可以动手术,抢救伤员嘛;惟独战俘营的卫生所,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做截肢这样的手术,要求战俘本人签字同意。这大概是亘古未闻的尊重人权吧。
何倩去做手术前的准备。趁着约翰逊不哭、不喊疼的时机,我来做说服工作,也就是把何倩的诊断结果和治疗方案明白地告诉他,劝他采取理智的态度,跟医生配合。然而他并不理智,再三请求“保留我这条腿!”
半小时之后,何倩走过来用英语跟约翰逊交谈。
“上帝保佑你,飞机撞山没摔死,没烧死,中国军人又几次抢救你的生命,这说明你有好运气,还可以活着回家跟亲人团聚。”
“小姐,我不能失去这条腿!”
“称呼我医生。我以医生的身份告诉你:你是我的病人。我为你的生命负责。从医学的角度说明白,你的左脚和小腿已经失去了。我要切除的是危及你生命的碎骨和腐肉。我决定,从你的膝盖下面截肢,将来你可以比较顺利地装假肢,可以走路,也可以开汽车。你应该相信医生。”
约翰逊流下了眼泪,“我相信医生。我相信自己遇见了天使……”
他在手术签单上签了字。这是超出“日内瓦公约”之上的尊重战俘人权的举措,是中国人民志愿军为遣返伤病战俘时多准备的一份文书。
手术持续5小时,何倩为这个凶狠轰炸我军后勤运输线的飞贼顺利摘除3条肋骨,截掉左小腿。一个月以后,约翰逊就拄着双拐在战俘营里行走了。
六、眼镜马
志愿军部队跟“十六国联军”作战的次数多了,也就号准了敌军的脉。譬如,对方的炮火特别猛烈,而且有飞机配合轰炸的,必定是美军。敢于派出小分队夜间偷袭,被我军战士说成“癞蛤蟆上脚面”、特粘乎、特讨厌的,是南朝鲜李承晚的军队。不敢主动进攻,只放空炮,虚张声势的是杂牌军。其中,连空炮都不放,阵地静悄悄,一打他就后退的,是法国军队。因此,对待不同的敌人,我军也采取不同的战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有一句名言:战争是政治斗争的继续。从朝鲜战场敌军的实际表现,也不难看出这一论断的合理性。所谓“联合国部队”,侵略朝鲜的主力只有美国一家,其余都是由美国纠集起来的附庸,宣传意义大于实际军事价值,壮壮门面,盗用联合国的名义而已。1950年,英、法、希、土、澳、新……虽然不承认新中国和朝鲜人民民主主义共和国,但彼此之间并没有根本利害冲突,这正是他们的侵朝部队士气低落、作战消极的原因所在。中国人民志愿军深通“伤其九指不如断其一指”的兵法谋略,对待这些杂牌军,就采取了“连锅端”的战术,譬如,以五倍于敌的优势兵力包围哥伦比亚加强营,一夜之间把它“吃掉”,除了营长乘直升飞机逃跑之外,全营覆没,被“消灭了番号”,朝鲜战场从此没有哥伦比亚附庸军了。这个战术有奇效,杂牌军一个接一个地被“吃掉”之后,麦克阿瑟及其后任相当寂寞,“十六国联军”司令也就降格为赤裸裸的美军侵朝司令了。
志愿军“吃掉”法国军队相当顺利,双方伤亡很小就是证明。换言之,法军一旦被包围,没怎么抵抗就挂白旗投降了。后来在三山战俘营,眼镜马对我讲过其中的奥秘。
30多岁的夏尔马,教师出身,会英语,瘦高个,戴一副金丝眼镜,说话细声细语,文质彬彬,是“生活小组”负责学习的成员,他为自己当战俘而高兴,我们给他起了个绰号眼镜马。他也是一投降就主动交出党证的法共党员。有一次,他主动向白帆介绍情况,我在一旁听不大懂,事后经过白帆讲解才明白了一些。
眼镜马说,他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当时法兰西被希特勒的侵略军占领了,戴高乐将军领导着大部分抵抗力量,法共也在工人和知识分子当中拥有一部分武装抵抗法西斯的游击队,他就是其中一员。可惜的是,德国投降之后,法共领导人多列士参加了戴高乐的资产阶级政府,当官去了,没有像中共同志那样保存自己的武装力量,建立无产阶级的政权,而是把游击队交给资产阶级的政府,编人了国家的军队。这就是侵朝法军中有许多法共党员的来由。作为军人,他们不得不服从政府的决定,参加“联合国部队”来到朝鲜,然而这些法共党员,绝对不愿意跟中共同志打仗。所以他当了战俘很高兴,一可避免伤亡,二来也不违背“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国际主义精神。他保证跟中共同志合作,更希望早日结束这场非正义的朝鲜战争。
我问白帆,眼镜马的说法可信吗?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笑着说,管好多国战俘是个复杂的新问题。至少,夏尔马的态度是好的。战俘们希望早日结束朝鲜战争的心情也是真的。
我们把眼镜马调到英国战俘中队的“生活小组”负责学习,由于他年龄大,态度和气,跟傲慢的英国战俘也没发生磨擦。战俘每周有3次学习时间,他组织学习宣传材料十分认真,还能主动发挥。我听过眼镜马主持的学习会,他有时脱开宣传材料,讲一些“从猿到人”,“劳动创造财富”的道理,跟我解放前在学校偷着读过的《大众哲学》所讲的观点差不多,也就不加干预了。总之,我对眼镜马是信任的,心里想过,他是法共党员,我才是个青年团员,他当过教师,我才是个高中生,如果不是战争环境,我有什么资格管教他呢?
眼镜马还负责编写黑板报,把下一周学习材料的的重点预先提示给大家,诸如“你为什么来到朝鲜战场?”“你在替谁卖命?”“中国和朝鲜威胁过你的国家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除此之外,还会表扬“好人好事”,这甚至引起我们翻译组的内部争论,“战俘里还有好人?会做好事?”白帆的回答是:争论不要脱离此时此地的实际情况,战俘也是人,他服从管教,认真学习,为什么不能表扬鼓励?谁让你把战俘营里的“好人好事”跟咱们部队里的“好人好事”混为一谈啦?要把眼光放远一点,大多数士兵是受蒙蔽、被迫来到朝鲜战场的,当了俘虏,受到我们的宽大待遇,通过学习提高了认识,遣返回国之后,有些很可能成为中国人民的朋友,有些成为反对侵略战争的和平人士,你还能说他不是好人,永远是坏蛋吗?
