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规定中午吃饭的时间是十一点半。已经到了十一点二十分,钳工班还没有干完活儿。他们今天的任务是在地面上安装一台操作机。从上班以后基本上没闲着,既没有在中间休息一阵,更没有一边干着活儿,一边抽烟、喝水、聊闲天,可以说上班以后就紧忙乎。尽管这样干,定额还不一定能完得成。像一群野马突然被套上了笼头,拴上了缰绳,小伙子们多少年没有像这样干活儿了。他们简直忍受不了!一开始,他们都不说话,赌着气干。干到十一点多钟,肚子饿了,手、眼、腰、腿等几个关键部位都觉得累了。往常不到十一点就早早地收工了,今天到了这个钟点,从班长金城那儿还没露出一点想收摊的意思。小伙子们这口气可再也赌不下去了,一上午没得空说的闲话,在肚子里闷了几个小时,现在全变成牢骚话发出来了。
“业余华侨”在这一群里最见过世面,天神不敢管,地神不敢拿,穿戴时髦,嘴也最尖刻。他觉得这时候骂别人都不解气,就得朝着金城下嘴。县官不如现管,正因为金城这个“现管”对上顶不住,才有今天这种局面。他先拉着长声叹了一口气:“唉——”
这声“唉”等于是开场锣鼓。钳工班的人都知道“业余华侨”这个毛病,支起耳朵听他说些什么。平时人们并不太喜欢他这张嘴,现在倒想听他发发牢骚,骂骂领导,替大伙儿出出心里这口闷气。大伙儿越是这样,“业余华侨”的精神头就越足。在他的精神生活里有一种很重要的享受,就是在他口若悬河瞎吹的时候,得到热心听众的捧场。何况今天还有点打抱不平、为民请命的味道。他先是冲着金城的后背抽抽鼻子,不酸不凉地说:“别看咱们班长五大三粗,气壮如牛,就是对咱们横,对上边可是百依百顺,见困难就抢,见方便就让。”
他一边说,还一边挤鼻子弄眼睛。于是捧场的立刻接上说:“那当然啦,咱们班长是老共青团员嘛。而且到了退团的年龄都不想退,不实现四个现代化,怎么能轻易地离开共青团呢!”
“业余华侨”嘴一撇:“你懂个屁,一退了团不就跟咱们一样成了民主人士啦!像金城也算是咱们公司里的头面人物,应该这边退团,那边入党。忙乎了好几年要是入不了党,那不成了鸭子孵鸡——白忙乎!再说,一变成白牌就没人理了,狗屁不如。你看咱们漂亮的团委书记到下边来,什么时候主动跟咱说过话,不是找金城,就是找王廷律。金城要一退团,再想跟人家书记说句话都难了!”
金城脖子一扭:“假华侨,你想找倒霉呀?”
“业余华侨”嘻嘻一笑:“金城,你别上脸。大伙儿这不是说着玩儿嘛,你还当真的?不说不笑不热闹,这一上午,把大家都给累坏了,说句笑话解解乏你还不让?其实这也是为你好。我们大伙儿苦点累点都不怕,一块帮着你努力,争取让你今年入党,入了党你可得请客啊!”这小子真是骂人不吐核儿,太损了!
金城扔掉工具,一步蹿过去,揪住了“业余华侨”的衣领子。他满脸涨得通红,两道目光一下子能把对方捺到地里去。他咬着后舌根,声音很轻,却是发着狠说:“你再说一句!”
“业余华侨”害怕了。他看看那些热心的听众,希望他们来解围,可是那些捧场的都在旁边看热闹,谁也不上手。他只好自己服软:“金城,你看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这不是跟你闹着玩儿吗?松手,快松手,你不吃逗,咱以后不逗就算了。”
金城松开了手,怒气冲冲地说:“我愿意这么干?哪个王八蛋愿意受这份累呢?咱们不这么拼命,就完不成定额;完不成定额,全组谁也甭想拿奖金。这是我个人的事吗?你他妈的真不知道,还是装三孙子?”
