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馆的大会议室里坐满了人,还在过道上加了许多椅子。外面的人仍在陆陆续续地往里进。哪来这么多人?
每逢重要的报告,省城的企业和机关都沾点光。他们派来开会的代表都给家里捎了信,听到风声的人都来了。干部们喜欢听车篷宽作报告,何况今天这个报告不一般。省里报社、电台的记者也都闻讯赶来,坐满了前排的位子。
天气也格外好,会议室外面一行行整齐的白杨树已经泛绿。太阳光像金色的细流,穿过树枝洒在大厅的地板上。也可能是由于听会的人太多,坐在大厅里感到闷热,有人打开了玻璃窗。
开会的时间到了。省经委和计委的负责人,陪着车篷宽走进了大厅。省委书记扫了一眼会场,感到情况不对,心里不免一阵恼怒。他穿过大厅时看到许多陌生人,人太多太杂,有些话就不好讲了。他本来想对这些参加会的领导干部们讲得深一点。现在只好随机应变,临时改动措词,甚至改变内容了。真是岂有此理,什么都是缺乏组织性,但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到会的人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扭头看着这位省委书记。车篷宽还是穿着那身深灰色的中山服,肩上披了一件半旧的棉袄。他身材本来就不高,再加上脊背稍微有点驼,就显得更瘦小了。他的气色也不太好,面皮微微发黄。他走进大厅,给大家第一个感觉是身体消瘦,一副病容。
主持会议的经委主任坐着宣布大会开始。他简单地讲了几句调整工作会议的概况,然后就做了个手势,请省委车书记作报告。
车篷宽站起来,缓慢地说:“不是作报告,只谈点个人意见。没有经过省委讨论,有错误的地方请大家批评。”他停顿了一会儿,开场白说过了,似乎是应该坐下照稿宣读了。但他仍然站着说下去:“同志们,这次请大家来,共同研究一下我们省工业贯彻‘调整、改革、整顿、提高’八字方针的问题。会议原定开一周,根据大家的要求,又延长了三天。今天是星期日,我占用大家休息的时间来讲点意见,感到很抱歉!”
他这样站着讲,主持会的人感到不安,大家也感到不安。可是他仍然没有要坐下的意思,继续站着往下说:“党中央决定,把党的工作重点转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之后,经过了近两年的经济恢复工作,我省的工、商、交通等各个系统都取得了一定的成果。现在似乎是到了一个三岔路口,许多同志都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今后我们应该怎么办?……”
经委主任插话:“请车书记坐着讲。”
坐在前边的几个负责同志也都说:“坐下讲吧。”
车篷宽说:“还是站着讲吧,这样可以让大家都能看到我。当然,我这个样子没有什么好看的。但可以提高开会的效率。否则,看不到讲话人的表情,还不如回去听录音,看材料。我这样说后面听得到吗?”
“听得到。”大厅里响起回声。这个会议室不像礼堂,礼堂的地板都有斜坡。这个会议室的地板是平的,前面没有讲台。如果作报告的人坐着讲,坐在后边的人还真是什么也看不见。
车篷宽的声音不高,但是非常清晰,可以使大厅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听清。他那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讲得很有感情,有一股抓人的力量。大厅里非常安静。
他端着大本子,首先一段又一段引用了党的三中全会决议里的话,党的某一个文件里的话,国务院某个领导人的讲话。某某在哪个文件里是怎么说的,某某在哪个会议上是怎么说的。他这一套,就像“文化大革命”期间,任何人,任何会议,任何文章开头总要引用一段马、恩、列、斯语录和“最高指示”一样。他念得滚瓜烂熟,富有感情,有的甚至不看本子,完全是背出来的。大段大段引用的这些“上头精神”,又都和经济调整、和他要报告的内容有关。
大厅里有了轻轻的、不以为然的笑声,也有了交头接耳说话的声音。这个开头使大家有点失望。原来车篷宽也就是这两下子。他也怕了。还没有讲到正题,先举起了一个又一个的盾牌,防备挨打。这就是他几天来苦思苦想研究出来对付反对派的策略?其实不过是个书呆子的策略!我们党的文件那么多,会议材料那么多,领导人那么多,讲话那么多,他得翻多少材料,耗费多少精力,才找到这些适用的“上头精神”。不出事便罢,真要出了事,这些“上头精神”就能保护他吗?闹了半天还是个书生!哪一个运动不是按中央文件精神办的,可哪一个运动不冤屈一批人!文件本身有许多就是朝令夕改,自相矛盾,死文件是保不了活人的!
