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四八年九月香港《小说》月刊第一卷第三期。
青年让我们在一处山林里躲着,等到黄昏,才把我们引到了盐酸寮。这是一个很富庶而宏大的乡镇,从远处望去,只见屋瓦鳞比,黑压压地耸立着,仿佛一座小规模的县城。昨天晚上遭土炮轰击的,或许就是这儿吧?
一切都静悄悄地。我们被引进一处小户人家里,坐落在镇的边缘,离栅口不甚远。一进朝门,踏两步便是小小的中堂,左右似乎还有侧室。在这中堂里已经有两位地方上的负责人潜伏着,我们一加进去,算一共有七个人了。正中一张方桌,两尊床,一座神龛,神龛上点着一盏菜油灯。这是农会主席[1]的家。主席是一位年近六十岁的和蔼的老人。清党以来,老人的一位儿子,被地方上的土劣打死了,一家人都出去逃难。在我们打进了汕头的时候,老人又才悄悄地逃回来,现在又该是他准备逃难的时候了。老人只有五尺来往身材,虽然冒着危险掩蔽着我们这许多人,但他非常镇静,一点也不矜持,一点也不畏缩,真是平平淡淡地若无其事。
但他也并不是毫不紧张,或者听天安命,得过且过,不,他并不是那样。他是有计划,有步骤,因而也是有充分的把握的。他叫我们潜伏一晚,在第二天清早天不见亮,要把我们带上后山去,藏在他的草仓里。藏得几天,等外边的风声平息了,他再带我们出海口。
二
一切都照着他的计划进行了。
第二天清早,我们在微微可以辨路的时刻,被带上后山。倒也并不是怎么高的山,在舒缓的斜坡上走了四五里路,已经到了没有人烟的地方。山上树木是很稀疏的,枯黄的秋草,使全山就象蒙上了一大张狮子皮。
所谓草仓,就是收藏这些秋草的仓库。草到冬季来是乡里人的主要燃料。仓是砖瓦建的,有点象江浙乡间停棺材的建筑,但要宽大得多,七个人藏在里面,大有回旋的余地。可感谢的一仓都是枯草,人睡在上面,就象坐上沙发。
这样的仓在邻近处也有两三座,不用说,都是没有人住的。山境是寂寥的,但我们藏在仓里不敢轻易露面,话也不敢大声地谈。七个人活着进了坟墓。
和蔼的老人,每天要上山来两次,挑着担子替我们送饭来。他照常是那样平淡无事,不矜持,也不畏缩。每次等我们把饭用毕,又挑着些枯草卷子回家。
这样的生活在山里足足过了六天,山境照样的寂寥,没有什么意外的骚扰。
在第七天上,在下着大雨。老人一大清早出现,带着些斗笠来。他把我们从草仓中领出,冒着雨不作声地让我们跟着他走。在岑寂的山路上走了有半个钟头光景,到了一处地方,是山泉的发源地。一个大石壑,掩映着泉源,还有好些嶙峋的大石四处耸立着。这个好去处,是适合于原始人生活的场面了。可惜没有摄影师来摄取镜头。
但是,在那侧近却有一家瓦房,仅仅一位年青人住在那里,有着打铁的设备。为什么一家铁匠店要安设在这样偏僻的地点呢?这是有点令人费解的。
到这里老人才告诉我们:他在今天趁着大雨,要把我们带出海口。他要带我们去的地方,不是碣石,也不是甲子,而是神泉。这是一个产盐的口岸,隔当地只有一百二十里路,比碣石和甲子都更近。一切的步骤,他在这几天当中都已经准备好了,他要我们都装成盐贩子,好象到那神泉去贩盐。在那铁匠店里面,替我们每一个人准备好了一根扁担和一付箩筐。
这老人到底不愧是农会主席,他做事是这样负责任而有条理。我自己在内心里倒感觉着有点惶恐了。他为了我们的安全费尽了苦心,但我们到底有什么价值,值得他这样营救呢?