七、英国兵油子
从平均年龄看,三山战俘营里的英军俘虏要比美国兵大十几岁,他们大多是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老兵。其中皇家重坦克营的官兵,当了俘虏还很傲慢,因为他们从来就被认为是“王牌军”。这个重坦克营在1951年春天就全军覆没了,但他们输得不服气。此事要从志愿军打坦克说起。
我军当时缺少反坦克武器,尤其是在汉江南岸的平原上,只能用爆破筒(插进坦克履带)、用集束手榴弹、苏式手雷和地雷炸坦克。也有战士勇敢地爬上坦克,从展望孔向里打枪,或掀开炮塔盖儿往里面扔手榴弹。但这些打法难以阻挡坦克群冲锋。后撤到“三八线”附近的山区,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我军创造了许多打坦克的办法:在山沟的通道上挖陷阱,挖防坦克壕,用一排排截短的铁轨斜着砸进地里,只露一小段在地面上(插住履带坦克就甭跑),这些办法能够捉活坦克。还有在山沟里堵住一群坦克用火烧的时候。这个皇家重坦克营就是被堵在大山沟里怕火烧,老兵油子们才钻出铁王八壳来举手投降的。可是投降之后又觉得有点儿冤。理由是志愿军打仗不正规,为什么不用坦克打坦克呢?
他们的不服气和“王牌军”的优越感在战俘营的生活中处处都要表现表现。首先是不苟言笑,留小胡子,坚持穿著其皇家坦克兵(经过蒸煮灭虱)的呢子军服,而且把衣被叠得整整齐齐,维持其“尖头曼风度”;再就是把帐篷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发给他们的宣传材料小册子也认真阅读,读的时候还坐得腰板笔挺;此外就是要求经常洗澡和打篮球。英国战俘这些特点,虽然也有毛病,但我们管理干部并不反感,因为他们遵守营规,不像美国“少爷兵”那般自由散漫。
打篮球是三山战俘营里主要的娱乐活动。美国战俘集中的大山沟里有几个球场,他们也是最爱打篮球的,特别是黑人士兵打得好,然而英国战俘不肯去。我们原以为英国战俘害怕打不过黑人呢,问了问,“生活小组”的黑人才说,是英国战俘瞧不起黑人。过去,我们都说美国搞种族歧视,其实英国同样严重。
英国战俘要求在他们山沟里修建一个高标准的新篮球场,这并非坏事,可以批准,就组织他们修了一个。然后,“生活小组”便提出来,要组织一次“黑白对抗赛”。此事又遭到英国战俘的拒绝。
在战俘营里,我们不准白人欺负黑人,至于那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观念,并非短时间内能解决的。因此,这些英国兵油子仅仅拒绝跟黑人赛球,我们也不能加以惩罚。此事只能慢慢来。
“生活小组”的鬼点子也不少,建议先进行一次“英美对抗赛”。英国战俘人数少,也硬着头皮应战了。比赛开始,美俘队上场的全是白人,这些十八九岁的大孩子嘻嘻哈哈,一点儿也不在乎,半场就输18分。下半场换上来两个黑人,英俘队傻了眼,想拒绝比赛。我是裁判,当即宣布:拒绝比赛就算认输!美国战俘大喊大笑,使劲儿鼓掌。那些连当战俘都不服气的英国老兵油子,怎么肯认输哩!原来他们也有灵活性,叽哩哇啦商量一番,捏着鼻子又上场了。黑人球员憋着一口气,上来就打了个满场飞,比分直线上升,终场前3分钟,88分打成平局。美俘人多势众,呐喊助威,许多黑人还吹口哨,扭屁股,惹怒了傲慢的英俘队员,想赢,又进攻乏术,就玩邪的,拉人,绊人,带球撞人,接连犯规。我在学校和部队也是篮球队员,懂得这些招数,譬如在最后一分钟,本队落后一两分,可以采取“犯规战术”,指望对方罚球不中,或两罚一中,而我队开球之后,一投得两分,或可翻盘,若逼成平局打加时赛,也可反败为胜。但是英俘队现在并不落后,88分平局嘛,就故意犯规,纯属无理取闹。我毫不客气地罚下一名5次犯规的英俘队员。黑人球员也罚中3球,91比88维持到终场,美俘队赢了。英俘队员又是一次不服气,可也只好灰溜溜地退场。
第二天我到英国战俘的帐篷里去,谈起这场球来,问他们输在哪儿了?他们知道我是故意问的,只好承认技术、体力都不如黑人。遵重裁判,不顶撞管理干部,也是英国老兵油子的一条优点哩。
八、种菜给谁吃?
头伏萝卜二伏菜。秋天到了,后勤处决定组织战俘在山坡开荒种菜。此事在战俘当中引起多种反应,有的打架骂人,有的梦中哭泣,多数唉声叹气。英国兵油子还向我提问:今天才开荒,种出菜来给谁吃?我反问他:你们今天吃的菜是谁种的?他们很高兴地说:是是!我们吃了别人种的菜,我们应该种些菜留给别人吃。其实,他们是把我这句话拣起来安慰自己——宁可种菜留给别人吃,他们也不要在这战俘营里挨到冬,自己吃自己种的这些菜。
欧美战俘非常重视圣诞节,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圣诞节前被释放回国与家人团聚。本来,现在距离圣诞节还早,可是开荒种菜反而勾起了他们的乡情。在开荒打歇儿的时候,他们问我想不想回家?我说:谁叫李奇微又发动了“秋季攻势”哩!李奇微是侵朝美军司令,他们都知道,听了之后无话可答。
此地的纬度与北京相同,七八月份也是雨季,抢在雨季之前播种大白菜、大萝卜,正是农时。我们从国内要来菜籽,教他们开沟、打垄,撒籽、施肥。这些战俘,尤其是英国兵,好像根本没有种过菜,不过,倒是干得很认真。半月过后,碧绿的菜苗儿出土,“少爷兵”看到了自己的劳动果实,也高兴得嗷嗷叫。管理员又教他们间苗,将拔下来的小白菜、小萝卜英儿,洗干净了蘸黄酱,吃得他们又是嗷嗷叫。纷纷表示,管教干部真是他们的老师。
