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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9,灵山的灵感 论城市

1.灵魂安在?

城市是不是应该有灵魂?有肢体,有记忆,可遗传,可延续……

城市的灵魂是文化。由历史风俗和地理特点所铸造。甚至可以说,城市的存在本身就是巨大的文化现象:地理风貌、建筑特色、历史遗迹、文化景观、众生心态、市井沉浮,以及生产和交换、扬弃和诱惑、生机勃发的繁衍发展、博大恢宏的无穷蕴藉……构成了一个城市的强势生命。

但养育文化的,却是人的心灵。是人的心灵不断对城市加工翻新,心灵是印章,城市不过是印迹。反过来,现代人的心灵所能得到的最重要的感染,也首先来自城市。由此可见,城市丢了魂儿,人的精神就会涣散,城市很可能就将变为卢梭所说的“人类的垃圾堆”!

这就是说,有些城市有灵魂,而有些城市没有灵魂。或者曾经有过灵魂,后来搞丢了;或者过去没有灵魂,现在有了……我们每个人只要认真想一想,就可以知道自己的城市或自己所熟悉的城市,哪些是有灵魂的,哪些是没有灵魂的。即使一下子不能条畅缕析地说出理由,心里却像明镜般地清楚。灵魂这个东西,常常是可以感知、可以意会,却很难名状。

比如,眼下我们似乎还不敢称自己是经济大国、军事大国,却可以说是一个历史大国,我们确曾有过悠久而灿烂的文化传统,有过称誉世界的发明和创造。或许正因为我们的历史太长久,传统资源太丰厚,反而对历史不够那么重视。这是人的一个习性:不太看重已经拥有的,眼睛老盯着自己所没有的。

而大量的现代城市建设,正是以失去历史感和砍断文化根脉为代价,换来的是一些不伦不类、半土半洋的玩意儿,或者是在重复西方几十年前的错误。如果说历史是一个城市的记忆,城市开始患上失忆症,甚至到了不能不为之招魂的地步。有些灵魂散失严重,已经无法找回的,就得考虑重新为城市铸造灵魂。

历史之所以要在这样一个地方产生这样一个城市,是因为每一个城市都是不可替代的。差异即美,有差异才有丰富,每个城市的自然条件不同,界定的空间不同,城市理念和行为形象也不同。建筑构成了城市的视觉景观,是城市的精神最直观的表达,是一个地域、一个时代的风格、时尚及技术条件在建筑上的反映。抛弃了这一切,完全不顾自己城市的历史文化底蕴,“天下建筑一大抄”,粗制滥造,俗不可耐,轻而易举地就抹杀了城市的灵魂。

没有灵魂的城市就没有精气神,没有主心骨,丧失了信心之源。城市的魅力取决于城市的灵魂,只有城市的魂魄才能体现本地人的意识和性格。城市的灵魂来自有灵性的建筑,而建筑的灵性是从生命内部放射出来的,是从灵魂里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东西。

灵性也是一种思想,是经过深思熟虑而形成的成果,它反映了一个城市的文化基因及价值取向。给建筑艺术下任何定义,都必须从这个灵性出发,否则就与艺术不符,跟创作无关。真正的建筑艺术是决不重复,一切都独一无二。正因为建筑有灵性,城市才有活力,会形成自己的氛围,使整个环境显得独一无二。

彼得·波特所说的,在宇宙的中心回响着的那个坚定神秘的音符“我”——就是创造的灵性。没有灵性的建筑就是死建筑,塞满了死建筑的城市就不可能有灵魂。即使第一眼看上去很现代,第二眼就看出了它的呆板和僵硬,显得失魂落魄。因为建筑体现的不是文化的品位,而是权力的意志,掌权者是什么水平,建筑就是什么水平……

可见,好建筑是城市的品质,形成好城市的标志。建筑很糟糕,城市也好不到哪儿去。是建筑构成了城市的形态和风格,塑造了城市的灵魂。想想我们的城市遭遇,经过了长期的沉睡之后突然惊醒,头脑热乎乎的还没有经过清晰的思考和过滤,又没有足够的理论武装,就开始“大跃进”般的大兴土木,房子越建越多,却在某一天突然发现,城市的魂儿不知被埋在什么地方了?

