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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一〇

大厂厂长以上领导干部会议已近尾声,就等明天车篷宽给会议作总结了。全省几年来,甚至几十年来形成的各种矛盾,各种复杂的人事关系和社会关系,在这个会上全暴露了出来,明朗化、尖锐化了,这两天甚至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因为政策一变,人事就要变;人事一变,权力也要发生变化。各种势力全盯住了车篷宽,看他怎么作结论。

比这个会早开始几天的全省政工会,硬是叫车篷宽这个会给搅散了。省委各部、委和区、县、局负责政工的领导干部们在自己的会议室里坐不住了,都跑到“竞争会”上来旁听。这样一来,主持省政工会议的省委第一书记潘景川,觉得很尴尬。

潘景川和车篷宽共事几十年,他深知车篷宽为人正派,不会整人,是搞技术的,而不是搞政治的。但他认为,车篷宽表面上很谦虚,实际上瞧不起他,心里是很傲慢的。许多事情不跟他商量,不通过常委会,自作主张。不管他多清高,多正派,他也是个人,他也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他也有人的共同的弱点。他看到自己过去的助手当了第一书记,自己还是个书记,心里能不嫉妒?自己的助手成了中央委员,而自己还是后补中央委员,心里能不生气?老实厚道的潘景川,刚当上第一书记的时候,心里感到不安和惭愧,还像尊重上级一样尊重车篷宽,觉得省里的工作,也的确离不了车篷宽。但是现在,他却再也不能容忍车篷宽老是压住自己一头了。他不能忍受自己老是当个名义上的第一书记,而车篷宽不论是群众威望,还是在全省工作的决策方面,都是实际上的第一把手。他必须改变这种局面!权位——这是一种能改变人的灵魂的酒浆,喝得越多,瘾头越大。即使是老实人,也会受到权力的腐蚀。但是潘景川并没有把政工干部们的心思都估摸透。他们关心“竞争会”,想听车篷宽作结论,有各种各样的动机。有的想听听车书记经济改革的主张,有的担心大权旁落,实权将被具有专业知识的干部掌握;也有一部分人是想去找毛病的。

车篷宽自己统辖的全省工业这一块,对这个会议的看法也不一致。冶金、轻工、纺织、仪表、商业等系统的业务领导干部,给车篷宽叫好!会议刚开到一半,他们就按捺不住,立刻通知自己的单位,组织供销经营班子,举办产品展销会,印样本,登广告,原来的一盘死棋开始活泛了。有的单位只几天的工夫,就由任务吃不饱变成吃不了。

但是机械局、化工局的日子却很不好过。他们的领导几乎用吵架的嗓门儿,在讨论会上咒骂这个会议。特别是机械局下属的一些单位,搞大爷买卖,产品价格高,质量差,还不能执行合同、保证按时交货,只靠行政命令维持着局面。现在一开展竞争,企业的自主权扩大了,订户纷纷到机械局要求退掉合同。哪个单位物美价廉,就到哪个单位去订货。机械局任务本来就不足,再退掉一批合同,日子怎么混?有的企业就得关门。机械局局长孙长恕,本来是在家里歇病假,听到副局长王剑秋的汇报,在家里呆不住了,跑到宾馆来找车篷宽,两人谈了一上午没解决问题。孙长恕又去找潘景川,向第一书记又是诉苦又是告状,还发了一通脾气!

更不用说有的干部凭着多年搞政治斗争养成的敏感,从考虑个人的权力地位这个角度出发,对会议采取的敌视态度了。特别是那些虽然多年占着业务领导的位子,但从五十年代以来就一直领导运动而不领导业务,只懂运动而不懂业务的干部,思想就更复杂。他们惶惶然不可终日,内心里十分忧虑自己未来的命运。

这个会牵动了许多人的神经,上至省委第一书记,下至工厂的厂长。这些被触动的神经线,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朝车篷宽罩下来。

当初,车篷宽正是考虑了这种种复杂的因素,才没有拿到常委会上去讨论,只是跟老潘打了一个招呼,就决定召开这样一个会。他为这个会已经做了八个月的调查研究。他研究了外国十几个大中小各种企业的管理办法,研究了许多不同社会制度的国家的经济体制。但他对这个会议将给他自己带来什么政治后果,却没有充足的思想准备。

他主持的这个会议,他在这个会议上制定的一些新的管理办法,将给他这个省的工业建设打开新的局面,给经济带来新的动力,注入新的血液。

也正是这个会议,使他在和一部分人的关系上留下了新的裂痕;从这些裂痕里流出的血,得由他自己吞下去。

明天的闭幕式很可能闭不了幕。他要给大会作结论也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很多人都认为车篷宽已经骑虎难下。连车篷宽的“铁杆保皇派”曾淮和刘亚也非常焦急。他们两个经过商量,决定一块去找车篷宽,劝他尽量把关系缓和些,不要使矛盾激化,把事情搞僵。会议已经取得了相当可观的成果,在有些方面可以作些适当的让步。

两个人来到了车篷宽的房间,老头儿正在写什么东西。一见他们进来,放下笔,抬起头说:“老曾同志,请坐。你们有什么事吗?”他对任何人,一向都是十分客气。他神色镇定,看不出有异常的变化。

曾淮控制住自己,故意平平淡淡地说:“没什么大事,有几个情况想向您汇报一下。”

“嗯,好。”车篷宽又转向自己的秘书,“刘亚同志有事吗?”