与此同时,我们还挑选了20名英国老兵集中养猪。这真费了一番口舌。这些“绅士兵”,首先认为养猪是对他们的污辱;待我讲清了养猪为了积肥种菜,将来猪肉也是给他们自己吃之后,这帮家伙的顾虑更大了,非常害怕当个专业饲养员——猪没长肥就不会释放他们回国。我哈哈大笑,告诉他们:真的到了遣返战俘的时候,我们何必在战俘营里养猪呢?这还不行,除了怕脏之外,还是那个不愿意在战俘营里呆到吃自己养的肥猪肉的时候。这就没办法了。我们翻译组的副组长老徐赶来训话:养猪是给全体战俘谋福利。战俘必须服从管理干部的命令。违抗命令者要受到惩罚!英国老兵油子们终于老实了。但他们还是有个优点,为了保持其“尖头曼风度”,养猪很认真。
这时我们三山战俘营在进行各项过冬的准备工作。首先要将战俘居住的帐篷一律改成半掘开式的防空洞,除了挖掘方坑之外,还要带领一些战俘上山砍树。这又触动了他们的思乡之情。用我们的话来说吧,这是个并不奇怪的思想问题。战俘也是人嘛,被俘之后格外想家,也是人之常情,何况发动侵略战争的责任并不在这些俘虏兵身上哩。战俘营的领导先做我们管理干部的思想工作,要求我们宽大为怀,对战俘想家的问题,不可急躁,压服不如说服。只要他们不捣乱,就不要给予关禁闭之类的处罚。
我们带领80名年轻力壮的美俘去砍落叶松,这要到营区外边山坡上的树林里去,便派了两个警卫班武装押送。虽然可以断定这些俘虏不敢逃跑,但是他们手里拿着斧子,又成群结队,不可不防。
回来的路上,经过一片栗子树林,张嘴儿的大毛栗子落了一地。这些美国兵非常馋嘴,看见板栗就走不动了。带队的管理员好说话,就叫大家停下来拣板栗。但是只准剥不准吃。这些馋嘴的大孩子,被毛栗刺扎破了手,问我:这是否叫猴子给人“火中取栗”?我翻译给管理员听,他笑着宣布:拿回家去煮栗子粥喝!这些嘴上刚长了一层茸毛的大孩子也跟着欢呼起来。
时间不长,我们就剥得四裤子板栗——因为没带口袋,便脱下裤子扎住裤脚当口袋用。小老美觉得真新鲜。临走时,管理员将40元朝鲜钞票钉在栗子树上,小老美就觉得更新鲜了。
九、准备过冬
修建半掘开式的防空洞,主要是为了保暖防寒。它像个大簸箕似的,上面用落叶松的圆木挨排儿绷起个顶来,再培上一尺厚的黄土,安好门窗,便是冬暖夏凉的好住处。我们用了两个多月时间,便将住帐篷的战俘全部迁入了防空洞。但这并非为了防空袭,因为美国飞机不轰炸战俘营,此事似已达成了默契。如若修建能抗得住轰炸的防空洞,整个结构全得加固,棚顶至少要培两米厚的土。
战俘们住进了舒服的防空洞,后勤处又要求自制一些家具。这本来是为他们生活得好,但战俘们却是喜忧参半,只怕在此长期住下去。这是个既可理解,又难解决的思想问题。
1951年10月,前苏联常驻联合国代表马立克在安理会表示,苏联愿意出面调停朝鲜战争。朝中方面,以及美英法等国均表示接受这个建议,立即在板门店开始停战谈判。这个好消息,我们及时向战俘们宣布了。他们欣喜若狂,以为圣诞节前真的可以回去和家人团聚了。可惜呀,连我们也没想到,停战谈判竟然谈了19个月,朝鲜战场出现了谈谈打打、打打谈谈的复杂局面。直到1953年7月23日,美军司令克拉克将军才被迫在停战协议书上签字。
在这段时间里,有些战斗还是很激烈的,譬如上甘岭战斗。因此,仍然有许多新战俘陆续到来。他们也带来了战场上的各种信息,毁掉了老战俘回家过圣诞节的美梦。
战俘营里的思想工作也很重要。领导上及时给我们做报告,要求树立长期思想;然后我们再给俘虏们讲明道理,必须继续进行过冬的各项准备工作。上山砍柴;自制家具、炊具;还需要解决冬季洗澡的问题,否则他们又会长一身虱子。
我们又领着一群“少爷兵”出去拣美军“油挑子”的副油箱了。头顶上天天有空战,要拣这玩艺儿就不难。它的铝镁合金外壳,韧性颇佳,制作锅碗瓢盆、小桌小凳,是上等材料。“少爷兵”们干这些活儿很有兴趣,还说:到底还是咱美利坚的材料好,不软不硬,制作家什不费劲儿。
1985年我重访朝鲜参观志愿军博物馆时,又看到了许多用美军炮弹壳和副油箱制作的生活用具,陈列在志愿军坑道模型里,生动地说明了志愿军自力更生的精神,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朝鲜战争的严酷程度——譬如,同在这个博物馆里,展出了我军上甘岭前沿阵地一平方米焦土,其中就有400多块弹片。武装到牙齿的美军,是擅长“倾泻钢铁”的。
我们带领战俘们在每条大山沟里都修建了两个冬季浴室。它既不是淋浴,也不是浴池,而是在大防空洞里设置一排“浴缸”——用锯掉小半截儿的大汽油筒,架在地灶上,把水烧热了,桶底垫块木板,人就站在里边洗。这种“浴缸”,在朝鲜战地也就算很高级的了。
在三山战俘营帮助工作四个月,我才明白这里的后勤供应,实际上优于团级标准。也就是说,各种供应(除武器外)全都按照我军步兵团的标准发放。口粮、菜金、罐头食品与志愿军相同;医疗条件优越,达到师卫生营水平;寒冬未到,棉衣、棉被、栽绒棉帽、大头鞋(毛皮鞋)、狗皮褥子等冬季被服全部由沈阳市运来。祖国人民加班加点为“最可爱的人”赶制的棉衣,我们却发给洋俘虏,这在古今中外的战争史上也属罕见的吧?翻译组长白帆在发放冬装时,将上述情况如实地告诉战俘们,这是一种很有力的思想工作。此时,大白菜、大萝卜已到收获季节,再组织战俘们挖菜窖时,他们也很卖力了。有些法国兵在学习会上说:真没想到这里充满了人道精神!
