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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全集 文学编 第十三卷 §§达夫的来访

不还象昨天一样的吗?转瞬已经是去年十一月的中旬了。

是黄昏时分,邻近的一位医生到我寓里来,正在谈着些医疗上的问题,突然在“玄关”门口现出了郁达夫。

——“哦,达夫来了!”我自己喜不禁地叫了出来。

达夫和十年前一样,一点也没有变。呈着满脸的喜色,而且发着愉快的声音,在和跟在他后面从邻家赶回园子里来的内子讲话。

我走到“玄关”去迎接着,另外还有一位日本人同路,在黄昏中没有认出是谁。他先向我寒暄,我才认出了是改造社的s。

s自然是替达夫作向导来的,我请他们上来,但s却推却着说:

——“突如其来的,真是失礼。今晚社长[1]为达夫先生接风,在这个机会上一定要请先生出席。我们是坐汽车来迎接先生的。请务必准备好,我们立刻就走。”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七年二月上海《宇宙风》半月刊第三十五期。

这真有点“突如其来”。我自己踌蹰了一下。因为就是这位s不久才写过信来,要我在十二月号的《改造》杂志上做篇文章,我托故谢绝了。现在突然受他们的招待,觉得有点难乎为情。但又想到达夫新来,他们都那样诚恳地欢迎他,并远道坐起汽车来接我,我不出席,似乎也说不过去。结果还是决定了和他们一道去。

把先客的医生送走了,自己在把和服换成洋服的时候,让内子陪着达夫和s在庭前的园子中谈话。

园子里满地的鹦哥红(salvia)还红得透旺,s的声音在那儿赞美。

——“乡下究竟比东京暖和啦,东京的四郊现在是什么花草也看不见了。”

达夫在和儿女们搭话。

——“这孩子总还记得我,在上海和广东时我抱过他。”他说的是中学三年的第三子的阿佛。——“还有大的两个呢?”他在问在东京住着寄宿舍的阿和和阿博,他们要在礼拜日才偶尔回来的。——“这女孩子竟长得这么大了。小学六年生?”这说的是四女的阿淑,已经十三岁了。

只有顶小的鸿儿,是五年前在这边生的,达夫是第一次见面。但那孩子和他真是一见如故,当我把衣服换好,走下庭园时,孩子已经在扭着达夫,要他把他一道带到东京去。

夜色带点苍茫的意味袭来,随着达夫与s匆匆出门,上了汽车。

达夫在掩闭汽车门时,对着送到车旁来的内子说:

——“礼拜天再来,看大的两个孩子。”

汽车跑了一段乡间的路,窜进市川市头的时候,大街都已经上着灯火了。

跑了有三十分钟光景,沿着一条大路,窜入了东京的不夜城。

达夫在车上告诉我,我们的目的地是先到改造社,当晚为编译《鲁迅全集》正在开会,有佐藤春夫诸人在座。又提到当时在报纸上流传着的仿吾的死耗,但我们都一致以为不确。

到了京桥的改造社,下车,上了楼。从临街的楼房中出来一位矮胖中年人,把我们迎接着。那人自己先行介绍,是改造社的社长y。我是第一次见面的,看他在那精干的眉宇间却掩不住有一抹颓唐的忧愁,就好象是日本集纳主义[2]者的象征。

房里两壁堆着打着纸包的书,正中竖放着一张长桌,桌上堆了几垛鲁迅的作品集。桌的四周围着十来个人,的确有佐藤春夫在座。其他认得的居半数以上。

编译会是刚好开完了的光景,拟定了几张目录放在桌上。

社长y先向我说:“请过目一下吧,有不周到的地方务望指教。”

我接了一张目录来细看了一遍,凡是鲁迅已发表过的著作是全部罗致了的。又看到其中有“书简”的一类。

y要我参加一点意见,我想到南京的《新民报》[3]正在发表着鲁迅给李秉中的信[4],便向他们报告了。y不以此为满足,叫我不要客气再说一些。我便想到鲁迅所搜集的许多的隋唐墓志铭来。这一部分的搜集我本没有看见过,四年前上海的内山老板曾到东京向文求堂的主人谈起,说鲁迅有发表的意思。事后文求堂的主人才对我说,因分量太大,出版经费不赀,故未实现。我想到这层来,觉得这一定是很好的历史研究的资料,便又向着大家报告了一番,明知那种朴学式的内容,和集纳型的改造社是不大相合的。说了之后,果然没有得到什么反响。接着我又真正不客气地说了几句话,我说:机会是很难得的,趁着出全集的机会,最好是把鲁迅未发表的遗著全部都搜罗起来。我看,向北平的周作人请教,一定会有好的结果的。……