但是了解车篷宽的人,都表现出会心的微笑。等着吧,等他讲完了中央精神,轮到讲“我们省应该怎么办”,那时候就有听头了,那就要讲他自己的东西了。
车篷宽是敏感的。他看出了不少人对他的失望情绪。他并不着急,放下手里的大本子,说:“我们国家这么大,如果各部门都各行其是,搞自己的土政策,那就乱套了。必须根据中央统一的号令,制定我们自己的政策。”他顺口又背出了一大段领导人的讲话:“现在我们要加速实现四个现代化,不但要普遍采用和发展现代化技术,而且在经济上也要做相应的重大改革。在这个过程中,已开始出现而且将继续出现大量我们所不熟悉的新情况、新问题、新矛盾。我们各级领导同志要自觉地认识这些变革的必要性、复杂性、艰巨性,站在斗争前列,大胆细致地去领导。我们开这个调整工作会议,就是要研究我们省的新情况、新问题、新矛盾,拿出办法,相应地制定我们的新政策……”
接着他对会议作了全面的总结,对会议上制定的政策和取得的成果,作了带着他个人感情色彩的估价。大厅里重新安静下来,这已经开始接触到敏感的问题。全省干部对车篷宽这套改革办法的支持或反对的焦点,今后斗争的焦点,都将是对这次会议的估价。共产党会多,每一个政治事件、政治运动,也无一不是以会议作为开始和结束的,因此,写进党史的也是许多会议,甚至以某个会议标志某个历史阶段的转折点。方针路线,不论其错、对,也是通过会议制定并宣布执行的。车篷宽对这个会议作了充分的肯定。他认为这次会议对全省今后经济的活跃和发展,无疑会起到巨大的促进作用。
改革派们听到这儿,有的拼命做记录,有的抬起了眼睛盯住车篷宽。
大厅的气氛有点紧张了。
其实,车篷宽的讲话,这才刚算开始。他讲到了今后的打算,一二三四五,完全不用看讲稿。因为他讲的这些,就是他天天思虑的东西。这些措施,是他几个月来反复考虑制定的行动方案。这一切都装在他的脑子里,不论观点还是材料。更何况他又做过一番准备,他亲手写过的东西,是不会轻易忘掉的。
他的话渐渐急切起来,有时还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敲几下桌子。刚才他背诵中央领导同志讲话时那种冷静的神情不见了,显露出他那不甘心等待的迫切心情,他想立刻行动。话语像一股激流,急泻直下:
“……把话说得再明确一点,树立竞争观念,掌握市场,加强经营。现在外国人在国际市场、国内市场和我们竞争,许多外国资本家把买卖做到了我们家门口,我们要不要和他们竞争呢?当然要竞争,不竞争就完蛋!多少年来,我们习惯搞官办企业,吃大锅饭,躺在国家身上,赔赚国家包干,反正你得给我发工资。积以岁月,已把经济逼上了绝路。这样,工业怎么能够大幅度、高速度地发展呢?人得了直肠癌,肛门不通了,只好在旁边捅个窟窿走大便。这叫正道不通走小道。于是,在经济领域出现了许多不正常的歪门邪道,怎么办呢?就是要割掉‘直肠癌’,使经济体制健康起来,通畅起来。我们打算在本省创造一个广阔的市场,创造一个竞争局面,把各个企业都摆在国内国外市场竞争的位置上,逼你们去努力,谁不努力谁就垮台。这叫用经济手段进行择优,是政策领导,比行政领导要科学。哪里干不好,产品卖不出去,工人没有奖金,就去包围厂长,包围他几天,憋他几天,他就知道不把工厂经营管理好就得下台!你这个厂长、经理领导无方,竞争不过人家,只好请你去另找饭碗。”他突然离开了话筒,目光在头一排的同志们身上扫过。现在时兴一股戒烟风,坐在车篷宽身边的几个领导同志都戒烟了,而他现在急需要吸一支烟。
坐在第二排的凤兆丽,真想把昨天晚上车书记吸剩下的那小半盒“大前门”扔过去,但她不好意思那样做,就捅捅身边安装公司经理。安装公司经理接过烟盒,自己抽出一支叼在嘴上。不等他让,车篷宽已经看见了,走过去说:“请给我一支烟。”凤兆丽笑了,怕叫省委书记看见她,赶紧低下了头。