刘亚不好说是两个人商量好了一块来劝解,对一个秘书来讲那是不合适的。他只好临时编了一个借口,说:“明天您就要给会议作总结了,要不要我给您誊清一下讲稿?”

“不用了。”

车篷宽说得很随便,关心他的秘书心里却很着急。刘亚扫一眼曾淮,也只好自己先退出去了。

车篷宽笑着说:“老曾同志,你讲吧。”

曾淮说:“机械局压力很大,有些单位撤销合同,要把产品拿到外省市去加工。机械局领导很希望省里下道命令,本省的产品一律不许拿到外省去加工,保护本省的利益。”

“这个令不应该下。他的产品质量次、价格高,人家不想跟他打交道,硬要用行政命令的办法逼人家,这不叫保护本省利益,是保护落后。”车篷宽用手指敲着写字台,又加重了语气:“我不管,他垮了台我也不管。人家要退合同,他就应该提高产品质量,改善经营和服务态度。他不在产品上下功夫,却乞求于行政命令,真是本末倒置!企业家的上帝就是市场,用户是生产单位的帝王。可是咱们机械局,把自己当成老爷,把用户当成孙子,这能搞好经营?”

“从全省角度看,这样干我们不是吃亏了?”

“吃点亏就能逼我们的工厂搞上去,提高我们企业的竞争力。如果我们的企业搞得好,物美价廉,服务质量好,外省市也会找我们订货。我们开展市场调节,就是逼着工厂往前赶!”

“可是……”曾淮犹豫了一下,“有些企业吃了亏,自己不想改进工作,却怪罪我们的新经济政策,这怎么办?”

车篷宽突然抬起眼睛,盯住了曾淮:“是啊,你说到根本上来啦。目前重要的问题,就是干部水平跟不上时代的需要。我们需要一大批这样的干部:他们真正懂得经济规律,懂得我们的历史经验,善于用人,又有广泛的知识,了解国内外市场,通晓世界各国情况,能独立判断经济发展的趋向。可惜,这样的干部太少了!我们倒是有一批脑子里一大二空的干部,一看二等三慢的干部。他们像盒子枪一样装着几个保险,只要保着自己不丢掉乌纱帽,就心满意足了。”

谈到干部问题,可能触疼了车篷宽的神经,他的手指敲得写字台桌面咚咚作响,反映出他内心的焦急。曾淮曾看见车书记不得不亲自给局长、经理们用通俗语言讲解经济管理上一些最基本的常识。他们明明不称职,可是你要不让他们占个职位,他们就会吵破天。曾淮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来解劝省委书记的,而不是给他火上浇油的。他冷静下来,观察着省委书记的神色,换了一副口吻说:“车书记,对干部问题您也不能太着急,慢慢来吧。几个人改变不了社会,社会却能改变人。”

“我不敢同意你的观点。我们的责任就是要改变社会。我们的社会所以是这个状态,也和我们的干部制度有关。干部从上到下都是上级任免制,群众很少有权选举和罢免,没有正常的新陈代谢。就连工资报酬也和干部的工作成果没有多大关系。这就使有主动进取精神的干部,发挥不了作用;而更多的人是考虑怎样保持自己的职位,如何利用它追求更多的特权,决不愿冒风险去搞各种改革。他们要维持现状,吃现成饭,于是经济改革就不可避免地会遇到严重阻力。在这个会议上,我们对这一点了解得更深了。”车篷宽和曾淮谈起心来,而且两个人越谈越深。车篷宽有个特点,很喜欢和有头脑的下级干部谈心,交换思想。通过这种交谈,他能够了解很多情况。

曾淮毕竟不是车篷宽的对手,谈着谈着,彻底缴了械,心里有什么说什么,知道什么讲什么,完全忘记自己来劝解的职责了。其实也用不着他再做什么劝解了,省委书记对自己的处境了解得很透彻,完全用不着别人来提醒。

车篷宽谈着谈着转了话题,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住曾淮:“老曾同志,你对机械局的情况摸得比较透了吧?”