“业余华侨”哭丧着脸:“你没有把话说清楚,我实在不知道。”
“昨天下班的时候我跟全组交代过。”
“昨天下午我请假了,不知道。”“业余华侨”口气一转,“这他妈的是谁出的馊主意?纯粹是耍巴咱们傻小子!”
“省里正在开会,是车书记亲自主持制定的竞争政策。昨天咱们公司经理回来亲自部署的。化工局告了咱们的状,说如果化工联合企业的安装不能按合同保证进度,他们就要把咱们辞退,另请别的安装公司。”
“不让咱们干不是更好,反正到月头得发工资。”
“你想得倒美,赔钱的单位不能发工资,赔到一定程度,就得垮台。”
“国家还能叫我们失业?”
“自己找门路,找不到就改行,修马路,挖地沟,搞城市建设。假华侨,实话告诉你吧,往后再想吊儿郎当,光凭一张嘴混钱混饭吃是不行了!”
“他妈的,他们当官的坐在屋里说句话,政策就变了,受累的还是我们这些当工人的。”“业余华侨”眼珠一转,又有了主意:“金城,事在人为,县官不如现管,咱们组的定额卡得太死,这是谁定的?”
“技术组定的。管咱们组定额的是王廷律。”
“业余华侨”一拍大腿:“你看,我猜着就会有这一手。王廷律不就比咱多上了几年学,他懂个屁!打眼画线,剔槽卧键,刮瓦锉方,哪一样他拿得起来?他凭什么给咱制定定额?这定额定得太高了,叫他来干干看。他这是欺负你,因为你是他的情敌,我们算跟你倒霉啦!”
“你小子嘴里说不出人话!”
“我这说的都是大实话。我们跟着你,吃亏吃老鼻子了。你这个组长就是跟组员能耐大,一沾上跟别人就尿了。我问你,队里发电视机、缝纫机、自行车的票证,我们组轮上过几回?发电影票你哪一次拿回来好票?你当头的不能给小组抢好处,算个什么屌头!有难干的活儿,倒霉的事,别人完不成的定额,都给你干,拿你当大头。你就由着人家耍。”“业余华侨”摸准了金城的性子:他火了你就软,他软了你就硬。这一番话又使金城来了个大憋气。他正要发作,下班的铃声响了。“业余华侨”把工具一扔:“到点啦,管他定额不定额,反正不能不让老子吃饭!”
“对,吃饭啦。”工人们都放下手里的活计,伸伸腰,准备散伙。
金城一看定额还差一块没完成,心里着急。实行定额的头一天就完不成,以后怎么办?这都是刚才假华侨挑逗大家,打了半天嘴仗的缘故。要不然,上午的定额吃饭前肯定可以完成。刚才“业余华侨”那几句话又勾起了他的火气。一看大伙儿不等他下令就想收工,火气更大了,拦住大伙儿,硬邦邦地说:“谁也不许走,今天不干完活儿不吃饭!”
“你连饭都不让人吃?”
“凑合点吧,干完了再吃。”
“这个月的奖金我不要了还不行吗?”
“你不要可以,但是别人还要哪!告诉你,我没写入党申请书,也不想再当这个小组长。谁给我出难题,我也不客气!”大家一看金城红着眼珠子,真是要拼命的样子,便都转身拾起了工具,继续干起来。没有人再说话了,可是大家心里都不痛快,干活儿的效率也不高。时间却过得特别快,半小时以后食堂就没有好菜了。好几个人,一边干活儿,眼睛一边瞄着通向食堂的大道。渐渐地只有从食堂里出来的人,进去的人少了。他们心里叫苦,今天这顿午饭算吃不好了。小伙子们肚子里的火气越憋越大。突然,“业余华侨”看见凤兆丽和王廷律从食堂里端着饭盒走出来,边吃边朝他们走来。心想:这可是冤家路窄,今天要在这小子身上出出气。就挑逗地说:“哎,快看那一对,真他妈的形影不离了。上班在一块,下班在一块,跳舞在一块,连吃饭也分不开了。”
有人热烈地响应:“嘿,他把定额定得这么高,我们连饭都吃不上,他却吃饱喝足了往咱们这儿找乐儿来了!”
