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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角流年 阿耶

阿耶

对于突然出现在姑妈家的阿耶,我的确充满了好奇。他看上去永远是那么的瘦弱,那么的单薄;他那双青筋突起的手,根本无缚鸡之力,这与“劳改犯”的形象怎么都联系不起来,也想不出他在哪个方面犯了罪。但我是实实在在地跟一个劳改犯生活在一起了。其实,我的阿耶是个和蔼的人,平常他很少高声说话,也高声不起来;和我相处,他始终把我当小孩,按小孩的语气跟我对话;任何时候,他那双眼睛总是笑眯眯的,让你很难看到他的眼珠。你想象不出他能对你生什么气。

在那段日子里,姑妈一家倒是遇上了几天清闲的时日。

不知伺故,姑妈家养的一群鸡突然遭遇瘟疫,一两天就发瘟一只,一两天就发瘟一只。鸡发瘟是很难治愈的,有时候无法控制,一窝鸡几十只全都会死亡。所以,一旦发现哪只鸡不对劲,姑妈和阿耶就立马宰杀,放姜酒炒了吃。差不多一个星期,我们天天吃鸡肉。

正巧,那些天都是下雨。淅沥沥的雨飘个不停,树啊山啊,裹着一层薄薄的雨雾,怎么也不消散;坐在屋里总觉潮湿阴冷,走在外面道路泥泞,这样的天气,农人是无法下地干活的。阿耶说,干脆,我们什么都不干,就喝酒得了!

其实,就只有阿耶一个人能喝。

阿耶虽然身体单薄,但颇能喝酒,也十分嗜酒。每天的晚餐,不管有没有下酒菜,他必定自斟自饮二三两,大多适可而止,从不烂醉。酒是度数不高、价钱便宜的米酒。他牙齿不好,所以什么菜都得细嚼慢咽,好久才能下咽,然后呷上一口酒送。他一顿饭没有一个小时就结束不了。那夹菜的筷子,慢慢地伸出去,夹好了菜,又慢慢地收回来,往嘴里送,之后才把筷子慢慢放在饭桌上,唯一的动作就是嘴巴不停地嚅动,不停地咀嚼。他似乎有意地放慢速度,这样才吃出味道,品出味道。我看着他这个样子也觉得吃饭只有这样才有滋味,才算是真正的喝酒。奇特的是,他是很少坐的,而是把双脚踩在板凳上蹲着,整个人缩成一团。所有的人都吃完了,离开了饭桌,他还是一个人坚持蹲着。当喝足后,他叫姑妈或哥弟给他装上一碗饭,把剩菜或菜汁全都倒进饭碗里,三下两下吃完了,就拉开凳子坐到一边去抽烟,姑妈或哥弟这才出来收碗洗碗。

这是阿耶一顿饭的程序。

在农村,一年到头难得吃上一次肉。这一次,连续的杀鸡,肉是足够的了,加上下雨不出工,阿耶自然不放过这实在难得的时机。从中餐到晚餐,他就坐在固定的位置上,蹲着喝。

我听阿耶说过,劳改场里的犯人,无论何时何地,面对狱警的训话,都得蹲着。17年的牢狱生活,蹲,恐怕是阿耶最自然、最习惯的姿势。

有一次,他说,要是没什么事情,我可以一个人从早喝到晚,而且不醉。

的确是,只要有酒有菜,阿耶就能一个人蹲着,从早喝到晚。

但整个过程,并不是不间断地喝。严格来说,谁都没这个能耐。他会停顿很久,把眼睛注视在一个地方,然后若有所思。其间,他会时不时自个儿点头,或者摇头。

其实,他喝酒的过程就是思虑的过程。他思虑的时间比喝酒的时间多得多,喝酒只不过是一种形式、一种辅助而已。也许,他习惯在吃饭的时候,把每天所做的事情过滤一遍,或者把以前所经历的事情回忆一遍,这样,他才算是过完完整的一天。