但当我的话还没有十分说完,社长y摇起头来了,同时又把两只手背挨拢一下又分开了来。他说:“他们两弟兄是这样的啦。鲁迅的葬仪时,周氏都没有亲临,并且连吊电也没有。”

我很想再说一句,叫作“至亲无文”。话都溜到唇边了,但又吞了下去。同时,我又想到我自己也是没有吊电的,听说上海有一部分的人也因此对于我有所责备。我这“无文”当然又说不上“至亲”,事实上是住在乡间,过海电报不知怎么打,更想到拍电致吊本在表示自己的哀感,只要自己真实地感着悲哀,又何必一定要表示?因此也就节省了几个钱。

然而吊电的有无,事实上才有那么的严重!

停不一会,桌上的书籍通统收拾了,又来了一两位客人。结局是分乘了三部汽车,把主客全部十一人(有些社员没有参加,连坐汽车来接我的s都不在),运到了一处日本料理店。但那是什么店名,是在东京的那一个方角,都不曾过问。只是照那坐场看,达夫所受的是中等优待。

饮了不少的酒,谈了不少的天,有一位满漂亮的似乎是“艺伎”也来侑过一次酒,弹过三弦,唱过歌。在要罢席时已经是九点过钟了。

主人吩咐店里的侍女拿了些斗方来要大家题字,我自己也写了好几张。

达夫坐在首席上,我是坐在他的旁边的,他也叫我写一张给他。

我拿着笔踌蹰了一下,结局是写出了下面的四句:

十年前事今犹昨,携手相期赴首阳。

此夕重逢如梦寐,那堪国破又家亡。[5]

第四句,开始想写成“《广陵散》绝倍苍凉”,以嵇康喻仿吾,嵇康临刑自叹“《广陵散》于今绝矣”。但念到消息本不确,便索性夸张一下,改成了国破家亡之句。

读过我的《创造十年》的人,大约总可以了解“相期赴首阳”的那个典故吧。

那已经是一九二二年的事了。时当暑假,我和达夫两人同在上海。那时《创造》季刊创刊号出版已三阅月。有一晚同往四马路的泰东书局去会赵南公,问到杂志的销路。据说初版二千份还剩下五百没有卖完。听了这句话,两人都感慨得什么似的,约着在四马路上的酒店里去喝酒,一连喝了三家店子。昏昏瞀瞀、凄凄寂寂地回到静安寺路的住所,沿途曾自比为“孤竹君之二子”。

——“记得么,首阳山的故事?”我把诗写好了,交给达夫时,这样问他。

——“记得啦,孤竹君之二子啦。”达夫毫没假思索地回答着。

十一月二十九号是礼拜,在将近黄昏的时候,达夫一个人果然来了。他说孩子们没吃好饮食,太可怜,要把我们一家人都约到东京去吃中国菜。

住在东京的两个大孩子只有阿博回来了。结果是我与阿博、阿佛同达夫一路往东京,在神田的一家北京馆子里吃夜饭。

我懒得换洋服,以为纵横是自己人,便随意穿着和服了事。但套在和服上的“英邦纳斯”(inverness),日本人所惯用的意大利式的披风,我是没有的。

到了神田,达夫怕我着凉,在一家洋货店里买了一条骆驼绒的围巾送我。他这厚意,真是使我感激,想到了古人的解衣推食之举。

十二月六日的礼拜,天气很晴朗。上午十点过钟的光景,我正在别室里写着一篇东西。阿佛走来报告说:“有客来了,是那天晚上请吃饭的叔叔。”

达夫又是一个人走来的。他见了我,第一声便是:“我昨天的讲演被警察禁止了。”

达夫在五号午后有讲演,我是知道的。主催者是一部分研究中国文学的日本文士,其中有一部分特别是崇拜达夫的人。演题是关于中国的诗。我想,无论怎样是没有被禁的理由的。

——“怕是你讲了些什么激烈的话吧?”我这样说。

——“在没开讲之前便被禁止了。”

——“是这样,那一定是主催者的手续没有办妥。”

——“讲演虽被禁止了,可会着了几位旧友。一位是村松梢风,一位是林芙美子[6],他们说在十二号要请我吃饭。同时要请你出席,回头会有请帖来。又还有日本笔会,在十六号晚上请我,也要请你,大约不久也会有正式的请帖来的。”达夫很爽快地说着。

——“你今天可有什么先约没有呢?”

