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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一六

下班了,工人们都高高兴兴地往厂外走。有的骑着自行车,有的去乘公共汽车。厂区中央大道上笑语喧哗,车铃叮当。王廷律腋下夹着个饭盒,低着头往食堂走。妈妈退休后在家里憋闷不住,到乡下去了。爸爸三天前突然被召到北京去了。他前脚刚走,关于他要调走的消息就在省城传开了。一个省委书记调到北京冶金设计总院当副院长,单从职位看不升不降。副院长也相当于副部长级。可是省委机关里的人心里都有数,这是被挤走的!这两天很多人找到王廷律打听消息,询问车书记回来没有,对他的被调走表示气愤。王廷律听到下边工人对这件事骂大街的就更多了。其实他认真地考虑了一下,爸爸调到冶金设计总院去当个副院长,还真不是坏事。他有丰富的科技专业知识,领导科研单位还不是驾轻就熟!况且又是个副职,想干就干,不想干就养老啦!在这个省里还有什么干头?呕心沥血,出了那么大的力,担了那么多的责难和风险,甚至不惜得罪自己的亲人和好朋友,可是却落了这样一个结果!天不寒心人寒心。王廷律作为一个高级干部的儿子,对人生的荣枯浮沉,世态炎凉,经受得可多了。爸爸的被贬,对他的打击并不算重。他是一个内向的人。他的个性有很多地方像车篷宽。他总想在社会上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凭自己的本领,创自己的事业。因此,他总想摆脱父亲的影响。如果这次爸爸调到北京去工作,说不定对他独立生活来说,还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呢!

但是,因父亲的事毁了凤兆丽,却使他十分难受。她的短篇小说《决策》在报上发表以后,有人说好得了不得,有人说坏得了不得。省报已经以显著篇幅发表了两篇文章,名为争鸣,实则批判。一个姑娘家刚学写作,怎么能经受得住这样重的政治打击!这还不说,公司里有人传出一股风,说凤兆丽写那篇小说是为了讨好车篷宽,她想做省委书记的儿媳妇!一个年轻姑娘吃得消这样的诽谤吗?她是团委书记,今后叫她还怎么见人?怎么做青年工作?

王廷律心里非常敬佩凤兆丽。他认为她不是一般的姑娘,是个奇女。他从来不敢奢想自己能够和这样的姑娘结合。自从那次和金城吵架以后,那几个坏小子硬把他和凤兆丽拉扯到一块儿,却挑动了他的心。但是他决不敢表露自己的感情,他总觉得自己不配。他甚至对凤兆丽更疏远了。最近这场风波一起,王廷律简直不敢和凤兆丽说话,一见了她就远远地躲开了。不是他胆小,怕牵连自己,而是怕给凤兆丽招来新的闲话。

王廷律就这样心事重重,耷拉着脑袋往食堂走。凤兆丽站在团委办公室窗户跟前,眼睛一直在盯着他。

“业余华侨”一见王廷律,立刻来了精神,小声对金城说:“哎,快看呀,你那对手这回可成三孙子啦!好好拿他耍耍,怎么样?”

金城扭头瞪他一眼:“去你妈的!君子不乘人之危。”

“业余华侨”可不管这些,他不顾马路上那么多人,就高声叫起来:“哎,王大技术员,这几天怎么看你的脑袋打蔫儿啦!晚上食堂里的饭只卖给那些没家没业的土光棍儿,你去凑什么热闹?快回家啃牛排去吧,要不就去溜马路下饭馆……”

他的话咸的淡的都有,一套套、一串串的。可是没等他说完,金城突然给他一拳。“业余华侨”没有防备,摔倒在地,马路上引起一阵哄笑。

“你他妈的也算是人!”金城不去搀扶“业余华侨”,却一直走到王廷律跟前,盯着对方的眼睛,诚恳地说:“廷律,你要不嫌弃就跟我走,到我家去吃饭。”

自从那天吵架以后,金城突然来了这么一手,把王廷律闹愣了。他半天才醒过味儿来,抓住金城的手,感动地说:“金城,谢谢你,谢谢你!我今天晚上有事,实在去不了,以后找个时间一定去!”

