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书记车篷宽的秘书刘亚,拿着一沓开会通知去收发室。路过汽车库看见司机曾淮正在擦车,他拐了个弯凑过去。刘亚没有马上打招呼。他望着曾淮专心擦车的样子,心里总不免有一种惋惜之感。曾淮当过他的“司令”,当时是省委机关最大的一派造反队的头头。刘亚深知,无论是胆识才学,还是组织指挥能力,曾淮都有过人之处,决不是等闲之辈。可是这次落实政策又回到省委,他坚决不上楼,一定要当工人,而且还就得给车篷宽开车。真是个怪人。看他的长相更怪,刚过四十岁,头发全白了;看衣着,是个地地道道的工人;看脸相,又白又细,睿智而文静,俨然是个专家、博士之流的人物。粗细、文野、雅俗全都集于他一身,但是又不大协调。他的脸上老是挂着一种挺自然的微笑,极其平易近人,眉宇间却似乎又有一股傲气。这真是个不容易琢磨透的人。
难道他就真想开一辈子汽车?看见曾淮保养汽车的这份精细劲,刘亚禁不住又想劝他上楼,但到底忍住了。他知道一提这个问题,曾淮只是笑而不答,任别人磨破嘴皮子也不行。他改口说:“老曾,歇一会儿吧,汽车毕竟是汽车,它为人服务,不是人为它服务,用得着一天擦好几遍吗?”
曾淮停住手,抬起头冲着秘书笑了笑。他的眼睛并没有看刘亚手里的通知单,却问:“要开会?”
刘亚心事重重:“老头儿下决心了,下周召开各局、公司和大厂的行政一把手会议,公开提出企业之间要竞争,开展市场经营。你等着看吧,这个会一结束,在全国的经济界又得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你把一吨重的石块投进大海,也不会掀起多大的波浪;可是你把一块砖头扔进一潭死水,却会引起好多波澜。”曾淮眼里有一道光,但一闪即逝,“再不走这一步,不光是我们省,全国的经济也是一盘死棋。我们走进了死胡同,越走路越窄,不改就过不下去了。”
“走这一步国家的经济也许活了,可是他本人要承担什么后果却很难预料。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对他本人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刘亚不能不多想,在我们国家里秘书的命运,往往是和首长的命运连在一起的。前些年车篷宽倒台的时候,刘亚就被遣送回农村监督劳动。直到车篷宽恢复工作以后,他亲自到刘亚的原籍,把他又接了回来。
其实刘亚也不是多虑,前面刚有一场风波,还没完事呢!两年以前,全国人民刚喝完了庆功酒,酒后人人都有一副好脾气,对祖国,对党,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人民正沉浸在十个大庆、十个鞍钢等等美好的憧憬里。车篷宽却把刘亚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忧心忡忡地说:“这时候大家都热,我们需要冷,要把真相告诉群众,要打开群众的眼界,要让大家知道外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许愿容易还愿难。人民不能再经受第二次欺骗、第二次失望了。人心一失,将不可收拾!”