——“今天可没有的。”

——“那吗,我们可以畅谈一天了。”

但达夫要求到外边去散步。因此还连献茶的机会都没有,便同他两人一道走出。

临行时,内子拿了三块钱给我,说:“这作为你们的中饭费,在市内去用中饭,用了再回来。”

朝西,取着偏僻的背径向真间山走去。山离江户川不远,虽然不高,但是,是东京附近的唯一的山。山上有座佛寺,有些森森的林木。在那寺前的高墩上,达夫和我同去立了一下,倚着一株古老的深松。

江户川两岸的情景在一望之中。川上横列着三条铁桥。南端的一条通着省线的电车和火车,中间的一条通着汽车和行人,北端最近的一条是私营电轨所贯通着的。交通照例是络绎不绝。隔河虽便是东京,然而是新市区,依然是一望的田畴,离殷盛的旧市区还相当的远。

伫立了一会,又取背径插向江户川边。川上有高大的堤,宽广而坦直。冬阳颇暖,江风亦无寒意。与达夫并肩而行,用着母国话谈着些无足重轻的往事。然而这在我是十年以来所未有的快活。

话头本无足重轻,自然值不得纪录。有好些,也就和那拂面的江风一样,吹过后便毫无痕影了。只记得达夫说到他打算到欧美去游历,回国后想寻个机会来,实现这个计划。这层,我是极端赞成的。我看达夫的使命依然是做个文艺作家,与其为俗吏式的事务所纠缠,倒应该随时随地去丰富自己的作家的生命。凡是达夫的友人,怕都应该注意到这一点,玉成达夫的志愿的吧。

达夫说,他以后打算多取历史的题材来做长篇创作。这自然是该走的一条路。他又说他打算用旧诗的形式来尽量表现新的现象。这种黄公度[7]路的重践,我却没有表示出什么可否的意见。

在堤上可走了一个钟头的光景,起初是溯江而上向着北行,后来是顺流而下向着南走。中午时分了,折入市中,走到了一家“蒲烧”店去。所谓“蒲烧”,日本音是读为kabayaki,是用文明火烤鳗鱼片,涂有酱汁。这东西颇可口,就是不能吃日本菜的人,这“蒲烧”和牛肉锅,都是喜欢吃的。

“孤竹君之二子”登上了一间小楼房,不仅吃了“蒲烧”,而且还喝了好些酒。结局是费了两个钟头的时间,吃了六块多钱。钱,不消说,又是“叔齐先生”付的。

达夫这次来日本,前后滞留了足足一个月。他来我寓里共有这三次。此外由于日本人的招待,在东京也和他会见过三次。他是十二月十七号的早晨离开东京的。我曾跑到东京驿去送行,赶到时已经是发车的哨子在响的时候了。由三等列车赶过二等列车,在每个车门和窗口上都没有看见达夫。我还以为他是临时改了期。开动着的车子和我擦身驶过,在最后的一等车的车尾的凉台上才看见了达夫。他一个人立在那儿,在向着人挥帽。

我折回头跟着车子赶了几步,大声地喊了几声“达夫”,也向他挥着帽。

但在那稠杂的人群中,他是否看见了我,并是否听见了我的声音,我是不知道的。

我的心中偶然又浮上了“《广陵散》绝倍苍凉”的那句话来。我失悔写给达夫的那首诗,第四句没有用这一句。

1937年1月8日

[1]指山本实彦(1885—1952),日本改造社创办人。

[2]作者原注:集纳是journalism的音译,也叫做新闻主义。报纸注重新闻事件之发展,以多卖多销迎合读者趣味为主,实行资本主义新闻路线的便是集纳主义。

[3]一九二九年九月九日创刊于南京。曾迁重庆、成都,又迁上海、北京。一九四九年终刊。陈铭德创办。

[4]鲁迅致李秉中信分别发表于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八日、十一月三日南京《新民报》。李秉中(?—1940),字庸传,四川彭山人。黄埔军校二期生,后成为复兴社重要分子。

[5]此诗写于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六日,收入《潮汐集·汐集》,题为《赠达夫》。

[6]林芙美子(1903—1951),日本女作家。著有《流浪记》、《杜鹃》等。

[7]黄公度(1848—1905),名遵宪,广东嘉应州(今梅县)人。清末诗人、外交官。曾与谭嗣同、夏曾佑等倡导“诗界革命”。著有《人境庐诗草》、《日本杂事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