凤兆丽老远就喊:“金城,你们怎么还干,连饭都不吃了?”
金城怒气冲冲,不搭理她,连头也不抬。
“业余华侨”怪腔怪调答了话:“吃饭?连吃屁都赶不上热的!”
王廷律老实巴交,看不出眉眼高低,也关切地插上一句:“金师傅,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吃饭?出了什么问题?”
“业余华侨”抢着回答:“王技术员,你看这儿出了什么问题?你琢磨完人,装得倒挺像!也就是我们组长老实,要是换一个别人行吗?”
王廷律仍然看不清阵势,追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你的定额是怎么定的?”
“定额?”
“鼻眼插葱——装象。你要想不叫我们拿奖,不想叫我们好受,要折腾折腾我们,就痛痛快快地直说,别来这套蔫坏损。你爸爸在省里定政策,你在下边搞定额,你们爷俩一使劲,我们在下边就活不成啦!”
王廷律最厌烦别人老把他和父亲连在一起,脸也红了,腔调也变了:“你把话说明白,不要东拉西扯!”
“你的定额不合理,我们不吃饭也完不成!”
王廷律到底是老实人,一听说定额过高,立刻心里感到不安。他放下饭盒:“来,我帮你们一块干。你们认为定额不切合实际,提出来可以考虑修改。”
他这种态度,使“业余华侨”那几个想找事惹气的家伙反而没有气了。“业余华侨”回头对金城说:“你看看,人家技术员还是通情达理的,关键就是你这个组长。你领定额的时候不说话,给多少要多少。”
这一来金城肚里的气更大了。他认为王廷律两头买好。他从口袋里掏出工票,朝王廷律跟前一摔:“那好,你承认定额不符合实际,现在就改过来!”
凡是老实人一定都有他的□脾气。王廷律捡起了工票,认真看了看,然后又检查了钳工班一上午的工作量,郑重其事地说:“我一个人没有权力说改就改。制定这定额是有根据的,不是瞎定的。再说事先不是都请你们班组长讨论过吗?你们认为能够完得成才发下来的。哪能一天的定额刚干了半天就修改呢?”
“刚才不是你说定额不符合实际,可以修改吗?”金城的两只眼睛逼上来,“反正都是你的理,天下的好都叫你落了!”
“业余华侨”用劝慰的口气挑逗说:“金城,算啦,人家事先征求过你的意见,你不提,现在后悔也晚了。咱们吃亏认倒霉算啦,胳膊断了往袄袖里褪。”
“话不能这样说,要是定额确实不合理,当然要改。问题是今天的定额不算高。”
“我们到现在还没吃饭,你眼总不瞎吧?”金城一搭上腔,和王廷律接上火,那几个坏小子都退到一边装好人,净等着看热闹。
“那你们一上午都干什么去了?进度并不快。”
“一上午我们也没闲着,不像你这么清闲,跟着姑娘到处窜。”
“请你说话干净点,我在工作时间跟着哪个姑娘窜啦?你用没闲着来要求自己,标准也太低了。没闲着并不能说明定额高。新的管理办法要求生产讲究科学、纪律、效率。”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留着它谈情说爱时用吧!”
