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潘景川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他坐到桌前先办两件事:头一件是看看有没有急等处理的文件,第二件是浏览一下当天的报纸。
“农委”打了一个报告,分管农业的省委书记田笑在上面做了批示,要求常委们传阅。潘景川看了几行就皱起了眉头:车篷宽号召在全省范围内开展竞争,很快就挤垮了一批农村的社队企业,有些县办工厂也感到岌岌可危,朝不保夕。竞争政策严重危害了农民的利益。这些没有竞争能力的中小企业里的职工,思想很不安定,老担心工厂关门。于是人心惶惶,各找出路,搅得全省社队企业一片混乱。潘景川生气地甩开了这份报告。他顺手拿起了刚来的报纸,又是广告,整版整版的广告!如今广播里有广告,电视里有广告,报纸上也登广告,竞争,倾轧,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一切为了赚钱,新政策把全省都搅得商品化了,资本主义化了!
潘景川狠命地把报纸往桌上一摔,怒不可遏。自从车篷宽开了那次“竞争会”,就在全省掀起了一场大风波。现在不是第一书记掌握全省的形势,而是他在左右局面;不是常委会领导他,而是他造成既成事实,逼常委会认账。这几天,好几个常委都向他反映,表示了对车篷宽的强烈不满。看来,只要这个省里有车篷宽,全省就不得安宁,第一书记就得给他擦屁股,替他承担责任,为他提心吊胆。
潘景川生起气来不是脸色发红,而是发白、发青,还不断地往外冒汗,两只大而突出的眼睛闪出两道冷光。他忽然想到,车篷宽在北京时受到了d副总理的严厉批评,中央也不欣赏他。他在省里擅作主张,一意孤行,并没有强有力的后台。不如趁d副总理批评的余威,索性让他挪挪窝,别在这里捣乱了。
潘景川关死门,独自一个人思虑着行动计划,电话铃突然响了。他拿起了听筒,嗓音里还带着一股火气:“喂,你找谁?”
“哎,你是潘书记吗?我是老孙,孙长恕!”耳机里传来一个火气更旺的大嗓门。
潘景川口气立刻和缓了:“老孙同志,你近来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好个屁!”耳机里传来孙长恕愤怒的叫骂声,“你看今天的报纸了吗?”
“没有啊,出了什么事?”潘景川以为孙长恕也是对整版登广告有意见。
“你快看看吧,第三版登了一篇小说,题目叫《决策》,把车篷宽捧成了制定四化方针大计的英雄,而把咱们俩却含沙射影地骂了个狗血喷头。那里面的鲁非,是个无能之辈,我看就是影射你。骂我就更狠了,说我是大草包,大笨蛋,保守顽固,挡四化的道。这样诬陷人,你第一书记管不管……”电话里突然没有声音了,但是也没有挂断。一定是孙长恕说着半截话突然发生了什么意外。
潘景川不敢放下电话,他一连声地对着话筒叫喊:“喂,喂,老孙,老孙!”
他渐渐在耳机里听到了一种嘈杂的说话声、叫喊声,似乎还有女人的哭喊声。潘景川判断着对方的情况,哐□一声,突然有人把电话挂断了。
潘景川已经猜到孙长恕出了什么问题了。他反而镇静下来,甚至连肚子里的火气也消了许多。如果孙长恕真是发生了像他猜测的那种事情,那就好办了,他就可以下狠心解决车篷宽的问题了。
他重新拿起报纸,仔细地看登在第三版上的短篇小说《决策》。他越看越有气,几次气得他想把报纸撕碎,但他强迫自己硬着头皮看下去,而且还把他认为有问题的段落用红笔画上杠杠。他看完小说,脸色煞白,大汗淋漓。车篷宽先动手了,他想借助舆论把他潘景川挤下去!他喝了一杯水,让自己冷静下来。想定了先下手为强的行动计划,就拨电话到省中心医院。他问:“你是中心医院吗,哪位负责人在?……噢,我是省委潘景川。什么……机械局的孙长恕局长心肌梗塞?快抢救!要尽全力抢救!”
潘景川紧接着又给自己的秘书打了个电话,布置了两件事:定一张明天去北京的飞机票,不要声张,尽量不让别人知道;查一下《决策》的作者凤兆丽是谁?干什么工作的?通知省报总编辑准备对这篇小说进行批判。噢,对了,目前不提倡用批判这个词儿,叫讨论也可以,叫商榷也可以,但必须明确指出这篇小说丑化和诬蔑老干部的严重错误。
潘景川把登着《决策》的那张报纸叠好,和“农委”告车篷宽状的那份报告放在一块,装进自己的提包。然后他坐在椅子上,静下心来,把车篷宽的问题列了一张清单,准备进京以后向d副总理详细汇报。反正这次进京要向中央叫这个板:要是让车篷宽干,他就走;要是让他干,就得把车篷宽弄走。
潘景川想得正出神,办公厅主任笑嘻嘻地推门进来,把两份文件递给他,用一种不可抑制的高兴语调说:“好消息,中央批转了车书记的信。”
“啊?”潘景川一惊。等办公厅主任一走,就赶紧打开文件。d副总理批准的冶金设计总院吴昭年的引进计划,又上报到国务院主持常务工作的c副总理那儿。c副总理召集国务院会议进行了讨论,最后批驳了这个计划,还加了这样一句批语:
如果这个计划得以实现,中国人就连裤子也穿不上了!
省委第一书记潘景川看完c副总理的批示,脸上又冒汗了。这回不只是生气,更多的是着急。他性急地打开第二份文件,这是国务院转发的车篷宽给国务院领导的一封信。车篷宽在信里谈了自己对经济政策的一些看法和设想,还谈了他在自己省里的一些做法。整个内容和他在全省厂长以上干部会议上所作的总结报告差不多。国务院转发这封信本身就说明了国务院的态度。国务院还是欣赏车篷宽这些做法的。可是国务院在转发的按语中,为什么不明确表态呢?而只是不置可否地说车篷宽的这些探索和尝试可供别的省市参考。
潘景川对去不去北京有点犹豫了。中央的斗争也很复杂呀。领导之间的认识不见得就完全统一,政策也不见得就完全一致。
唉,这一炮倒叫车篷宽打响了,这下他就更牛气了,更不把第一书记看在眼里了。车篷宽不给省委打报告,不提请常委讨论,却直接给国务院写信。潘景川怒火中烧,突然又坚定了进京的决心。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中央有欣赏车篷宽的,总还有不欣赏他的人!
秘书走进来,向他报告:去北京的飞机票已经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