车篷宽给中央领导又是写信,又是打报告,主张打开门户,学习外国的先进技术和经济管理办法。他要求省委召开常委会讨论他的计划。他想在自己的省里首先引进外国技术,打开局面。这使稳健而忠厚的省委第一书记潘景川非常作难。潘景川过去是车篷宽的助手,因为他老实、平庸,像鸭子一样温厚,一生谨慎,善于忍耐,宁肯让别人说自己无能,也决不让锋芒压过别人。所以很早以前他就被提到车篷宽的前面了。他对车篷宽是尊敬的、钦佩的,甚至认为车篷宽的主张也很有道理。但他的心里却非常明白,决不能按车篷宽的主意办,这样重大的方针政策问题,只能由中央下决心,省委无权决策,应该等待。潘景川又不愿意当面否定车篷宽的计划,他不善于争论。对付车篷宽最好的办法就是拖。他拖住时间,迟迟不召开常委会。他这样一拖,车篷宽心里也就知道他的态度了。车篷宽也决不愿意使第一书记为难。他不再催促召开常委会,利用自己在省委分管工业的权力就先干起来了。
大门一开可就关不上了。外国的技术、设备,甚至连外国人的思想和生活习惯也一起灌进来了,就像又掀起了一阵“洋务运动”。这个省一干,别的省也干。中国这么大,什么人物都有。在和外国人打交道的时候,受骗的、赔钱的、不要廉耻的种种事情都发生了。如果说打开门户有好处的话,功劳不知道记在谁的账上,可是所有的罪过都栽在车篷宽身上。当车篷宽听到了自己的同胞那些丢人现眼的事,也异常愤怒。这种愤怒倒是冲淡了他对因此而挨骂的不满。他虽然也是身居要职的老干部,但到底是书生出身(他是清华大学毕业以后才到重庆给***同志做技术参谋,兼做对国民党技术人员的统战工作),有时难免犯点书生气。他对那些搞外贸工作、搞技术工作的干部估价太高了。一想到这一点,他似乎是甘愿承担一切责难。
“鞭打快牛!”——刘亚担心的是他并不记取这一教训。
曾淮问:“常委开会讨论过了吗?”
刘亚摇摇头:“老头儿现在改变了策略,他估计常委们开会也不会同意的事,就干脆不在常委会上提出来。他自己召开会议布置下去,让下边先干起来再说。”
曾淮不再说话,又拿起棉纱轻轻地擦起汽车来。
首长的秘书、司机等工作人员,背后是不该议论首长的。可是不管首长是好、是坏,真正背后不遭到一点议论的,几乎没有。
刘亚说:“老曾,我有预感,车书记这次搞工业产品的自由市场,搞企业间的竞争,所受到的非议要比打开门户引进国外的技术和经验还要大,因为这牵涉到整个国家经济体制的改革。”
曾淮不看刘亚,像是自言自语:“车书记是决心要搞经济改革,而且是想利用自己的权力,在我们这个省内先搞起来。经济上的竞争,必然要带来政治上的竞争。经济体制的改革,不可避免要使一部分人权力增加,一部分人权力缩小,这就会涉及到各种利害关系。按车书记的设想,组织现代化的大生产,进行科学的经济管理,就要求有具备一定科学文化知识的专家来当领导。可是我们的领导大多数都缺乏专业知识,是凭资格占据领导岗位的。要搬动他们是容易的吗?这是权力的再分配,也就是物质利益和特权的再分配。阻力一定会非常大,斗争的尖锐性也就可想而知了。不管老头儿自己意识到没有,他实际上成了经济体制改革的带头羊。可是他能走多远?会不会做因搞改革而牺牲的替罪羊?……”曾淮猛然咬住话头,他看见有两个人,手里捏着会客单朝自己走来。
“老舅。”姑娘眼尖,老远就甜生生地喊了他一声。
曾淮认出了来者,他笑着答了一声:“兆丽,家里有什么事吗?”他的眼光却不易觉察地盯住了兆丽身后的年轻人。
“家里没有什么事,找您来是为了公事。来,”凤兆丽把金城介绍给曾淮,“这是我们团委委员金城同志。”
金城不笑也不点头,目光审视着省委大院,脸上那种睥睨不屑的神情更强烈了。
曾淮却笑了,冲着金城点点头。金城的脸色他很熟悉,他了解这种年轻人。十几年前红卫兵小将第一次冲进省委机关的时候,大多数都是带着这样一副脸色。
金城扫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刘亚。根据刘亚的神色和打扮,他断定这一定是省委机关的干部,就用一种带着讥刺嘲讽味道的语气说:“这儿真是楼大院深门槛高,找个省委开车的就得等上一刻钟,填表登记,还得过两道门岗,就甭说要想见到省委头头会有多难了!”
凤兆丽赶紧把话接过来:“老舅,我们能不能见一见省委领导?”
曾淮既不为金城尖刻的话发怒,也不为外甥女提出的问题感到奇怪,仍然笑嘻嘻地问:“你们想见哪个省委领导?”