“现在就是要讲这一套。”王廷律的□劲儿上来了,“金城同志,你在团委开会的时候多次发牢骚,对国家发展缓慢,对领导不力,对公司管理混乱提了许多意见。现在公司刚要抓一抓,按经济规律管理企业,你又受不了,大嚷大叫。国家不管,你不满意;国家要管,你也不满意,你说该怎么办?原来你们只想过外国人的生活,并不想像外国人那样工作。”
金城总觉得王廷律在心里是怵他的。在他的跟前,王廷律是说不出三句整话的。没想到王廷律被激怒以后,一条条一套套,话里不带脏字,可是很有力量。金城找不到合适的反驳理由,在组员和凤兆丽跟前感到栽了筋斗。他恼羞成怒,破口骂了起来:“你小子别在我跟前卖狗皮膏药,我不是娘儿们,不稀罕你这一套。什么四化呀,管理呀,全是假的,还不是替你爸爸吹喇叭。你爸爸要不是省委书记,你比谁都反动!”
“你,你……”王廷律气得浑身打颤,“你怎么骂人?”
“骂你了,你想怎么样?”金城说着凑过去。工人们一看事情要闹大都慌了。金城眼珠子都红了,要动手。王廷律也被气疯了,同样怒气冲冲地迎过去。
凤兆丽飞快地插在了他们两个中间,怒视着金城:“金城同志,你想干什么?”
“滚开,你管不着!”金城已控制不住自己。
“金城!”凤兆丽两眼冒火,站着不动。
金城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想把她推开。兆丽一使劲推开了他的手。金城脸一红,恶狠狠地说:“怎么,你怕他吃亏,心疼了?想拉偏手?他不就是个省委书记的儿子吗,就值得你这样偏袒?他要是中央书记的儿子,你又怎么样呢?”
“你……下流!”兆丽嘴角打颤,气得说不出话来。
王廷律感到团委书记因为他才受了这样的侮辱,推开兆丽,也嚷起来:“金城,你说这话不觉得可耻吗?”
金城又气又急,又羞又恼。事情已逼到这儿,没有退路了,他抡起拳头朝王廷律打去。凤兆丽冲上一步,举起手里的饭盆一挡,哐!饭盆被打飞,砸在兆丽的头上。有两个小伙子冲上去抱住金城。金城叫喊着,还要冲过去打王廷律。凤兆丽火了,突然叫道:
“你们松手,放开他,叫他打!”
这一声真把金城镇住了。他举起来的拳头,停在了空中。
“你今天可露脸了,真有本事,真是个英雄好汉!”兆丽那挑战的、讥讽的、蔑视的目光刺得金城无地自容。
金城心里醒过来了,觉得自己刚才干了一件混蛋的事,这股邪火是哪儿来的呢?但是他不能马上服软认输,傻呆呆地愣了一会儿,气呼呼地转身就走。
“站住!”凤兆丽像下命令一样,用不容抗拒的口吻喊了一声。金城果然站住了,但没有回头。
凤兆丽扫了一眼大伙儿,说:“今天这场不大不小的事件,除去定额问题,还有别的原因。我知道你们背后喜欢议论男女之间的事,尤其喜欢造一个姑娘的谣。刚才,金城同志当众侮辱了王廷律同志,也侮辱了我,我得当众把话挑明。我和王廷律像和金城一样,都是同志关系,工作关系,没有发展一点私人友谊。到目前为止,我还不曾爱上咱们公司的任何一个人,包括王廷律同志。且不说王廷律同志有没有爱人,对他的情况我一概不知,也不想打听。但是,如果你们硬要给我们造谣,说我是势利眼,追求省委书记的儿子,我也不在乎,而且要追个样子给你们看看。当然王廷律同志同意不同意那是另一回事,他有他的自由。希望你们不要把我逼急了,我们都是同志关系,应该好好相处。现在,你们去吃饭,我去跟食堂讲,给你们重新炒点菜。”
“业余华侨”和那几个坏小子吐吐舌头挤挤眼,拿起饭盒,故意亲热地招呼金城:“金城,走吧,去吃饭。”他们把事情挑起来了,却又装得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
“金城,”凤兆丽在后边又叫了一声,“今天下班后到团委开生活会,讨论你今天的问题!”
“我不去!”金城赌着一口气,只好继续硬充好汉。
“不去可以,你先声明退团!”凤兆丽说完扭头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