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汽车在公路上跑着,沿途多有军事设备,砂囊的堆积,代替铁蒺藜的树枝纵横。那树枝是临时从路旁的杂树斫伐下来的。树叶早已枯了,那提醒我们:战事自发动以来已经经过了十天。
沿途隔不多远便有站岗的兵。我们的汽车头上张贴着“沪警车辆通行证”,丝毫也没有阻碍。汽车以一小时五十英里的速率奔驰着。
路旁绿色的田地在烈日光中虽然有点倦容,依然带着和平的风貌。农人担着农具在路上走,水牛拉着水车在草棚里转。清风不断地从车窗孔袭来,那是上海市上所不能有的风。
同车的某君说:敌人的飞机不会投炸弹吧?
另一某君说:那可保不定。
然而天上没有飞机,地上也没有落过炸弹的痕迹。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七年八月二十六、二十七日上海《救亡日报》。
跑到了黄浦江边了,上海各界抗敌后援会有一批人要往前线去慰劳,须得等着他们一同渡江。
渡口是一个小市(地名我在这儿却不便写出)[1],临江的街边多饲着一些白毛猪,被圈在竹栏里。有些猪四蹄被绑,安静地在石面地上,没有竹栏。臭气在和风作顽强的抵抗,更有苍蝇作后援。
等了有二三十分钟的光景,慰劳队的人分乘着两部汽车来了。另一某君告诉我:里面有杜月笙、钱新之、宋子良、吴开先[2]诸人。
渡船尾上插着一只小白旗,写着“摆渡第十一号,船主王柏亭”。
江水呈着沉闷的灰黄面孔。
渡江又分乘了三部汽车,有一部浑身涂了泥,和黄浦江旁的肥猪色相仿佛。这自然是避免敌人的烟幕,否,泥幕了。
又是一趟一小时五十英里的兜风,沿途的人家多涂成了灰色。有一家前面竖立着一个怪物,是一根一人高的圆柱,全身污黑,头上插着些枯了的树枝。我疑心是避邪的有关民俗的东西,然而同车的某君毕竟比我聪明。
那个汽油泵,你看!他对我这样说。
原来那红色的汽油吸筒为避免敌人的视线也变成了那样的一种奇怪的样式了。
终竟到了向华所驻扎的地方。
二
向华是张发奎的号,他是我们北伐时代的老朋友。他现在是在浦东指挥着沪浙区的前线的军事。
我从日本回国不久的时候,他曾由嘉兴来看过我一次,并约我去游南湖,凭眺过那儿的烟雨楼:因为他的“苏浙边区绥靖公署”是设在南湖边上的。
十二号的清晨,是虹桥事件[3]发生后的第三天,我也曾如约去访问过他一次。我和他两人坐着摩托小艇在南湖里游了半天,在烟雨楼头也喝了一会茶。据说,嘉兴颇有点象意大利的威尼斯,只是肮脏得一点。
就在那一天,日本有十三只兵舰开往杭州,又折回上海;有两只飞机飞到嘉兴上空侦察。这是我们在吃中饭时所得到的情报。
向华曾对我说:南方的战事早迟是会发动的。发动了便立刻打发汽车来迎接我。
我在嘉兴只住了半天,当晚乘夜车到杭州去看了我的妹子,第二天一早便赶回了上海。但谁也没有想到火车开到西站便已经不能前进了。北站已经戒严,往北站去迎接我的人,都扑了一个空。在飞机炸弹下的生活居然过了十天,今天二十四号,向华打发来接我的汽车果然也就来了。
三
十日不见,多少有点脾肉之叹的向华似乎更加焕发了。他很慷慨地和慰劳队诸人握手言欢,我也侧闻了他的高论。
据他说:日本兵真是怕死,单在苏浙区内所打下的日本飞机便有十五架。飞机师凡是遭到生擒的,见了我们立即便叩头求饶,说愿意投降做中国人。飞机师身上都穿得有所谓“千人针”的护符。