“好,一言为定,我等你。”金城带着一种侠气,“别着急,把脑袋抬起来,把心搁在肚子里,没什么大了不起。你爸爸是个好人。这一闹,老百姓心里倒更明白了!”

说完他摆摆手,去追赶自己的伙伴。真得感谢金城这几句热心热肠的话,王廷律很高兴又获得了他的友谊。

站在窗户里面的凤兆丽,对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心里也发热,用感激的目光望着金城他们走远了,走出来追上王廷律说:“你怎么要在食堂里吃晚饭?”

在这种时候,马路上下班的人很多,凤兆丽不避嫌疑,主动找上来说话,使王廷律很紧张:“哦……家里就剩我自己了,在食堂随便吃点就省事了。”

“回家吧,回家去吃,我去给你做饭。走,咱们一块走!”

“啊!不,不!这种时候你不能到我们家去,难道你还嫌说闲话的人少吗?”王廷律慌了,又不敢大声说话,怕别人听见。他急得又使眼色,又打手势,让凤兆丽快点离开。

兆丽看他这个胆小怕事的模样,禁不住笑了。她眼睛一瞪,有意激王廷律的火:“报纸上批判我,你是不是怕受我的牵连?”

“唉!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你就说你怕不怕吧?”兆丽又逼近一步。

“我……唉,我怕什么!”

“好,只要你不怕就行。走,咱们回家,到家我有话跟你说。”兆丽说着就拉着王廷律往回走,王廷律想离开她远一点,她却反而挎住了他的胳膊。

王廷律急得小声说:“你快松手,我跟你走。”

两个人推上自行车,并排着出了厂门口。王廷律心里嘀嘀咕咕,脸上火烧火燎,总觉得后边好像有人指着他们俩的脊梁骨说闲话。凤兆丽却无所谓,十分亲热地和王廷律又说又笑。王廷律双脚像踩着了风火轮,浑身发热,心里怦怦跳个不停。他心里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和幸福的感觉,但分明又掺杂着某种不安。

一路上,凤兆丽买了一些鲜肉、鲜菜和很多酱菜、罐头之类吃的东西,还买了一瓶高级白葡萄酒。回到王廷律的家里,凤兆丽从提包里拿出一大沓信件交给王廷律:“你什么也别干,把这些东西都看完。”她自己挽起袄袖,到厨房里动手做饭去了。

凤兆丽给王廷律看的是读者看了小说《决策》以后给作者写来的信。什么人都有,有干部,有工人,有农民,有战士,也有学生。信的内容也是五花八门,但是写得都很诚恳,坚决支持作者,对作者表示感谢,感谢她写了激动人心的作品,对现实生活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王廷律大开眼界,真想不到一篇小说会有这么大的影响。他对凤兆丽更加肃然起敬。

凤兆丽完全像这个家庭的主妇一样,很快把饭菜摆好了,酒也斟好了。但是她没有马上招呼王廷律入座,却走到他跟前,双手搭在他的肩上,眼睛对着他的眼睛。

一股意想不到的、突然来临的幸福,冲得王廷律有些发蒙。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从兆丽那秀媚的脸上掉开了眼睛。他的心激动得发颤了。

凤兆丽的神情却是严肃的:“廷律,看着我。告诉我,你真的喜欢我吗?”

王廷律急忙点头:“喜欢,非常喜欢。但……”

“但什么?”

“但我不敢设想你会喜欢我。我总觉得我不配爱你,你比我有才气。”

“不!你配,你配。是我不配你。你说实话,你真的爱我?”兆丽的目光凝聚在王廷律的眸子上,恨不得从他的眼睛里掏出他的心来。

“真的,真的!”廷律不知道该怎样表白了。

“你了解我的全部情况吗?”

“我不用知道你的全部历史,我只根据在这一年多的接触中对你的了解,就足够我对你爱一辈子了,或者说是足够我敬佩你一辈子!”