兆丽说:“哪个都行。哪个肯见我们,哪个容易见,就见哪个。”
曾淮不笑了,开始仔细地打量着兆丽,间或也扫一眼金城。
金城心里猜测着:“下面他一定还会打着官腔问,你们找省委领导有什么事呀?先跟我讲讲吧,我替你们先反映一下。就好像他不是给省委书记玩儿轮子(方向盘)的,而是省委书记的秘书一样。”他要不是怕得罪兆丽,还会说出一些更难听的话来。因为他一见曾淮那副不伦不类的长相和打扮,心里就起反感,明明是个开车的工人,却装出一种斯斯文文的干部模样。
曾淮并没有提出金城心里想的那个问题。他扫了一眼刘亚,很随便地说:“这很容易,你们安装公司不是正在化工联合企业施工吗?只要定个时间,叫书记到工地看你们也行,把你们请到书记的办公室也行。但是你们总得有个打算,到底想解决什么问题?想见谁?是想见省委第一书记潘景川同志,还是想见管工业的书记车篷宽同志,还是想见管农业的书记田笑同志?”
兆丽说:“如果我们可以选择的话,当然是想和车书记谈一谈。我们在下边听说,车书记还能解决问题。潘书记嘛……”她突然不往下说了。
刘亚问:“这么说你就是安装公司的那位女团委书记了。你们搞的民意测验结果出来了没有?”
这下轮到凤兆丽和金城惊讶了:“你怎么知道的?”
“车书记叫我打听一下你们测验的结果,然后向他汇报。”
凤兆丽把通过民意测验反映出来的问题,一个一个仔细讲给刘亚听。刘亚飞快地往小本子上记着。
曾淮又专心致志地擦起他的车来。但是从他偶尔抬起眼睛瞟一下兆丽和金城的目光来看,他的耳朵对于兆丽的话一个字都没有漏掉。金城也感觉到,只要曾淮的目光一瞟他,他周身就像被电焊弧光烧着了一样。这个人的眼睛真厉害,像个能摄人魂魄的无底洞,谁碰上这样的眼光都会掉进去。
等兆丽讲完,刘亚又问她对车书记还有什么要求。兆丽笑着说:“要问的问题很多,等见了面再说吧。”刘亚又转向金城:“你还有什么意见?”
金城不客气地说:“请省委的领导多管点正事,别尽管那些不让跳舞、不叫穿喇叭裤的小事。”
刘亚记下了他们的意见,热情地说:“我一定把你们反映的情况和意见汇报给车书记。但是最近他恐怕抽不出时间见你们,因为下星期车书记要主持一个会议,会期是七天。这两天他要为会议做准备。等会议一结束,我就提醒他安排时间见你们。”
金城抽抽鼻子:“闹了半天只是给我们个热火罐抱,赚傻小子。这个会散了,还有下一个会,头头还有不开会的。我早就知道,想见头头没那么容易。就是想跟公司一个小经理反映点情况,还得过好几道关,更不用说想见省委书记了。其实我们也是没病找病,见不见书记还不是一个样!”