三
动身之前,铁匠还跟我们准备了一顿早饭,煮了一锅白水罗卜,雪白的罗卜片拌着盐,那味道实在是再鲜也没有。
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快要动身了,然而临时发生了一个问题。那是同伴的易君突然发了病,肚痛,腹泻,而且发出了高烧。大约是缺乏运动,发生了急性腹炎,而且着了凉的原故吧?易君是不能走了,怎么办呢?要吗改变行期,大家等他病好之后一道走;要吗便把他一个人留下,大家先走。商量的结果,是采取了后一办法,把易君留下了。理由是人多不容易掩护,一切都准备停当了,不好再改期。易君留下来,一个人是容易掩护的,只要他好得快,我们在神泉还可以会齐。
就这样,易君是被留下了。老人向铁匠嘱咐,请他照顾,我们便装着盐贩子在大雨中动身。
——我在这儿要插说一句:这位易君是一位二十几岁的青年,身体并不健壮,就在这儿一别之后,我们便没有再见过面了。不知道他的病后来好了没有,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逃了出来。同在患难中,却把他一个人留下了,这在我自己始终感觉着是一件遗憾。
四
在大雨中走着,大抵是一些山路,有时是沿着一条大的溪涧在走。路上很少行人,偶有擦身过的人,对于我们的容态,似乎也没有什么诧异。从南昌出发以来,跋涉了快两个月,脸色的黧黑大体上是可以充得上老百姓的了。
路上也经过一些村镇,但都不敢停留,只是熬着饥渴赶路。在下午大约两点钟的时候吧,天气晴起来了。我们走到了蜈蚣岭(这是沿途我记得很清楚的一个地名),是群山中的一座小峰,峰顶有一座神庙,庙门的横额上写着“蜈蚣岭”三个字。
这是很适宜于上《水浒传》的地名,但从这里倒并没有什么剪径的强徒出现,而是有两位乡下的妇女在庙门口摆着簸箕,卖些杂食来揽过路人的。我们买了些芝麻饼来吃了,特别值得感谢的,是有一位卖饼的带了一壶冷茶,我们给她喝得一个精光。
在蜈蚣岭上息了一会脚,庙里也去巡视了一下,规模并不大,供的神像相当多,是些什么神像,已经不记忆了。
接着再往前走,走到五点钟左右,居然到了神泉。不愧是产盐的口岸,人烟稠密,盐田四处都是。脚是已经十分疲劳了,不足十个钟头,算走了一百二十里,是两只脚生下地来的第一次大跃进。
农会主席把我们引着沿着场边向左手转,转到场尽头处靠海的地方。海岸上停着很多渔船。经过大雨冲洗过的海和沙岸,都很沉静,空气中饱和着浓烈的盐腥味。薄黄的夕阳光照在眼前的一切物象上,仿佛还有几分留恋。
老人叫我们分散在渔船间等着,他进场去看情形,并打通关系。本来在几天前他已送有口信来,拜托这儿的一家碗店老板姓陈的[2],暂时收留我们,他不知道这口信是不是已经带到。
五
老人离开我们有半个钟头光景,他又转来了,脸上呈着欣慰的神色。他又把我们带着,从一条侧巷走进场里去。离场尾不远,就在那侧巷附近,便是陈老板的碗店了。是两座店面夹街对立,靠海一边的门面要小些,专门卖些土缸土钵之类,对街的一座要高大得多,在卖细瓷兼做些杂货生意。
我们被引进靠海的一座,立刻上了楼,安定了下来。老人关照我们,不要轻易下楼,场上有不少的反动派,走漏了风声,陈老板也担戴不起。我们是很听话的,我自己感觉着,这老人的态度,比我幼年时我自己的父亲对待我还要亲切。
陈老板也来和我们打了招呼,他是老人的忘年的好朋友,年纪恐怕要小二十好几岁。他是一位小城市的小商人型,个子很小巧,给人的印象很清晰,显示得他为人精明,但丝毫也不奸猾。他很诚恳地接待着我们,并不感觉到唐突,也没有那种畏首畏尾的神气,怕受什么拖累。他还很客气地说:怕招待不周到,要请原谅。他这倒也并不是俗套的外交辞令,看他的神气,他是说得非常诚恳的。
在这楼上潜伏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我们又被搬到对街的大店楼上去了。这边的楼房更高大,也更深。前楼是两个套间,大小共有四间房屋,中部夹着一个天井,后面还有一间小楼房,从那儿可以下楼去。在这边住着,不用说是更有可以回旋的余地了。
到了海口,为什么还要在这儿逗留呢?起初有点出人意外,后来才知道,我们要等风。到香港去的船经常是有的,只是一些小帆船,这样的船也就要等风。要吹东南风,才使这船能沿着海边驶往香港。假使风向不好,会把你吹到南洋,吹到琉球,吹到日本,吹到朝鲜。这还算是幸运的,不幸的便只好葬身海底了。在这样原始的情形之下,古时候的人,把飘洋过海当成一件天大的事,是能够理解的。古人的哲学,要人听天安命,也是能够理解的。人是成为了自然界中的一点可怜的浮沤。
天天都坐在楼上等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没有什么书可以读,因为言语隔阂,更没有什么话可以谈。外边也没有什么风声,倒也过得无忧无虑,但脑子却不由得不去作种种的想念了。
仅仅十五个月的期间,随着北伐军由广东出发,经过了八省的遍历,现在又差不多孤影悄然地回到了广东。这变化不能说不剧烈。在这期间,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呢?当着号筒,所到之处,处处吼破过喉嗓。但那有什么用?
