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为什么喜欢把天堂想象成在上边,把地狱理解为在下面,而且还是十八层?如果你只爬过山、登过高,窃以为还算不得是完全的经历。完全的经历是,既登过高山,也钻过地心,哪怕只下到一千米,甚或只有几百米深的地下。钻进地心里的感受,自然跟站在地面阳光里喘气大不一样。你不见这些年来,接二连三地发生小煤窑爆炸吗?少则死几个十几个,多则几十个。
我第一次下矿是在唐山大地震之后,跟着一个抗震救灾的军人钻到了地下七百多米深的巷道,里面巷壁迸裂,木桩折断,那是一次真正的探险,或者叫玩命。第二次下井是在西北的一个小煤矿,那真是煤井,给了我终生难忘的井的感觉,直的横的,斜的弯的,连泥带水,又脏又黑,顺着井下去,沿着井摸索,大部分时间须弓着腰,干活儿也像连滚带爬,想直直腰就得坐在湿乎乎的煤矸石上。用工人的话说:“高了碰头,低了碰蛋!”
二〇 〇四年暮春,我们在参观了老子故里涡阳之后,来到淮北百善煤矿。百善,因当地一位著名的孝子而得名。善是心灵的,要体现在行动上却需要勇气。这行动是不是就指挖煤?煤被誉为“光明使者”,给人间提供热能。在这里善和煤结合,善在热流中升华,大妙!
我站在矿区花坛前,眼前一片清亮,绿色掩蔽着建筑物,湖水托映着蓝天,空气湿润而洁净。大道畅阔,横平竖直,两旁柳树成林,垂丝飘拂,整个矿区非常安静,角角落落都打扫得非常干净,干净得甚至有点不像矿区。煤矿煤矿,煤哪?怎么不黑不脏呀?
矿长严洪泉似乎觉察出了我的疑惑,问:想下矿看看吗?我说当然。来到煤矿不下井等于没来,我对下井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地面上这么漂亮,更应该看看他的井下会怎么样。看煤矿主要是看它的井,煤矿的品质和内涵全藏在井下,有井才有矿,煤井是煤矿的主体。我们跟着矿长来到更衣室,一切都装束停当,然后乘升降机直下到地心三百多米深的巷道,速度极快,却很稳,没有发生强烈的失重感。走出升降机恍若进入一个地铁车站,迎面墙上赫然印着一行红色大字:“母想妻念儿女盼”!
我心里凛然一震,这么温情脉脉的话出现在地下的工作面上,竟如炸雷般让人警觉。有句老话叫“百善孝为先”,而“孝”字是儿子头上顶着个“老”,想到头上的老人就更要注意安全。我观察眼前的这个转运平台,宽敞,明亮,干干净净,没有我印象中的巷道应有的丢弃物和横七竖八的破烂工具。我们由此换乘小火车,选中一条巷道向采掘面驶去,每隔几步就会在巷道两侧的白墙上看到一条醒目的大标语:“条条规章血染成,不可再用血验证”、“放炮开车不防尘,慢性放毒害死人”、“严是爱,松是害,出了事故害三代”……
厉害,我不过是个下井来参观的,脑子里有根弦也突然间绷紧了。问身边的严矿长:出过事吗?他说出过,那是许多年前了,我当作业区区长,晚上冒顶埋住了三个人。我带人冲到井下,疯了一样挖呀,挖到凌晨四点多钟,听到里边有动静,知道他们还活着,就大声喊叫他们的名字,急鼻子快脸地掏透了一个窟窿,把里边的三个人拽出来,我们抱头大哭。哭完了想抬他们向外走,我自己的两只脚却挪不动步了,脱下靴子一看,里面全是血水。就在那一刻我发了狠,这是第一次,也要叫它成为最后的一次事故。
煤井里无小事,出事就是人命关天。采煤的一年到头能见到阳光的日子不多,往往天不亮下井,等上得井来天已经黑透了。井下又永远都是阴的:阴暗,阴冷,阴湿,阴气重重。所以过去都说矿工吃的是阳间的饭,干的是阴间的活,行走在文明与野蛮之间。于是采煤工自己也凑合自己,环境黑、脏、乱、差,人也差、乱、脏、黑,养成一身坏毛病,随地乱吐,随手乱丢,进嘴的东西不干不净,从嘴里说出的话也不干不净,生活中一身坏毛病,生产上就不可能不出事故。
坏就坏在习惯上,文明是很容易被自己吐出来的东西弄脏的。于是百善矿启动了“美化、亮化和净化”百善人和百善矿的工程,告别陋习,清洁矿区,美化环境,彻底改造老矿区和老的采矿观念,培养起新的矿区文明和人文生态环境。改变人的坏习惯须里应外合:“外”,是改变生活和工作环境;“里”,是提高矿工的内在素质。文明的行为产生于文明的心智,这就要完善规章制度,严格管理,严格教育,发挥“百善”这两个字的传统优势。
有一招格外让我感兴趣,有些煤矿不喜欢让女人下井,说女人不吉利。而百善矿却组织家属下井检查,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样的检查更仔细更认真负责的了,家属们知道了男人们工作的环境以及是怎么工作的,她们就会成为自己男人的文明督导员。矿工们若想通过自己家属的检查,不让她们成天提心吊胆,就得下大力气把矿井收拾好。凡文明都必须借助女性的力量,因为文明的目的就是种植幸福。出了事故再有意义的工作也不是文明。
渐渐地,文明变成百善人的习惯和使命。它不是一阵风,不是为了给别人看,而是一种状态,是整个矿区的精神面貌。它教会了矿工们自己管理自己,自己爱惜自己的生命。
我现在就置身于这样的矿井之中,快接近采掘面的时候下了小火车,可以更真切地打量井下的情形。想不到百善的煤井里竟一片雪白,因为巷道两侧以及顶部喷了一层坚硬的白色涂料,在明亮的灯光照耀下,显得异常洁净耀眼。最令我不解的是巷道里还刮着不大不小的自然风,清凉舒适。几百米深的地下,风是怎么刮进来的呢?严洪泉细致地讲解了最先进的井下通风设施,我却没有完全听懂,但能闻得出井下没有一点异味,空气似乎比城市的地铁里还要新鲜得多,干燥,清新,吹到身上很爽快。
我们很快就到达了采煤现场,雪白的巷道突然变得乌黑发亮,两边是切割整齐的煤墙,星星点点,光芒闪烁,往前深不可测,左右厚不可量。我虽然以前下过煤井,这一回才算理解了人们为什么要把煤称作“乌金”。煤在地下没有被采掘以前,是非常干净漂亮的,真的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只有被开采下来运到地面,才有了煤末、煤粉,随即也变得脏了,谁碰了谁黑,染到哪儿哪儿污。乌变污,掩住了原有的光泽。但品质还在,以金子类比仍不为过。当年国家为百善煤矿只不过投资三千多万元,二十五年来却为国家上缴了十七亿元。
文明产生效益,而且一劳永逸。多年来在国家、部、省、厅、市、局授予的二百多项荣誉中,百善人最看重的是“安徽省文明单位”的称号。
因为,文明就是矿工的尊严。
2001年5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