十、专打美国兵
“吃菜要吃白菜心,打仗专打美国兵!”这是我们志愿军部队里流传的一句顺口溜。在朝鲜战场上,对方的主力是美军,而且气势汹汹,当然就是我军的重点打击对象了。入朝初期,我军内部进行过一次“三视”教育,即:仇视美帝,蔑视美帝,重视美军。这是“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又是真老虎,铁老虎”理论的具体化。当时,所谓敢打硬仗,就是敢跟美军硬碰硬。
1951年秋,美军侵朝司令李奇微将军发动“秋季攻势”,其主力之一是号称“王牌军”的美骑一师。美军一个师在作战的情况下相当庞大,配备了坦克、重炮、飞机等特种兵,叫做加强师,其人数相当我们一个军。在临津江东南的天德山、月夜山一线阻击美骑一师的恰好是参加过“辽沈战役”的我军一支主力部队,两强相遇,战斗极为惨烈。我军踞守高山,又有号称“地下长城”的坑道防御体系,有些前沿阵地的守军,一天就打退敌人20多次冲锋。读者可能觉得奇怪,一天怎么会有那么多次冲锋呢?原来美军打仗有死规矩,冲锋之前必然依仗其飞机大炮对我军阵地狂轰滥炸,此时,我们便坐在坑道里吸香烟,等他轰炸声一停,立即进入战壕,架好机关枪,拧开手榴弹盖儿,美国步兵也正好冲进了我们的射击圈儿。现在可是步兵对步兵了!距离太近,敌军的飞机大炮一律失效。我们居高临下,又有战壕掩体,甭着急,等他爬到30米以内,喊声打,一顿手榴弹就炸他个人仰马翻、屁滚尿流,待他轱辘马爬逃跑时,再用机关枪“欢送”。“少爷兵”们逃到我重机枪射击距离以外重新集结时,我们立即撤回坑道里去吸香烟,因为那飞机大炮又要狂轰滥炸10分钟。然后我们再照例打退他的第二次冲锋。从早到晚,周而复始,20来分钟一次,按他的死规矩打他,虽然单调,倒也省心。当然,也有在山沟和开阔地互相穿插包抄的,那是另一种打法。
一个多月的攻防战斗,“秋季攻势”被彻底粉碎,美骑一师伤亡惨重,大批官兵当了我军的俘虏。
这又是一批“王牌军”,比英国皇家重坦克营的俘虏还傲气,还不服气。他们的表现主要是拒绝上交其马头形臂章。按照营规,战俘的肩、臂章,符号,帽徽一律上缴,作为管理战俘和日后遣返战俘的证件,怎么可以不执行营规呢?翻译组长白帆跟这帮傲慢的家伙谈话回来,建议管理处采取个变通的办法加以解决。此事倒使我们一些管理干部想不开了,难道收缴俘虏兵的臂章还不容易吗?
白帆是战俘营的领导成员,大学生出身,水平较高,有点儿灵活性。他说服了我们。原来,美骑一师是一支老牌的骑兵部队,在(美国国内)南北战争和反法西斯战争中战功赫赫,他们现在已经是一支机械化部队了,作为一种历史上的荣誉和纪念,其盾形臂章上仍然绣着个马头。白帆说:“硬性收缴其臂章,他们认为是一种侮辱,产生对立情绪,反而不利于管理;我们又何必计较其历史上的荣誉呢?现在,他们的符号、帽徽、肩章已经上缴了,足以证明其国籍、姓名、军衔和部队番号,臂章并不是最重要的证件。”他的建议是将此马头臂章当作个人物品,与个人的财物一起上交管理处代为保管,离营时再发还个人。这个办法,管理干部和“骄傲的战俘”都接受,难题解决了。
对于这帮美骑一师的新战俘,我们也加强了教育。白帆组长让他们讨论:为什么到朝鲜来打仗?经过引导,他们也能认识到,一支在反法西斯战争中立过战功的部队,本来是中国的盟军,5年之后就侵略朝鲜,与当年的盟军作战,实在是给杜鲁门卖命,给军火商赚钱,上了华尔街的当,也有损于美骑一师的荣誉。
事实上,许多美国军人渐渐地也有了这种共识。两年后,美军司令克拉克就公开说过:“美军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跟错误的对手打了一场错误的战争。我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个在没有取得胜利的停战书上签字的将军。”
十一、葬礼
朝鲜战争中敌我双方争夺的焦点之一就是制空权。战争的前10个月美军占尽了“空中优势”。我军被迫在夜间行动,尤其是后勤运输线,海上被全面封锁,陆地上的铁路、公路桥梁几乎全被炸断,一些重要桥梁,甚至是炸了修、修了炸,激烈程度不亚于火线。这种情况持续到1951年夏天,我军在朝鲜北部强行修建了几个野战机场,我们的喷气式战斗机能够及时起飞迎击敌机了,天天有空战,美军的“空中优势”才被逐渐削弱。
在此之前,美国飞贼猖狂到了极点。战斗机,轻型轰炸机,只要避开我军高射炮阵地,便可肆无忌惮地俯冲扫射、轰炸,而那b-29重型轰炸机更可以在一万米高空“水平投弹”,我军的高射炮够不着它。而我军的飞机场在国内,距离远,战斗机不能及时赶来进行截击。往往是我们的“银燕”赶到了,敌机也扔完炸弹逃掉了。因此,我们冒着敌机的昼夜轮番轰炸,强行修建战地野战机场,同时祖国人民掀起了“捐献飞机大炮”运动,加强志愿军的空军部队,迅速进驻野战机场,争夺制空权的战斗也进入了一个新阶段。
美军的“空中优势”削弱了,飞贼们再来空袭也是慌慌张张,经常遭到我军“银燕”的截击。大量敌机被我击落,其中包括美国“王牌飞行员”戴维斯的战斗机;大量飞贼当了俘虏,其中包括后来的美国空军参谋长加布里埃尔上将。
这天上午,头顶上刚刚打完一场空战,喷气式战斗机“拉”出的白烟还像蛛网般地凝聚在高寒的天空,忽然有两架“野马”式战斗机钻山沟儿从低空飞来,对我们三山战俘营进行轮番扫射!战俘营有如一座“不设防的城市”,毫无还击能力,而且没有伪装,人员密集,无法疏散。我们也没有做过防空疏散的准备。三山战俘营的山顶上高扬着国际红十字会的旗帜,山脊上铺设有巨大的红十字(对空)识别标志,事实上敌我双方早已达成默契,互不袭击战俘营——往日敌机也到三山战俘营的大山沟里来“钻”过多次,战俘们还从帐篷里跑出来观看,不少美国俘虏兵还朝那美国飞机扔帽子,大喊大叫。这次,当他们又跑出来扔帽子的时候,美国飞贼回报其同胞的却是几梭子罪恶的机关枪子弹!不少俘虏倒在了血泊中。别的战俘们还没明白这是怎么回子事儿?那两架“野马”已掉过头来又扫射了一遍,俘虏们这才慌乱地躲进了给他们过冬防寒的“防空洞”。幸亏“野马”战斗机不能携带炸弹,否则,战俘营的“防空洞”根本抗不住轰炸,俘虏们的伤亡会更大。