一切的一切都太空洞了。一场大革命,不就好象放了一大串花炮,轰轰烈烈地过了一阵,只剩下满地残红,一片硝烟,散了,也就算了吗?在战场上,死了多少的斗士,在清党时分,牺牲了多少的战友呀!到底留下了些什么呢?毫无疑问地,是留下了一个无用长物的我!一粒鞭炮的残渣,被风卷到这海边上来了,空空洞洞地躺在这儿。我到底还可以做些什么呢?该怎么做?
朋友们的去向,丝毫也不知道。特别是病中的恩来,时常在我脑海中回旋着,我不知道他的病是不是好了,是不是脱了险,顺畅地到达了海陆丰?这要算是不幸,只因偶尔的差池,便和他们离开了。那许许多多精神上的支柱,中国革命的火种!
有这些火种的存在,中国革命的火,依然要燃起来,而且会从地心燃出,而不是在地面上燃鞭炮了。革命是人民的大翻身,人民没有动,革了什么命呢?二千多年来的封建关系丝毫没有动,革了什么命呢?耕者已经有其田了吗?工人的组织不是刚在萌芽中便被摧残了吗?这样怎么能够应付国内的反动派?怎么能够抵抗帝国主义的侵略?
是的,种子进了农村!这应该是深入,是进展,而不是失败!然而,我却和这革命的播种队分离了。这在我个人,正应该是生平的一个大失败!要怎样来补偿这个失败,使我自己对于革命,能够多少有点什么贡献呢?……
在神泉天天等风,不由自主地在脑子里总爱想着这些问题。而答案呢?隐讽之间也好象已经有了。在盐酸寮的瓦窑墟,我把什么附身的东西都给丢掉了,只剩下一只红色的头号派克笔。这不是我下意识中的一个很具体的答案吗?
六
天气凉起来了,又住在海边,在瓦窑墟用钱换上的单衫裤不能御寒了,大家又添制了一些。陈老板把他的一件半新旧的洋缎夹衫拿给我,我们要把钱给他,他拒绝接受,还是农会主席的老人解了围。他大概听到安琳和傅君的宣传吧,说我会写字,最好写几张字来送给陈老板留作纪念。这自然是不费力的事,但在神泉要找宣纸,在陈老板却似乎费了大力。
字是写了,写的是些什么,现在已经不记忆了。只是记得当我写字时,陈老板在一旁殷勤称赞,要我写了又写,写了好几张,送给他的亲戚朋友。农会老人的慈和的两眼,也在一旁浮着安慰的微笑,好象在说:他的推荐,是货真价实的一样。其实我的一点毫无功力的字,是值不得那件宝贵的洋缎短夹衫,更值不得他们那样诚实的赞赏的。
字是写了,但没有图章可盖。我的大小图章都完全丢掉了。我更明确记得,我说过这样的话:“将来有机会,我希望重到神泉,到那时再来盖章吧。”——看情形,神泉不久是可以重到了。我如重到神泉,一定要先去访问陈老板,字纸如还在,一定要盖上图章,如是毁了,那我一定要再写。
七
等风足足等了十天,因为不敢进市上去,神泉的市面究竟是怎样,一直不知道。
就在那第十天的晚上,农会主席面有喜色了。他告诉我们:“风向已经转了,东南风。我们明天便上船动身了。”
原来海上的风向一转,同样的风是要连续着刮好几天的,船家趁着这样的机会开船,便可以达到希望的地点。
这晚,陈老板还烧了一大盘红立鱼,添了一壶烧酒,替我们饯行,他预先道了歉,说他明天清早不能送上船,怕被人注意到,回头出岔子。我们都由衷地向他道了谢。十天的掩护是够他提心吊胆的,然而他从不曾吐过一句怨言,露过一丝愠色。谁能说市井里面没有圣贤呢?
第二天一早,我们被引到海边,登上了一只靠在岸边上的船。船并不大,只有两道帆樯。船上的载子是洋桃和罗卜干,大约神泉就是这些货物的产地吧?
我们被安置在船头的尖舱里。另外还有一批逃难的人,其中有几位是从南昌同路来的,有几位是地方干部,他们先上了船,被安顿在腰舱里。在那些舱里是不见天日的,但空气却不嫌不够。
“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去沧海”[3],古人所渴想的诗境是具现在眼前来了。是豪情逸致吗?不,一点也不!我自己是连坐轮船都要晕的人,不敢睁着眼睛做梦。
船要开了,但我到这时才知道,农会主席是不和我们同走的。经过了翻译,受到了他的临别赠言:
“大家努力吧,后会有期。我自己是不能离开土地的。我回去料理一下,便要到海陆丰去。”
1948年8月9日写于香港
[1]指陈开仪(1879—1973),广东普宁人。一九二八年曾任普宁县苏维埃政府主席。
[2]指陈少光(1897—1951),字春吉,别号衍瑞,广东普宁人。曾在普宁县神泉镇经营“荣兴”碗铺。一九二五年被选为镇商会主席。
[3]语出李白诗《行路难》第一首:“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