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兆丽偷着写过好几篇小说,都没有勇气拿出去发表。但是,她根据省委书记车篷宽的事迹写完小说《决策》,却有一股从来没有过的、不可抑制的冲动情绪。她捏着厚厚一沓稿子,就像捏着一团火,恨不得立刻投出去,还抑制不住老想给朋友们念一念。自从车篷宽主持的那个全省经济调整会议结束以后,凤兆丽从自己所在的安装公司的变化,从她听到的工人们的反映,深感车篷宽制定的这一套政策是给经济建设打了一剂强心针,深得民心,大受欢迎。可是也有握着实权的一些大人物,还在从中作梗。这就使凤兆丽觉得像车篷宽这样的领导干部更加宝贵。她是在异常激动的情绪中完成这篇作品的。她怕寄出去浪费时间或者丢失,亲自把稿子送到了省报文艺部。走出报社,她突然想起应该把稿子给车篷宽看一看,听听省委书记的意见。她毕竟是第一次描写这么高级的领导干部形象,很可能有不妥当的地方。她看看表,时针快要指向晚八点了,省委书记已经下班了。她回家拿上草稿,按照王廷律告诉她的地址,乘上了公共汽车。
车篷宽住在离省委机关不远的一片楼房里。这片楼房里住的全是省委和市委机关的干部。部长以上的干部住的是一所样子很别致的小楼,上下只有两层。车篷宽住在楼下,凤兆丽找到门牌号犹豫了一下,便举手敲门。刚敲了两下,就听到里面有一个老太太的声音搭了腔:“谁呀?”没等凤兆丽回答,门已经开了。楼道里点着一个三瓦的荧光灯,光线很暗,老太太又是背对灯光,凤兆丽看不清老人的脸色。老人问:“你找谁?”说着话身子并不躲开,没有邀请凤兆丽进去的意思。
“我找车书记。”
“车书记不在。”老太太不算冷淡,但也决不热情。
“他还没有下班?”
“不,他出差走了。”
看样子老太太马上就要关门。凤兆丽猜不透这位老人是车书记的夫人呢,还是他家保姆?也不知道是车书记真的不在家,还是这位老太太故意推脱,不让她进去?连书记的门都没进就返回去,太窝囊了。她向里边张望,从没有关严的门缝中飘出一阵音乐声,很可能还有人在里面看电视。家里总不会只有这一位老太太,至少王廷律还会在家吧?
老太太见她不说话,一个劲扬起头向里边张望,真的要关门了:“同志,你有什么事情,过几天到省委车书记的办公室去找他。”
“大娘,等等。”一着急,凤兆丽把老百姓的称呼端出来了,“我是省机械安装公司的,叫凤兆丽,和王廷律在一个单位工作。”
“噢,那请进来吧。”老人的口气立刻变得热情了。
王廷律听见说话声,从对面那间屋子里探出头,一见凤兆丽,赶紧迎出来,对老人说:“妈,这是我们公司的团委书记。”转身又对凤兆丽介绍说,“这是我妈。”
兆丽只好按青年人的习惯又改口说:“伯母,您好!”
老人亲切地把她让进会客厅,里面果然有一台不算很大的彩色电视机,屏幕上正放映着《祖国各地》的电视节目。除去王廷律和他的母亲,没有第三个人。看来车书记真的没在家。
凤兆丽晚上突然来访,使王廷律又惊又喜,而且心里怦怦乱跳,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他给兆丽端上一杯茶:“请喝水。”
兆丽急忙点点头:“好,你别忙乎啦。”
老人把一个糖盒又送到她的面前:“吃点糖吧。”
兆丽赶紧站起来:“好,好,您快放下吧,我要吃自己拿。”
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三个人都把目光转向了电视机。凤兆丽是个能够随机应变的姑娘,在任何一个公共场合都不会感到拘束。可是今天晚上,在这个省委书记的家里,在这位曾经当过机械局副局长的老太太跟前,她却感到很不自在。只好人家问一句,她回答一句。好在屋里灯光比较暗,互相都看不清脸色,还有一个电视机给大家调节了气氛。
但是,屏幕上美丽的祖国风光突然消失了,风景纪录片结束了。响起了电子音乐声,屏幕上出现了商品广告。
老太太突然抬起身,生气地说:“又是广告、广告、广告,把电视都糟蹋了。一放广告,就把什么兴致都破坏了!”说完,啪地一声关掉了电视机。
“哎,您怎么关了?”王廷律赶紧走过去又打开电视,“我正想看广告呢!”
老人叹了口气:“哼,跟你爸一样!人家看电视都为的是看新闻,看文艺节目,你们可倒好,专门喜欢看广告。这些枯燥无味的广告,有什么看头呢?”老太太说完转身要走。
王廷律眼睛盯着广告,头也不回地说:“您有意见对我爸说去,这是他建议让省电视台承揽广告业务的。”
“你爸……”老太太后边的话没有说出来就推门出去了,对凤兆丽连个招呼也没打。
凤兆丽笑了:“小王,我看你们家也得跟外国人一样,一个人买一台电视机,谁爱看什么就看什么。”
“没办法。我爸很注意广告,我妈一见广告就头痛。最近我爸又逼我妈退了休,他一回来,我妈就和他吵个没完。”王廷律的眼睛仍然不离开广告,但是有一半原因是怕被凤兆丽看出自己不自在的神色。
兆丽说:“我看你对广告也入迷啦!”