事后一查,战俘伤亡27人,主要是美国兵。经我卫生所昼夜抢救,最后数字是死亡7人,致残7人。这也是一笔血债呀。战俘们愤恨异常,“生活小组”的黑人和白人小军官向我们请示,可否联名写一份控诉书,转交板门店的美方谈判代表。并且要求美方代表来参加死难战俘的葬礼,同时邀请国际红十字会立即派人前来调查,向全世界公布美帝的新罪行。战俘营的领导原则上批准了这个请求。并指示我们管理干部要因势利导。我们研究了一下,决定以“小队”为单位在各自的防空洞里讨论起草这份“抗议控诉书”,自愿签名。不搞“大会发言”式的控诉会,避免战俘闹事——已经有当过飞行员的战俘被黑人打伤了,因为他说,那两架“野马”的飞行员一定是搞错了目标,袭击战俘营是“误会加悲剧”。
我们也没料到,几乎所有的战俘都签了名,连那个认为是“误会”的战俘也签了名。事后才想明白,战俘们一点也不傻,他们认为这样就等于交给了美国方面一份“战俘名单”,日后遣返战俘时他的国家就可以据此要人了。
那7名死难战俘的葬礼,虽然没有国际红十字会的人参加,我们还是搞得很认真,战俘们列队站在自己的防空洞前,目送遗体抬往山坡墓地,埋葬之后还立了块木牌,上面写明死亡原因、日期、死者名字。我们拍了照片,存入挡案。
十二、混血儿
汤姆是美国兵,21岁,比一般的美国战俘大两岁,个头儿却偏小,不是白种人,有点像印第安人,或者是混血儿,总之是有色人种,不像那些美国“大孩子”成天嘻嘻哈哈,吃饱了就不发愁。“生活小组”的黑人汇报说汤姆心里有鬼。有什么鬼呢?谁也说不具体,大概属于有心事,不和群吧。我们管理干部虽然重视战俘的思想工作,但像汤姆这样不说话、也不闹事的“闷葫芦”谁管得过来。
自从美国“野马”式战斗机扫射三山战俘营,打死打伤美国俘虏,汤姆也受了轻伤之后,这只“闷葫芦”开了口,在讨论会上大骂杜鲁门,还用中文给我们管理干部写了一封信,要求“谈话”。这真是个有趣的事儿。我把汤姆叫到“生活小组”长住的防空洞里来,他进门就作揖,用那走了调儿、又不大流利的四川话说:“我是四分之一中国人,四分之一美国人,二分之一墨西哥人。”哈,光这道算数题我俩就算了几分钟。原来他的中国名字叫唐念蜀,他的外祖父是成都人,与华西医学院的美国女大夫结婚。他母亲出生在成都,已经是半个中国人了。他父亲是墨西哥人。他本人出生在美国,自幼取得美国国籍,然而由于肤色不白,仍然属于“二等公民”。他母亲讲一口四川话,从小把他也教会了,还告诉他:“你的中国名字是外公起的。”他的家境不好,服兵役是为了退伍后找个好点儿的工作。没承想会派到朝鲜来跟中国志愿军打仗,偏偏又当了俘虏。所以他心情沉重,没脸跟我们说中国话。这次他亲眼见到美国飞机扫射美国俘虏,他本人也被打伤,才彻底明白了不该为杜鲁门卖命。
汤姆放下“思想包袱”之后完全变了个人,不但有说有笑,《老黑奴》、《你是我的太阳》这些美国歌曲不离口,还跳踢踏舞。圣诞节快到了,我们索性叫他组织演出队。欧美战俘大都会唱圣诞歌,争着参加,晚饭后排练一小时,山沟里歌声回荡,《圣母玛丽亚》、《新生王》这些歌曲的内容与朝鲜战争无关,战俘们唱歌倒是个安定因素,管理干部听了也高兴。
只是在黄土地上跳踢踏舞有点不像话,尘土飞扬,还听不出个点子来。我们给了一些石灰、沙子,教战俘们夯成一块三合土地面当做舞台,这踢踏舞也就跳得有声有色了。汤姆认真负责,又当指挥又教跳舞,大出风头,战俘们称他是“快乐的汤姆”。
“生活小组”的黑人也对汤姆另眼看待了,他们共同提出组织一场正式的篮球赛,定名“黑白对抗赛”,胜者有奖,奖品暂时保密。两个月前组织过一次“英美对抗赛”,英俘队实际上是败在了美国黑人手下,这些英国老兵油子很不服气,现在报“一箭之仇”的机会来了,可是心里又有些胆怯。然而,胜者有奖,奖品是什么呢?大大吊起了他们的胃口。英国老兵油子犹豫不决之际,美国“少爷兵”已经满不在乎地报名“参战”了。
汤姆以组织者自居,管理干部给予他串山沟挑选队员的“特权”,他就在美、英、法三条大山沟里搞起了“预选赛”,白人跟白人赛,黑人跟黑人赛,以便选出各自的代表队。三条大山沟里每天晚饭后都有篮球赛,战俘营的气氛被“快乐的汤姆”搞得很活跃。
正式比赛时已临近圣诞节,北朝鲜的天气很冷了。管理处决定放假一天,叫他们中午赛球,以免冻着。这天,战俘们全都穿着“里面三新”的棉大衣,坐在山坡上观战。冬天的太阳暖洋洋,黑人队员体格健壮,全体赤膊上阵,哈,虽然没有球衣,倒也“黑白分明”。
比赛出现了一边倒的局面,白队根本不是黑队的对手,被那力壮如牛的大个子黑人压着打,128比64,这倒是意料中的结局。奖品是什么呢?新上任的“生活小组”长汤姆宣布:“中国白面包——烤制的糖馒头!两个队都有。获胜的黑人队外加果酱罐头10个,是志愿军在前线缴获的战利品——美国造!”
十三、“优待战俘”
1951年圣诞节前不久,火线上送来了一批“优待战俘”。“优待战俘”就是需要给予优待吧,这意思倒也明白,只是道理上说不通。我军对待俘虏实行宽大政策,这在“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有明文规定。志愿军出国作战,对抓获的洋俘虏已经很宽大了,再加“优待”,实在令人费解。
我对翻译组长白帆说:“如果优待,俘虏成了客人,干脆把他放掉不更省事儿吗?”