这“千人针”的缝纴是我所曾目睹过的。日本人每遇战事,便有好些妇女拿着布匹和针线巡行街头,请求过路的人每人缝上一针。这密密地缝就了的布便送到军部去,作为前敌将士的避弹的护符。那东西真正能够避弹吗?那当然是出于迷信。
向华又说:日本兵真是怕死,凡是在浦东上岸的兵,一遇着我们追击,便四处逃跑。你东打,他西逃,你西打,他东逃。逃得快一点的都逃回军舰去了。现在浦东岸上已经没有一个敌兵。
慰问队的人有的问向华,究竟需要什么东西,凡是有什么需要都请告诉他们,他们便立即备来。向华说:我需要日本兵拿来给我打,请你们多多给我备来。
这话倒说得很机敏,大家都发出大笑。
向华最得意的是他所指挥的炮队。炮火真是准确,凡是浦东沿岸的日本人的码头堆栈全部打得精光,我现在由东至西地把那重要的名称揭在下边:
三井煤炭下码头,
日邮船码头,
川崎船渠,
岩崎用地,
上海制纸公司,
日华纱厂,
大仓码头,
日清码头,
三菱公司码头。
这些都是日本人的重要产业地,据说单是三井煤炭码头的煤炭已经就有万万元以上的价值,日本海军多是从那儿取煤用的。前几晚上我们由外滩遥望浦东,见四处都起着猛烈的大火,大有“火烧连营七百里”的形势的,便是这些地方的堆栈被火葬了。
三四十年的经营一旦化为灰烬,日本的资本家中据闻有因此而自杀的。但这怪得谁呢?纵容军人,使他们跋扈飞扬、横暴无耻的,不正是日本资本家吗?自己养的猛犬发了狂,回头被它咬了一口,这正是作孽自受。
向华很得意,他说,虽然敌人不够他杀,但有敌人的产业够他们的炮轰,他是死而无憾的。
话是说得很慷慨的。
四
慰劳队的人先走了一步,有几位是回上海,有几位是往杭州。
我们走得稍微迟一点。向华有意留我在他那儿多住一下。他说,有一家宏大的西式房子可以供我住,设备一切都完全,洗澡间不用说是有的。
他知道我喜欢洗澡,特别提到洗澡间上来。是的,假如有人要处我以死刑,在行刑之前更允许我说出最后的希望时,我一定要这样请求说:“请为我打一盆清洁的水,让我入浴一次,然后把我处死。”
闻着别人的汗臭在比闻着氯气还要难受。
浦东,据说,敌人是没有胆量上岸的。扬子江南口,自徐家路镇至白龙港的一带,水深,船容易靠岸,敌人屡次在炮火的掩护下企图登陆,但都被击退了。
想到上海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还有许多朋友不好离开,浦东虽然值得留恋,虽然有洋房和洗澡间,但我依然告别,折回上海。
在临别时向华又对我说,你随时来,我都欢迎。这儿可惜没有仗可打,只是消息要比较灵通一点。
他这句话倒是很老实的,所谓“比较灵通”是比较我灵通而已。
路上依然有悠闲的农人,水车棚里依然有水牛拉着车,满孕着清风的汽车又把我拉回了飞机与枪炮在空中奏着音乐的上海。
1937年8月25日晨
[1]作者原注:地名“闵行”。
[2]杜月笙(1888—1951),原名月生,后名镛,上海人。上海法租界青帮头目之一。曾任中汇银行董事长、国民政府行政院参议。钱新之(1885—1958),原名永铭,浙江吴兴人。一九二七年任国民政府财政部次长。一九二九年为杜月笙筹划、创建中汇银行。宋子良(1892—?),广东文昌人。吴开先,一八九九年生,江苏青浦(今属上海)人。国民党cc头目。
[3]一九三七年八月九日,日本侵略军驻上海陆战队中队长大山勇夫和水兵斋藤要藏乘军车冲进虹口机场,枪杀一名中国卫兵。中国军队自卫,击毙大山。日军以此为借口,于八月十三日大举进攻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