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最初收入一九四六年五月上海北新书局版《归去来》。
一 黑色的笔
回到上海不觉也快两礼拜了。
初来时满以为这笔是可以投的,事实上朝夕相随的一枝头号派克的红笔,是被投在日本了。
但回上海后的第三天,有一位女性的旧友[1],她又替我买了一只二号的派克真空笔来,颜色可不是红的,而是黑质,有黄色的环纹。
她说,你是使用笔的人,没有笔很不方便,故尔买了这枝笔来奉送。
她又说,她自己是喜欢黑色的,但没有,只好买了这种。但又怕我不喜欢,故而把发票也带了来,不高兴时可以拿去掉换。
看发票是“二十四元”,这厚情把我自己一切的奢望都打消了。
自己是决心和笔断绝关系的,然而一回国便有女友送笔。
笔和我如不能断绝关系,自己的心意是依然迷恋着红色的,然而送笔的女友,却喜欢的是黑色。
笔乎,笔乎,黑色的笔乎!
汝将与我长此而终身乎?
二 一座荒坟
是七月三十号,回国后的第四天。
上午偷了一点空闲,和两位朋友去吊于立忱的墓。
立忱是二月由日本回国,五月自杀了的。
朋友之一谈到她的绝命辞。是“如此家国,如此社会,如此自身,无能为力矣。”
据说第二的“如此”两字是后加的,足见她在决死的一瞬前,意识都很清明,而在锐意修辞。
这样的一位好女子,实在是不应该死的。
到了中国公墓,入门右转,走可三二十步,在路的左侧,几株杂树阴里,横着一个长方形的土坪,周围有石围护。
朋友之二说,这便是立忱的墓了。
碑还没有建立。
墓头有四只已经萎黄了的花篮,大约还是送葬时的品物。
我有点害怕,立忱所走的路,似乎暗示着了我自己的将来。
三 蛾
八月一日搬进了这家捷克斯拉伐克人的公寓里来。
二楼,朝南有三堵窗,不断地有南风吹来。
窗下有一面大草园,也略略有些花木。
这些是把我系留着了的。
初搬来的一晚上,有位朋友在壁上发现了一只很大的暗灰色的蛾。
友人要扑杀它,经我劝止着了。
今天已经是九号了。一个人坐在电灯光下提起笔来,想继续写些文章。无心之间又看见那匹暗灰色的蛾,孤孤单单地,一丝也没移动,依然伏在那原有的地位。
想起了贾长沙的《鹏鸟赋》[2]。
四 微笑
公寓生活已经一月有半了,一晚独自归来,看见赠笔的女友在桌上为我留下了一张字条。开首几行是:
我在这儿又静静地坐了三十分钟,一个人望着壁上那只神秘的蛾,不免生出了无限的感慨和幻想。
是的,那神秘的蛾,始终张着翅子,伏在壁上不动。
太神秘了,你这灰色的使者。
我起了决心,想过细地去看它一下,究竟是否还有生命。
我过细看了,我笑了,一月有半以来一个人独自会心的微笑。
原来那蛾是被先住者钉在壁上的,针已锈得和蛾色一样,看不出了。
明天,赠笔的友人如来,这消息值得珍重地告诉她。
1937年8月
[1]指黄定慧,原名慕兰,一九〇七年生,湖南浏阳人。大革命时期,曾任汉口特别市党部候补执行委员兼妇女部长。一九三七年“八一三”事变后,任上海国际救济委员会第一难民收容所总干事。
[2]西汉文学家贾谊遭谗贬为长沙王太傅时,因感身世,曾作《鹏鸟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