2.城市的历史感

中国历史博物馆以及北京天文馆等一批著名建筑的设计者,九十二岁的张开济老先生,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第一次进北京的感觉:“先进入眼帘的是宏伟的东南角楼,角楼上面是碧蓝碧蓝的天空,下面是城墙和城楼,一队骆驼正缓缓行进,真是好一派北国风光!到北京后看了那么多美不胜收的文物古迹,一下子傻了,我这个上海人才头一次晓得我们中国有多么伟大!有这种感觉的并不是我一个人,有一次我正在天坛欣赏祈年殿,旁边有位外国妇女情不自禁地说,我能站在这里看上三天三夜也看不厌。”

城市的建筑就应该像树的年轮,一圈一圈凝固住不同时期的历史和文化。一个国家或一个城市,要靠它的历史和文化所浸润、所托显。真正的繁荣应该是重建多于毁灭,像北京城,曾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贡献,其当年的老城墙、老城楼,不动脑子就被稀里哗啦地都拆掉了,却把钢铁、化工等大工厂建在了上风头,让污染慢慢地覆盖全城。幸好当年还没有把紫禁城也一块给拆了,否则,没有故宫的北京还能成其为北京吗?就像埃及没有了金字塔,法国没有了大教堂、博物馆……我们已经大拆大建了半个多世纪,现在还在大拆大建,往好里说是某些官员想在自己的任上大有作为,把能看得见抓得住的好事、大事都做完,不给后人留下一点空间,企图有口皆碑、功德圆满地被载入史册。结果是拆了建,建了拆,先是建起一片片的“工人新村”、“干打垒”,随后又拆掉“新村”建“大板楼”,改革开放之初是拆掉“大板楼”建小区,眼下是看着早几年建的小区又过时了,拆掉重建更时髦的豪华住宅区……谁知眼下的豪华又能时髦多久?正如同前任官员题的字,后任就得铲掉,铲掉前边的后边还照样有人再往上题。城市老是尘土飞扬,处于地道战状态。

这里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新建的住宅区甚至是样板小区,不消几年就变乱变脏,成了又一种“棚户区”或“三不管”。而天津有个过去的“英租借地”,所辖五条大道,又称“五大道”,已经有七八十年的历史了,至今仍能闹中取静,保持着一种特有的文化氛围,被政府辟为旅游观光的重要景点,叫“欧洲风情街”。这里面有什么奥秘呢?在欧洲人的眼里,似乎房子越老就越宝贵,越是有钱人或贵族越要住老房子,而收入低的工薪阶层才住在新式的多层公寓里。如爱丁堡引以为荣的是十三世纪的古堡,至今仍是一年一度的国际民族文化节的中心会场。还有建于十三世纪的神学院大教堂、十四世纪落成的英王夏宫,以及诸多二三百年或四五百年以前的老建筑,有的因年代久远已经变黑,这反而成了更为靓丽的风景。

这些优美的古老建筑提升了城市的文化品位,让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有意无意地接受了历史和文化的熏陶。我不相信他们会不盖新房子,只不过是把现代房子建造得和爱丁堡古老的整体城市风格相协调,决不让它遮挡和破坏了珍贵的古代建筑的美感。我不解,英国历史上战乱也不少,但古建筑却保护得非常好,从南到北各地都有自己完整而连贯的历史和文化遗迹。比如曾经出任过英国首相的丘吉尔家族的庄园,这个家族的祖上是英国的公爵,丘吉尔一世公爵率英军第一次打败了法国军队,安妮女王便给他划了一块地,拨了两千四百镑,让他建一个庄园。一世和二世两代公爵共用了二十八年的时间才建成拥有巨大城堡的庄园,然后就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今天里面住着的是丘吉尔十世公爵。城堡巍峨壮观,富丽堂皇,里面完好无损地存放着一代代传下来的珍贵文物,如一世公爵战胜法国后法军投降的白旗……这让人感觉到这个国家的历史和文化就从来没有中断过!