车篷宽吸了一口烟,没有走回讲台前,站在通道上说:“我这样讲,不是谁的脑袋一热,拍脑门儿想起来的主意。不,我们在省内十五个企业内已进行了将近一年的试点。胡永方同志,请你站起来。”
大厅中央站起一个又黑又高的中年人。
“大家认识一下,这是富江机床厂的厂长。”车篷宽把那个中年人介绍给大家,然后请他坐下,接着说,“他们厂从去年夏天开始,改进了三种老产品,研制了七种新产品。他们生产的立式多轴半自动车床,转位精度提高了一倍多,比日本、苏联、意大利的好,仅次于美国,一下子打进了国际市场。他们的成本是四万元,到国外卖到十二万三千元。现在他们厂一九八二年的任务都已订满了。去年年底,香港商人要他们厂一种雕刻机,提出要一万二千五百转,胡永方听说德国人在香港卖的有两万转。他就拼命钻研,几个月时间就做出了两万一千转的雕刻机。我去看了,质量很好,超过了香港的样机,香港商人很满意。港商今年就订了一百五十台,明年还要一百五十台。胡永方他靠什么?他靠本事,靠品种,靠质量!外国人肯出那么多的钱,买的是技术,是高精度。要想提高竞争能力,就得把质量、品种、交货期、成套、服务工作、配件供应这六个方面都搞上去,还要把成本降下来。”
车篷宽不知不觉连脸上的气色都变好了,表情丰富而生动。虽然外表还是那么温和,文质彬彬,可是胸膛里却蕴涵着一种熊熊燃烧的、像火山熔岩般的感情。大厅里刚才那种不安的、紧张的气氛,被一种昂奋的情绪所代替。不论是支持派,还是反对派,也不论是抱着什么目的来听会的人,都被这种情绪所感染。大厅里鸦雀无声,全部精力集中地捕捉着车书记的每一句话。车篷宽仿佛是一块磁铁,紧紧地吸引着一千多与会者的目光。
“最后一点意见,谈谈干部和学习问题。”车篷宽讲到这个问题,口气放慢了,态度显得冷峻了。这是当前最敏感的一个问题。“我们的当务之急是速度问题。速度,也是经济活动的生命。可悲的是,我们掌握着一些经济部门实权的同志,他们完全没有速度的概念。捧铁饭碗年头太长了,他们缺乏一种勇于进取的精神。我们的干部制度本身,似乎也是要求干部们越无能越好。能力弱一点的人,嫉妒能力强的人,尖子和人才受到严重的压抑。但是,经济改革这个巨大杠杆,正在动摇着我们的官僚作风和保守的干部制度。”
大厅里有了轻微的骚动,他的话肯定刺痛了一些人的神经。坐在前排的曾淮和刘亚,相互看看,老头儿一讲开就收不住了。到这种时候,他身上那种学者气质,就完全替代了政治家的冷静的深谋远虑。这时候,他的一切,他的思想、气质、心灵胆魄,全都可以让人触摸得到。他如果再这样离开讲稿任意发挥下去,局面就不可收拾。他的两个左膀右臂替他担心,却又没有办法提醒他。
幸好,车篷宽不知怎么一下子惊悟过来了。他停顿了一下,回到讲台上拿起讲稿:“现代化管理是一门综合的科学,是由许多学科组成的。现代化企业靠个人的感性经验来指导是不行的,要善于学习,学会用科学方法、科学组织和现代化工具进行领导……
“比如说,一个厂长应该具备什么样的条件和能力呢?一个现代化企业的厂长,应具备五个条件:有科学知识,有才能,有经验,有个性,有远见性。讲具体点,就是厂长要有生产、技术、财务、劳动、人事、市场销售等方面的专业知识,能掌握各种现代化管理的工具、手段和方法,有一整套管理企业的能力。要了解厂内外、国内外本行业的情况,如政府政策、市场变化、新技术发展动向等,掌握全局,有远见地作出决策……”
他无意中提出了自己所欣赏的干部标准,可是厂长中又有多少人能符合他这些条件呢?大厅里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又高涨起来。
车篷宽说,省里已经和工业大学协商好,准备办一个企业管理的高级进修班,学三个学期。他又像个教授一样,书生气十足地罗列出进修班里要学的十门必修课和八门选修课,也不管下边有没有人听得懂。
果然,有人递条子上来了。因为主持会的人坐着,他站着,所以最先接到了条子。他展开来,看完以后,抬起头说:“刘亚同志,请你到我的房间里,把床上那堆中文报刊拿来,全拿来!”
