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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我哭的是谁呢”

——陈单凤

有多少年我没有掉过眼泪了?十年?二十年?也许还不止。没有必要说假话,就是在一九七六年——中华民族流泪最多的年月,我也没有流过一滴泪。因为我哭自己还来不及呢,哪有多余的泪去哭别人。他们不管我,我更没有闲肠子哭它。我们有悠久的春秋战国的传统,从老祖宗那一辈儿起就不怕打仗。因而泪比血值钱,这是遗风!

可是今天,我的眼睛有点发潮。我哭谁?哭他——大厅的正墙上用黑纱围着的那张照片?不错,他是杨其锐,我的丈夫。而且照片经过放大,他那被手榴弹炸掉半个脸后留下的伤疤更显眼了。仅剩的左边多半个脸,显得更长更弯了,像一把月牙砍刀。这张脸猛一看挺吓人的,看惯了不仅不觉得骇怕,还叫人感到很威武、很生动,这比任何一枚勋章都更说明问题。谁看到这张脸都会猜测他经历不凡,至少是在战火中摸滚过来的。那个唱评戏的女演员,还有他的女秘书,大概也是先叫他这半张脸唬住,然后才倾倒于他的权势。瞧他多得意,宽大厚实的嘴唇总也闭不拢,这份样子就好像随时都忍不住要笑似的。他厌恶照相,甚至到了仇恨的地步。我们没有夫妻合影,没有全家福。万不得已拍下的照片,一到他手就撕个粉碎。只留下了这一张,也是他照得最好的一张。

今天他确实也应该笑。过去的大地主、大官僚死了,也不过做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他死了十年啦,还为他开追悼会。对于死者,这是很高的荣誉,但他却什么也不知道了。这一切形式是为了活着的人,安慰或者是惩罚,而不是为了死去的人。这不已经就使我的眼睛发潮了吗?但我不是为了他,这一辈子他欠我很多,我并不欠他的。当然,现在我也不恨他了,人一死,就把什么账都还了!

我很可能是受了这气氛的感染。外面灰蒙蒙、阴沉沉,微风不时地把一阵阵绵绵细雨吹到人的身上,真是一个开追悼会的好天气!大厅里,黑帐、黑纱,连人们穿的衣服,也都是黑的、蓝的、灰的;像钢,像铁,像乌云,压在人心头,透不过气来。只有人们胸前的小白花,像闪电,像刀尖,又刺得人心痛。更叫人压抑的是一张张阴云密布的脸,的确有几分悲痛,有的并不悲痛也要做出几分悲痛,大家制造气氛,各自酝酿感情。同情总是很高尚的,况且又不承担什么义务,付出什么代价。这默默的、巨大的同情,全朝着我一个人压下来,因为不管杨其锐生前我们夫妻间的感情如何,现在我是他名正言顺的夫人,理应得到这种待遇。我突然明白了,我眼睛发潮是替自己伤心,是哭自己。

市里领导同志用一种悲痛庄严的声音念着悼词:

“……杨其锐同志毫无保留地为革命献出了自己的一生,在他身上集中了共产党人最优秀的品质,集中了革命战士最勇敢的精神。他作风正派,思想坚定,勤勤恳恳,赤胆忠心,他是我党优秀的党员,是无产阶级忠诚的战士。他的被害致死,是我们党、我们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不可弥补的一个严重损失……”悼词里对死者的颂扬,实际上是对其亲属的慰藉。不知怎么回事,我听到这儿眼睛里那颗好半天要掉没掉的泪珠突然又回去了。我抬起了头,抬起了眼睛,扫视着大厅。在这种场合,这种时候,我这副神情是破坏追悼会气氛的,是不通人情的。没有办法,我心里原来就不甚强烈的悲痛感,现在更是一点也不剩了。我想看看大家听了对杨其锐这样评价有什么反应。有人呆呆地望着杨其锐的遗像,有人低着头,埋着眼睛。大家听见悼词了吗?也许听到了,但谁也没记住,谁也不动心,怎么说都行,反正无所谓。

这是公平的。现在悼念的是前市委文教部部长,不是评价真正活的杨其锐,何必计较这些呢。“死者为大”,这是中国古老的民族传统。所谓“批判会上无好人,追悼会上无坏人”嘛。任何结论都不是最后的结论,古人发明的盖棺论定,用来裁判现代人,裁判一个阶级、一种意识、一条路线、一段历史是很不适合的。历史不走到终点,就不会有最后的结论。

我在人群里寻找评剧演员马新彩,她又重新登台演戏了,今天应该来参加追悼会。那个杨其锐的秘书辛溪,听说也不再当秘书,升了办公室主任啦。今天来没来?按理说她们两个也应该到前边来和我站在一起。

我多么后悔,以前我恨过,可是我爱过吗?我也被别人爱过吗?现在,心里既没有恨,也没有爱。如果我早死三十年,我是幸福的。那时我认为自己恨过也爱过;被别人恨过,也被别人爱过。到头来,生活不过是拿我开了个玩笑。回想起我和杨其锐的相识,并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他,是多么地草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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