许多驰誉世界的名城,其辉煌正是来自历史文化的投光,那些各个时期的代表性建筑,给人们一种走进历史的感觉。靠历史和文化的长期积淀,培养出城市的精神气质,反映出城市的本质。所以人类文明越是现代化、国家越是发达,就越重视自身的历史。而不研究历史,缺少文化品位,却急功近利、喜新厌旧地毁坏城市文脉,正是经济和文化落后的标志。

3.城市和塔

有位广东学者在一次聚会上语惊四座,调侃上海浦东的“东方明珠”是“上海的睾丸”。我当时却以为这是对上海很好的恭维,至少说明“东方明珠”给人印象深刻。不然也不会让人能讲出如此生动的比喻,这是多少要动些脑子的。

请问,当今国内还有哪一个电视塔能给人这般深刻的印象呢?各大城市几乎都有自己的高塔,却千篇一律地用一根钢筋水泥的柱子支着一个钢筋水泥的球,都属于“烟筒类”,造型单调,用途单一,毫无创见。于是你不能不承认上海的“东方明珠”从一开始设计就千方百计要出新,在造型上拓展了塔的涵义,张扬了上海的城市个性,一落成便成为上海不可或缺的标志性建筑景观,似也可以排进世界现代名塔之列。

倘若那位广东学者的比喻能流传开来,就更会成全“东方明珠”,使它声名大噪,将吸引如潮水般的参观者。因为现代人(无论男女,或许女子尤甚)都格外崇尚阳刚,各大名山上的阳刚石无不被游人抚摸得溜光水滑。甚至连悉尼名人蜡像馆里的***的裤链,从展出的那一天起就不停地被参观者拉开,眼看老克蜡像的中段将要被弄坏,管理人员不得不用尼龙线把他的裤链缝死。

上海美学学会会长蒋冰海曾引用别人的批评,说上海城市的性格是“香、软、肥、腻”(《社会科学报》2004年9月2日)。那么,“东方明珠”岂不正好雪中送炭,给上海的城市性格注入一股阳刚之气,其意义自是非同一般了。

由此可见,塔对于一个城市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在中国几乎没有无塔的城市,即便没有知名的塔也会有不知名的塔,没有大的塔也会有小塔。塔的存在不只是一种形式,它还融合了一个城市的历史、地理和文化。

据传世界上最早的塔建于公元前三世纪中叶,为佛教建筑,是印度僧侣为了存放佛祖的舍利,所以又名“舍利塔”。凡塔多以佛家七宝(佛经中的说法不一,大致有金、银、琉璃、玛瑙、珍珠、砗磲、琥珀)装饰,故人称“宝塔”。渐渐地凡大德高僧圆寂火化后的舍利或遗骸,也都可建塔埋葬。后来扩而大之,僧侣的墓葬群也建成塔林,比如,有“佛国”之誉的缅甸,又称“千塔之国”。

塔的建筑样式一经传开,特别是随同佛教流入中国后,形状结构便花样翻新,用途也随之扩大:如福州马尾的罗星塔,成了世界航海图上的导航标志。杭州的六和塔是钱塘江入海转折处的重要导航标志。河北定州的瞭敌塔,高八十四米,是我国现存的最高的古塔,虽然也供奉舍利,却主要用来瞭望、观察敌情。当然,古塔一个最普遍的功能是用来登高览胜,以及画龙点睛般的装点风景……如北京玉泉山上的玉峰塔、泉州双石塔、苏州虎丘塔、西安大雁塔、开封铁塔、太原双塔等等。人们向往登高远眺的境界,即使没有塔的地方也要建一座楼来代替,如武汉的黄鹤楼、天津的望海楼等。