白帆笑了:“小赵,战争本来就是一种特殊的斗争形式嘛。”他给我举了两个例子。国内解放战争时期,我们抓到了国民党的高级将领,也“特别优待”过,吃饭四菜一汤,还让他“立功受奖”哩。在朝鲜战场,我军抓获了美国第八军军长泰勒的儿子,查明身份后,也“特别优待”,不久还真的放掉了呢。至于为什么放走?白组长闪烁其词,不肯明确回答,只暗示了一下,大概是“交换”了什么吧。今天的情形又不同,火线上送来的“优待战俘”却是12名美军黑人士兵。他们不但笑容可掬,而且是哼唱着圣诞歌走进战俘营的。
一个月以前,他们的连队“换防”,进入一处特殊的阵地,与我军对峙。这里的地形很特别,南北两面陡坡夹着一条深深的山沟。北坡有我军的坑道工事,一个步兵连驻守;南坡有美军的“洋坑道”,也是一个步兵连。两军前沿阵地(战壕),直线距离不足百米,大声说话对面都听得见,但要走过去,先得下到沟底,然后再爬对面的山坡,那就足有两里多地的路程了。更有趣儿的是两个连队共吃沟底同一眼自流泉的水。于是便达成了个特殊的默契:只要是腰系白围裙的炊事员下沟挑水,双方都不开枪。否则谁也没水吃。
事情坏在了新“换防”的美军上尉连长身上,这小子很混,不听前一个连队介绍的经验,竟敢开枪打我方下沟挑水的炊事员,结果我方以牙还牙,这泉水谁也吃不成了。200人的连队没水怎么行啊!只能翻山越岭到很远的地方去挑,那也只够喝的,不准洗脸漱口。对于这件事,我们的战士自然是痛恨对方啦;而对方的士兵,知道前一个连队介绍的经验,所以只痛恨他们自己的连长。
这天,我军文工团的火线演出队来到这个连,在坑道里举行慰问演出,琴声优扬,锣鼓齐鸣,还有清脆的女高音独唱,对面完全听得见。有些黑人士兵按奈不住,跑到战壕里来听,还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文工团员们早有准备,便用弓箭射过去几卷圣诞贺卡,还有邀请美军士兵过来观看演出的“戏票”,票上印着说明:保证来去自由。天黑以后,果然爬过来8个美国“大孩子”,语言不通,笑嘻嘻地摇着“戏票”,颇有礼貌地坐下来看演出。
在朝鲜战场上,两军对峙的情况下,这种“瓦解敌军”的事情发生过多次了。文工团员们胸有成竹,在演出的过程中就把许多圣诞礼物送到了这些缺心眼儿的“大孩子”手中。演出完毕,黑人士兵热烈鼓掌,挥手告别,在夜幕下悄悄回到对面的“洋坑道”里。那些圣诞礼物里附有英文宣传品,起了作用,这8个“大孩子”说服另外4名黑人士兵帮助他们逃跑,一同来向我军投诚。据说那个混蛋连长也因此被撤职,新连长接受教训,再也不敢开枪打炊事员了。我们怎么知道的?因为这两个对峙的连队又开始吃同一处的泉水了。
在朝鲜战争中,美军主动投诚的并不多,“物以稀为贵”,对他们“特别优待”也不无道理。如果是国内,主动投诚的国民党士兵,愿意参军的还能当解放军战士哩。可惜他们不是中国人。“优待”,无非是吃穿好一些,自由多一些,但也不能随便走出战俘营,倒不是怕他们逃跑,而是朝鲜百姓逮住了美国兵决不轻饶。
十四、“洋坑道”
快过节啦!其实,过节这个概念在三山战俘营是比较模糊的。欧美战俘最重视的是圣诞节,我们中国人当然是重视春节啦,然而作为军队,总结工作,安排计划,又是以阳历年为新旧更替的节日。现在是阳历12月下旬,我们各个管理部门已经开始总结工作。后勤处更忙,先前是白天忙着收获战俘营自己播种的大白菜、大萝卜、大葱,眼下每夜还有大卡车从国内或兵站运来粮食和节日供应的肉菜食品。战俘们认准了这是为圣诞节准备的,很高兴。我们也不去扫他的兴,反正圣诞节和元旦之间只差几天。
上级很重视这次年度总结。因为,我军建军24年来,在国外建立这种管理多国战俘的营地,还是头一次。除了各项实际工作要总结经验之外,还要考虑到国际影响嘛。据说,国际红十字会,还有监督朝鲜停战谈判的“中立国委员会”的五国(印度、波兰、捷克、瑞士和瑞典)代表,以及许多国家的记者,迟早要来参观的。而且他们还会找战俘谈话。为此,我们翻译组的工作总结,内容之一也是找战俘们谈话。谈什么呢?既非“训话”,也不能向俘虏兵“征求意见”,更不是“谈心”,组长白帆虽然是大学生出身的团级干部,这次也被难住了。那也得谈哪。最后变成了“八仙过海”,把我们这些翻译全派下去,谈什么都行。
我来战俘营帮助工作之前是文工团员,不像保卫干事、敌工参谋那么严肃,就借此机会找白人小军官儿打听美军“洋坑道”是怎么建造的?这次谈话费了些口舌,因为我无法将志愿军称谓的“洋坑道”一词翻译成英语。只好又打手势又画图,才把意思表达出来。
这事儿得先从志愿军的坑道战说起。第五次战役的后阶段,我军在汉江南岸的平原地带吃了亏,主要是无法抵御美军的坦克群,再加上没有“制空权”,粮食弹药运不上来,被迫后撤,一直撤到“三八线”附近的山区才站住脚。在这种情况下开展了史无前例的“坑道战”——在大山里面挖掘出四通八达的防御工事体系来。我曾写过一首《坑道之歌》:“大山五脏全掏空,石头搬家我住着”,“坑道能攻又能守,气死敌机和大炮”。据统计,百万志愿军从坑道里挖出来的石头,若是码成一米高一米宽的墙,可以绕地球三圈半!是真正的“地下长城”。那么“洋坑道”又是怎么回事儿呢?