刘亚脸色很不好看,但他极力控制着。
凤兆丽也觉得很不好意思,但又不便在这儿说金城,以免触发了他的牛性子,使他扔出更难听的话来。她除去团委的工作在身,还有一股强烈的好奇心,促使她十分想见一见车篷宽,就抱歉似的对刘亚笑笑:“我们等您的消息,或者您定好了时间告诉我舅舅也行。”
“好的。”刘亚也点头一笑。
“有这工夫真不如在家里躺一会儿。”金城又甩了一句。
凤兆丽脸色一红:“金城,你今天怎么啦?是我们自己要来,不是人家请我们来的。这是我们的工作。”
一见姑娘的脸色要变,金城不吭声了。其实刚才他的火气有一半是由兆丽的态度引起的。这个领导着几千青年人的团委书记,是个柔中有刚、绵里藏针的姑娘,在小青年当中说话可是占分量的。就连一些嘎杂子、琉璃球儿,也不敢轻易拿她起哄耍笑。可是今天她对省委干部的态度过分亲热,甚至可以叫人怀疑到是有意讨好,是千方百计想见省委头头。其实他们想见省委头头不是为了说好听的,而是提意见。任何一个能获得她的好感和尊敬的男人,都会引起金城的愤怒和憎恨。这是他自己意识不到,情不自禁流露的。而能制止他这种感情爆发的最好的清醒剂,又是兆丽的目光。
曾淮还是那副笑模悠悠的样子,说:“小伙子,在这个世界上不光你一个人存着一肚子肝火。有人所以不发作,是因为他的智慧足能熄灭怒火。只有无知和浅薄的人,才认为他最有权利可以无缘无故地向任何人发一顿脾气。”
金城憋了一大口气。他觉得自己从哪个方面都治不住眼前这个人,只能嘲笑他为当官的开汽车这个职业。但是得罪了这个凤兆丽的亲娘舅,将来对他和兆丽的关系往新的方面发展很为不利。金城心里暗暗憋气,没有再吭声。他还很少吃这样的亏。
兆丽趁机告辞:“舅,我们走了。”
“你不能稍微再留一会儿吗,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兆丽看看金城:“那你先回去吧。”
没办法,金城一扭身走了。刘亚也到收发室去发开会通知。
兆丽盯住曾淮的满头白发,语气中带点撒娇:“舅,你回到省委上班一年多了,也不到我们家去。”
曾淮只笑不搭腔。
“舅,你为什么不给自己落实政策,非要给车书记开汽车呢?”
“听说你每天夜里都在偷偷地写小说,你到这儿是猎奇找材料来的吧?”
兆丽脸红了:“什么都瞒不过你。不过我那是只写给自己看的。”
“说假话。世界上没有一个作家希望他的作品只有一个读者,那就是他自己。我们的现实是这么错综复杂,多灾多难,凡是有责任感、有良心的作家,都不应该逃避现实。中国现在是女作家驰骋文坛,对于一个民族来讲,这种现象是可喜呢,还是可悲呢?我还说不准。但你要是想写车篷宽,一定会一鸣惊人。”
“我可不想惊人。”
“不想惊人的作家是没有出息的。”
“我不是作家!”
“可你想当作家。”
兆丽红着脸躲开了舅舅的目光:“你给我讲一讲关于车篷宽的事好吗?”
“行倒是行,不过我得先看你的作品,看看你是什么水平,配不配听我的故事。”曾淮含笑的目光盯住兆丽,有意逗着外甥女,将正经话用玩笑的口吻说出来,“不过今天不行了,你那个保镖还在门外等着你呢。”
“保镖,什么保镖?”兆丽一愣。
“就是那个叫金城的粗小子。他是看上你了,看他那个没出息的样子,当眼睛瞧你的时候,真恨不得一口把你吞下去。”
兆丽只是朦朦胧胧有这种感觉,有时觉得金城的眼光里有一种发烫的东西。但是舅舅才第一次见他,刚说了几句话,就观察得这么细,这么准,真叫她惊奇。谈起这件事,反而不像谈起写作那样使她觉得难为情和不好意思。她大大方方地说:“金城可不像你挖苦的那样浅薄和无知。”
“你喜欢他吗?”
“没想过,今后可能也不会想这件事。但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感到讨厌他。”
“你们两个的气质完全不一样。不过有他做你的保镖,我和你妈妈对你的安全就完全可以放心了,任何一个小流氓也不敢靠近你。”
“舅舅!”兆丽不高兴地斜了曾淮一眼。
曾淮亲切地扶住了外甥女的肩头:“好了,这么长时间没见到你,本应留你吃了晚饭再走,可是不能让金城在门外等一个多小时呀,怎么办?”
“你真的认为他会在门外等我?”
“一定的!”
“那我就在你这儿吃了晚饭再走。”
曾淮惊奇地看看外甥女,领着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