现代城市极度膨胀,只有几十米高的古塔,完全被骄横跋扈而又冰冷的钢筋混凝土的森林所淹没,人们必须要建更高的塔,在塔上下大功夫,除去满足电视讯号的接收和发射的需要之外,更要能美化城市,满足人们鸟瞰全城的兴趣……

由是,世界上的许多名城大都有一个非同一般的塔。如巴黎的埃菲尔铁塔,几乎成了法国的象征;纽约的自由女神像,不是塔胜似塔,无疑成了纽约的旗帜;美国首都的华盛顿纪念碑,以碑作塔,以塔作碑;伦敦泰晤士河上的塔桥,将塔和桥巧妙地结合起来;还有东京塔、多伦多塔等,无不是所在城市的标志,是造访的游客都想“登高一望”的去处……

名城配上名塔,名塔成全名城。

塔是一种文化的发射和接收,是城市精神的提升和凝聚。只可惜,在我们一窝蜂地建电视塔的时候太匆忙、太草率了,或长官意志,或急功近利,或目光短浅,或因陋就简,建了一批单调的电视讯号的收发台,没有想到扩展与美化塔的概念和意义,现在怎么办?拆了重建是极大的浪费,不拆也是一种浪费……

为什么我们的许多建筑一建成就是过时的、落后的、甚至是垃圾,就像我们的马路,老是拆了建,建了拆,总不得消停。而埃菲尔铁塔已建成一百一十五年了,“直到今天仍然是新鲜的和讨人喜欢的,能让所有看到它的人都大为震惊。每年可吸引六百万人来参观”。

现在不是正时兴“眼球经济”吗?有人来参观就是有人来送钱,我们可以问问自己,当地的塔一年有多少参观者呢?或者说你自己是否看得见自己的塔?塔本该是一个城市的制高点,是最醒目的标志,当人们对自己的塔视而不见,甚至把它当成风水学上的“黑煞”,见还不如不见,这个塔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4.草的对话

现在城市里最娇贵的东西是什么?答曰:草。

不信可到一个个的现代住宅小区里去看一看,越是豪华的富人聚集区,或是标榜什么“美国风情”、“欧洲格调”的小区,都在中央的脸面部位——即整个住宅区最好的地方,不建房子不修广场,像捧着珍珠宝贝似的养护一块草坪。

既然富贵体现在草上,有钱的必须要养草,没钱的也都想有钱,就更得养草。有钱的养好草,如美国草、澳洲草、加拿大草等等(真是邪门儿,国家要是发达了连草也高贵),没钱的就养点本地草或野草。因此看一个城市,根据草的状态就能判断出哪儿是高级地段,哪儿是平民区。

过去我上班经常路过的一片居民区,现在就出现了“斗草”的景观。第一期工程先拆掉了几千户老房子,建成一个新式小区,自然也少不了弄上一块装门面的草坪。第二期工程却出了变故,房子刚拆了一半就停下来,不知是开发商出事了还是筹集不到资金,将一片空地一撂两三年没人管,于是便长成一大片半人多高的野草:芦草、稗草、狗尾草、灰菜、艾蒿、野青麻等等。

过去这儿几十年甚或上百年都住着人,怎么人一走草就疯了?这些野草籽和野菜籽又是从哪儿来的呢?难道它们有土就能自生并随风而长?还是原本就埋伏在房子底下,只要上面没有东西压迫,就会破土发芽,争相往高里拔节,往四下里伸枝?它们长势凶猛而密集,有缝就钻,有空就占,探头探脑、横七竖八地越过栏杆侵占到新式小区的草坪上面。

而有专人看管,并定时浇水、修剪的小区草坪,竟长得癞啦吧唧、半死不活,有的地方绿,有的地方黄,还有的地方草已经枯死或快要死了,呈现出斑斑驳驳的灰秃。我每次从那儿经过都要驻足看上一会儿,总觉得这两种不同的草势很有意思,好像要告诉人们一点什么……

有一次分明听到了两种草在对话。

小区草坪上的洋草已经奄奄一息,气喘吁吁地跟野草交涉:“老野,你们是不是太霸道了,从上面遮住了阳光,在旁边挡住了流通的空气,从地下吸走了我们的养分,还叫我们活吗?”