原来,祖国人民“捐献飞机大炮”装备了志愿军。虽然“苏联老大哥”卖给咱们的米格式飞机和喀秋莎火箭炮非常贵,但这些家伙还是把美军打得胆战心惊,也被迫钻到了地下——“少爷兵”可没有挖坑道的吃苦耐劳精神,他们钻的是“洋坑道”。在攻占美军阵地之后,我进过几处“洋坑道”,原来是一节节火车的闷罐车厢,埋在土山包里。到底是“少爷兵”呀,车厢里不但堆放着许多罐头食品,压缩饼干,烟酒饮料,通讯器材,枪枝弹药,毛毯睡袋,还有手风琴,吉它,扑克牌,黄色画报。领导上派我去的任务就是销毁黄色书刊,怪可惜了儿的,还同时烧掉了两箱扑克,因为每张牌的背面都印着个裸体大洋妞儿。
用东北籍战士的话来说,就是“洋坑道”里“有荷儿”——油水大,这也是部队里流传那句顺口溜:“吃菜要吃白菜心儿,打仗专打美国兵”的原因之一。
我百思不得一解的问题是,那么多沉重的闷罐车厢是怎么运进山区,又怎么埋在土山包里的?几个白人小军官儿以为我问这事有多重要哩,便认真地据实相告。美军几乎征用了南朝鲜所有的闷罐车厢,又从日本运来一部分,由工兵向山区修路,动用了筑路机、挖掘机、起重机、大型平板拖车等一系列机械,劳民伤财,修建了这些不堪一击的“洋坑道”。它致命的弱点是互不相通,一个个孤立无援的闷罐很像小口大肚的瓮,住在里面很舒服,却正好让我军“瓮中捉鳖”!
十五、饺子和筷子
12月24日,圣诞夜怎么过?战俘“生活小组”提出了许多方案。我们也请示过领导,答复是“没必要禁止”。其实,我们早就做了若干准备,“快乐的汤姆”组织的演出队已能分高音部和低音部合唱好几只圣诞歌了,单人和八人踢踏舞也跳得相当熟练,连三合土的舞台都搭好了嘛。现在,管理处决定放假两天,除整理内务(洗澡、洗衣、理发)之外,战俘们以小队为单位还有三项活动。第一项是按照我军过年的惯例包饺子,派人到伙房把白面和肉馅儿领回来,自己动手包,自己煮着吃。此事受到了战俘们极大的欢迎。首先是因为饺子好吃,更因为,战俘们认为这是给了他们一种自由——而且是在圣诞节前夕,实在是个极好的兆头儿!至于饺子包得如何,能不能煮熟?白帆组长笑着说:“放心吧,就是煮成片儿汤他们也爱吃!”事实上战俘当中也不乏“能工巧匠”,我到几个“防空洞”里去巡视一番,饺子还包得真不赖。附带说一句,以前教他们用“油挑子”飞机的副油箱制作的各种炊具,锅碗瓢盆,包括用输油管做的擀面杖,这次全都用上了。
第二项活动是“生活小组”建议的,每人自制一双筷子,只准用筷子夹饺子吃(以前都是用勺吃饭)。据俘虏当中的法共党员“眼镜马”说,这包含着深远的“意义”:筷子和饺子都属于中国人,吃了这顿饺子,这双筷子就成了永久的纪念品,将来每个人都把它带回自己家里去,终生不忘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人道主义精神。这个倡议得到了广泛响应,果然人人制作筷子。事后我问过一些战俘,虽然也有提到“人道”的,但主要是觉得有趣儿,美国“大孩子”们笑着说:“用筷子夹饺子太好玩儿了,美国的圣诞节就缺少这项游戏。”
第三项是许多战俘的请求,希望能在他们居住的“防空洞”里摆上一棵圣诞树。答应这项请求是否太迁就战俘了呢?翻译组长白帆又显示了灵活性,他说,这是一种很普通的习惯,不是无理取闹,只要上山砍一些松树枝权回来就行了,所谓圣诞树也是象征性的。白帆是团级干部,他说了话大家还是尊重的。可是,等这些圣诞树摆好了,英国老兵油子又请求在树上挂小灯笼。这连白帆也不支持了。还是法国兵浪漫些,别出心裁,把他们随身带着的妻子、女友、孩子的照片全都挂在了圣诞树上,倒也“琳琅满目”。这个“创举”很快就传开了,美国兵还在圣诞树上多挂了一样——有个女人红唇吻印的卡片。
黄昏时分,吹响了开饭号,各班自己煮饺子。我到几处去看,洋俘虏们当真不用勺儿,而是用筷子夹。饺子很滑,一夹就掉,逗得大家哈哈笑。不少人是一手拿一根筷子,当然夹不起来啦,急了就拿筷子去扎,这办法很有效,“双管齐下”,“左右开弓”,比咱中国人吃饺子的速度还快。美国“大孩子”不乏幽默感,问我:“这算不算一项新发明?美国人是不是比中国人更聪明?”
天黑了。《圣诞夜》的歌声此伏彼起。三山战俘营的洋俘虏们大概谁也没想到吧,身为“阶下囚”,却能欢欢乐乐地渡过圣诞夜。
第二天,圣诞节。上午由“快乐的汤姆”组织的演出队在三合土舞台上正式演出。战俘们虽说是自愿参加,赶来观看的人还是很多,坐满了两面山坡。40人的大合唱颇有声势,博得阵阵掌声。汤姆的踢踏舞更受欢迎,掌声和口哨响成一片。
然而,“每逢佳节倍思亲”。战俘也是人。大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话用在洋人身上也合适吧。事实上唱歌跳舞并不能完全消除他们的思乡之情。经白帆建议,领导批准,“破格”允许战俘们每人写一封家信。这个决定使他们感动得落泪。纸笔信封发到各班,并且讲明,这批信件将由国际红十字会转寄出去,是肯定可以寄到的。
这天下午,三山战俘营又变得十分安静了,人人都在用心写信。正是中国那句古话,“此时无声胜有声”。
十六、交换战俘
这是1953年秋天的事情了。朝鲜战争从1950年6月25日爆发,到1953年7月23日午夜停战协定生效,历时1124个日日夜夜。参战军队涉及18个国家。据外电报道,美军投掷(发射)的炸弹炮弹,超过了它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总爆炸量。如果再对比一下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场有多大,而朝鲜半岛才有多大?这场战争的激烈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难怪上甘岭前沿阵地一平方米的焦土中可以拣出400多块弹片。志愿军的炮火也是很激烈的。我所在的一支部队攻占的马良山,战前测量的标高是345·6米,战后再测量时竟然变成344米了!也就是说,这座美骑一师据守的山峰在一夜之间被我军重炮群“削”掉了1.6米。而他们一部分官兵还能活着当我军的俘虏,在“不打不骂,管吃管穿管医疗”的战俘营里住两年,而且熬到了交换战俘的日子,真算是这些“少爷兵”的好运气啦!