刘亚起身出去了。车篷宽继续说:“我来给大家念念这张纸条——”
车篷宽同志:
你是不是认为只有像你这样的人,以前上过大学、现在懂几门外语的人,才配当领导人?你说了这么多条件,就是不要政治条件,不要德的标准。你举出一大堆必修课、选修课,大概都是从国外抄来的吧。看来我们这些不懂外文、心中没有多少墨水的人,只好去另找饭碗啦!
大厅里响起一阵嗡嗡声。主持会的经委主任很紧张,他如果先接到这张纸条,是不会交给省委书记的。
车篷宽说:“这张纸条上的意思很明白。我们一些同志,以为不学无术就可以搞政治,以为搞运动、整人就是政治,以为当个政工干部就是政治条件好,就有德,而有真才实学的人,就一定没有德。可笑又可悲!难道无知能领导现代化?我们国家搞政治的人太多了,搞事业的人太少了。但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包括政治本身,都得靠经济来养活。在我们国家,搞经济的对搞政治的,向来不敢轻视;而搞政治的对搞经济的,除了轻视之外,似乎还有一条嫉妒。嫉妒是一种比仇恨还强烈的恶劣情绪。这张纸条就充分地反映了这种情绪。”
他又找安装公司的经理要了一支烟。刘亚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大摞杂志。
“谢谢。”车篷宽接过杂志,对大家说:“有的同志不止一次向我提过,不懂外文无法学习,特别是不能学习国外的先进经验。懂外文当然更好,我决不认为我粗通几门外国语是一种耻辱,或者是不配当省委书记。但是不懂外文,照样可以学习。你们看——”
车篷宽像个邮局报刊推销员,抱着那一大摞经济技术报刊,离开了讲桌,来到大厅甬道中间,举起一本又一本,向大家作介绍:“同志们,这是《科技导报》、《电子技术》、《工业器材》;这是《先进技术与产品》、《石油开采与加工》、《英国工业》、《日本经济》、《新技术与新产品》、《工业设备与原料》;这本封面很漂亮的是《美国工业导报》;这本是《国外现代化导报》、《英国技术导报》、《澳大利亚工业与技术》、《荷兰贸易导报》、《现代科技》、《美国科学新闻》、《电脑月报》……”他从这边甬道走过去,又从那边甬道走回来。“这些东西都是中文版,都可以看懂。有些还是他们自己印的,目的是为了宣传他们的东西,对我们来说是送上门来的情报。总之,书很多,报刊材料也很多,就看同志们想学不想学。想学的话,自然就会找到学习材料。这些东西就是我自己找来的,有的是从书店里买来的。”车篷宽回到讲台上:“同志们,总之,局面已经打开,形势是有利的。当然我们前面也还会有许多困难,但是世界上哪一个改革者的事业没有遇到困难呢?我对前途是充满信心的。祝愿大家为繁荣社会主义的经济建设,为我们国家的四个现代化,做出新的成绩。”
会议结束了。有一大批人拥到前边去,有的围住车篷宽,向他请教问题;更多的人是翻看那些经济技术杂志,有的还把杂志的名称记到自己的本子上。
车篷宽作了这样一个总结性发言,就把自己推到了激流之中,看来今后他是不得安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