野草哈哈大笑:“洋少爷,看你病得不轻我过来看看你,怎么不懂好歹?阳光、空气是大家的,取之不尽,怎么能说是我夺了你的?我除了阳光、空气什么都没有,看看你得到的是什么待遇,有几千户人家天天呵护着你,直恨不得把你顶在头上、搂在怀里,就差给你浇牛奶、喷维生素了,可瞧你长得这份德行,对得起谁呀?是水土不服、还是被娇惯坏了?”

洋草深深地叹口气:“你是不知道啊,我宁愿像你一样没人管没人问,自由自在,自生自灭。灭了也不怕,春风吹又生。当初我在自己的国家里也是这样,只是草。自从被移栽到这个地方,就不再是简单的草了,小区的人把我当成了空调机、净化器、吸尘器、解毒丸、清肺抑火膏、心脏起搏器、健康长寿草……小区里的人比草还多,每天早晨和晚上都有千八百人围着我吐气、练功,他们的健康找我要,身上的种种病气要靠我给吸收,什么结核菌、肝炎病毒、感冒病毒、大肠杆菌,甚至梅毒、艾滋病毒,不断地往我身上喷吐,你说我能好得了吗?”

野草听到这儿一激灵,身子赶紧往后一缩:“谢天谢地,这么说多亏城里人不喜欢我。”

洋草说:“现代人活得脆弱而胆怯,你长得那么茂盛高大,什么都混杂在一起,让人怀疑里边会藏着怕人的东西,像长虫、刺猬、黄鼬、狐狸等等,蚊子、小咬就更甭提了,谁敢靠近哪?说也怪了,你天天都吃什么呀,哪来那么大的劲呢?”

野草昂起头,神情傲慢:“那是当然了,这就叫自然。顺其自然,自自然然,里面什么都有,相互竞争,相互依赖,所以才强大。你倒霉就倒在太单薄、太单调,优胜劣汰,必然是一年青,二年黄,三年头上见阎王。”

洋草神色黯然,垂下头不再出声。

5.圆的图腾

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后,在天津市中心的一块三角地上竖起一座纪念碑,是个裂开的坟状雕塑,里边站立着工、农、兵三座雕像。市民称它为“开花坟”。奇怪的是这座“开花坟”至今还矗立在那块黄金三角地上,并阴错阳差地在城市的建筑和雕塑上,形成了一种“圆”的图腾,凡标志性的重要建筑都要弄成个圆球:平津战役纪念馆是个地雷样的黑色铁球;体育馆是个鼓胀的飞碟,同样是圆乎乎;新建的历史纪念馆以及前面的大广场,应该说非常漂亮,却又是个滚圆的大银球,北面有一个扁而长的把柄,像一个倒扣着的马勺。后来听说,设计者的原意是一只卧着的天鹅,天鹅卧着不还是圆的吗?还有***邓颖超纪念馆……

当然,圆的也没有什么不好。我随口就能列数出许多关于圆的好处: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就是圆的,人类所有跟外界接触的部位也都是圆的,头顶、眼珠、鼻头、嘴唇、手指肚、膝盖、脚后跟、脚趾肚、屁股等等。只有圆的东西才能强韧、圆滑、不怕碰撞,且能钻能挤能飞能转……很好,圆的纵然有这么多好处,可城里人也不能光生活在圆里,若走到大街上满眼都是球,那会有怎样的感觉?而现在的城市雕塑恰恰就喜欢跟球玩儿命:《奔向未来》是一堆不锈钢顶着个圆球,《托起新世纪》是两双手举着个球,《花开新千年》是钢片上挂满球,《腾飞》是抱着球,《光华》是顶着球,还有夹着球、咬着球、转着球、抛着球……现代人气势大,一表达雄心壮志或规划未来就拿地球说事,自然也就老在圆上做文章了。