“咱们公司的经理叫我也设计一个承包安装任务的广告。我想参考人家的经验,把咱们公司的广告尽量搞得新颖、生动一点,好吸引观众的注意。”广告终于播完了。王廷律关了电视,开亮了日光灯,端起糖盒请兆丽吃糖。
兆丽吃着糖问:“车书记到哪儿去了?”
王廷律顺口答音:“救火去了。”
“救火?”
“他在工业调整会议上放了一把火,全省大大小小的企业都动起来了,各种问题也都暴露出来了。我爸从前天起就深入到基层单位解决问题去了。妈妈说他是引火烧身,自作自受!”
见不到省委书记,稿子也无法请他提意见了,凤兆丽心里觉得有点遗憾。她没话找话地问:“我看你妈妈身体很好,为什么要让她退休?”
“她不离开,你舅舅去了还能干得好?”
世上的事可真值得琢磨,且不说反对派,就是自己的亲戚朋友之间也是这么复杂!凤兆丽觉得车篷宽在这许多大连环、小连环的套套里仍然冲破困难挺着干,这种披荆斩棘的精神实在值得敬重。
“你妈妈愿意退休吗?”
“当然不愿意,这些天都快把她憋疯了。我爸叫她研究工程心理学和人机工程等,为现代化企业里如何做思想政治工作做点贡献。可是我妈什么也不干,什么心思也没有,成天发牢骚、骂人,脾气变得非常暴躁。”
“你妈对机械局是有感情的。”
“她很关心机械局的事,很想知道新局长去了以后情况怎么样,可是她赌着一口气,不到局里去,也不打听。你舅舅也真行,不来看她,局里的事也不跟她讲,好像她一退休,机械局就不承认有她这个人啦。”
“啊,是这样,我得去跟舅舅讲讲……”
“别,你可不能跟曾局长讲。他们领导之间的事我们不要插嘴。我爸一再嘱咐我这一点。”
凤兆丽很想再见见老太太,可是人家已经躲到自己房里去了,她只好改了话题:“你们家住几间房?”
“五间。”
兆丽很想看看车篷宽的房间是什么样儿,就找了个借口:“那天车书记在会上抱着一大摞杂志向开会的代表推荐,他说得快,杂志的名字我没有全记住,你能带我到车书记的屋里看看吗?”
“看看可以,但我爸正在用的书绝对不许别人动。”
“我不拿走,只在这儿翻一翻就行。”
王廷律领着凤兆丽走出客厅,来到楼道边上的一间屋子,打开电灯,屋里陈设很简单,墙上挂着很多名人的字画,一排书架,一张办公桌,一张大双人床。靠近门口的地方还有一张沙发和一个小茶几。进屋头一眼看到的就是书,环顾四周,看到的尽是书。一张大双人床上很规则地摆满了外国的技术杂志,而且每本杂志都是摊开的。有的字里行间画上了红杠,有的书页里夹着纸条。被垛上放着书,枕头上也是书,沙发上摊着书,茶几上也堆着书。虽然到处都摆满了书,但是多而不乱,主人查找起来显然很方便。
兆丽觉得很新鲜,笑着问:“你爸睡觉的时候怎么办?”
王廷律说:“把床上靠外边的书往里边一推,留出能躺下一个人的地方就行。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再把推过去的书拉出来。爸正在看的这些杂志和书报,有谁动一下,翻过去一页,他都会发觉的。”
省委书记的卧室应该是什么样子,豪华到什么程度,简朴到什么程度,凤兆丽似乎把什么样式都想象过了,就是没有想象出会是这副样子。她如果想把每本书的封面都看一下,也得需要半小时。她惊叹地在屋里站了一会儿,就感慨万分地退出来,对王廷律说:“我该走了。”
时间也的确够晚了,王廷律没有挽留。
凤兆丽推开王剑秋的房门:“伯母,我走啦。”
老太太站起来,慌忙合上手里的一份油印材料。她这样一合,恰恰让眼睛很尖的凤兆丽看到封皮上印着的几个大字:机械局简报。老太太在偷偷地掌握机械局里的情况,而且也证明机械局里有人不断地给她送材料、通情报。
老太太只是出于礼貌才说:“再坐一会儿吧。”
在明亮的灯光下,凤兆丽看见这位王副局长又白又胖,脸盘秀丽,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她对老太太发生了兴趣,没有马上拔腿出来,却问道:“伯母,您这么大年纪了,晚上还学习?”
“我还学习什么,不学了,就混吃等死了!”
“您为什么要这样说,您身体这么好,一定会亲眼看到咱们国家实现现代化。”
“我可不盼望你们那个现代化。等老车一回来,我自己到乡下去住。”老太太发着狠说。
凤兆丽一惊:“您为什么要下乡?”
“眼不见,心不乱。你们年轻人成天就知道叫喊现代化、现代化,对外国人的现代化眼馋得不得了。你们就不知道现代化也有现代化的弊病,环境污染,空气恶浊,人为的紧张,相互竞争……”
凤兆丽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议论,她感到新鲜,感到惊奇。但她不愿意和老太太辩论,便告辞道:“伯母,我走了。”
老太太答了一声:“再见。”
“再见。”
王廷律一直送凤兆丽到汽车站。天气不冷不热。大街上行人不多。两个人都觉得想说点什么,可是到底什么也没说。自从那天和金城吵架,金城用很下流的话把王廷律和凤兆丽之间那种很微妙的关系点破后,两个人的关系似乎近了,但表面上却更疏远了。直到兆丽上了汽车,王廷律摆摆手,才像刚醒过来似的说了声:“明天见!”他望着远去的汽车,心里若有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