交换战俘,是“朝鲜停战协定”的重要条款之一。双方(朝中为一方,美英法等“联合国部队”为另一方)都很重视,而且谁都知道这是个“数以万计”的大数目。因此,交换战俘的工作也是个复杂而棘手的“大工程”哩。
此时我早已离开了三山战俘营。然而事有凑巧,翻译组长白帆调到板门店参加停战谈判,任务繁重时,又指名点姓把我从文工团要去给他当助手。这使我再一次有机会接触(交换)战俘工作。
交换战俘的第一个难点就是“名单问题”。用最简单的话来说,一共是4份总名单(且不谈各战役、各国籍的分类名单):双方各自提出一份“失踪人员名单”(向对方要人的),和一份“在押战俘名单”(准备交还对方的)。可是,这些名单拿到板门店的谈判桌上一对照,双方代表立刻大动肝火,争吵不休。总之是向对方要的人多,而已经有了着落的人少。虽然谁都知道这个“差额”中必定包含着一部分死在战场上而无法寻找的官兵,以及真正的失踪(逃亡)者,但是,在敌对情绪很大、互不信任的情况下,谈判代表自然疑心是对方故意“扣留人质”以便在其它问题上讨价还价。这问题并不奇怪。事实上,许多年以后,谈判“关系正常化”的时候,美国副国务卿到河内去的头一件事还是“寻找越战时期美军失踪人员的尸骨”嘛,我看,他们也会到平壤去谈同样的事儿。
当时,双方代表虽然天天争吵,交换战俘的实际工作还是迅速开始了。首先是交换伤病战俘。因为,不论是从什么角度出发,人道主义也罢,“扣留人质”也罢,谁也不愿意把伤病员留在自己手里。何况名单已经交给对方了呢。
正式(大量)交换战俘非常“有趣”,方法也很独特。按照“协定”,每个战俘都有一次“自由人”的选择机会。我当时接触的是志愿军战俘。简单说吧,志愿军战俘从济州岛集中营被分批送到板门店之后,在“中立国委员会”的监督下,逐个进行“解释、表态”:由瑞士、瑞典警察“护送”一名战俘从南门走进木板房(一进门他就是“自由人”了),对面的志愿军“解释代表”立即(在3分之内)向他说明政策,打消顾虑,动员他回归。只要他说一声回国或回家,便由波兰、捷克警察“护送”出北门,交给我军接待人员;如果他不肯回来,或者不表态,则仍由南门出去,但也不再是战俘了,而是由“中立国”另行“安排”去处。这些“规则”是双方对等的。也就是说,我们三山战俘里那些洋俘虏,同样也有一次“自由人”的选择机会。据说有一些黑人士兵,也有少数白人,自愿“去中国”。26年之后我在黑龙江省的农场里当真遇见过一位白人农机技师,就是当年在朝鲜被俘的美军坦克驾驶员,娶了个中国老婆,生了一儿一女两个非常漂亮的“混血儿”,都送到美国上大学去了,他说:“孩子毕业之后回不回中国,是他们的自由。同样,留在中国是我的选择。”
十七、回首往事
据说英国有一条法律:即使是国家机密档案,30年之后也可以解密公开。我国法律也许没有这一条。不过我想,30年是“一代人”呀!把一些并非“机密”、只是“鲜为人知”的往事写出来,且不说有什么价值,至少也还有趣儿,留在人间,比白白带进天堂好一点儿吧。
1952年12月3日下午,志愿军空军大队长王海,率领12架战斗机在北朝鲜清川江(正巧是我们三山战俘营所在地)上空,与美军44架飞机相遇。对手机多势众,气势汹汹,直扑过来。王海的“银燕”翻上拉下,从斜刺里插入美军机群,接连击落两架敌机。这次空战,他率部创造了15分钟击落击伤敌机6架、自己无一伤亡的战绩。被王海击落的敌机驾驶员跳伞着陆,当了战俘,其中就有美国空军中队长加布里埃尔。
30年弹指一挥间。空军司令员王海参加我国军事代表团访美,美国空军参谋长加布里埃尔上将见面就说:“我早就知道了,著名的王海大队嘛!把美国飞机击落击伤29架。我就是被你打下来的。”王海诙谐地说:“你如果以后再打我们,我还得把你打下来。”引得满堂大笑。加布里埃尔拥抱着王海连声说:“我们友好,友好!”
1985年9月美国空军参谋长加布里埃尔上将率团访华时,在北京军事博物馆陈列室里,看到当年王海驾驶的那架战斗机(机身上漆着9颗红星——击落9架敌机的标志),竟是如此落后的低速飞机。这使他驻足注视了好久、好久。
北京出版的《军事记者》杂志对此载有一篇报导。由于是事实,请允许我摘录一段:
在朝鲜战场上,中国人民志愿军某部飞行大队长王海在一次空战中,一举击落美国空军某部中队长加布里埃尔。1985年10月,加布里埃尔上将(访华时)在告别宴会上说:“30多年前,我们在空中交过手,这用得着中国一句名言,叫做:不打不成交。现在我们成了好朋友,我们要做中美人民的友好使者,使中美人民永远友好下去。”
当年加布里埃尔做为战俘是否关押在三山战俘营,或者别的某个战俘营,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军有一个很好的俘虏政策。今天回顾历史,不论是中国的“末代皇帝”,还是日本战犯,国民党战犯,以及朝鲜战争中多国籍的战俘,他们在被俘期间都曾受到我军的人道主义待遇,这已是“有口皆碑”的事了。洋俘虏们获释(回国)之后,许多人还成了中国人民的朋友,致力于美中、日中友好事业。这也是经常见诸报刊的消息。
从朝鲜战场回国之后的几十年间,我见到过几个当过“战俘”或“战犯”的人,当然啦,那是历史,现在他们也是受尊重的教师、文史馆员、政协委员。我还有两个同学是“志愿军战俘”,被关押在朝鲜半岛南端济州岛的美军集中营里两年半,交换战俘时,一个回国,另一个“选择”了去加拿大,前几年也回国来做买卖。我不能在这篇纪实文学里描写他们的故事,那就离题太远了。不过,有个共同点,倒是可以提一提。在我与之交谈中,他们每一位都谈到了这一点,那就是,处于“阶下囚”的时候,作为一个人,多么希望得到人道主义的对待啊!
前不久,听一位朋友说,国际红十字会在瑞士建有一座世界百位名人谈论人道主义的“格言馆”,排在首位的是孔夫子,他的格言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呀,此言妇孺皆知,完全应该是我们民族的一种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