这就无怪乎专家们评定了上海的一千零三十四座城市雕塑后得出结论:其中百分之八十是平庸之作,好的和极为低劣的各占百分之十。一窝蜂地赶时髦,暴发户式地附庸风雅,必然表现为概念化、套子化,假大空。表现现代用不锈钢加圆球,表现传统是龙、狮子、牛、神仙、老虎、狗,批量订货,大同小异。还要加上长官意志,拍马奉迎。有些城雕是领导授意搞的,为个人树碑立传,有些是下边为了让头头高兴搞的,甚至就是为了刻上领导的题字而再搞个蹩脚的雕塑。有个企业家,在工厂大门外竖起了他和他老婆以及几个共同创业的哥们儿的雕像,成了当地轰动一时的景观。兴奋之余竟托人拉我去看,想从作家嘴里听到两句好话。我看后沉吟半天,却只能说实话:惨了,你们这几个人今后恐不得安生了,塑像代表着你们没黑没白地就站在这里了,风吹雨打,冰天雪地,雷电袭击,鸟还要往你们头上拉屎,你们得罪了哪个员工他会往你们身上啐唾沫、甚至撒尿……这些信息都会传递到你们身上,能好受得了吗?世界上有些非常强硬的人物,在大建塑像之后却迅速地或神秘地倒台了。

现代城雕平庸俗媚的另一个原因,是抄袭、模仿、生搬硬套。布鲁塞尔的《撒尿的男孩》,是世界著名的雕塑作品,它的粗劣的仿制品却出现在中国的许多街道上,在有些场馆挂着禁止小便的牌子的地方,却可以看到这个比利时男孩正痛快淋漓地撒尿。由此还影响到中国的影视作品,里面只要有男孩的戏,多半会给他一个对着镜头撒尿的特写。看一个男孩在特定的环境下撒尿或许很有意思,让那个外国孩子跑到中国来到处撒尿,又成何体统?还有,到处建罗马柱,北方的城市里大造假椰子树……也够让人恶心的。

城雕难看,人家不看或少看两眼也就是了,为什么竟到人见人骂、让人难以容忍的程度?这是因为它见缝插针,粗制滥造,昏昏然、昭昭然,给城市添堵添乱。城市里本来就够拥挤了,好不容易有一点余地,你还弄个俗不可耐的雕塑填上,跟人争空间。雕塑是一种艺术创作,能够创造出灵感,雕塑出思想和感情的空间,非常不容易。世界上出现过那么多的雕塑艺术大师,千百年来才留下多少件有口皆碑的雕塑珍品?现在的中国可倒好,几乎没有人不能搞雕塑:政府可以搞、城建部门可以搞、市容办可以搞、园林局可以搞、开发商可以搞、企业可以搞、街道可以搞、小区的物业可以搞……惹急了老百姓也可以搞,搬个板凳往马路上一坐,就是活雕塑。

许多年前旧金山的美洲银行大厦落成时,花重金请一位知名的雕塑家为大厦创作一件相称的作品。艺术家是个重实惠的人,既不想放弃这笔丰厚的酬金,又不愿拍银行的马屁,于是就用黑色大理石雕塑了一个巨型的心肝,隐喻资本家的心肝都是黑的。而美洲银行欣然接受了这件奇特的作品,并把它摆放在大厦的前面。不想此“黑心肝”很快就成了旧金山的著名景观,人们蜂拥而至,一睹为快。这非但没有给美洲银行带来晦气,反而作为故事流传开来,“黑心肝”变得强大而宽容,门庭若市,人气鼎盛。

这显示了一种肚量和品位。自知搞不出惊世之作,结合自己的环境和文化背景,塑造出特殊的个性也好。一个单位如此,一个城市也如此,城市摆放城雕,城雕也在雕塑城市。走进一个城市,只要看到它的雕塑品就大致可以掂量出这个城市的品位。