“不能说摸透了,只能说掌握了一些表面的情况。”

“还记得你在汽车里跟我说过的一句话吗:有时候人一换,改革就能进行。我认为这句话有道理。”车篷宽温和地笑了。

曾淮突然感到省委书记的神色不对头,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车篷宽又说下去:“曾淮同志,我已经和景川同志打过招呼,想调你到机械局去。当然我们也留点余地,你去了先当副局长,在没有派去局长之前,你负责全面的行政工作……”

不等车篷宽说完,曾淮已经跳起来了:“不,不行。车书记,这步棋不能走。我干得了干不了暂且不说,这样一动,会引起一系列复杂的人事纠纷。”

车篷宽还是那么温和地笑着:“不会的,你去了以后就由你主持工作,没有什么复杂的。孙长恕同志和王剑秋同志决定退休,我已经同意了,很快就办手续,不会妨碍你。因此要求你赶快接工作,这个会一结束你必须去上任。”

“退休?”曾淮十分惊讶,他在下边一点风声没有听到。孙长恕前天在讨论会上还大发脾气,喊着要到中央去告状,怎么会退休呢?他急切地说:“车书记,这步棋您走错了,您怎么能自己拉响导火索,让反对您的势力爆炸呢?”

“这个导火索迟早要拉,这股势力早爆炸比晚爆炸好。从我的好朋友、我的爱人身上开刀,总比从别人身上开刀要顺利些。”

“这样可就使您腹背受敌了,有人要幸灾乐祸。而且不应该先捅孙长恕,这个人依仗自己资格老,是个很不好对付的马蜂窝。”

“不搬走他,你去了以后就无法工作。退休也的确是从他们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我相信这样对他们个人、对国家都有好处。他们只要别再占着位子挡道,我宁愿再给他们提一级,保留他们应该享受的一切物质利益。”

“难道潘书记会同意您这个决定?”

“不置可否,但也没有反对。特别是对你没有提反对意见,对老孙的退休有些顾虑。”

曾淮不再说话。他心里明白了,车篷宽已经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看来老头儿后边还留着一手,那就是为他自己万一失败后准备的后路。曾淮一时还想不透,车篷宽这样干究竟是利多,还是弊多。他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车篷宽见他不说话,又问:“怎么样?曾淮同志,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上吧,我们面前没有别的路。你到机械局以后把工作搞上去,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你去打了败仗,我们一起受罚!”

曾淮缓慢地说:“车书记,您下了这样的决心,我要是还有一点党性,还有一点中国人的责任感,就不能推辞。但我犹豫的是您这样早就拿出破釜沉舟的劲头,值得不值得?改革才刚刚开始,斗争还在后头,您过早地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甚至是焦头烂额,往后怎么办?”

“你还看不出这阵势?我要是稍微犹豫一下,就全完了。只有拿出勇往直前的劲头,叫他们一看车篷宽要拼老命了,也许才能打开局面。我不咬紧牙顶住,我们那些有作为的干部在下面就更难工作了。”

“我对您这着棋,保留自己的意见。如果不是您已经和潘书记讲过了,我一定劝您收回命令。今天我要跟您讲实话。我所以一定要坚持给您当司机,是经过反复掂量,权衡得失,最后才下了死决心!我和刘亚应该全力协助您,当您的左膀右臂。我的观点是,国家近十年,还得靠您这样的老同志来领导。像我们这一辈人十几年内还轮不上掌实权,更谈不上决策国家的方针大计。我与其在调研室当个无足轻重的说客,还不如借开车的便利条件,随时可以向省委书记进言。如果讲十条意见被您采纳一条,也是一种贡献。万一有个风吹草动,还可以保护您,至少保证您的身边不会出奸细。历次运动,我们的领导人都吃过身边人的亏。我们省现在必须保重点,试想,如果您出点什么事,不在省委书记的位子上了,咱们省一切改革的努力和已经取得的成果,岂不全得付诸东流?”

曾淮这一席真诚的话感动了车篷宽。他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又坐下来对着曾淮说:“谢谢你们对我的这番好意。不过你们的看法却未必妥当,怎么能把赌注全押在我们老头子身上?希望在中青年身上。试想,如果有一批能干的、富有才识和经验的、四十岁左右的干部,站在全省各个重要的领导岗位上,我这个管工业的书记会这么狼狈吗?曾淮同志,你准备一下吧,明天会议一结束,我就陪你到机械局去上任。”

“好吧,我去试一试。我去了以后,摸摸情况,先拿出个方案再请示您。”曾淮总算认真地答应下来了,“不过,您也得给我一个实底,您是不是也准备了退路?如果您一撤走,我可就不好办了。”

“放心吧,我没有退路,也不会撤走。”车篷宽主动伸出手,曾淮使劲握了握。书记的手细长柔软,像个女人的手。

可是,曾淮握过这只手以后,立刻把一副担子,一种很重的责任,接了过去。他的心已经飞到机械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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