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住在城里,城市在人的下面。人眼习惯于平着看街道,横着看街景。非特殊需要不会扭脖子仰头上看。在天津住了几十年,应该说对这座城市十分熟悉了。一到了空中,总不能很快地认出它,熟悉的城市变得陌生了。位置颠倒,方向错乱,天津城失去了立体感,只是一片由不同色块组成的平面图。
乘客们的脑袋都挤到小小的舷窗前。外地人想得到看见天津第一眼的感觉,天津人想满足从高空找到自己家的快乐,所有的人都想感受低头俯视城市的滋味。
飞机喜欢兜弯子,我起飞的城市上海,明明在天津的南面,却绕到北面进入天津的上空。机翼倾斜,缓缓盘旋,仿佛有意让人们对天津看个够。
这是天津?外地人问天津人。
天津人尴尬,正着急找不到门儿呢。鼓楼、炮台、铃铛阁,是天津古老的标志,怎么找不到?百货大楼的楼尖也曾经是天津城的制高点,七十年代以前作为天津的象征印在各种画册里和图片上,在飞机下只是一个灰点,淹没在纷乱的色块里。古文化街、食品街、服装街……也不能很快地辨认出来。
飞机如鸟。人不是鸟。想鸟瞰却没有鸟的眼睛。下面的色团在旋转,不辨东西,失去了方位感。天津人要在天津降落,却认不出天津。突然机翼下闪烁出一条银白色的长带,中间挽着一个蝴蝶结——中山门立交桥,中环线!
天津城活了。方位感和立体感都有了。
道路,是城市的目录。它引导你看到城市的内容。找到三环十四射(外环、中环、内环和十四条由市中心向城外呈放射状的街道)就可以进入天津市任何一个角落。在这张交通网上,中环线是中心,是纲。它连接着地上和地下,平交和立交,市内和市外,撑起了使天津市成为一个现代化大城市的框架。
有了中环线,天津市才凝聚起来,流动起来。中环线包围着的天津城,形状很像心脏——是一团最富弹性、最有活力的“肌肉”,收放自如而强韧。无论白天黑夜,都在律动、恒动。
路的欢畅抚慰着城市。
路是河,流走了车辆、货物、人欲。路是墙,挡住了噪音、污染,把清静还给城市人。人们穿过中环线,心总惴惴,变得小心而守规矩。高速公路车高速。中环线是高速度的宠儿,对高速度格外优待。速度赶着中环线,中环线赶着车辆,车辆赶着人,人享受高节奏的韵律。“紧张毕竟比麻痹健康”。
先有路,后有城。路为城修。河是水路。老天津位于九河下梢,俗称“水陆码头”。没有这九条小路不会建起一座天津城。城市是一点点建起来的,街道也是一点点地铺设。城市大,街道就多。街道是城市的命脉。城追路,路养城,追追赶赶,天津市成了现在的规模。中环线是它的一圈光明,欢畅搏动,像不尽的生活。
多少人为这条路感到骄傲?路成城也变,路是城的象征,城因路而提高了品位。外地人开始羡慕天津,打听天津,关心天津。路不仅养城也养人。天津车从外地回来,一上中环线就算到家了。它优美,它壮观,它奇特新巧,它可入诗入画,都不及它方便。
最好的路是最方便的路。
它永远裸露着,承受着冬的冷酷,夏的热烈,重力的打击,车轮的剥蚀。
它饱餐人间的色彩,阅尽生活的深厚。
它载负着生活,是重复的人生。一代又一代的人生在光环似的路上重复,如同车辆驶过。路懂人,人的脸是最容易读懂的。因为人修筑了它,爱护它,离不开它。它也离不开人。可是——
人懂路吗?
多拉快跑在路上,车祸出在路上,历史在路上,未来在路上……
我们毕竟有了路,有了值得自信的路。永恒是由短暂铺设的。
198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