6.现代都市病

古希腊的哲学家说,幸福的第一要素就是出生在有名的城市。应该说我们也享有过这样的幸福,中国曾经是世界上城市最发达的国家,在十九世纪中叶以前,包括唐代的长安、宋代的汴梁和临安、明代的南京、清代的北京,都是当时世界上最大最繁华的城市。

那么现在呢?由世界著名旅游杂志《condenast traveler》评选出的“世界现代新建筑奇观”的排名榜上,没有一座中国建筑。相反,建筑学界倒有一种颇为流行的观点:一种现代城市病正在蔓延,自八十年代开始,建筑设计规划领域还没有准备好就开始了大规模建设,城市化缺乏理想的模式,在建设中丧失自我,失魂落魄,致使许多城市变得很难从外观辨别它的历史和文化了。

比如:贪大求多,城市像摊煎饼一样向四外蔓延。马路比鞋子破得还快,楼比草长得还快,见缝插针有块空地就盖成房子,时时处处都能感到建筑物对人的挤压和蔑视,城市像注水的肉一样肿胀起来。现代人喜欢这种浮肿式的膨胀,什么都要大,单位大、权力大或者资产多,房子就得大,就喜欢当老大。财大气粗,也要在建筑上体现出一种霸气,楼要又高又大,台阶要多,高高在上,傲视群民。

别看现代城市建筑表面上张狂,骨子里却有股子穷气,谁有钱谁就是大爷,想在哪儿建楼就在哪儿建,房地产开发商就是设计师,他们想盖个什么奶奶样的玩意儿谁也管不着……于是规划和建筑上的城市病,又带来了城市人口剧增、就业困难、环境污染、能源紧张、热岛效应、交通拥挤、社会财富分配不公、贫富差距拉大、犯罪率上升……

我在城市里生活了半个多世纪,骨子里却从没有把城市当成自己的家,潜意识老觉得城市不是自己的。这或许跟我确实来自农村有关,于是就有意识地询问一些在本市出生的人,没想到他们的回答也很迟疑:城市这么大,这么杂,什么人都有,怎么可能认为是自己的?这就怪了,外来人和土生土长的城里人都不觉得城市是自己的,那城市是谁的呢?

城市属于欲望。现代人的各种欲望都想通过城市实现,是人的欲望的膨胀导致了城市病态般的膨胀,它集中体现了现代工业社会的品质:激烈地竞争,疯狂地追逐,冒险的机会和偷懒的机会一样多,成功的可能性和失败的可能性一样大。

当今世界上最富有的阶层居住在城市里,可是据联合国难民署公布的数字,目前全球十亿赤贫人口中的七点五亿,是生活在居无适宜住所也无基本福利设施的城市地区。

你看看,“大”的东西暗影也多。任何“大”,也必有其“小”的一面。

现代城市病还有一显著症状:急功近利,照抄照搬,彼此相像,个性消失。

前不久天津一位朋友乔迁新居,请我去温居,进门后感到非常熟悉,细一看才发现跟珠海我儿子的房子一模一样。这令我恍然大悟,原来中国的建筑设计是批量生产的,从南到北,无论城市大小,建筑是用标准件、复制品组装起来的。难怪现在的城市面孔都差不多,楼房差不多,街道差不多,广告招牌差不多,连那个惨白的麦穗灯都大同小异……

一个位于大兴安岭腹地的新建的县级市,有着绝佳的自然环境,却盖了一些在哪里都能看得到的俗楼,令人无比痛惜。“养在深闺人未识”,至少最宝贵的东西还保留着,保持着自然的清新、美妙、纯洁和质朴。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没有规划好就急于开发,如同把一个少女丢进了欢场,涂脂抹粉,忸怩作态,世面是见过了,可自身最大的优势、最宝贵的东西也丢掉了,而且再也找不回来了。还有一些著名的古城,也弄得面目全非……城市的特色在一个个地消失,成了“拙劣的堆积物的拙劣复制品”。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医治现代城市病还要从根上来,切忌大轰大嗡地猛下虎狼药,重蹈覆辙掀起新一轮的大拆大迁热。

1996年5—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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