这是外人所不知的。

当时,我面对着这个爱蹲着喝酒的老人,并没有太多的了解。我就知道叫他“阿耶”,因为他是我姑妈的丈夫,我表哥的父亲。

直到后来,我在周边亲戚的谈论中和从县志的史料中了解,他是一个背负着沉重的家族历史,在家族曾有的辉煌和后来的衰败的旋涡中苦苦挣扎、不能自拔的悲情人物。

我阿耶一共被劳改两次。

第一次是1952年。

解放初,我军事管制委员会发出布告,宣布国民党等反动党团及特务组织为非法的反动组织,应立即解散停止活动,并明令其成员限期向公安机关登记自首,1950年至1953年,根据中央《关于镇压反革命活动的指示》,全面开展了镇反运动,重点打击土匪、恶霸、特务、反动党团骨干、反动会道门道首。

说来也巧,我阿耶和我外公是同一天被带走的。我外公在新中国成立前是龙州海关的一名下级军官,自然属于专制对象。那天,我姑爹和我外公一见面,一定是面面相觑,无比尴尬。

可是,阿耶非匪非霸,何以获刑?原因来自于他的父亲黄飞虎。

黄飞虎,原名黄宗道,龙州县下冻乡人。“飞虎”是其自诩为天下猛虎而自封的花名。后来,因其的确身手非凡,江湖上也认可了这个花名。其出身贫寒,最先为乡小学的校工,专事敲钟、烧水、扫地、看门等杂活,无甚文化,但勤于学习。每逢闲时,就倚于窗前听老师讲课。一来二去,竟认得几百上千个汉字,可以读书看报。

他有个二弟,名宗志,在崇左县师范读书。后跟随共产党人奔赴广州,参加了以***为所长的第六届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的学习。这是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培养农民运动干部的学校。从1924年7月至1926年9月,其举办了六届。

其弟的行踪,很快就被县府察觉。在结束学习返乡途中,被县警设伏逮捕。有一天,黄飞虎的朋友给他带来一个消息,其弟宗志将于次日被县府处决。

黄飞虎一向乐于助人,信守忠义,故颇得人缘。一听弟弟有难,当然着急。他招来几个密友商议后,决定赶往县城劫法场救弟弟。当晚,他们冲进乡警所,将几个警员绑了,抢出几条枪,直奔县城。当天亮赶到时,为时已晚,其弟已被枪杀。

如今,黄宗志已被追认为烈士,其墓碑得以安放在龙州县革命烈士陵园内,甚幸,甚慰。

此时,黄飞虎几个人已是骑虎难下。抢枪,是一罪;劫法场,是一罪。想重新做个良民已经不行了。干脆,他们就以家乡下冻作为据点,遁入山林做土匪了。

做了土匪,必然要打家劫舍。但土匪头子黄飞虎给匪徒们立下规矩:本乡本土不能行劫。要劫,必须走出乡外,等到身上的包饭冷了才能动手。

乡下人外出远行或到远地做农活,习惯用荷叶包饭,以作充饥之需。若以包饭冷却为计时,那也走出十几里地了。黄飞虎的意思是,乡里乡亲不能伤害,否则无法立足。

黄飞虎略识文字,诡计多端,他深知“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的道理。故而,追随者甚众。

1930年2月1日,***领导的龙州武装起义爆发,成立了以俞作豫为军长、***为政委的中国工农红军第八军。

起义前,由于兵力不足,早先进驻龙州的起义主力部队俞作豫率领的广西第五警备大队,对当地土匪武装采取了剿抚并用的政策,黄飞虎部300多人枪被收编,黄被任命为第三纵队司令。但黄飞虎生性狡猾,当红八军起义后即将招致失败时,悄悄率部逃回老家下冻,后又被国民党当局收编,任过龙州县县长。

黄飞虎参加革命,后又背叛革命,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前些年,我表哥哥弟带我到了黄飞虎的家乡下冻,我第一次见到了当年黄飞虎的家。这是一间砖瓦结构、上下两层的老房子,离村口不远。大约八十平米,一半的瓦顶和围墙已经倒塌,但整个房屋的结构依稀可辨。从倒塌的断层来看,围墙十分厚实、坚固,是用细沙、石灰和甘蔗糖搅拌、灌压而成。可见当年黄飞虎的家底十分殷实。但奇怪的是,房子里里外外全是黑乎乎的,有很明显的火烧痕迹。

哥弟说,那的确是给火烧的。黄飞虎当土匪时,对立的土匪帮派人来烧过;黄飞虎参加革命时,国民党当局来烧过;黄飞虎背叛革命时,红八军来烧过。这房子烧来烧去,墙里墙外,都留下了一片黑烟。

可想而知,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

不知是哪一晚,黄飞虎一家老小睡得正香,突然有人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火烟味。开始以为是厨房没有完全熄灭的柴火烟,不以为然。但听到柴火噼噼啪啪的爆燃声时,惊恐的叫喊声就起来了:火烛啦!火烛啦!