听了这样火热的爱情表白,她搭在廷律肩上的手,微微发颤起来。

“廷律,我……我已经不是一个贞洁的姑娘了……”兆丽突然用恐惧的目光盯住廷律,她像一个罪人似的等待着判决!

“什么?”廷律一惊。

“你别问我为什么,别追问我,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再回想那封建特权可怕的一幕。这事我连我的父母、我的舅舅都没有告诉过。我既然知道你爱我,我就不能不告诉你真情。你说实话,你知道了真情,还爱我吗?”

“爱你,爱得更深!”王廷律的双手一直垂着,不敢碰兆丽,这时却抬起来扶住姑娘的腰。

“你说什么?爱得更深?”

王廷律热烈起来,胆子也大了,用手抚摸着姑娘的脸:“是的,这样我就更爱你了。你既然把这种事都告诉我,就说明你信任我,真爱我;也证明你内心纯洁,你的心灵比你的外表更美好!”不知为什么,说着说着,王廷律的眼睛湿润起来了。

“廷律……”姑娘趴在他的身上哭了。这是积蓄了多年的伤心的泪水,也是幸福的泪水。

王廷律搂住姑娘,他好像怕姑娘再跑了,搂得很紧,很紧。他那发烫的脸颊,贴到兆丽的头发上。

他们俩就这样默默地搂抱着,忘记了吃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切。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打开门一看,车篷宽拿着提包站在门口。

兆丽擦擦泪眼,不好意思地喊了一声:“车书记……爸爸。”

车篷宽惊异地嗯了一声。

王廷律赶忙解释:“爸爸,我和兆丽订婚了。”

车篷宽慈爱地笑了:“好,这可是件大喜事,我很高兴。兆丽,欢迎你加入我们这个家庭。来,咱们喝酒庆贺!”

三个人围着桌子坐好,高高兴兴地喝起酒来。

廷律关心爸爸的工作,问:“爸爸,您调到北京去工作吗?”

“不去,我不能离开这个省。你们想,我要一走,经济改革这一仗还怎么打?像曾淮那一大批我提拔起来的干部,翅膀还不硬,我一走就把他们撂在旱岸上了。”

“中央同意吗?”

“我打了退休报告。”

“啊,您要退休?!”两个年轻人都吃了一惊。

“我是被迫走这步棋。我退休可不是为了养老,撒手闭眼什么也不管了。我申请退休只是为了更好地工作,只是为了摆脱人事纠纷。身上没有职,说话更自由了。我可以继续搞调查,写文章。职务上退休了,思想上我可决不退休。我下一个研究课题,是现代化企业里如何开展思想政治工作。你们要多帮助我。”车篷宽把头转向王廷律,“等会儿把你妈的自行车擦一擦,打足气,明天我和你们一块去安装公司。你们那儿思想比较乱,我先去那儿蹲一段时间看看。”

廷律问:“您一退休,手里没有权了,还怎么支持曾局长他们?怎么领导经济改革?”

车篷宽笑了,他说:“省委书记的退休报告,只有中央才能批准。中央的意见也不尽一致,而且还有更复杂的人事关系作梗。这次中央决定调我到冶金设计总院工作,背景很复杂。c副总理想叫我把不大得力的吴昭年替下来,d副总理却想把我从省委书记这个有实权的岗位上调离开。可是我有充分的理由可以不去,硬要我去,我就退休。这种种因素,导致我的退休报告暂时不会批下来。在这期间,我还是省委书记。即便将来我退休了,没有权力,还有一定的影响。权力只能下命令,而命令并不能征服人心。”

兆丽激动地举起酒杯:“爸爸,我作为这个家庭的新成员,为有您这样的老人感到自豪;我作为这个省的一个青年干部,为有您这样的领导感到幸运。为您的健康长寿,干杯!”

“未来是你们的,为你们的幸福,干杯!”

“干杯!”

1980年7月27日草于天津

8月24日改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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