一家人就慌乱地起床。有穿错衣服的,有穿错鞋子的,都集中到了厅堂。这才发现,有人打开了窗户,将沾有煤油的火把扔进了厨房的柴堆,柴堆正在燃烧。有人用水缸里的水把火扑灭了;有人要打开门,但怎么也打不开。一想就知道,门被人在外锁死了。好在厢房里还有个侧门可以打开,一家人总算逃了出来。

——每一次,放火者都是置黄家于死地的,但黄家人命大,从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东西损失了不少。好端端的一间瓦房,来回烧了几次,都差不多给烧了个遍。

事后有人放出风来,说是谁谁谁干的。

一听这音信,只有黄飞虎知道这把火是谁放的了。

有时候,他会暴跳如雷,破口大骂,扬言要报复;但也有默不作声、忍气吞声的情况。房子烧了,修修整整,再住进去,这么多年竟也挺过来了。

世间事就这样,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强中自有强中手。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黄飞虎在龙州一带,扬威耀武,不可一世,但也有不怕他的人;明的做不了,就来暗的。功夫怕力大,力大怕手快。一物降一物,循环往复。

那间近百年的被烧焦的老屋,至今还矗立在村口。附近有几家农户私自闯了进去,利用空房子做牛栏或猪圈。

墙上黑乎乎的火烟,虽然日晒雨淋,仍然不褪颜色。

那是一个人或者一个家族的历史印记。

但也是黄飞虎一生反革命的证据。

凭着这些证据,黄飞虎的儿子,我的姑爹,在1952年清匪反霸运动中,成为审查对象,被送进农场进行劳动改造。

前面已经说过,那时,我表哥还在姑妈的腹中。

大约过了两年,阿耶无甚罪行,得以释放。但不久,他又再次入狱。

如果时局没有发生变化,姑爹也许会很安逸地过他公子阔少的日子。他那单薄虚弱的身体,也只能适合过这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但解放了,人人都要靠劳动才能吃饭。姑爹一无体力,二无技术,只能做些轻巧的活,那就是买卖。他从农场释放回来,就伙同他人,到越南走私黄金。而后,又伙同他人,制造假币,最终被发现而逮捕,被判走私罪、制造假币罪,从1955年入狱到1972年出狱,共17年。他的青壮年时期,基本是在监狱里度过的。

姑爹原名黄英杰,其意很明显,就是英雄豪杰的意思,这也许是其父黄飞虎的期许,希望他像英雄豪杰那样,像他那样傲立于世,名威四方。但事实恰恰作了个颠倒,阿耶不仅虎落平阳,还成了阶下囚。这是一种冰火两重天、天堂与地狱的强烈对比与反差。阿耶也许一直想不通,为何偏偏让他经历了这样的遭遇,让他承受了这样的命运。所以,他不得不思虑。白天里他得劳作养家糊口,只有夜晚他在吃饭的时候,才有时间过滤所有经历的一切。

尽管时世已经无法返回从前,但阿耶却还是热衷于对过去的缅怀。后来,姑妈姑爹一家结束了插队生活返回县城后,每逢过年过节,姑爹都会很用心地将买来的对联贴在厅堂神位的两侧。对联的内容,总少不了一个“虎”字,如“门庭虎踞平安岁,柳浪莺歌锦绣春”“门浴春风梅吐艳,户生虎气鸟争鸣”等,而这样的对联,却从不贴在大门上。贴在大门上的,是关于生意、时节、喜庆等内容。

后来,我才慢慢琢磨出来,那是姑爹在暗暗地怀念父亲黄飞虎,在怀念过去曾经有过的一呼百应的年代和虎虎生威的家族。他企图用怀念和追忆的方式来抵消、对抗他现在所遭遇的晦暗的时日。

但人算不如天算,一切事与愿违。

就在这次,我在三表哥哥弟的带领下第一次走到姑妈家,第一次见了姑爹,并看着他在阴雨绵绵的时日里,一连宰了六七只鸡,喝了六七顿酒。之后,我向他们做了最后的告别,回到县城,从此再也没有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